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上,刘根柱把李明强叫到了连队的菜地边,劈头就问:“怎么搞的?你远在千里,k跟人家争什么对象!人家两个人都同居了,你还给人家写什么情书?”
李明强到警通连后,分到了报话班,学电影《英雄儿女》上王成背的那玩意儿。电话班也换成了清一色的男兵,原来守电话的四个女兵全撤了。
报话班的班长刘根柱是1979年入伍的老兵,个子不高,胖一点,跟他的名字似的真像根儿圆柱子,上下几乎一样粗,人送外号“保温桶”。“保温桶”多才多艺,会简谱,连队的歌儿都由他教,集体唱歌,全由他指挥。“保温桶”虽胖,并不笨,跑得很快,身体也灵活,体育器材,虽然不精,但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打篮球,在警通连实属老大,运着球满场飞,不怕撞,人送外号“小坦克”。不知是打篮球的人少,还是“小坦克”没有“保温桶”形象,反正,“保温桶”比“小坦克”叫得响。
刘根柱这个班长是个欺软怕硬的班长,却带着四个软硬不吃的老兵。所以,班里的什么杂活都归李明强做。
“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我要让张洪之流看一看我们李家祖坟上有没有那棵蒿!”李明强就像是开足了马达的机器,永不停歇地转着。每天早起抢扫帚,在起床号响前把报话班的卫生区打扫一遍;出完操,再以最快的速度叠内务、擦桌子床屉、扫拖屋地;训练中有一点儿空闲,就看点书什么的,从来不多说话,不惹事端。所以,不仅班长刘根柱喜欢他,四个老兵也夸李明强能干是个好兵,连队表扬次次有名,日积月累竟成了警通连的标兵。
转眼到了四月天,塞外的柳树绿了,兵们也脱下了笨重的棉衣棉裤,显露出固有的青春朝气。连队喜事一件连着一件,排长提升为副连长,刘根柱代理了排长,四班长作为预提干部上军教导队学习,通信员到司训队学开车,还有炊事班老志愿兵王顺抗战四年终于在老婆春节来队时种上了“革命”的种子。官兵们闲暇时,议论纷纷,其乐无穷。更让兵们乐的是,司务长的儿子小飞,只要兵们一点鼻子就喊“爸爸”。
小飞两岁了,像个小绒球似的在军营里跑着玩儿,开始是炊事班的兵逗他,说:“小飞,叫我一声‘爸爸’,给你好吃的。”小飞就叫一声“爸爸”,得到一些好吃的。兵们让小飞叫时,总是蹲下来或弯下腰,友好地用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子。消息传开,警通连的兵都如法炮制,见到小飞在院里跑,就大叫一声:“小飞,过来!”
小飞像个小绒球似的滚过来,喊者就一手拿着好吃好玩儿的东西,一手点自己的鼻子,小飞心领神会地叫一声:“爸爸!”
“哈哈哈……”
小飞得到了好吃好玩儿的东西,兵们得到了许多乐趣。这一奇观,一时成了警通连的风景线。
这天,李明强得到了个意外的喜讯。
快熄灯的时候,班长刘根柱外出回来,站在门口说:“小李,出来一下。”
李明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怯怯地跟在班长身后走,到楼后的黑影里,王根柱停下来,神秘地问:“小李,你认识张副团长吗?”
“认识。”
“你和张团长什么关系?”刘根柱的话突然和蔼了许多,故意省去了“副”字,而且把“张团长”三个字说得很重。
李明强摇了摇头,没说话。
刘根柱重重地在李明强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不愿说就算了。你小子,倒真能沉住气。我要不是到我老乡家串门,还不知道你要去上学呢!”
“上学?”李明强蒙了,心里直打鼓。
“军务股长说了,全团两个名额,到石家庄陆军学院汽车技工训练大队学修理工,张团长说让你去,那一个是参谋长的关系。”刘根柱说完点燃一根烟,也点亮了李明强的希望。
李明强的心怦怦直跳,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了。军务股长是刘根柱的老乡,消息一定是真的。李明强到部队已经半年了,还没有见过张副团长一面,本想春节买点东西去拜拜年,谢谢人家把自己带到了部队,李医生说张副团长最烦别人上他家。李明强骂自己多情,人家那么大的官儿带个兵是举手之劳,说不定早把他这个农村娃给忘了,没想到这“江西老表”还记着他,而且还安排他上学,真是个好人,恩人啊!
“军务股长说,明天通知连里。”刘根柱吸一口烟说,“学了修理工,转志愿兵就有保证了。有张团长在,说不定哪天就给你提干了。”
刘根柱又猛抽两口烟,叹口气,说:“我们这些没门子的人,只有靠死干了。”
“军务股长——”李明强怯怯地说了半句话,他早就听老兵说了,连队连续两年安排刘根柱复员,都让军务股长给卡住了。班长家里很穷,超期服役为的是转志愿兵。
‖1 3 5 3 ︱ 1 - - - - ︱ 1 3 5 3 ︱ 1 3 5 1 ︱ 1 - - - -‖伴着低沉而又松软的熄灯号声,刘根柱把烟头儿扔在地上,用脚一碾,碾去了心头的忧郁,嘿嘿一笑,说:“走吧,睡个好觉儿,等着明天听连首长宣布你的好消息吧!”
整个二层楼的灯“唰”地一下全灭了,只有指导员的宿舍透出些许昏暗的光。刘根柱把右手搭在李明强的后背上,一边走一边说:“兄弟,你上学回来就不是警通连的人了,可别忘了老哥啊。老哥如果有事儿,还要求你帮忙呢!”
“我——,排长。”李明强显得很拘谨,刘根柱是班长代理排长,他一个新兵能帮人家什么忙呢?
“好了,安心睡吧。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刘根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求人的。”
第二天晚上,连队点名。连长宣布李明强为报话班副班长,上学的事儿根本没提。李明强苦等了一天的喜讯,竟变成了一纸命令。副班长,这个命令,若没有上学这个前提,李明强着实也会高兴一阵子,可现在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别人恭喜他,他只是用嘴角勉强笑一下。别人不知他心里苦,还认为他是作为一个新同志在谦虚哩。
刘根柱绷不住了,跑上二楼找连长、指导员询问,原来军务股长通知了,连首长一致认为李明强各方面都很优秀不能放,要作为警通连的骨干留下,所以以支部的名义回绝了,并决定提前给李明强下副班长命令。
“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本位主义!”刘根柱急了。
“刘根柱,你说话注意点儿!”连长呵斥道。
“我注意点儿,你们注意了吗?你们这么做让战士怎么想,你们理解一个士兵的感受吗?”刘根柱毫不示弱,直言相对。
“刘根柱,刚代理排长,老毛病又犯了。”指导员杨文胜用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调说。可这话,使刘根柱打了一个哆嗦。他自己知道,连队连续几年报他复员,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说他“脑子容易发热”,影响连队建设。
“我——,李明强已经知道他要去上学了。”刘根柱一下子蔫了,喃喃地说。
“我就不信,这点小事儿,‘刘排长’还处理不了?”指导员还是那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调。
“我——”
“做工作去!”连长低吼一声。
“是!”刘根柱不情愿地来个立正打了个敬礼,下楼梯时,嘟嘟囔囔地骂:“操,小事儿?毁了人家一辈子,还说是小事儿。操你妈,你怎么不去做工作呢?”
刘根柱走到报话班门口,对屋里喊:“小李,你出来一下。”然后,点着一根儿烟,一边抽一边向大门口走去。李明强跟在后面,到大门口时,只听卫兵喊一声:“班长,请把烟熄了,注意军容风纪。”
刘根柱愤愤地将烟头扔在地上,嘟囔道:“军容风纪,大晚上,谁看得见!”
卫兵又喊一声:“班长,请把烟头捡起来,注意营区卫生!”
“新兵蛋子,事儿还不少!”刘根柱回头骂道。
“哪个单位的?你怎么骂人!”另一个卫兵一边吼,一边跳下岗墩。
李明强急忙捡起烟头儿跑上前拦住,说:“对不起,对不起。烟头儿已捡起来了,今天,今天排长心情不好。”
“排长?”卫兵看着前面身着战士服背着手一脸怒气的刘根柱疑惑地重复一句。在军营里,新兵称不认识的老兵一律为“班长”,真正的班长没叫错,不是班长的被称为班长也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了啊。”李明强冲卫兵打了个敬礼,去追刘根柱。
刘根柱一直不说话,背着手前边走。李明强跟在身后,不知“排长”找他要说什么,心里直狠犯嘀咕,不知所措。
两个人伴着瘦月腥风一前一后地走到海边,没有浪涛,渤海湾的海面很平静,如一湖镜水,在月光下鳞光闪闪,像撒了碎银子一般。刘根柱张开双臂冲着大海喊:“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
“苍天啊,你真他妈的高!”
刘根柱喊了,回过头对李明强说:“小李,喊,冲着大海喊,大喊几声!”
李明强疑惑地看着刘根柱,哑了喉咙。
“噢——”刘根柱像狼嗥一样大叫,“噢——”
李明强想叫,却叫不出来。自从入伍以后,他已经习惯了小声说话,从不敢放肆大喊大叫。
“小李,叫呀!”刘根柱冲李明强喊。
“我,我叫不出来!”李明强怯怯地说。
“你平时喊号子、唱歌儿的嗓门儿不是很大吗?叫,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李明强跟着刘根柱大叫,虽然很响,却有点发涩。
“好!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李明强跟着叫,像一只公鸡被卡住了脖子。
“怎么回事儿?跟哭的似的。”刘根柱对李明强喊,接着又叹了一声:“唉,没劲!”
“排长,我喊!”李明强突然想起了他上戏校时练吊嗓子的调子,很符合他现在的心情,就冲着大海“啊”了起来:
“停,停,停!你小子,你小子是不是想给我‘啊’出泪来呀!”刘根柱说着捡起一个鹅卵石向海中奋力抛去,石头在眼前划了个弧儿飞向夜空,就像他告诉李明强上学去的消息一样无声无息了。
“小李,你说,是转志愿兵好呢?还是提干好?”刘根柱突然问李明强。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刘根柱一眼,没做声,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想:“高级废话,白痴也知道当官儿比当兵好。”
“哎,你说呀,哪一个好些?”刘根柱又问。
“当然是提干好了。”李明强没好气地答。
“这就是今天我要找你谈的问题。连队党支部认为,你是一个帅才,将来没准儿能成为一名将军。”刘根柱显出很亲近的样子,轻轻地在李明强的腰窝捅了一下。
李明强嘴角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更浓了,心想,连个学修理工的机会都不给,转志愿兵更渺茫,提干当将军想就别想了。
刘根柱也没想到自己憋了半天,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好像从政工干部口中出来的似的。他点上一根儿烟,也点燃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连队党支部是对全连官兵负责任的党支部,一切为你着想,认为让你去学修理工,就可能把你的一生给毁了。所以,所以就决定不让你去上学,留在连队锻炼锻炼。你是高中生,学习成绩好,以后考学也罢,直接提干也罢,到时候根据实际情况再定。”
刘根柱深深地吸一口香烟,向空中吐了个烟圈儿,可月光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面对无动于衷的李明强,继续说:“给你下副班长命令,就是想,重点培养培养你,你可是全团第一个正式下副班长命令的新兵啊。”
“行了,班长,你别说了。”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一眼刘根柱,嘴角笑了笑,低沉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明天就不让你代理排长了。”
“什么?”刘根柱一惊,急切地问:“你听谁说的?”刘根柱代理这个排长费了好大力气呢,军务股长找连队了几次,就是为刘根柱转志愿兵做铺垫的。
“让你代理副指导员呢!呵呵呵……”李明强解嘲地笑了。
“哈哈哈……,你小子,敢取笑我!”刘根柱重重地在李明强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哈哈哈,不敢,不敢!”李明强躲着,乐着。一个打,一个躲,两个兵戏闹起来。闹够了,两个兵的心情都觉得好多了。
“你能正确对待吗?”刘根柱问李明强。
“‘副指导员’同志,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李明强笑着说。
“当然是真话。”刘根柱一本正经地说。
“谁让咱是,是贫下中农的孩子呢!”李明强把“右派”咽下去,换成了“贫下中农”,然后叹口气,说:“不能正确对待,也得正确对待,你说是吗?”
刘根柱重重地点了下头,叹口气,说:“走,别伤感了!以后,没事儿时,你多复习复习数理化,准备考军校。能考上军校,出来就是干部,比当一辈子修理工强!”
两人刚走过小湾村,熄灯号就响了,刘根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起来,拉着李明强说:“快跑,跟我去看个景致,乐乐。”
李明强跟着刘根柱跑到临时来队家属院,有三个老兵正在那里遛达,看到刘根柱跑过来,老远就小心翼翼地摆摆手,刘根柱和李明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个老兵轻声说:“还没有呢!”
李明强不知道要干什么事儿,又都是老兵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怎么把他带来了?”一个老兵看了一眼李明强问刘根柱。
“唉,今天真倒霉,挨小飞骂,招连长训,找他谈心,走到大门口,还让站岗的新兵蛋子给装一肚子气。今晚,小飞这兔崽子要不给我争脸,这口恶气就出不来了。”刘根柱站在黑影里小声对三个老兵说。
“走,快了。”一个老兵催。五个兵蹑手蹑脚地摸到司务长住房的窗台下,闭着气听屋里的动静。
等了好半天,一个老兵憋不住了,骂:“操,怎么还不拉灯!”
“嘘——”刘根柱把指头放在嘴前晃晃制止,就在这时,只听屋内“吧嗒”一声响,灯熄了。突然,听到小飞在屋内大叫:“操!操!操!……”
几位老兵一个个捂着嘴笑着跑了,李明强莫名其妙地追上去。跑出家属院,几位老兵放声大笑,前仰后合。
原来,兵们一点鼻子小飞就叫爸爸的事儿让司务长老婆知道了,她为了治那些想占便宜的兵,就如法炮制,做了一碗小飞最爱吃的鸡蛋羹,挖一小勺儿,点一下鼻子,让小飞叫:“儿子。”
小飞经过妈妈的严格训练后,跑到操场上玩儿,正好刘根柱和三个老兵在聊天,看到小家伙,喜上心头,大叫一声:“小飞,过来。”
刘根柱从兜里摸出两块糖,托在手心,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
小飞见状,连叫“儿子,儿子,儿子……”一边叫一边跑。三个老兵“哈哈哈哈”捧腹大笑。
刘根柱气得火冒三丈。他和司务长是一列火车拉来的兵,两家相距不足十里地,一个提了干娶了妻生了仔儿,一个还在为转志愿兵而奋斗。每每看到小飞,刘根柱都是爱恨交加,淡淡的喜悦夹杂着淡淡的哀愁。今天,刘根柱让小飞连叫数声“儿子”,气得七窍生烟,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小飞。可是,面对两岁的孩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刘根柱就把小飞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飞平时受刘根柱厚爱,根本不怕刘根柱,在刘根柱头顶上一边挣扎一边一个劲儿地叫:“儿子,儿子,儿子……”
刘根柱吼道:“再叫,我摔死你!”顺势向下一甩,小飞的脸立马白了,吓得不敢出声了。
刘根柱把小飞举到宿舍,说把他圈起来,找个收破烂的人给卖了。小飞哭着叫:“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一个老兵说:“小飞,别哭了。如果你能照叔叔说的办,就不卖你了,还给你糖吃。”然后,如此这般地对刘根柱说了一遍。
刘根柱一下乐了,把一块糖递向小飞,小飞不敢接,刘根柱说:“每天睡觉儿,你爸和你妈一拉灭灯,你就喊‘操’,就行了。”
刘根柱拉下开关,灯一灭,教小飞喊几声“操”,再打开。拉灭。就这样,拉灭——打开——拉灭——打开——拉灭,训练完毕,放了小飞。
李明强听了也“扑哧”一声笑了,一天的烦恼随之而尽。
尽管警通连给李明强下了副班长的命令,但在李明强的心上投下了一块阴影,军营绝非一片净土。李明强除了玩儿命地工作学习外,一直闷闷不乐。因为,他当了副班长和不当副班长没啥两样,班里的活还是他一人干,四个老兵是推推动动、拨拨转转,根本没一个人叫他副班长。好在,自从那夜,刘根柱对他更好了,每天给他好多看书学习的时间,支持他考军校。
这一天,李明强收到了一封来自家乡镇政府的信,信封上写着:“烦河北省山海关52966部队领导转交河南巩县籍战士李明强收”。
李明强认得这字迹,这是在内心深处爱着他恋着他送他小手绢的杨玉萍的字迹,这是除父母之外,第一个给李明强来信的人。尽管就一页纸,李明强还是感动地流泪了,他感到杨玉萍寄来的不是一页纸,而是一颗心,一颗能融化李明强那冰冻了六个月的心。信上说同学们都很想他,又不知道他的地址,她认识一个和他一起当兵走的人的家长,得知人家的孩子在这个部队,就冒昧写了这封信,若收到,请速回音。
李明强心中的防线动摇了,身在异乡,他的心太孤单了,给父母写信,已经公式化了,明明自己瘦了,还要写上吃胖了;明明处境很不好,还要写上,我很好,请放心。连一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父母来信说,张金凤曾问过两次他的地址,要不要告诉她,李明强回信说“不”。他觉得,他和张金凤这一生是不可能的。面对杨玉萍的信,李明强心动了,他想自己连个修理工都学不了,考军校的名额也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玩儿着命干,最多能转个志愿兵。就是转了志愿兵,转业回家安排个工作,娶了杨玉萍也是荣幸。他已报名上了《山西青年》杂志社举办的“刊授大学”,有一套《山西青年》杂志,一本杂志上说,一个人选择伴侣,两人真心相爱是最好的,若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要么找一个自己爱的人,要么找一个爱自己的人。他李明强一个小兵,有杨玉萍那么漂亮的姑娘痴爱着,为什么不接受呢?
李明强洋洋洒洒地给杨玉萍写了好几张,小心翼翼地叠好封上,忐忑不安地送到了收发室。
收发室归警通连管,老收发和刘根柱是同年兵,常找刘根柱玩。李明强知道他是多年的老收发,非常尊重他。老收发对李明强也颇有好感,所以一看到杨玉萍的信就装进口袋直接给了李明强。
“这么快就回信了?”老收发拿着李明强的信掂了掂,怪笑着说:“五班副儿,超重了。”
李明强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怯怯地说:“这——”
“这是情书还是退婚书?是不是在家把人家搞了,到部队躲人家,让人家追来了?”
“哪有的事儿呀?班长。”李明强的脸更红了。
“我一看那信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字。你到部队半年了,连你的地址都不知道,不是你躲人家是什么?”老收发一边整理信件报纸一边说,“我对着灯光一照,呵,那么大个感叹号,我就想你有问题啊!”
老收发把一打儿信一一插进墙上挂的几溜儿帆布袋里,回过头来,神秘地说:“我发现,你的信,特别少。”
“好,我以后就多写点儿,免得班长闲着没事儿干,琢磨我。”李明强打嘲地说。
“我没事儿干?这也是我的工作。实话告诉你,光看信封就能发现许多问题,我帮团里破了两个案子,还立了三等功哩。帮连里解决多少思想问题,那就不用说了。哎,我看你人不错,信直接交给你了,要换了家儿,我就交给指导员了。”老收发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他对着电话“喂”了半天没听清一句话,“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骂道:“瞧我军这通信设备,要是让我发现林彪从山海关跑了,得骑自行车去北京报告。
“哎,我给你说的是交心话啊,你没有事儿便罢,有事儿一定要处理好,千万不能让闹到部队来,不然,你就完了。”老收发一副关心的样子。
“放心吧,班长,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老收发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又补充一句“谢谢”走了。
李明强万万没有想到,他与杨玉萍仅通了两封信,老收发就找他了。李明强一进收发室,老收发急忙关上门,急切的问:“你的事没处理好哇?”
“什么事儿?”李明强怔住了。
“你看,你们镇政府给连队党支部的信。”老收发拿着一封信一边让李明强看信皮儿上的字,一边说:“咱们连就你一个人是巩县兴隆镇的。”李明强看了信封上的地址,先是一怔,然后一想,自己什么坏事儿也没做,要告也是告他入伍时走后门,无非又是大队支书张洪一伙操纵镇政府干的。李明强咬咬牙,这次他心里有底儿了,若是告这个,由张副团长顶着呢,听说张副团长要当团长了。想到这儿,李明强自然多了,对老收发说:“班长,我真的没事儿。”
“那,这是什么意思?”李明强摇摇头。
“那,那我就交给连里了。”老收发盯着李明强。李明强心想,人家写给连队党支部的,你不交行吗?私自拆扣别人的信件是犯法的。
晚上,刘根柱把李明强叫到了连队的菜地边,劈头就问:“怎么搞的?你远在千里,跟人家争什么对象!人家两个人都同居了,你还给人家写什么情书?”
原来,镇政府一位干部给连队党支部写信,说他和杨玉萍已经定亲同居了,正准备择定结婚日期呢,李明强接二连三地给杨玉萍写情书,破坏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要求连队党支部处理李明强。
李明强的头“轰”的一声炸了。杨玉萍前天寄来的信还情意绵绵的,怎么今天这封告状信里还夹着李明强寄给她的情书?李明强长这么大,最肉麻的句子让外人看了,而且还是他的直接领导。
“不,排长,这是陷害!”李明强转身跑回屋里,找出杨玉萍的信,在心里骂:“你出卖我,我也让人家看看你写的。”
刘根柱看了,说:“走,找指导员去。”
指导员看了信,问明了情况,对李明强说:“连队相信你,以后别再跟这个姓杨的女孩儿通信了。”
接着,李明强又接到了杨玉萍的信,说她不准备在镇政府干了,镇里有个领导老是调戏她。李明强把信给刘根柱看了,刘根柱说:“别理她,都把你写的信给人家当作证据告你了,还理她干啥。你好好复习,考上军校,赖好找个‘非农业’,下辈儿孩子也有指望了。”
李明强感激地看着刘根柱,咬咬牙,把杨玉萍的信烧了。李明强把信封拿到收发室,对老收发说:“班长,以后,这个人再来信,就退回去吧。”
老收发说:“我说你有事儿,你硬说没有。看影响多坏,那天咱俩要是把那封信烧了,还有啥事儿。”
“烧信?”李明强惊愕地看着老收发。
“犯法,是吧?”老收发好像看出了李明强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说:“老子干得再好,没关系也转不了志愿兵。该滚蛋的人了,为朋友犯点儿小错儿,值。”
李明强用极其复杂的眼光看着老收发,好像不认识似的。第五年,对义务兵来说是最残酷的,在转志愿兵这条“华容道”上,多少好同志纷纷跌下马来,含着眼泪离开贡献了青春年华的军营。
李明强更加沉默了,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外,玩儿命地干工作,玩儿命地学习。杨玉萍来信,退了;张金凤来信,不回。代理排长刘根柱对李明强的印象好极了,常对人说:“这小子,有骨气,真爷们儿,是个将军的料儿。”
别人说,你连四个兜儿都还没混上哩,还评价别人。刘根柱说:“咱是群众,‘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刘根柱对李明强态度的改变,是因为李明强在文体方面大出了风头。李明强毕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再加上连里又着意培养新同志的缘故,所以,在他显露了文体特长后,连里就冷落了刘根柱,刘根柱就恨上了李明强。
那是在一次全团篮球比赛中,警通连和七连争夺冠军,分到七连的河北籍新兵拼得很凶。警通连打组织后卫的刘根柱急红了眼,拿着球就运,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一个人单打独斗,可惜个子太小,球不是传不出去,就是运到前场已没了力气,要么被封盖,要么投不进,同伴们不住地埋怨,来来回回空跑,有点儿泄气。
到了后半场,眼看着警通连落后十几分,要败下阵来,李明强实在憋不住了,脱下军装,走到指导员身后说:“指导员,我上吧!”
指导员杨文胜回过头,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李明强,那目光好像在问:“你会吗?”
李明强也没等指导员同意,看到七连又进一球,急忙冲场内喊:“裁判,警通连换人!”然后,冲裁判做了个正规的换人动作。
李明强换下了自己的班长代理排长刘根柱。七连的队员看警通连的人换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输得一塌糊涂,对李明强根本不屑一顾。
七连连长看李明强身高体壮,做换人的手式非常内行,忙问:“这个人怎么没见过?是警通连的吗?”
河北籍的队员答:“是。我们一个新兵连的,不会打。”
刘根柱红着脸气哼哼地冲指导员喊:“怎么把我换了?”他是警通连场上的灵魂人物,向来是打满场的。
指导员看输了球,心里也犯堵,直埋怨刘根柱不传球,又没别的法子,便没好气地说:“问你的兵去,我哪儿知道?”
说话间,李明强已接了同伴的球,三步并做两步运过半场,像入无人之境,又连过三人轻松地把球单手挑入篮筐。
“嘟!”
“好球!”
裁判的哨声和人们的欢乐声几乎同时响起。
“打手犯规,两分算,加罚一次!”由于是团队内部比赛,没设裁判台,裁判就冲场外喊。场内的球员、场外的观众都看呆了,简直不能相信,警通连还藏着个秘密武器,短短十几秒时间,一个人直接从后场突入前场得分,并造成对方主力中锋犯规,再加罚一球,真可谓篮坛高手。
“好!”场外观众看李明强又罚进一球,齐声叫好。警通连的情绪更是激昂,连长、指导员带头鼓掌,不愿停手。七连的球员傻了眼,河北籍的两个队员还在嘀咕:“他不是不会打球吗?”
“没见他打过啊。”
七连发端线球,前锋速下,警通连回防。
李明强倒退着走向中线,在七连的发球队员懒洋洋地把球抛在地上送向组织后卫的时刻,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跃而起,身子几乎似横着飞向从地上弹起的篮球。
七连的组织后卫被身后的一阵风惊呆了,在发球队员惊叫“不好!”的同时,李明强已抢到了球,前跨一步,旱地拔葱,一跃而起,双手扣篮。
“好!”警通连连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使劲地鼓掌喊“好”。
业余比赛,扣篮,太少见了。人们的巴掌都拍红了。
“嘟——”
“七连叫停!”裁判冲场外喊。
七连的球员垂头丧气地向场外挪动。警通连的队员笑着跳着涌向李明强。警通连连长、指导员冲场内兴奋地喊:“快,都过来!”
“过来!”
四个伙伴拥着李明强走向场边。指导员冲李明强喊:“李明强,好样的!”接着又对其他队员说:“你们几个,围绕李明强打,一定要赢了这场球,有没有决心?”
“有!”五个队员和警通连的观众一齐大声地喊,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连长在李明强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放开打!”
七连改变了战术,用两个人盯李明强,其他三人打联防。他们业余玩儿家哪抵李明强的专业水平,不得不再用一个人协防,这可为警通连大开了门户,李明强一人被困,其他人无人防守,怎么打怎么顺,不一会儿就追平了,接着反超。
胜利了!警通连的官兵欢呼雀跃,把李明强抬了起来。刘根柱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将外衣往肩膀上一抡,悄悄地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回到宿舍,四位老兵不知是处于对李明强的敬意,还是故意气班长刘根柱,扯着嗓门嚷嚷:
“李子,你他妈真有两下子,这下全团都轰动了!”张栓兴奋地说。
“来,奖你根儿烟抽!”杨成立递过一支香烟。
“啊,不,我不会。”李明强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推辞。
“抽吧,老子给你的,谁敢不让抽!”杨成立说着用眼瞟了刘根柱一下。刘根柱把头一低装作没看见。
“抽吧,球打得这么好,能不会抽烟?”马鸣说。
“接着,解解乏。放心,连长、指导员也不会批你的,他们乐还乐不够呢!这回,你小子可给咱连争大脸了!”杨成立说着把烟送到了李明强的嘴上。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刘根柱一眼,又看看几个老兵,不敢得罪,接了他进入军营的第一根儿烟。在新兵连,班长朱志发曾在暗地里给过他烟,他没有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新兵。
“让开,让开。”谢永华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到李明强面前,说:“平时什么活儿都是你干,今天,咱哥们儿侍候你一把。”
“小李,你是不是专门练过?”张栓问。
“打过几年少年队。”李明强表面不好意思,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说哩,一看就专业,像个正规军。”
“就是,不像有的人,土八路,生拼硬撞。”杨成立说着用嘴向刘根柱呶了两下。
“哈,你说他呀!球一到他手,别人就别想了。单打独斗,个人英雄主义!”谢永华心领神会地应和着说。
“在场上哟五喝六的,好像就他打得好似。”
“这回呀,没有他,还反败为胜了!”
刘根柱听了,气哼哼地端着脸盆走出屋去,把牙缸和脸盆弄得山响。
“烧什么!这回让小李给盖了,烧不了唠!”
“哈哈哈……”
四个老兵冲着门口一边叫一边笑,李明强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又不好说什么。
刘根柱洗漱回来,见地上有两个烟头,阴沉的脸一下子黑了,没好气地对李明强吼道:“小李,把地拖拖!”
“是。”李明强低着头走出屋,心想:“闯祸了,小鞋儿来了。”既而又觉得刘根柱太没肚量,我这是为集体争荣誉,又不是故意整你,你他妈不是整天强调要有集体观念吗!接着又在心里骂自己:“你换谁不行,干吗非换他不可呢?他是班长代理排长,又是场上的灵魂人物,把他换下,又赢了球,让他多丢面子啊。”李明强从内心深处感到对不起刘根柱,心里酸酸的。
“让他整几次吧,给几双小鞋儿,出出气,谁让你不长脑子强出风头呢!”李明强在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李子,不用拖了!挺干净的,烟头我捡了!”杨成立夺过李明强手中的拖把气哼哼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大风。李明强照例打扫完卫生区、出操、叠内务、擦桌子床屉、扫拖屋地。一切搞定,李明强看离吃饭还有点时间,就拿起山西刊授大学寄来的《逻辑学》看。
刘根柱阴沉着脸对李明强吼:“小李,都弄好了?看,这床屉、桌子擦的,地拖这么湿,全是脚印!”
李明强心里骂:“故意找茬!”又敢怒不敢言,就出门找了个干拖把又把地拖了一遍。
刘根柱说:“床!”
李明强赶紧拿毛巾去擦,又不知擦哪里,因为哪儿都很干净,一尘不染,就磨蹭着从头慢慢擦起。
刘根柱阴着脸吼:“快点儿,一会该吃饭了!”
谢永华一把推开李明强,气愤地说:“我来!”他拿了一条崭新的白毛巾,一边在床屉上乱擦,一边喊:“班长,行了吗?行了吗?!”
刘根柱低着头,一口气不吭。
连队开饭的集合哨响了,谢永华看看白毛巾上一点黑印都没有,便狠狠地把毛巾扔在地上,跺了两脚,骂道:“操,故意找茬!”
“人家是班长,不,是排长嘛——!”马鸣阴阳怪气地说。
“别让我急了,谁也别想好过!”杨成立冲着天花板喊了一句。
李明强用委屈的眼光感激地看了看几位老兵。
吃饭时,刘根柱阴着脸说:“小李,今天风大,吃过饭,派人到卫生区转一圈儿,把脏东西捡了!”
“是。”李明强委屈地答道。心想,我派谁去,都比我兵老,不是明摆着让我去吗!
“操,让不让人吃饭!”杨成立端起碗走了,蹲到饭堂的一角吃。
其他三位老兵都相继离去,桌子前就剩下了刘根柱和李明强。
李明强心里憋气,默默地低头吃饭,多吃了一碗二米饭。
在那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部队供应的都是库存十年二十年的粮食,多有霉腐味。特别是小米,变质后犹如糟糠,很难下咽。所以,就与大米掺合在一起吃。这二米饭就是由库存多年的大米和小米混合在一起蒸煮而成,腐味冲鼻,又干又散,很难下咽。有人戏言:“看到二米饭,食欲减一半。”李明强能多吃一碗,足见他遇到不顺心的事能多吃饭已成为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