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妈——”贵珍突然抱住母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妈,我赢了,我赌赢了!我赌赢了!我赌赢了,妈。”
李明强刚筹够肖明母亲住院的五千元押金和给“赵一刀”的小费,还没有去请“赵一刀”,肖明媳妇的母亲就一拐一拐地摸到了病房。
这老太太是个大高个儿,比她的女儿高出大半头,脸色同女儿的一样——油黑油黑的,可长相与肖明的母亲一模一样,就像亲姐妹似的。她身穿黑棉袄、黑棉裤,手里拿着一条黑头巾,除了一头花白的短发外,全身上下一抹黑,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哎呀,我可找到你们了!”
“妈,您怎么来了?”肖明媳妇惊讶地问。
“急事儿,火都烧到房顶了,我能不来吗?”老太太把手中的黑头巾向上一扬,非常夸张又非常诚恳地说。
“姐,家里出大事儿了?”肖明母亲着急地欠起身怯怯地问。
“没什么。妈,不是家里的事儿,是我的。”李明强急忙插话说,“大娘,您先和贵珍到外边等我,待会儿,我跟您老说清楚。”李明强冲贵珍和她母亲直挤眼。
“啊,啊,小花,是,是他的事儿。”贵珍的母亲指着李明强对肖明的母亲说,“真的,就是他的事。你,你怎么样了?”
“还好,大医院的药就是管用,打了针,吃了药,就不痛了。他们说,很快就会好。”肖明母亲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拍拍自己的病床说:“姐,你坐,坐这儿。”
“啊,不,不了,我到外……”
“我们到外边把事儿办完,一会儿就回来。”李明强急忙打断了贵珍妈的话,接着又对胡斌说,“你照顾好老人。”就连扶带拉地把贵珍的母亲带出了病房。到了大厅的休息室,李明强指着椅子说:“大娘,您坐。慢慢说,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肖明家里不让做手术?”
“可不是吗!都不让做,家里都闹翻天了!”老太太是个急性子,刚坐下,又站起来,指着贵珍说,“贵珍,你两个表姐不同意,两个舅舅也不同意,你姨夫也不同意,就连你老舅爷都说了,你姨能活过六十岁就已经不错了,别到老了,再给孩子添一身的债。”
“我就知道,他们是不想掏钱。我也不让他们掏。”贵珍倔强地扬了下头说。
“你这孩子,就是这么犟。当初,肖明说近亲不能结婚,你犟,克死了肖明,你还要克死你姨呀!”贵珍妈的脸更黑了。贵珍低下了头,眼里充满了泪。李明强是越听越糊涂。
“大娘,您怎么能这么说话?”李明强盯着贵珍妈,严肃地说,“肖明的牺牲怎么能怪贵珍呢?”
“哎呀——你就是认给她姨的连长吧?你不知道,她和肖明是亲姨表。我妹妹身体不好,生产队那会儿从没有下过地,就在家里看着她和肖明。她从小就是在我妹妹家泡大的,人家都说她和肖明是天生的一对儿,可肖明一当兵,说什么违反婚姻法。这肖明死了,她还不死心,说什么了,婚姻法不允许近亲结婚,但没说不让她嫁给照片,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啊。”贵珍的母亲说着掉了泪,转过头对贵珍说,“死丫头,这回可由不得你,万一你姨下不了手术台,看你怎么跟你姨夫和表姐交代!”
贵珍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李明强也听傻了,他愣了一会儿,对贵珍的母亲说:“大娘,这次,是我做的主,与贵珍无关,我只是让她来陪床伺候……”
“妈,我姨已经到晚期了,不做手术……”贵珍抢过李明强的话,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
“大娘,实话给您老说,只有做手术,才能……”
“可家里人都不让做啊!”贵珍的母亲把手一摊,打断了李明强的话,“就你们俩,一个刚认两天的干儿子,一个外甥女嫁给照片的儿媳妇,做人家肖家的主,不让人笑话。”
“那让他们做主,这手术就不做了?”贵珍哭得更痛了,“让我姨回家等死,肖明,肖明,不会答应!”贵珍哭着说到这儿,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把眼泪,咬咬下嘴唇,看着母亲的脸说:“妈,我问您一句,您同意给我姨做手术吗?”
“我——我——”
“我就要您一句话,同意,还是不同意!”贵珍把头一扬盯着母亲的眼睛说。
“我,贵珍,你说,妈都七十多岁了……”
“妈,您甭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要和死神赌一赌!我姨比您小十几岁啊,我从小,她就……”贵珍的泪又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涕不成声。
“贵珍——”李明强再次被这位坚强的女性所打动,欲言无词。
“哥,做。这个家我当了!”贵珍又一次扬起了头,把泪珠抛向远方。
夜幕拉开了。李明强不安地看着手表,这块田聪颖送给他的手表映出了田聪颖的柔情和无助。李明强摇摇头,挥起那耙子似的左手在自己的左腿上打了两下,咬了咬牙,屈着膝走出了病房。
李明强在陆军总医院9号家属楼前慢慢地踱步。李放主任告诉他,“赵一刀”有看新闻的习惯,就烦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扰。可过了七点半,“赵一刀”又有可能出去遛弯儿锻炼。要找“赵一刀”最好的时间是七点半。
李明强看着手表,当指针走向七时三十分的时候,他走进三单元敲向了101的房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位男性老者不厌烦的声音。
“赵主任,您好。我是骨科的病号李明强,有事儿想请您帮忙,能给我两分钟时间吗?”李明强在门外对着米黄色的木门说。
“李明强,是在青屏前线负伤的李明强连长吗?”门内的老者缓和了口气问。
“是我,赵主任,您老好吗?”
“好,好。没病没灾的,有什么不好的。”随着门开,一位红光满面白发苍苍的瘦老头站在了门口,满脸堆笑地对李明强摇了下手说:“李连长,请,屋里坐。”
“赵老,您好,打扰您了。”李明强像一个小学生见到老师一样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话,你是英雄,我本该去看你。只是……”
“赵老,我是晚辈,哪能劳您老大驾。”
“别客气了,有什么事儿?说吧,只要我能做,我一定不推辞。”“赵一刀”收起笑脸,正儿八经地说。
李明强没有直接回答,看了“赵一刀”一眼又环顾了房中简朴的装饰和摆设,说:“我知道不能打断您老看新闻,所以就掐着时间来找您,不知您老晚上还有没有事儿?”
“没事儿。我也没什么活动,更不好串门,在家就是看看书而已,最多出去遛会儿弯儿。”“赵一刀”笑着说完,盯着李明强的眼睛说,“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李明强深沉地叹口气,看了看“赵一刀”,慢慢地说:“赵老,我是慕名来找您的。我——我母亲被确诊为乳腺癌,想请您亲自给她老人家做手术。”李明强本来想说是他牺牲战友肖明的母亲,想了想,还是说成了自己的母亲。
“住在哪家医院?”“赵一刀”挑了一下眉毛,几道抬头纹在谢了顶光亮的额头前折了几下光,关切地问。
“就住在咱们总院。”
“住在总院?”“赵一刀”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看了看李明强说,“你可能听说了,我退休后,除了到外地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就再没有做过手术。特别是在本院,连手术室都没有进过,手都生了。”
“赵一刀”说完看了看李明强,当他那发锈的目光与李明强那犀利的目光相碰时,不禁心头一颤,便一边想一边说:“这个乳腺癌吗,已经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位医生,他是我的学生,完全能够做好。”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赵一刀”一眼,嘴角露出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然后正视着“赵一刀”,用非常平和的口吻说:“赵老,我已经在咱们总院住了两个多月了,对总院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考虑到您和我——我母亲的情况,我和骨科比较熟,安排我母亲住在了骨科。这样,骨科为了不影响科室之间的关系,他们不会向外说,医院特别是外科就很难知道。而且,对我母亲也容易保密。一方面,我不想让她老人家知道她得的是癌症,增加她的心理压力;另一方面,也不想让她知道,她住院的具体费用。”
“赵一刀”听了,又皱了皱眉头,摇摇头说:“你是英雄,也是个孝子,考虑问题也很周全,我很敬佩你。但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这是我处理问题的原则。况且,乳腺癌手术并不复杂,一般的医生都可以做好。咱们总院普外的几位主任医生,技术都很好,没有什么问题。”
李明强听罢,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屈着膝挪到“赵一刀”面前,郑重地说:“赵老,我求您了。实话给您说,我母亲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我怕——还有,家里的人都不让做手术,是我坚持要做的。我们都是吃娘的奶长大的,现在娘的奶部出了问题,怎么能不治呢?所以,我一定要请最好的医生,希望一次手术给我母亲做好了。”李明强说到动情处眼眶里涌出了泪珠,一米八的大汉“噌”地一下缩在瘦小的“赵一刀”面前。
李明强单腿跪地,双手托起一个信封,动情地说:“赵老,古人言‘双腿跪父母,单腿跪恩人’,我给您老跪下了。我知道,您给别人做手术,他们给您的报酬不薄,只是我没有钱,这两千元就算是略表心意吧。您的大恩大德,我将没齿不忘,来日报答。”
“赵一刀”先是一怔,然后将额头上的皱纹跳动几下,弯腰扶住李明强的双臂说:“李连长,起来。你这么做,我怎么能受用得起。”
李明强跪在地上,仰起头,盯着“赵一刀”那双发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您是前辈,我跪拜本是应该的。现在,求您来救我母亲,更应该行此大礼。这一点儿心意,务必请您老收下。”
“赵一刀”把眉头皱了皱说:“好,好,我收下。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啊。起来吧,你母亲的手术我做。”“赵一刀”接过李明强双手捧着的信封,抖抖地放在电视柜上,然后慢慢地坐下,用发颤的声音说,“孩子,你放心,你母亲的手术,我一定做好!”
“谢谢赵老,谢谢,谢谢您了。”
“你回去吧,这几天,多给你母亲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赵一刀”看着李明强,面无表情地说。
有营养的东西,李明强的病房里多的是,邢修省母亲送的长白老山参,朋友们送的西洋参、冬虫夏草等等,李明强按照医生的指点,全搭配着给肖明的母亲吃,再加上李明强的特灶饭,老太太没几天就红光满脸,精神焕发了。
肖明母亲手术前的各种例行检查都做完了,高血压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原来的心律不齐也不见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被推进了手术室。
大雪铺天盖地压了下来,也压住了李明强等人的话题。他们默默地站在电梯口,盯着载走肖明母亲的电梯。电梯往返了不知多少次,他们都不愿离去。李明强看了看窗外的飞雪,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一下贵珍的脸。在这满世界的洁白映衬下,贵珍的脸显得更黑了。可是,李明强从这黑中,看到了一颗纯洁的心、一颗火红的金子般的心。
贵珍手足无措地站着,低着头,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她不知道肖明的母亲、她的姨母、她的婆婆能不能走下手术台,是她在手术通知单上签的字,她的字本来就写得不好,抖抖地,写得又歪又斜。
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李明强说,我今年太背了,手臭,贵珍签吧。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千钧重担压在了一个弱女子身上。
贵珍在胡斌的陪同下来到护士台,她看着手术通知单,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上,拿着笔,颤抖着,不知是不敢签,还是不知道签在哪儿,脸憋得通红。她侧脸看了下胡斌,喃喃地说:“我哥呢?”
“在病房。他说他晦气,避一避。”胡斌说。
“他也信?”贵珍的眼里流出疑惑的光。
“他才不信邪呢!”胡斌说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不,他,他这是,是为老人好。”
“我,我,怕。”贵珍终于在外人面前说出了心里话,泪情不自禁地涌进了眼眶。
“怕,怕什么?没事儿?在这个医院,这样的手术算小手术,况且,李明强请的是全国最有名的外科专家,不会有问题的,绝对没,没事儿。”胡斌一边给贵珍解释,一边给她鼓劲儿,可说到最后,自己也没了底气。他在心里骂李明强,骂李明强不该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贵珍一个人身上。
“我,我不敢,不敢签。”贵珍的泪夺眶而出,抖抖地把笔放在护士台上。
“没事儿的,你别紧张。”当班护士刘军温和地对贵珍说,“这只是履行个手续,以防万一,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赵主任是全国知名专家,‘赵一刀’这个绰号,就是说他刀到病除,你就放心吧。”刘军说着向胡斌和贵珍报以灿烂一笑。
“我——”贵珍还是一脸的愁云。
“我去叫李明强。”胡斌说着转身就走。
“别,别,我,我签。”贵珍又一次把头一扬,提起笔,抖抖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明强从内心里感到对不起贵珍,但他确确实实不愿签这个字。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就是感到自己这一个时期太走背字了,探亲回家,把一家三口人送到了另一个世界;车站与卫和平告别,让人家抓了个正着,害得肖明等人与自己一起关禁闭;带领战士执行任务,又因自己大意让敌参谋长踢翻了水桶,害得肖明牺牲,自己和张金河受伤。伤就伤了吧,他娘的这点儿小伤还感染了,差点儿要了小命。还有,还有爱着他的几个姑娘,为了他……唉,真他妈点儿背。
李明强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天,大雪仿佛堵住了他的喉咙,努力几次都没有说出话。他咬咬牙,在大厅里屈着膝踱来踱去,终于,堵着的喉咙松弛了,他低低地挤出一句话:“都回去吧,早着呢,起码得两个小时。”说完,他自己先屈着膝向病房走去。
两个小时过去了,肖明的母亲没有下来。中午饭过去了,还是没有下来。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李明强也坐不住了,急得求值班护士刘军到手术室打听消息。刘军回来说:“没事儿,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赵老想把所有的病灶都扫除了,还得一两个小时呢!”
人们这才松了口气。李明强想,还是利益驱动,要不是给他送了两千元钱,七十岁的老头子哪有这么大耐心,连饭都不吃给你做六七个小时手术?别说做手术,就是没事儿站一天试试。想到这儿,他又想感谢一下骨科的同志们,按刘军说的,下了手术台也得下午两点钟了,医生和护士都没有吃饭,得到饭馆里订上一桌,表表心意。
李明强把自己的想法对胡斌和贵珍说了,胡斌说:“我去定。”就走出了病房。
李明强屈着膝追出去,要给胡斌钱,胡斌说:“咱俩谁跟谁啊,肖明又不只是你的战友。”
“那,谢谢了。”
“开国际玩笑,你谢我,我谢谁呀?”胡斌冲李明强打了个响指,一笑,钻进了电梯。
下午两点过去了,肖明的母亲没有下来。三点过去了,还是没有下来。贵珍一个劲儿地擦汗,不住地看李明强。贵珍的母亲憋不住了,喃喃地说:“我这心里说不出是咋的了,总觉得他姨是不是出事儿了。”
“妈,你瞎说什么?!”贵珍的眼睛瞪出了血丝,她虽然在制止母亲说话,但是她个人也在这么想,急得她出了一身汗,只是说不出道不出而已。
“大娘,没事儿。我这个手,做手术都做了六个小时呢,您别着急。还有你,贵珍,没事儿,‘赵一刀’从来没有失过手。你们先喝点儿水,我再求护士上去看看。”
李明强刚打开房门,楼道里就传来了一声男子的吆喝:“21床,接病号。”
“来了,来了。”刘军应声从护士站中跑出来。
“回来了。”李明强对病房内喊一声,就迎着那男护工推的推车床屈着膝跑了过去。
肖明的母亲躺在车上,睁着眼冲李明强笑。
“妈,您感觉怎么样?”李明强扑到推车床上。
“好,好啊。医生说,伤口长好,就没事儿了。”肖明母亲笑着抬了抬右手说。
“别动,妈,别动,省点力气。”李明强急忙抓住老人的手说。
“小花,小花,你可吓死我了!”贵珍的母亲一拐一拐地跑过来,扶着推车床说。
“姐,你看,这不挺好的。”肖明的母亲笑着对贵珍的母亲说。
推车的护工见来了个穿一身黑棉衣的黑脸农村老太太,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回屋里说。”
“你在跟谁说话呢!”胡斌瞪了那护工一眼说。
“怎么了,都四点了,还没吃午饭呢!你们还在这儿啰唆。”护工不服气地说。
“啊,同志,我已经在院内的饭馆定好了,咱们一块儿去吃。”李明强急忙用笑脸讨好护工。
“他吃什么?”郭燕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护工说:“没吃饭的是医生、护士,关你什么事儿?以后,服务态度好点儿!”
那男护工不说话了,不服气地斜了郭燕一眼,郭燕也不与他计较,说:“快回屋吧,让大娘休息休息,养养神儿。赵主任说,手术非常成功。”
贵珍一直怔怔地站在推车床旁,怔怔地看着肖明的母亲。她怔怔地看着人们拥着那躺着肖明母亲的推车床走进病房,房门关上了,门外只剩下贵珍和她母亲两个人。知女莫如母,老太太早发现了女儿的异常举动。
“妈——”贵珍突然抱住母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妈,我赢了,我赌赢了!我赌赢了!我赌赢了,妈。”
“珍儿,你赢了,你赢了。”母女俩抱头痛哭。
李明强走出病房,他要去请医生护士吃饭,看到贵珍和她母亲抱头痛哭,就走了过去。
“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贵珍哭着抓住李明强的手直摇。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李明强也被贵珍摇出了眼泪。
这时,骨科的医生护士簇拥着“赵一刀”走过来。
“赵老。”李明强急忙迎过去,叫了一声“赵一刀”。
“赵一刀”拍了下李明强的胳膊,朗声说:“孝子啊!我告诉你,你母亲的手术很成功,所有病灶都扫除了!”
“谢谢,谢谢您。赵老,太谢谢了。”李明强除了谢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赵一刀”那洪亮的声音背后,李明强分明看到了老专家的疲惫。
“谢什么?这是我们医生应该做的。”“赵一刀”在骨科的医生护士面前俨然是一副权威的形象。
“啊,对了,大家都没有吃饭,我在院内的饭馆定好了,咱们一块儿吃饭去。”李明强急忙说。
“我就不去了,想回去躺一会儿,你和他们一块儿去吧。”“赵一刀”摆摆手说。
“这怎么行,您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李明强一脸无奈的样子。
“赵老全靠喝葡萄糖水顶着,在手术台前站了八个小时,太累了。你就别勉强了,让赵老回去休息吧。”李放主任笑着说。
“这——”李明强不知说什么好。
“赵一刀”笑着又在李明强的胳膊上拍了一下,叹口气,又说了句:“孝子啊!难得。”就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转过身,对李明强说:“对了,你晚上九点钟,不,九点半吧,到我家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晚上九点三十分,李明强准时敲开了“赵一刀”的家门。“赵一刀”一扫白天的疲惫,精神抖擞,就像换了个人,一个神气十足的小老头。他笑着把李明强让进屋,指着桌子上的茶说:“大英雄,先喝点儿茶,专门为你沏的,是上好的毛尖,信阳毛尖,你们老家的。”
李明强说:“谢谢。”就势坐在沙发上,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赵一刀”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讽刺意味的微笑。心里想,看来,我送的两千元钱还不能填满他的胃口,想让我送他毛尖之类的高档东西。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赵老,非常感谢您给我母亲做手术。您的恩情我将铭记在心,若有需要我效劳的事儿,只要我能办到,您尽管说。”
“好,好。真是个孝子啊!”“赵一刀”叹口气,端起茶品一口,长“哈”一声说,“好茶,好茶啊,你尝尝。”
“赵老,您爱喝茶?”李明强试探着问。
“爱,就这点儿爱好。”“赵一刀”笑着说,“一不吸烟,二不喝酒,闲下来品品茶,是一种享受啊。”
“过几天,我给您老弄点好茶来。”李明强用嘴角笑笑说。
“别,别,我这里有的是茶。朋友们都知道我爱喝茶,谁来了谁带,谁见了谁送。我喝不完,都又送人了。哎,你喜欢喝茶吗?”“赵一刀”笑着问。
李明强在心里想,喜欢,我喝得起吗?嘴上却说:“我不喝茶,就喝白开水。”
“噢——”“赵一刀”看了李明强一眼,说,“喝白开水也好。不过,有条件了,我建议你喝点儿茶,尤其是绿茶,对身体有好处。待会儿,我送你点儿。先尝尝这个!”“赵一刀”说着指了指李明强面前的茶杯。
李明强端起茶杯,慢慢地抿着,心想,他不要茶,要什么呢?
“味道不错吧?来,再续着水。”“赵一刀”笑着说着给李明强又续上了开水,接着说,“酒,越陈越好。茶,越新越好,茶要是放久了,就不好喝了。”
李明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闹不清“赵一刀”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是应付了一句:“好茶,味道好,真香。”
“好茶吧,多喝点儿。”“赵一刀”笑着对李明强说,“现在,我给你交个实底儿。你母亲这次的手术,创口很大,左边的淋巴都结满了。所以,做了将近一天。考虑到老人都希望留个全活身子,我没有切除她的乳房,只是从这里下刀,把乳房掀起来,将病罩扫了。又划到这里,把所有的淋巴也给扫除了。”“赵一刀”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指从自己的左胸前画了个弧,走向左腋下,又划向腿部。
李明强认真地看着,听着“赵一刀”的讲述:“孩子,你母亲身上的所有病灶,我都给扫除了,一些疑似的地方,也给扫了。可以对你说,做不做放疗和化疗都行。我看你母亲的身体,就不要做化疗了。一来,怕老人受不了;二来,我怕你负担不起。所以,给你母亲做的手术创口比别人的大几倍,你要多给她吃点儿营养品,补一补。至于放疗,你若有条件,就做一做,有好处。”“赵一刀”说到这儿,喝了口茶,抬手从沙发旁提过两个礼盒,放在茶几旁,接着说,“这是人家送我的西洋参,我也不吃,拿回去给你母亲补补。”
“这不成,赵老。”李明强推辞说。
“拿上,听话。”“赵一刀”俨然一副长辈的口吻,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一步跨到电视柜前,指着电视柜上的信封说,“看到了吧,这是你送的信封,我一直没动。我当时如果不收下,你的心里不踏实。现在,我已经把老底儿都交给你了,该物归原主了。”
“不成,赵老,这不成,这是您应得的报酬!”李明强急忙站起摁住了“赵一刀”去拿信封的手。
“什么应得的报酬?!我应得的报酬就是退休金。你小小年纪,别学这一套。特别是要注意你的身份,你是英雄,是作家,处处要给人们起到正确的导向作用。”“赵一刀”的话,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李明强震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面前瘦小的老头儿,心想,这是人们传言的“赵一刀”吗?他怎么这么伟大!
“讲大道理,我可能讲不过你。但是,我的年龄足可以做你的长辈。孩子,听话,拿回去,给你妈多买点儿好吃的。我知道你没有钱,难得你这份孝心啊。我的父母死得早,我现在想孝敬他们都没机会了,你有这份心,就珍惜吧。”“赵一刀”说着,把信封拿起来,硬塞到李明强手里,严肃地说,“现在,许多年轻人都不明白这一点儿,到他们后悔的时候就晚了。”
可不是吗?我李明强就常常后悔!李明强想到去世的父母和哥哥,看着面前既瘦小又伟岸的老头儿,眼泪不由得涌进了眼眶,“扑通”一声就给“赵一刀”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赵老,您救了我——母亲,又这么诚恳地教导我,不是父母,胜似父母,请受我一拜。”
“孩子,起来,快起来,是你的孝心教育我了!”“赵一刀”拉起李明强说,“我也不留你了,赶快回去照顾你母亲吧。”“赵一刀”向外赶李明强,刚走两步,又折到茶几前,提起那两盒西洋参,塞过去说:“带上,给你母亲的。”
“这——”
“丁零……”屋里传来了急促的电话铃声,“赵一刀”把两个礼盒往李明强怀里一塞,说:“听话,拿着,有电话来了。”话音落下,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李明强对着那米黄色的木门深深地鞠了一躬,屈着膝,走出楼去。
楼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但同早上不同的是李明强的心情。早上铺天盖地的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这晚上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他放飞的情愫,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飞翔。远远近近的五彩灯光,成了轻缓舒畅、随步律动的五线谱。脚下碎银子般洁白的积雪,被踏出“嚓嚓”作响的和谐伴奏。李明强呈现出几天来难有的好心情,他用左手那只能弯曲的前两个指节,钩住“赵一刀”奉送的两个西洋参礼盒,右手紧握着已经送出又回到手中装着两千元钱的信封,打着节拍,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洁白的雪花飞满天,漫步走在陆军总院,深夜造访‘赵一刀’啊,留下脚印一串串。有的直,有的弯,有的深来有的浅,朋友啊,真诚见,温情随处都有,团结友爱渡难关。洁白的雪花飞满天,漫步走在……”
李明强突然停住了哼唱。楼角处的一棵大雪松后,飘过来一股烧纸的煳味,小火苗一闪一闪的,像汽车开启的蹦灯。谁这么晚了跑到这里烧东西?烧什么东西不能光明正大的,却在雪夜里跑到这么背的一个楼角的松树后?
李明强侦察兵的警觉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像战场上的侦察兵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松树。不看则已,一看,李明强差点儿叫出声来。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贵珍蹲在雪地里,一边烧纸一边哭泣。
“肖明,你知道吗,妈得癌症已经一年多了。”贵珍一边续纸一边哭着说,“为了不让你分心,她不让家里人告诉你。你走了,她也哭死了过去。醒来后,她不说一句话,整天抱着你的相片落泪。她的病一下子恶化了,疼得难忍,只能喝熬的大麻汤止疼。真是祸不单行,会珍姐在出树时被砸断了腰椎,把你的抚恤金全用上了。”贵珍说到这儿,停下来,用小木棍挑了挑雪地里熏燃的纸,火苗又跳了起来。她抬起胳膊擦了把眼泪,接着向肖明哭诉:
“妈说什么也不到医院看病。是明强哥,对了,他认给爸妈做儿子了。一口一个爸、妈,叫得可亲了。明强哥把妈送到医院检查,已经到晚期了。医生说,不做手术,就准备后事儿吧。
“明强哥把妈和我带到北京,要给妈做手术,可家里人都不让做。特别是两个姐姐,她们也是吃妈的奶长大的呀。我不怪她们,都是穷怕了。但是,我说,我要和死神赌一赌!现在我告诉你,我赌赢了,我赌赢了!呜——”贵珍放声哭了起来。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捂住嘴,抽泣了一会儿,继续对着火堆说:“哪是我赌赢了,是明强哥救了咱妈。他把咱妈安排在他住的病房,自己办了出院手续。妈治病的钱都是他借的,他给妈请了最好的医生……”
“李连长,李连长。”雪地中突然传来了“赵一刀”的喊声。这喊声让贵珍打了个激灵,不说话了,急忙用双手捧雪把烧着的纸盖上。李明强趁机提气,轻轻地闪过一棵棵松树,来到马路上。
李明强站到一盏路灯下,冲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的“赵一刀”大声喊:“赵主任,我在这儿呢,什么事儿?”喊着,屈着膝向“赵一刀”迎了过去。
“李连长,李连长。”“赵一刀”气喘吁吁地说,“你,你怎么,你怎么,算了。我已经知道了,那老太太不是你妈,是你那个牺牲的战友的母亲。你,好样的,好样的。让老夫感动啊!”“赵一刀”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攥着的信封塞进一个西洋参盒儿的袋子中。
“赵老,这是什么?”李明强不解地问。
“没什么,一点儿心意。拿上,给老人做放疗吧。”“赵一刀”笑笑说。
“这怎么能行?赵老——”
“怎么不行?你能做,我就不能做?别忘了,我也是一个老兵,你的战友,也是我的战友。连长同志,请接受一个老兵的敬意。敬礼!”没有穿戎装的“赵一刀”严肃地向李明强行了个军礼。
李明强急忙把“赵一刀”的手拉下,严肃地说:“要行礼,我们就对着那里行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楼角处那棵最大的松树。然后,缓缓地举起了右手,敬礼。
“为、为什么?”“赵一刀”不解地问。
“为那个嫁给肖明照片的姑娘。”李明强低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噢——”“赵一刀”嗅到了松树后飘过的纸煳味,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对着那棵最大的松树,缓缓地举起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