第五十七章

肖明媳妇看到“裹皮面”到了李明强手里,不知说什么好,像被人揭开了自己不愿公诸于世的隐私,脸涨得通红。

“不行!”郭燕一听李明强和胡斌要到河北正定去看肖明的父母,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连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我们医院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照顾一下嘛。”李明强软磨硬抗地说。

“已经给你天大的照顾了,如果病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医院就不叫医院了,该改名叫疗养院了。”郭燕说着,把双手一摊,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我们昨晚就商量着要出院了,只是出了院,回到单位再请假出去就难了。”李明强也摆出一脸为难的样子说。

“回单位请假怎么难了?去看牺牲战友的父母,也是公事儿,来回差旅费还能报销呢。你们在这里去,算什么呢?——医生、护士渎职,你们违反规定,来回路费还得自己掏腰包,何必呢!”郭燕一脸的困惑,说完,用眼睛剜了一下胡斌,紧叮两个字,“犯傻!”

“不是我们犯傻,是我们想耍个小聪明!”李明强嬉笑着说:“我们是想钻个空子。单位已经派人去过了,我们这是个人行为……”

“我看是革命行为!”每天坚持查房的李放主任在门口打断了李明强的话,一边向屋里走一边说,“李连长,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支持你的革命行动。”他走到李明强面前,把手一挥,说:“我今天就犯一次错误,批你们三天假,什么时候走,给我打个招呼。”

“太谢谢您了,李主任。”李明强高兴地伸出右手与李放主任握在一起。

“在医院窝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出去走走了。况且,还是去做好事呢。”李放主任笑着松开手,在李明强肩上拍了一下说。

“谢谢,谢谢。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您好人做到底,再多给一天。”李明强笑着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李主任面前晃了晃。

“得寸进尺!”郭燕瞟了李明强一眼,脸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是这样的。”李明强脸色变得有些沉重,接着说:“我的老部队驻地,有一户孤寡老人,是因为我的班长失去了女儿。他们就那么一个女儿,老班长在去世前把他们交给了我,我又交给了我的兵。本来能一茬茬地交下去,可是,部队在前年大裁军中被撤销了。现在,两位老人没人管,我还想去看看他们。”

“你呀,心太重!我看,你这一生,不知要多背多少个包袱呢!”李放主任又把右手重重地拍在李明强的肩膀上,郑重地说,“好,去吧,别着急,能待几天就待几天。不过,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要不然,我吃不了兜着走,郭燕也逃不了干系,恐怕院领导都得扯进去。”

“不会有事儿的。要有事儿,也是好事儿。你看李连长在咱科住这么长时间,帮了我们多少忙,做了多少好事儿。他成立的临时党小组,在咱医院还是头一份呢……”郭燕一听李放主任同意李明强和胡斌请假,高兴极了,笑着替他们说好话。

“得了,得了。李连长用不着你表扬。”李放主任摆摆手不等郭燕说完,抢过话头说,“我也正是考虑了这些原因,才斗胆批他们假的。”他又把手拍在李明强的肩头,笑了笑,摇摇头说,“老李啊,我算服了你啦!”

李明强和胡斌坐在前往正定的火车上,车箱里正在播放流行歌曲,突然有一首雄壮的军歌吸引住了李明强: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因有了祖国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天高地广,经受着风浪,我们百炼成钢。如果世界缺少了我们,那才不敢想象。喔……军营男子汉,喔……军营男子汉,天高地广,经受着风浪,我们百炼成钢。如果世界缺少了我们,那才不敢想象……”

李明强静静地听完这首歌,激动地对胡斌说:“多好的歌啊!这是谁做的词?谁谱的曲?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太棒了,回头儿得好好学学。”

“真是唱到我们心窝里了。”胡斌也被这首歌感动了,附和着说。

“我们在医院,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

“是啊。前两个月,大报小报上登满了你的照片。现在,竟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你来。真他妈邪了!”胡斌喃喃地说。

“人家都还以为我们在,在昆明,谁能想到咱们在这里出现。”李明强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两位客人,把“前线”换成了“昆明”,轻声地对胡斌解释说。

“得了吧,是这些人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看报也就是看了个热闹罢了。”胡斌愤愤地说。

“小声点儿。”李明强按了一下胡斌的腿,又轻声地说,“这样更好。要是让人认出来了,不就麻烦了。”

对面坐着两位三十出头的人,一位身穿一套黑西装,一位身穿一套灰西装,都扎着花领带,黑皮鞋擦得锃亮,像两个生意人。他们一上车,先抽了根烟,接着就闭上眼睛养神。听到胡斌说话,“灰西装”睁开了眼,斜了胡斌一下,又懒洋洋地看了一下李明强,好像黑皮鞋上落了什么东西,重重地跺了一下地板,又闭上眼睛装睡。

胡斌感到明显受了侮辱,正要发作,被李明强按住。胡斌气得呼呼地瞪了那“灰西装”一下,大声地对李明强说:“哎,老李,我听了个笑话,给你讲讲,挺逗乐的。”

“小声点儿。”李明强又拍了一下胡斌的腿。

胡斌继续大声讲:“有一只乌龟与蛇同路,遇到一条大河,蛇不会游泳。乌龟说,我背你过去。蛇说,我怕从你背上掉下去,淹死了。乌龟说,那你就缠在我的脖子上吧。游到河中,遇到一条鲤鱼。鲤鱼说,嗬,几天不见,你鳖孙扎上领带了。”

李明强乐了,知道胡斌是借题骂对面的“灰西装”,又重重地在胡斌腿上拍一下,压低声音厉声说:“别惹事儿!”

就在这时,对面的两位“西装”同时睁开了眼睛,“黑西装”咧着嘴大笑,“灰西装”撇撇嘴奸笑。

“哎,解放军同志,还有什么笑话,给我们说说。我们做生意,在饭桌上尽讲段子,一个段子讲好了,一个生意就成了。”“黑西装”笑着向胡斌抛出乞求的眼光说。

“让他给讲吧,他是个作家,段子张口就来。”胡斌心想,这两个浑蛋,面对李明强都不认识,挨了骂也不知道,素质真低。就懒得搭理他们了,把“球”踢给了李明强。

“我不会。”李明强一本正经地说。

“我给你们讲一个。”“灰西装”冷冷地用嘴角笑了笑说,“抗美援朝胜利前,中国、朝鲜与美国和谈。休息的时候,朝鲜人问中国人,你们常说‘傻B、傻B’的,‘傻B’是什么意思?中国人说,那是我们的国骂,就是骂这个人傻,你们是怎么说的?朝鲜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圈儿,用右手的中指向圈里捅了捅。”“灰西装”一边用两手比画一边说,“中国人不懂,问用中国话怎么说。朝鲜人不好意思,随口说,就是‘向前’的意思。这时,一队解放军唱着‘向前向前向前’的歌曲走过来。美国人恨中国人,就说,噢,解放军就是‘傻B’呀!”

“你——”胡斌“腾”地站起来,李明强急忙把他拉住,知道遇见了对手,就慢条斯理地说:“我也给你们讲一个吧。”

李明强把胡斌拉到座位上,说:“还是乌龟的故事。”李明强顿了顿,看“灰西装”没有反应,“黑西装”笑眯眯地支着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就说,“一次,乌龟举行赛跑,按重量级进行。一只乌龟练得太猛,到比赛时差了一两,被取消了参赛资格。一只麻雀看那只乌龟垂头丧气,说我正好一两,藏在你的盖子里,再去称。裁判一称,正好。其他的乌龟不愿意了,说刚才称了几遍都不够,怎么一会儿就够了?要求检查,裁判掀开龟盖,发现一只麻雀,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麻雀说,我正在给王八讲故事呢!”李明强讲到这里,抬起手冲“灰西装”向下压了压说:“算了,算了。咱们若这样说下,非打起来不可。既然是讲笑话,都不要生气。我再接着讲,讲你刚才没讲完的故事。”

“我没讲完?”“灰西装”瞪大了眼睛问。

“对。”李明强冲“灰西装”说,“照你说的,美国人骂的应该是志愿军,不是解放军,要么你是误讲,要么你是故意犯了逻辑上的偷换概念错误。”

李明强看“灰西装”一脸茫然,用嘴角笑了笑,接着说:“中国人听到美国人骂志愿军,非常生气,就来个迎头痛击。说,一个美军步兵师被赶过‘三八线’,丢盔弃甲,狼狈不堪。跑到一条河边,要涉水过去。听说这条河里有一种鱼,专吃男人的生殖器,穿着裤子也没用。怎么办呢?师长怕被志愿军追上当了俘虏,也顾不上他的士兵了,抓起全师唯一的一个茶缸,往裆里一扣,死死按住涉水过河,只觉得屁股后边有东西乱顶,疼疼的。心想,这河里的鱼还真厉害,要不是这缸子,我的命根儿就完了。他忍着痛到了对岸,回头一看,全师的人一个接一个全过来了。你们说,他们是怎么过河的?”

“哈……”胡斌和两个“西装”想了一下,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灰西装”笑着说:“你真是个作家,编得好,我服了,抽烟!”说着,给李明强和胡斌上烟。四个人一路谈笑风生。

李明强和胡斌下了火车,又转汽车,一路打听,走进了一个山沟。

“老胡啊,这里和我们家的地形差不多,属丘陵地带,缺水,全是些寡鸡不下蛋的地。看这农民的房子,没准比我们家那里还穷呢!”李明强展望四野,感叹地说。

“是啊。不当兵,我还真不知道咱们国家还有这么多穷地方,老百姓的生活这么差。”胡斌也跟着抒发自己的感慨。

“怪不得肖明那么卖劲儿地练剪裁,说要回来发家治富呢!”李明强若有所思地说。

“到了,就是这个村。”胡斌指着前面的村庄说。

“问一下。”李明强发现村头儿的小麦田里有人在锄地,指了指说。

腊月里,正是小麦苗返青的季节,麦田绿油油的像城市里的草坪。麦田里,一位农妇下穿一条黑色凡尔丁裤子,上穿一件洗得发白了的男式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天蓝色围巾,正低着头,一锄一锄地顺着麦垄吃力地为麦苗松土。地头儿处,一块儿小蓝布棉垫上坐着一个又小又瘦的孩子,手里拿着半拉黑乎乎的馒头在啃。那馒头被冻得很硬,小孩儿每咬一口,出现一个白点儿。李明强知道,那是红薯面窝头,他小时候经常吃的东西。

“大嫂,打扰一下。您知道肖明家在哪里住吗?”李明强和胡斌站在地头儿,向锄地的农妇问。

农妇抬起头,不知是累的还是怕见生人,红着脸,理了下垂在额前的头发,看着地边的两个军官,怔怔地也不说话。突然,她丢下锄头跑过来,盯着李明强急切地问:“你是,是李明强,李副连长吧?”

“你——”李明强和胡斌看着面前的农妇不由得愣住了。走了一路,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们,在这山沟里,一个农妇居然认出了李明强。

“我就是肖明的媳妇,走,回家。”农妇说着,眼圈儿红了,背过脸,拍拍手,像是打掉了手上的灰尘。稍后,她转过身,抱起地上的孩子,说:“乖,回家啰,找爷爷奶奶去。”小孩儿握着那冰凉的黑窝头,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李明强和胡斌。

“这孩子——”李明强突然想起了肖明说过,他早把“小解放军”种上了,又想到这女人是抱着肖明的照片结婚的,就怯怯地问。

“肖明他姐的孩子。没人看,送这儿了。”

肖明媳妇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李明强脑中刚刚浮现的关于肖明的故事。

李明强和胡斌紧随在肖明媳妇身后,默默地跟着走。他们都感到,这女人的面相远远大于她的实际年龄。

肖明家是一座新瓦房,“工”字形,共四间,门框上都贴着崭新的对联,紧右边的房门上还贴着大红喜字。李明强听肖明说过,这叫“争气房”,是为他娶媳妇盖的,欠了一屁股债。

李明强看着这座新瓦房,心情更加沉重了:喜字贴上了,媳妇到家了,肖明他……

肖明媳妇推开靠右边的第二间房门,对愣在身后的李明强和胡斌说:“你们先进屋坐会儿,我去告诉爸妈一声,看他们猛然见到你们,受刺激。”

李明强和胡斌同时一怔。胡斌问:“肖明的父母不在这儿住啊?”

“在。”肖明媳妇看了胡斌一眼,抱着孩子走到左上房,掀起那幅用几块发白了的蓝布做的棉帘子,叫声“爸、妈”进了屋,就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不一会儿,肖明媳妇掀开帘子,见李明强和胡斌都站在院子里没进屋,就说:“李副连长,你们进来吧。”

李明强屈着膝在前,胡斌随后,进了左上房。一个精瘦的老头已经从坐着的小矮凳上站起来,他的面前是一堆高粱梢子,李明强知道,老人正在做扫帚。靠屋角的床上,一条大红花被盖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也坐起了身,小孩儿就放在她的身边。两位老人和孩子都瞪大眼睛看着李明强和胡斌。

“大爷,大娘,你们好。”李明强和胡斌异口同声地叫道。

“爸、妈,我没骗你们吧。好好看看,他是不是李副连长?”肖明媳妇笑着说。

“大爷,大娘,我就是李明强啊!”李明强屈着膝向前走两步,拉着老头子的手说。

“是,是。”老头子抖动着嘴,眼眶里溢满了泪水,“老婆子,是明的连长,是明的连长!”

“孩子——”老太太哽咽着叫了一声。

“大娘。”李明强赶紧丢开老头,走到老太太床前。

“孩子,你还能走路?”老太太哭了,“我以为,你,你就没有腿了。”

“大娘,您看,不是好好的。”李明强上前拉住老太的手说。

“啊——嗬——”老太太突然大叫一声,长长地出一口气。

“大娘,您怎么了?”李明强赶紧扶住老太太,急切地问。

“大娘。”胡斌也几步冲到床前。

“没,没,没事儿。还说,好,好呢。腿——都成——罗——圈儿——了。”老太太吃力地说着,额头上浸出了大汗珠子。

“妈,快,快喝两口。”肖明媳妇端过一碗黑红的汤药让老太太喝。老太太一口气把药喝了个净光,肖明媳妇说:“躺着吧,别再说话了啊。”

“大娘怎么了?”李明强着急地问。

“犯奶痛,快半年了。”老头子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病啊?”胡斌不解地问。

“乳腺疼。”李明强知道农村的土语,告诉胡斌。

“那不是乳腺——”

“吭!”李明强重重地打了胡斌一下,大声地咳了一声。胡斌颤了一下,不说话了。

“去医院看了吗?”李明强问。

“看什么呢,一到医院就是钱。都六十岁了,活一天是一天吧。”老头子叹口气说。

“那怎么行?有病不看怎么行?”胡斌着急地说。

“不行,又有什么办法?”老头子说,“盖这房,欠人家千八块。部队刚把肖明的抚恤金送来,他姐又让树把腰砸断了……”

“爸——”送药碗回屋的肖明媳妇大叫一声,脸黑得像农家用木材熏黑的锅底。老头子看了一眼儿媳妇,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爸,你们到那屋说话吧,让我妈睡会儿。”肖明媳妇又换了副笑脸说。

“哎,上那屋,上那屋。”老头子上前拉着胡斌就走,走到门口对肖明媳妇说,“去你三婶儿家啊。”

李明强和胡斌被让进中间靠右边的屋里,坐在靠墙的两屉桌两端的高椅子上,老头搬了个小凳坐在门口处。胡斌要让老人坐在高椅子上,老头说他坐矮凳舒服。他们聊了会儿天,就看到肖明媳妇提一个小手巾兜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走近时,李明强看到她那黑凡尔丁裤子上蹭了些白,不由得心头一紧:“莫非,他们连吃的面都没有了,还要去借。”

饭很快做好了,先端上桌的是一小盆儿鸡蛋黄花菜粉芡卤,然后给李明强和胡斌各端上一大碗白面条。

李明强看没有老头子的,就说:“大爷先吃。”

“有他的,马上就来。”肖明媳妇说着走出屋,旋即就端来一大碗白面条,从桌上的盆里打了一勺卤,抖两下把鸡蛋块抖掉在盆里,浇上,给老人端了过去。

李明强一边搅拌碗里的面条和粘满鸡蛋的卤,一边观察老人的碗。他发现老人碗里的面条,比他和胡斌碗里面条宽了许多,厚了两倍,马上意识到老人的面条是“裹皮面”。

“裹皮面”是贫穷农村妇女的绝活,将厚厚的黑红薯面条外,包上一层薄薄的白面,就成一碗白面条。李明强的母亲也经常这样做,为的是让人家看他们家也吃上了白面条。每当他们家吃“裹皮面”的时候,李铁柱都要端上碗到大门外蹲着吃。把面条高高地扬起,再送进嘴里猛嚼。人家会说,李铁柱又吃白面条了。李铁柱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说那是。而不会做“裹皮面”的张虎媳妇,就不能常让张虎有这种荣耀。张虎每次吃白面条,也是端到大门外或到嘴坡上,将白面条高高地扬起,轻轻地放下,然后喝上两口汤。如此反复多次,碗里的汤喝完了,再回家加上一碗汤。

李明强想到这儿,就走过去,蹲在肖明父亲跟前,笑着说:“大爷,刚才说到我没有父母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是个残废,我给您老当儿子怎么样?”

“好,好,那感情好啊。”老头高兴地直叫好。

“那我就叫您爸了?”李明强笑着说。

“哎,哎,我又有儿子了,我又有儿子。”老头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掉进了碗里,李明强顺手接过了老人的碗说:“爸,既然您认了我这个儿子,有件事儿,您得听我的。”

“哎,你说吧。”老人用衣袖擦了擦了眼泪说。

“吃过饭,我带大娘,不,带我妈去医院看病。”

“这——”

“就这么定了,您要想去,我们一块儿去。”李明强说着,已将自己的碗换给了老头。

“我就不去了,在家看孩子。让贵珍跟你们去,医生说让注意什么,她能记住,回来好照顾,照顾你妈。”老头子说。

“行,家里有架子车没有?”李明强问。

“东头王家有,叫贵珍去借就是了。”

“那好,我去给她说,我们吃过饭就走。”李明强说着端起老人的碗就往门外走。他怕胡斌发现‘裹皮儿面’老人难堪。

“这——”老人吃了一口,发现面条不对,看看胡斌,又看李明强。

李明强听到老人发出一声低喊,回过头,冲老人笑笑,把手中的碗朝老人面前晃了晃,叫一声:“爸,您就吃吧。”

李明强走进中间左边那间做厨房用的房里。肖明媳妇正在吃那硬黑窝窝头,啃一口窝头,喝一口面汤。她看见李明强进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下头。

“你的‘裹皮面’做得不错。”李明强笑着说。

“你——”肖明媳妇看到“裹皮面”到了李明强手里,不知说什么好,像被人揭开了自己不愿公众与世的隐私,脸涨得通红。

“当兵前,我经常吃这个。”李明强故作轻松地笑着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把“裹皮面”夹起一撮,在碗的上方扬了扬。这一扬使他突然又想起了父亲及张虎之类的乡亲,这是穷人显示富足的无奈,他当兵前经常吃得是黑得流油的红薯面和涩得难咽的玉米面啊。想到这儿,李明强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其实,在家里,吃顿‘裹皮面’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李明强说着,眼前又浮现出了童年的苦难和母亲的勤劳。自己的身世、家门的不幸和肖明的牺牲、家里的困境,这一切的一切,形成无数块浓重的黑云,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李连长,你——”肖明媳妇怔怔地看着李明强,无所适从。

“你该改口叫我‘哥’了!刚才,我已经认老人家做父亲了。”李明强的脸上又被唤回了笑容,他把碗递到肖明媳妇面前说,“我不饿,吃不下。这面条还没动,快趁热吃了吧。”

“不,不。”肖明媳妇急忙摇头摆手,把碗向李明强怀里推。不想,李明强那“耙子”似的左手,仅仅是个托儿而已,碗放在上面,被这一让一推,“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