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李明强突然感觉到肖明媳妇的脸上放出一道亮光,这张脸不黑,白得耀眼,刺得他渺小了许多。他这时才真正感觉到,面前这位农村妇女,不,是姑娘,她的善良,她的胆量,她的坚强,她的伟大。她嫁给肖明照片的壮举,恐怕也是在这一扬头间决定的。
李明强和肖明媳妇默默地把被褥铺在架子车上,胡斌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走到车前,肖明媳妇急忙奔过去,扶老人躺在车上,盖好被子。
“胡斌。”李明强把下巴颏向架子车的前部一扬。
“我,我不会。”胡斌凑到李明强面前压低嗓门,怯怯地说。
“哼。”李明强用鼻子哼了一声,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看了胡斌一眼,径直奔架子车的车把走去。
肖明媳妇急忙跑过来,把李明强向外一推,阴着脸,默不作声地蹿进两车把间。
“我来拉。”李明强又上前一步用右手抓住了车把对肖明媳妇说。
肖明媳妇也不作声,拉起车子就走。
“爸,我们去了。”李明强对老头说完,狠狠地瞪了胡斌一眼,走出两步,轻轻骂道,“废物点心!”
胡斌争辩说:“我们生活在城里,谁用过这玩意儿。”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李明强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狠狠地瞥了胡斌一眼。
“贵珍儿,到外边儿听你哥的。”老头子抱着孩子冲他们身后喊。
“哎。”肖明媳妇突然散去了脸上的阴云,回头冲老头露一下白牙,声音里像带着甜润的笑,“爸,您放心吧。您交代的话,我都记着了。”
“啧,肖明媳妇真黑。”胡斌冲李明强撇了撇嘴。
李明强看了一眼肖明媳妇拉车弓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抱小孩儿的老头,突然意识到老头怀中的孩子始终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场哭闹也没有,就又狠狠地瞪了胡斌一眼,狠狠地说:“她的心比你红!”紧接着又盯上一句,“还不如一个两岁的孩子懂事!”
“你——怎么回事儿?冲我干上了。”胡斌压低声音,死乞白赖地冲李明强嚷道。
李明强没有正面回答他,喃喃地说:“你说得没错,肯定是乳腺癌。”
检查结果,肖明母亲为乳腺癌晚期。医生对李明强和肖明媳妇说:“你们如果经济条件好,就赶快到大医院去做手术。如果——那老人想吃什么,就满足她吧。”
“医生,您、您这是什么意思?”肖明媳妇的泪已经溢满眼眶了。
医生瞥了肖明媳妇一眼,又看了下李明强,没有说话。
“谢谢您了。”李明强对医生说完,对肖明媳妇说,“走吧。”
出了医务室,李明强把胡斌拉到一边说:“山海关去不成了,老人已到晚期,必须马上做手术。不然,就没救了。”
“在这儿做?”胡斌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明强,因为他清楚,这个县医院做晚期乳腺癌手术,显然不具备条件。
“不,到北京做。我准备带她回北京。”李明强坚定地说。
“这费用——”胡斌欲言又止。
“办法总是有的。现是,咱俩一致,动员她们给我们一起回北京。”
“她们要是死活不去呢?”
“办法总比困难多。就这么定了!按既定方针办!”李明强用嘴角一笑,那股讽刺意味更浓了。
“这得花多少钱呢?”肖明媳妇一听李明强说要上北京给老太太做手术,立刻就傻眼了。
“花多少也得做!”李明强说,“我们都是吃娘奶长大的,她虽然没有哺育过我们,但她哺育了肖明!”
李明强说到这儿停下来,吸了口周围凝重的空气,咬咬牙,继续说:“钱的问题,由我解决。再说,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你得一块儿去,手术后需要家属陪护。”
“我——”
“爸不是说了嘛,在外面听我的。就听我的吧。”
“我是说他们二老都不会同意!”肖明媳妇一脸焦急的样子。
“你同意吗?”李明强看着肖明媳妇那黑油油的脸,似乎要看她是不是有一颗真正鲜红的心。
“我——”
“贵珍,你说,如果肖明在,他能说不做吗?”李明强又紧叮一句。
“做!一定得做!”肖明媳妇把脸一扬,坚定地说,“上北京,最好的医院!”
“贵珍——”
“哥,我想了,我还年轻,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可以在北京打工,就不信挣不出这笔钱!”
“贵珍——”
“哥,就这么办!我定的事儿,谁也改不了!”肖明媳妇说着又把头一扬。
李明强突然感觉到肖明媳妇的脸上放出一道亮光,这张脸不黑,白得耀眼,刺得他渺小了许多。他这时才真正感觉到,面前这位农村妇女,不,是姑娘,她的善良,她的胆量,她的坚强,她的伟大。她嫁给肖明照片的壮举,恐怕也是在这一扬头间决定的。
“我定的事儿,谁也改不了!”
女人啊,勇敢起来比男人更勇敢,坚强起来比男人更坚强。女人一旦下决心要做的事,真真正正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的!这是肖明媳妇的个性,也是世间所有女人的共性。
“哥,这样办吧。”肖明媳妇说,“咱们先把妈拉到车站,你们在那里等着,我把架子车送回去,给爸说一声。”
“让胡排长陪你回去。”李明强从内心深处表现出对肖明媳妇的崇敬。
“不了,我自己能行。”肖明媳妇顿了一下,说,“哥,就告诉妈,您突然接到了部队的电报,说让你带他们两位老人到部队去,我回去接爸和孩子。”
“这儿,哪能接电报啊!不一下子就露馅了?”
“没事儿。她不知道电报是咋回事儿。”肖明媳妇又一次把头一仰,冲李明强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这一笑,让李明强又一次感受到女性的细心与果断。
晚间八时许,肖明媳妇摆脱凛冽的寒风,撕开浓重的夜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候车室,头上蒸发着汗水,口中喷吐着热气,气喘吁吁地问:“哥,没误点吧?”
“没有?我买的是十点五十二的车票,天亮正好到北京,有公共汽车。”李明强笑着说,“不是告诉你别着急了嘛。”
“我怕你们等着急。”肖明媳妇喘着粗气说。
“给,喝点水吧。瞧这大冬天,跑得出一身汗,感冒了怎么办?”胡斌从车站的货亭里买来了一瓶粒粒橙果汁递给肖明媳妇说。
“谢谢。”肖明媳妇接到手,看了看,抿了下嘴,走到老太太面前,把瓶子打开,递过去说:“妈,你喝吧,我不渴。”
“你爸呢?”老太太问。
“在家看孩子呢。”肖明媳妇笑着说。突然,她想到了自己给老人编的瞎话,就急忙说:“我爸说什么也不来,他说让咱俩一块儿去。”
李明强看了肖明媳妇和老太太一眼,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屈着膝向售货亭走去。
“你要到哪去?”胡斌追过来低声地问。
“笨蛋!”李明强骂了胡斌一句,继续向前走。
“我又哪点儿做错了?怎么老是不如你的意。”胡斌急了,追着问。
“骂你笨,你还不服。自己想不到,别人都开始做了,你还想不到,不骂你骂谁?!”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说。
“我想不到什么了?”
说话间到了售货亭前,李明强对售货员说:“拿一袋面包、两瓶粒粒橙。”
“唉,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儿!”胡斌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啊。”李明强引用了《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词,接着又篡改了一句:“富人的孩子晚当家啊!”
“你,什么玩意儿!”胡斌不满地说。
李明强笑了,在胡斌肩头一拍,说:“逗你玩儿呢,别认真。快,送过去,她一定连饭都没吃呢。”
……
“啊,北京可真热闹,人山人海的。”一出北京站,肖明媳妇就感叹地说。
“妈,咱们先去看看天安门,然后再去医院。”李明强对老太太说。
“去医院?”老太太睁大了眼睛。因为吃了医生开的特效止疼药,还有肖明媳妇自熬的大麻水,老太太这一路始终没叫疼。
“对。我还没出院呢。”李明强笑着说。
“我哥说了,还要他们军队医院的专家给你瞧一瞧。”肖明媳妇笑着说。
“我不瞧,北京的医院,老贵哩。”老太太虎着脸说。
“军队医院不要钱。”李明强也编起了瞎话。
“不要钱也不瞧,吃了县医院的药,就不疼了,没准过两天就好。”老太太喃喃地说。
“好,听您老的。”李明强笑着说,“咱先看看天安门,照张相。”
李明强这么安排有他的道理。他怕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万一出现了什么闪失,到北京一趟,没见到天安门,连个照片都没留下,那自己会遗憾一辈子,就像自己刚从前线回来,迫切想到天安门前照张相一样。
到了天安门,为了不让老太太过于劳累,李明强让胡斌找人就近对着天安门城楼给他们照了张四人的合影。一分钟成像,四块钱,李明强一点也不心疼。老太太看着越来越清晰的照片,高兴极了,说:“来,咱们多照几张,拿回去给村里人瞧瞧。”
一语一出,李明强傻了眼,一张四块,“咔咔咔”得多少钱往里扔啊,又不好说什么。照相的个体户以为碰到了大干部家的太太,出手大方,就乐呵呵地说:“老人家,您老就摆好姿势,我照相的水平绝对没人能比。把他们全盖了。”说着顺手向广场一指。
“我不在这儿照了,去看毛主席纪念堂。”老太太说,“毛主席是神啊,我得去拜拜,在那里多照几张。”
“好,好啊。还是老人们对毛主席有感情,我陪您老一块儿去。”照相师傅附和着老太太。
李明强本来就想让老太太看看广场全貌,照这一张相就行了,没想到老太太提出这个要求,就一不做二不休,安排胡斌再找武警的同志借个轮椅和照相机,自己照。
推着老太太把天安门广场转了一遍,多亏老太太就希望进毛主席纪念堂,没有提进人民大会堂和上天安门城楼,李明强和胡斌轮流操作,整整照了一卷。老太太问:“您俩照的,怎么就不能当时出影儿哩。”
李明强解释说:“那是感光照片,很贵,保存的时间还短,是专挣那些没照相机的游客的钱哩,咱们这到医院门口就能洗,明天中午吃饭前就能看到照片。”
李明强一行回到陆军总院,郭燕等护士就叽叽喳喳地围过来。李明强向她们介绍说:“这就是侦察英雄肖明的母亲和爱人。”
护士们都崇敬地围着老太太和肖明媳妇问寒问暖。
胡斌把情况简单地给郭燕说了,就拉李明强一把,说到外面有事儿。
到病房外,郭燕劈头就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李明强答非所问:“李主任呢?”
“刚才还在,现在不知哪儿去了。”郭燕答。
“快去找一下,等他来了,商量一下再说。”李明强对郭燕和胡斌说。
不一会儿,李放主任来了。李明强、胡斌和郭燕随他进了主任办公室。
李明强把老太太的病情详细介绍一遍。李放主任说:“这得住普外(普通外科),是他们收的病号,他们有乳腺专科。”
“不行,不能让老太太和那些乳腺癌病号住在一起。”李明强说,“就一条,不能让老太太知道自己是乳腺癌。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说说看。”李主任不动声色地说。
李明强说:“我办出院,让老太太住我的病房,请普外的医生做手术。因为,老太太已经到了晚期,必须请最好的主治医生。”
李主任想了想,说:“这样不好,容易造成科室矛盾,说我们抢了他们的病号,哪一位医生都不会到我们科给老人做手术。因为是地方人员,牵扯到收费问题,谁来做,人家不骂他是叛徒,就怀疑他受贿。这样不妥,至于说不让老太太知道她是癌症,普外会保密的。”
“医生保密肯定没问题。就是老太太有腿,保不住她与其他病号闲聊,你说这密能保得住吗?还有,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知道是花了多少钱。”李明强说。
“你这个老李呀。”李主任叹口气,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这事儿,我就赖上你了。你能不能通过关系,在别的医院找个医生来做手术?”李明强说。
“那还不如直接住在人家医院,医生查房,治疗,什么都方便。”郭燕插话说。
“是啊,他们方便了,我不方便。”李明强瞥了郭燕一眼说,“有一个重要问题,住人家那个医院,都得出现钱。他们家没有,我也没有。在这里,我还能找院领导说说,先欠费治疗。”
“哎——有了。”李放主任突然拍了下脑门说,“老李,原外科主任,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气的‘赵一刀’。他退休多年了,若能请他来做,普外有什么意见也不敢说,我们对外就讲,是他们老主任定的住在我们科。”
“好啊,就请他。”李明强高兴地站了起来,“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啊。”
“可是,有一点你别忘了。”郭燕抢过话对李放主任说,“人家‘赵一刀’是党外人士,医院说人家不讲政治,人家就不讲政治,整天坐着飞机飞来飞去,到全国各地做手术。据说,他每做一例手术,病人家属都给他塞红包,都是成千上万地给。他们本来就没钱,能请得动吗?”
“你们这帮小丫头们,就知道叽叽喳喳,赵主任的长处怎么就不多学点?行不行,先试试。赵主任是很讲道理的,有正义感,要不,他也不会从国民党的医院跑到我们共产党这边。”李放主任说。
“他是国民党投诚的?”李明强睁大了眼睛问。
“什么投诚不投诚。”李放主任说,“他当年在英国留学,为抗日救国回来进了国民党的医院,看不上国民党的主张,就投奔共产党了。”
“噢——是这样,我去请他。”李明强的嘴角泛起了那丝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