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明强回过头冲老收发狡黠地笑了笑,一口气跑到了连队的菜地里,躲在他亲手搭起的黄瓜架后,抖抖地看着手中的信封……

李明强惹恼了班长代理排长刘根柱,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训练,刘根柱对李明强要求特别苛刻;课余,刘根柱把活儿给李明强派得满满的,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让他干,根本就没有停歇的时间。李明强千方百计地挤时间看书,刘根柱就在班务会上,点名指姓地讲李明强“官迷心窍,想考军校”;在排务会上讲,某些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为考军校,整天看书,不思工作;在连务会上告李明强看书“耽误工作”,没有起到骨干应起的作用。

李明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起初是听不到连队的表扬声了,接下来是连长、指导员要求他搞好工作的暗示,再下来是指导员找他谈话、批评。

李明强也不辩解,只是说:“请领导调查一下,问问我们班的老兵。”

四个老兵早就对刘根柱怀有不满,一时间全都站在了李明强这边。从来没叫过李明强“副班长”的他们,突然间改了口,都很恭敬地围着李明强“副班长”长、“副班长”短地叫,气得刘根柱七窍生烟,更变本加厉地整治起李明强来。

在困苦面前,李明强总是咬牙挺着。他深深地知道与领导作对是没有好结果的,父母就是最好的教科书。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忍耐,忍受,忍住,你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

“我要的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卫和平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李明强的面前,特别是在艰难困苦的时候,这句话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尽管他清清楚楚地他知道,考上北京大学的卫和平是绝不会要他这个塞外兵卒的,但是,在他的心中,最大极限地膨胀着这“十二个大字”。

山海关的气候不同于中原,在当地流传着几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刮风下雨赶礼拜”,每到星期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下雪。特别是夏季,那雨邪门儿得很,正是晴天丽日,突然间就下起瓢泼大雨来,淋你个落汤鸡,你刚找到避雨处,它就不下了,太阳又露出脸来,冲你哈哈大笑,把那火辣辣的光射在你身上,让你湿透了的衣服腾起袅袅水汽青烟,干蒸你一番。再柔顺的衣服干了,也成了硬板,那是因为雨水中含有过多的盐分。不知是天汽的缘故,还是战备的需要,反正李明强所在的部队法定的星期三过“星期天”。兵们有一句谚语,“过了礼拜一,准备洗军衣。”意思是,星期一一过,再工作半天,星期二下午党团活动,晚上自由活动,星期三就是“星期天”了,星期二干什么都可以,反正脏了军衣马上就能洗。与有些军营里流传的“过了星期五,再受半天苦”属同工异曲。

六月的一个星期二,李明强吃过晚饭,看天色还亮,远处的燕山,落日将山顶烧得通红;近处的大海,潮水早退,鳞光闪闪。早就想实施自己计划的李明强,热血沸腾,不住地在院子里那排垂柳下踱步,看到刘根柱从饭堂出来,走上前去,说:“排长,我有事儿想跟您谈谈。”

“好啊,我也正想跟你谈谈呢。”刘根柱的话和眼光都流露着轻蔑的意味。

李明强不说话,径直向前走,刘根柱跟在后边,两人走出了大门。

这景象,正好与两个月前刘根柱找李明强谈话时相反。刘根柱跟在李明强的身后,不知道李明强那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心里直打鼓。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过小湾村,刘根柱实在憋不住了,追上两步,小声问:“小李,你找我谈什么事儿?”

李明强沉着脸,一个劲儿地走,他个大步子大,一步多刘根柱半步,刘根柱在李明强跟前真像一个保暖桶,近似小跑儿跟着李明强,心里虽有些忐忑不安,但又不想失班长代理排长的面子,强打精神走几步问一句:“小李,你谈什么,就说嘛!”

李明强还是不语,一直走到海边,走到两个月前他和刘根柱谈话的地方。李明强突然转过身,飞起一脚踹向刘根柱的胸部,刘根柱一点儿防备都没有,被踹个正着,四脚朝天倒向沙滩。李明强紧跟两步,一脚踏在了刘根柱的肚子上,指着刘根柱的脑门儿大声吼道:“排长,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想揍你!”

刘根柱深知事情的起因,看一眼面前的大汉,无言以对,羞愧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大汉脚踏一个保暖桶似的男人,定格在海滩上,定格在落日的余辉里。落日将余晖洒向海面,血一样的红。

两个兵没有像两个月前那样大叫,也没有像两个月前那样大笑,打破了沉闷之后,是沉重的谈话,沉重的交心,两个兵都落泪了。

“小李,真对不起,没想到你比我活得还苦。”刘根柱抹着眼泪说。

“所以,我总是拼命地干,想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李明强咬咬牙说。

“你太幼稚了!在部队,连你自己都不属于自己,哪还能有你自己的一片天地。”刘根柱摸出一盒烟,掏出两根儿,向李明强递过去。李明强接过,刘根柱又掏出打火机为李明强点火。

打火机的齿轮在夜幕中与火石磨擦出无数火星,可就是点不着火。刘根柱用力地甩了甩,再打,还是只闪火星儿不着火。

“妈的,没汽油了。”刘根柱骂。

“算了。”李明强淡淡地说,将手中的烟又递向刘根柱。

“有办法。”刘根柱说着,把打火机的后盖桶拔出来,用嘴对着火机内部的棉花使劲儿地吹了几吹,盖好,吐了两口唾沫,一打齿轮,着了。

两个兵面对大海,一边抽烟,一边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们的心里都像海水一样苦涩,他们的心胸都像大海一样宽广。

“走吧,我刘根柱以后绝不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在我这里,你干什么,一路绿灯!”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刘根柱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纹,心里说:“我想掂锅,你敢吗!”

回到宿舍,刘根柱特意将门后的下铺调给了李明强,并用“方甲电池”帮李明强做了一个小灯,便于李明强在熄灭灯之后钻进被窝里看书。这样,外面看不到一丁点儿灯光,查铺的干部一推门,李明强就立即关灯,装作睡觉儿,谁也不知道。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山海关火热的夏天为李明强送来了一封火辣辣的信,李明强激动不已,他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军校,不仅要当作家,还要当将军,以回报给他写这封信的女人。

这封信来自北京大学法律系,这封信出自李明强最痴爱的姑娘卫和平之手。信中夹着一张照片,是卫和平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的全身彩色照。卫和平身着一件白底小蓝格连衣裙,若不细瞅,也就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蓝水、绿树、青草、墨竹的陪衬下,婷婷玉立,宛如身着素衣下凡的仙女。李明强仔细地端详,连衣裙是带蓝色的小格格的,眉是画了的,她的眉毛原来没有这么好看。红嘴唇,是涂了口红的红嘴唇儿。那露出裙外的小腿儿,裹着肉色的丝光袜,非常性感。那白色的高跟儿皮鞋,将卫和平的脚支起了50度,又从脚掌处平展开来。李明强真替卫和平揪心,这尖尖的高跟鞋会不会挤坏了她的脚。李明强心痛地用手触摸那白高跟,想着卫和平信中那火辣辣的词语,心中的血开始沸腾,他顺着高跟向上摸,摸到了小腿、大腿、那突起两座山峰的胸,他把嘴一下子贴在了那红嘴唇上,却吞下了卫和平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融和了卫和平,融进了未名湖,融进了绿草地,融进了墨竹林。

李明强是吃中午饭的时候接到这封信的。当时,老收发端着碗凑过来,神秘地对李明强说:“五班副儿,出去吃罢。”

李明强会意地端着碗跟了出去。两人在房角的阴凉地儿蹲下,老收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明强,说:“北京大学的,还有照片呢。”然后露出一副讨好的笑,指指自己的怀里补了一句:“我怕装口袋里给窝坏了。”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老收发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里骂:“讨厌,你收发你的信件,干么像个特工似的。”

“好像是个女的……”老收发话到嘴边留半句。

李明强没有理睬,他知道他们高中这几年考上北大好几个人呢。可是,他接过信一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是他多么熟悉、多么渴盼的、富有男人味的字迹啊。这是卫和平来的信,的确是卫和平来的信。李明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闭着气,端起碗就走。老收发阴阳怪气地说:“五班副儿,不说声谢谢?”

李明强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回过头,不自然地笑笑说:“谢谢。”

“是个女大学生吧?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男的。”

“不会吧?我看一定是个女的。”

“你说是就是吧,麻烦班长把碗给刷了。”李明强干脆把碗往老收发面前一放,转身走了。他现在是副班长,和老兵已经混得很熟了,不像其他新兵那样在老兵面前畏手畏脚。

老收发冲李明强小声喊:“小心点儿,别再出问题。”

李明强回过头冲老收发狡黠地笑了笑,一口气跑到了连队的菜地里,躲在他亲手搭起的黄瓜架后,抖抖地看着手中的信封,看着那他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去挑信封的封口。信封粘得太紧,没有可挑的缝隙。李明强把信封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向卫和平封的封口倒了几下,信封的原封口处就留下了一断空间。李明强沿着原封口的边线将信封对折了一下,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慢慢推,信封便一点一点地开启,最后完好无损地打开了。

卫和平的信叠成了一个长方形,照片与信搭在一起背对信封,所以李明强首先看到了他心爱姑娘的尊容。真是女大十八变,卫和平变得越来越好看了,简直就像是一个北京姑娘,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土腥味了。李明强感到卫和平离他的距离太远了,心里泛起些许酸楚,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插入信封,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信,他要看清卫和平这封信的内容,他不知道这是一封同学情的短信,还是丘比特射出的神箭?

李明强抑制住自己的心跳,闭着气看信的内容:

李明强主席:

你是下决心不让我们找到你呢,还是当了将军之后才肯露面?无论你怎么想,我先把信和照片寄给你,至于你回不回信,悉听尊便。

我是渴望接到你的回信的,还有你的照片。我想,你不会拒绝吧。因为,你的地址是我写了十六封信,几经周转,才从杨玉萍那里找到的。我一直在想这“十六”是不是个吉利数字,是“要顺”呢,还是“要溜”。我用分分钱赌了不知多少次,我赢的是“顺”。

看,尽瞎说了,你是否在笑我搞迷信,是个唯心主义者。说实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实在是不知怎么做。我……

我很想看你写的东西。中学时,你的每一篇作文,我都偷看过,包括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念的。当时,我多想亲自念一篇,可老师从来没挑到我。你的作文写得那么好,有几次我都感动地哭了,我想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作家。我在为你祝福,为你祈祷。

我考上了北大法律系,其实我想上中文系,我想在写作上提高一步,不敢说超过你,就想对你有所帮助。北大的环境很好,应该是你成长的摇篮,可是,我曾面对月亮为你喊冤,也曾对着未名湖为你叫屈,还祈求过上帝,如有可能,我愿把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换成你。

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可是,在学校,没有查到你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批没有,第二批,第三……你没有被录取。我哭了,就像自己没有被录取一样委屈。我多想和你携手走进北大校园啊,这个梦就这样被无情地给打碎了。我恨杨玉萍,我恨你!

我没有勇气去和你告别,在众人的赞扬声中离开了巩县。我多么希望在送我的人群中有你呀!是我太自私了,如真那样,对你将是多大的伤害。

在大学校园里,特别是在北大这个号称中国最高学府里,真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优秀的青年比比皆是,但是在我心中你还是最优秀的。所以,我下决心找你,老天和社会对你不公正,我要还你公正!!!!!!

非常感谢杨玉萍,是她给了我你的地址。我为自己的小心眼儿感到羞愧,我不再恨她了。我感谢她,真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气量,专门发挂号信告诉我你的地址。相比之下,我显得太渺小了。

看,一写起来,就没完没了,比在中学三年跟你说的话都多。真的,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不知你爱听不?我可想看你写的东西,非常渴望,就像中学偷看你的作文一样。

听说你们部队可以考军校,你要好好复习,争取到军校深造。我们北大就在海淀,咱们在中学不是最看中海淀区出的复习资料和模拟题吗?我可以给你搞。

我们在中学时,同学们都说你有将军的气魄,你能入伍从军我想不只是巧合。人们把军队比作大学,愿你在这个大熔炉里百炼成钢,不仅要成为将军,还要发挥你写作的天赋,成为作家、诗人。

明强,努力吧!你就是在老家种地,我也对你有信心!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等你,等你给我回信。

我已放下了女孩子的所有自尊,渴望收到你的回信。

……礼

你的文体委员:卫和平

一九八一年七月九日

李明强一口气把信看完,又大致地浏览一遍。“李明强主席”、“你的文体委员”,这显然是中学学生会的称谓,这说明什么?说明卫和平向他暗示,对他的感情如中学时一样没有改变。信后还附一张白纸,这又是什么意思?“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还是说她有写不完的词句?还是……

李明强端详着卫和平的照片,思绪万千。想着信中那火辣辣的词句,李明强深深地感到了卫和平的爱,这是当代女大学生的心声,是爱的呼唤。他用手抚摸着卫和平的照片,禁不住内心深处的骚动,将自己的大嘴贴了上去……

李明强终于给卫和平写信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毕竟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士兵,还没有考取军校,更谈不上当什么将军。尽管一当兵班长和连队干部就教育他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但是,李明强清楚地知道,是好兵的士兵,并不可能都成为将军。所以,他报了《山西青年》杂志社开办的没有围墙的大学——逻辑与语言刊授大学,他要好好学习,成不了将军也要成为个作家,让张洪张三怪们看看他李家祖坟上长着一棵不屈不折光彩耀人的蒿。给卫和平的信,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写的,一来可以得到卫和平的帮助,扩展自己的知识,开阔自己的眼界;二来保持联系,自己真考上了军校,或成为了作家也好走在一起,免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为别人的新娘。

李明强像吃了激素,每一天每一分钟都特别兴奋。李明强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分一秒都不愿停歇。工作、学习,他下的是狠劲、苦劲。他给卫和平回信写道:自信能鼓起前进的风帆,自卑会熄灭奋斗的火焰。

鸿雁像排好了队似的每个星期都要从北京大学起飞一次,落在万里长城之首山海关老龙头上,不断地给李明强加油,给李明强送来精神食粮。李明强的劲头更足了,除了完成好自己的训练、工作任务外,开始一道不漏地做从初中到高中的数学、物理课后习题,开始背从初中到高中的三本化学书,他要在全军统考前,把数理化课本上的习题全部做一遍,把三本化学书从头背到尾。

李明强在给卫和平的信中写道:

其实,社会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你付出的代价与你取的成绩总是成正比的。人生可以用直线方程Y=KX+B来表示,Y代表自己的业绩,K代表行业的比例系数,X就是你自己的努力,B表示家庭出身和社会帮助。K、B数值有大有小,但不是决定的数据,其决定性的数据是X,只要你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得努力,总会取得辉煌的业绩。

卫和平被李明强对大海的描写、长城的赞美吸引了,被李明强对人生的认识折服了。在大学校园里,正在开展“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的大讨论,那些天之骄子的夸夸其谈,怎么能推翻李明强这个历经坎坷不屈不挠的中国士兵总结的人生公式。李明强在卫和平的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了,她面对李明强在“天下第一关”前的照片,轻轻地呼唤:“李明强,你是我爱情的第一关”。

卫和平强烈的爱情火焰被李明强的理智笼罩着,使她冷静地意识到李明强的处境和心情,她在信中不再用那些火辣辣的词句了,但是她给李明强的信越来越密,越来越厚。

老收发实在忍不住了,这天偷偷地拆开了卫和平的来信,一看全是习题与解答,傻了眼。

晚饭后,老收发怯怯地追上李明强,说:“五班长,到我那里坐会儿吧。”

李明强一愣,老收发经常叫他“五班副儿”,今天怎么成为“五班长”了,就故意笑着指指刘根柱说:“班长,你认错人了,五班长在那儿。”

“嘿,嘿,叫的就是你!人家老刘是代理排长。”老收发赔着笑脸说。

“我,我也不是代理班长啊。”李明强用挑衅的眼光看着老收发。

“走吧,我有事儿给你说。”老收发拉上了李明强的胳膊。

进了收发室,老收发立即闩上了房门,对李明强说:“哥们,我对不起你,今天把你的信给弄破了。”说着很不自然地拿出了卫和平给李明强的信。

李明强接过信看看,尽管有许多人为的损坏,但那从原封口拆信的折子与他第一次拆杨玉萍和卫和平的信一模一样,便在心里骂道:“操你娘,专门拆的。”他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鄙夷地瞥了老收发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直笑得老收发手足无措。

“你哥们,是不是想探我的秘密,向领导汇报,当‘王连举’?”李明强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老收发说,因为他看到是卫和平来的信,知道信封里面除了数学题,就是物理化学题,那些“情话”早被他的冷漠封杀了,老收发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不,哥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老收发红着脸直摆手。

“哥们,是你拆的就直说好了,总比把它烧了我见不到强吧。”李明强想起了上次老收发说烧信的事。

“是啊,是啊,咱哥们根本不是那种人,一看是习题,就给你保存起来了。”老收发急忙说。

李明强翻了翻那卷儿习题,没有一张文字,就故意扳着脸问:“情书呢?”

“情书?什么情书?我没见呀!真的没见,一张纸都没有。”老收发又急忙辩解。

“这是我女朋友给寄的,怎么没有情书呢?是不是你交给连干部了?”李明强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没有,没有,信是我拆的,就我一个人看了,绝对没有信。”老收发的脸更红了。

“哈……”李明强大笑起来,拍着老收发的肩膀说:“哥们,我早说过,这是我的男同学,你不相信,想偷拆信探我的秘密,失手了吧?”

“据我的经验分析,那字迹应该是女孩子写的呀。”老收发开始对他的判断怀疑了。

“好了,别再从信封上窥视别人的心灵了。当战士心灵的‘侦察兵’不容易,偷拆人家的信可是犯法的啊。哈……”

“对不起。”老收发红着脸低下了头。

“没关系,咱俩是哥们嘛!你替我拆了,我还省事儿了呢!你要不把我当自己的哥们,打火机一点,全没了。万一明年考试正好有这里面一道题,你不就坑死我了。”李明强想起了老收发上次对他说销毁信件的话。

“所以,我没有……”

“这就说明我们是好哥们儿嘛。”李明强笑着搂住了老收发的肩膀。

“真是男同学的信?”

“我骗你干啥?不信,以后每封你都可以拆开看。”李明强故意大大咧咧地说。

“不,不,不。”老收发急忙摆手连连说。之后,他又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这就怪了,应该是女性的笔体啊。”

李明强倒吸一口凉气,暗叹老收发对字迹的研究,看来他的立功并不像有的老兵讲的那样,绝非偶然,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

李明强在对老收发鄙视的同时,又平生出许多敬意。

当晚,李明强站二班儿岗,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半至第二天凌晨一点半。本来,这班儿岗是马鸣的,李明强跟他换了。军营里有个谚语,“当官儿不当副班长,当兵不站二班儿岗”,说的是什么脏活累活玩命的活副班长都要冲在前;部队晚上九点半熄灯,二班儿岗的时间正好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叫醒起来站两个小时岗,困劲早过了,回来半天睡不着,刚刚迷糊一会儿,又该起床出操了。李明强既是副班长又偏爱站二班儿岗,所以,凡是排到五班的二班儿岗,李明强全承包了。五班的四个老兵都非常感激这个小班副儿,别班的同志也都有议论:“瞧,人家五班,二班儿岗全是班长站。”他们故意省去了“副”字,是为说给自己的正副班长听。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李明强站二班儿岗是为了学习。

李明强每天晚上熄灯后,用刘根柱给他做的方甲电池灯照明,钻在被窝里看书做题,只熬得头晕脑胀眼睛发酸才闭灯睡觉。所以,上二班儿岗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睡,站岗时正好能休息大脑或对未做完的试题进行思考。

李明强钻在被窝里,如饥似渴地做着卫和平给他寄来的清华附中高二班单元测试题,做着做着,电池灯忽地一下熄灭了,李明强摇了摇灯泡,灯闪了两下,再也不亮了。

“骂的,烘了。”李明强在心里骂。没有备用灯泡,他只好收摊儿。这方甲电池灯是报话班的“专利”产品,电池就报话机上用的12伏方甲电池,用两个小钉连上导线砸进

两个方格就是2伏,用1.5伏的手电灯泡;砸进四格,用3.8伏的手电灯炮。只是用手电灯泡,电池超过了灯泡的额定电压,用不了多长时间,灯泡就烘了,特费。刘根柱为李明强做的方甲电池灯很精致,用的是火炮上的“蛤蟆口”灯罩和灯泡。这灯罩是圆柱形,侧面留一个圆孔,发出的光只有茶缸口那么大。李明强左手持灯,右手写字,背对灯光,既不费眼,又非常方便。更可贵的是这灯泡非常耐用,与汽车上的刹车灯通用,不易坏,就是坏了也好配。

今晚,李明强的灯泡坏了。他闭着眼睛,想做了一半的数学题,想完了,就想卫和平。他每天都要把卫和平的照片和她那张纸条——“我要的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看上几遍。特别是晚上熄灯后钻进被窝里学习前,总要对着卫和平的照片暗下决心,在小心翼翼地收起之前,总免不了要亲上一口。卫和平在未名湖畔的身影已深深定格在他的眼珠里,“我要的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这十二字大字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李明强想着卫和平的芳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又神秘得不能再神秘了,她那涂了口红的香唇,她那隆起的馒头似的乳房,她那……。李明强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裆中的尤物开始蠕动,勃起。突然,他感到体内一阵叫紧,所有的神经都在叫劲,他急忙用手紧紧地抓住那尤物。他不能让精液流在裤头儿上,不到星期二就洗裤头儿总是要让兵们开玩笑的。

“嗨,哥儿,又脱缰了。”

“哎,做好梦了吧?”

“梦中又把人家哪个姑娘糟蹋了?”

“什么姑娘,是个寡妇吧?”

“什么都不是,我看是自己搓的!”

“哈……”

军营里很枯燥,兵们很无聊,一天到晚看不到几个女人,一旦有女人闯进视线,不论美丑,总要给人家行注目礼,直到人家从视野中消失为止。所以,有人戏说,在练队列时,有女人路过,兵们不用班长叫向左或向右看齐,那头会“唰”地一下全转过去。兵们对自已的娱乐生活画像是:“吸烟头儿,喝茶根儿,马路边上看小妮儿,被窝里边搓小鸡儿。”

李明强怕战友们发现,不敢弄出响动,慢慢地摸到了自己的袜子,用袜子将自己的“小鸡”沾净擦干。他一边擦,一边在心里喊:“儿子啊儿子,不是爸爸不要你,是你妈不收留你啊。”

李明强刚刚把袜子放进鞋子里,就听到门外响起了轻微的“沙沙”脚步声,估计是到换岗的时间了,带班儿员来叫岗,蹑着脚怕惊醒熟睡的战友。李明强闭上眼养神,那快感之后,就像跑了五公里越野,有点儿累。

果然,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五班门前停住。门轻轻地开了,是二班长,轻轻地捅了捅李明强,李明强佯装“哼”一声,欠起身,二班长小声说:“该上岗了。”就退出门外。

李明强急忙穿衣。

“嘻——”李明强穿袜子时吸了一口凉气,他忘了那袜子上粘满了自己的精液,弄了一脚一手,本想收拾一番,见二班长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就咬咬牙穿上了鞋子,将手上的精液往另一只袜子上抹两下,跟着二班长走出了小楼。

二班长带李明强和头班岗交接,告诉他带班员是二排长刘根柱,有事直接向刘排长报告。

李明强目送两位战友离去,脑海里又浮现出卫和平的影子,刚才的快感,还有脚上凉飕飕的精液,向上涌着一股一股的豆腥味,嘴角情不自禁地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纹,在心里自语道:“这就是生活,真实的生活。”

当兵快一年了,李明强站过无数次岗。他第一次站岗是到新兵连的第九天晚上,叫试站岗,两个人一班。李明强和赵革命两个人,站在渤海边的一个专供训练新兵的岗楼里,一个人拿着一根木棍当枪,煞有介事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月亮像一把镰刀高高地悬在天空,稀不拉叽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寒风飕飕地吹着周围的枯草“沙沙”作响,不冻的海水掀起涛涛大浪有节奏地冲击着哨所下的岩石。“哗——沙……哗——沙……”涛声、枯草的哆嗦声把本来就很冷的山海关叫得更令人心寒。李明强和赵革命把木棍竖在哨所里,将头缩进大衣的毛领里,袖着手不断地踱步,蹦跳。

李明强问:“革命,你害怕吗?”

赵革命说:“不怕,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怕。”

李明强说:“我怕,我最怕鬼。”

“啊——,我也最怕鬼了。怎么就给咱俩排在一块了,这要有鬼了可咋弄哩?你听——,你看那旧房子……”赵革命指着海边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时建的几栋西方风格的楼群哆哆嗦嗦地说。

李明强心里直乐,他知道赵革命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鬼,所以就故意说自己最怕鬼,拿赵革命取乐。

赵革命指的那片洋楼被一堵高高的红砖墙围着,上边还拉了几道铁丝网,对兵们来说可神秘了。据说是军区的休干所,专供大干部们夏天到海边度假用的,一般人住不了,压不住那里的邪气。凡是到那里服务过的兵,夏季一过,不是被调走就是被复员,只有一个老志愿兵,一年四季坚守在那里,老兵们都说那里边有鬼。

“我听班长说,那原是八国联军的妓院,拉进的中国妇女,就没有一个活着出来过,里边尽是屈死鬼。”李明强一边编一边说,“我就怕哪个女鬼看上了咱们,附上身可就完了。”

“那个不怕,我三叔有一本书,那上边讲过好多女鬼的故事,凡附到身上的,都是好鬼,你白尻。”赵革命说,他哆嗦的成分少了许多。

“美死你哟,那么多屈死鬼都缠上你,不抽干你呀!”李明强照着赵革命的火车头帽打了一巴掌说,“你说的那本书是《聊斋志异》,那是蒲松龄为讽刺那个社会编的。”

“那,那咋弄哩?咱俩跑吧。”赵革命又哆嗦上了。

“跑,班长不是说,睡觉、脱岗都得受处分。”

“那,那,鬼来了,咋,咋弄哩?”

“你不是白尻嘛!”李明强照赵革命背上打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别,别,笑!看,鬼,鬼!”赵革命哆嗦着躲在李明强的身后,哆哆嗦嗦地喊。

“瞎咋呼什么?”“你,你,看,那破房子。”赵革命指着远处来哨所路上的一所破房子说。

李明强定眼一看,果然,月光下有两个黑影在移动,不是顺路径直往哨所这边来,而是向老龙头下的石崖方向移动。黑影到了石崖下,突然分开,向哨所这边摸来,到哨所前约一百米处的土堆旁突然消失了。

“注意,有情况。”李明强拉一下赵革命。

“是,鬼?”赵革命直打哆嗦。

“哪有鬼!”李明强打了赵革命一下,小声说:“是人。别慌张,你在哨所里盯着别出声,我去对付他们,要真是坏人,咱就立功喽。”

李明强把皮大衣脱下来顶在自己那根棍子上,让赵革命蹲下观察,自己从哨所的窗口爬出去隐在了哨所后。

那两个黑影伏在地上,借着枯草灌木的掩护慢慢地向哨所接近。赵革命看清了是两个人向哨所爬,接着又看见李明强绕到了他们两个身后。赵革命心里有了底,就耍了个心眼,蹲在哨所里,将木棍悄悄地伸向哨所门口,然后装作睡觉,均匀地打着小呼噜。

那两个黑影移到哨所门口两边,慢慢地直起腰,听听里边赵革命均匀的鼾声,其中一个冲另一个摆手,他从上向下用力摆了三下,两个人一齐扑进哨所。

“尻您娘!”赵革命一棍挑起,正中扑向他那个人的裆中。

“哎哟——”那人大叫一声捂住裆中命根儿蹲了下去。

“去你娘的!”赵革命顺手一掌将那人推下了斜坡。另一个扑向李明强大衣的人也被随后跟上的李明强卡住了脖子:“张伟明,就你们俩儿还来摸哨。”李明强顺势一推,那黑影也滚下了坡。

“张伟明?”赵革命傻乎乎地问。

“还有孙有财。”李明强拍了拍手,像上边粘了土似的。然后说:“上来吧,我们早看见你们了。”

“赵革命,我尻您娘。”孙有财捂住自己的裆骂,“你打哪儿不行,打老子的命根子!”

四个新兵抱成一团儿,打成一团,接着又哈哈大笑。原来,张伟明和孙有财是训练带哨查哨的,两个人一商量,来了个摸哨。

……

李明强想到这儿,自己又笑起来,孙有财捂着裆骂赵革命的样子重现在眼前,非常滑稽。

笑够了,李明强又漫无边际地想别的事情。估计着快要下岗了,突然,他想到自己的小灯泡烧坏了,在床上就想好要在站岗时偷一个汽车刹车灯,差一点把大事儿忘了。他刚走出岗楼,又退了回来,这可是偷东西啊。他想到,当兵前曾偷过生产队马车上的绳子、扒吃过人家没有长成的红薯,但是,那都是生活所迫。现在,你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了,每月有十元钱的津贴费,能买多少个灯泡啊。可是,上哪里去买呢?有没有卖的?

李明强斗争了好半天,在心里骂:“不就是个小灯泡嘛,啥大不了的事儿。”他警惕地看了会儿四周,断定没人,提着枪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连队的卡车后,卡车的刹车灯没有灯罩,李明强用手一按一拧,灯泡就到手了。他刚要走,又想何不再弄一个,作备用,免得再烘了没的换。就这样,李明强又取下了另一个刹车灯,看看周围没人,便三步并作两步蹿回了岗楼。

原来这么容易。李明强非常兴奋,这两个灯炮够他用一阵子了,他想喊,他想唱。但是,这是深夜,他不敢出声。他想到了他在新兵连站岗时,曾照着《军港之夜》的曲子填一首歌,就在心中默默地哼了起来:

塞外的夜啊静悄悄,海浪对哨所肆虐地叫,年轻的士兵手握着钢枪,守卫着祖国亿万同胞。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叫,当兵站岗多么辛劳,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再把心爱的姑娘紧紧拥抱。海风你轻轻吹,海浪你轻轻地叫,让我们的亲人好好睡觉。

李明强从心底一遍遍地哼着这首歌,想象着自己明年考上军校,穿上了令人羡慕的“四个兜”,挎着卫和平走向天安门。他想了很多很久,觉得很累很困,腿有些发软。他没有表,也不知道此时几点几分,也不知道离下岗还有多少时间。按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早该下岗了,可是带班儿的刘根柱怎么还不把三班儿岗带来呢?他怀疑是自己刚才遗了精,没有休息伤了元气。他看看四周,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就蹲下来,闭上眼,养会儿神。

谁知,李明强这眼一闭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