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明强听了,一震,感到了自己的过分,他无形中伤了田副师长的自尊。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甩手绕过跪着的田明健,向门外走去。

师部位于秦皇岛市内,大门正对着繁华的新华街。可营房是座老营房,像山海关老龙头的营房似的,清朝就是军营。历代历年的建设,现在已具有相当的规模,院内清一色的蓝砖大楼,住着穿军装的男兵女兵。清一色的水泥瓦顶红山墙平房住着军官们的家属。白杨参天,举着光光的手臂,呼唤着北国那迟到的春天。垂柳如天降游丝,用力探向解冻复苏的大地。杨槐擎着巨大的伞冠,等待春天给它披上绿装,好为大地遮挡些风雨。那充满生机的油松,高过楼顶泼下千道墨绿。松树墙有一人多高,一道一道把营房条块分割,两个大操场分居东西,各有二三十亩地,师直属部队正在操场练兵,生龙活虎,对操场边上观看的穿着花花绿绿的年轻妇女熟视无睹。两位女兵并肩从李明强身边走过,五个女兵排着一列从远处走来。李明强转过身,怕人家笑他专看女人,可迎面走过一位留披肩发的年青女子,上穿紧身黑色毛衣,下着一条黑色皮裙,脚蹬高腰黑色皮鞋,手戴黑色皮手套,肩挎黑色小皮包,除了那显露的脸是白的外,全身一抹的黑,那身材,那走姿,那胸前高耸的双峰,让李明强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有看过多少场电影,但他看过《神秘的大佛》,那里边刘晓庆着一身黑也没有这女子好看。李明强装作踱步,不正眼看披肩发,却情不自禁地用眼睛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着人家,听着那悦耳的高跟敲地声,一股激情直往身上爬。

师部,给李明强的第一印象是,既威严庄重又宽阔松散,既封闭又开放,是军人生活的天堂。

李明强到教导队报到后,果然见到了那位举着他用绿棉丝缝着伤口的手喊为他师通令嘉奖的田副师长。但是,李明强的工作不是学习,更不是学完后直接提干,而是担任师干部文化学习班的辅导教员、代理区队长。师里将所属部队中没有高中毕业文凭的干部集中学习,请地方教师授课,课余干部们有什么难题,让李明强等几个刚毕业的高中生辅导,三个月后考试合格,发高中毕业证。

李明强这个辅导教员与其说是炮兵团军务股长推荐的,不如说就是李股长敲定的。师里一通知,他就想到了李明强,一是刘根柱以前常在他面前讲,他这个兵有多么了不起,学习多吃苦。二是他自己也通过刘根柱事件认识了李明强,觉得应该给他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机会。所以,他向团首长报告,经选拔,警通连的李明强最优秀,负责此项工作的张副团长,一看到李明强的名字,就乐了,对军务股长说:“这个兵我没看错吧!”遂提笔签上“拟同意。张”。

李明强这个代理区队长却确确实实是田副师长给安的。干部集训队,缺编一个区队长,当时又没有好的人选,听说李明强是代理排长,田副师长就说:“就让炮兵团那个代理排长代理吧。”其实,他早已忘了,这个代理人就是他曾在农场表彰过的那个和平年代少有的新兵。当田副师长见到李明强时,便显出了老首长的博闻强志,使劲儿地握住李明强的手摇,说:“小伙子,又见面了,这回不会握痛你的手了吧?嗬嗬嗬……”接着,他给教导队的干部讲了他认识李明强的故事,说李明强是当代的“保尔·柯察金”。说得大家都笑了,李明强觉得田副师长和蔼可亲,就像他的家乡——吕梁山的农民一样质朴、正直、豪爽。

正如炮兵团军务股李股长设计的那样,李明强到了教导队,如鱼得水,整天都是复习的时间,为干部辅导就是更好的复习,而且干部学习班长的教室从不限制熄灯时间。李明强又是志在必得的玩命三郎,只用了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就完成了与卫和平定的指标,做完了初、高中数、理、化课本后的全部习题,并将初中的一本、高中的两本化学课本从头背到尾。干部集训队的化学教师看这些平时在部队吆五喝六的“首长”们学习不认真,就将其毕业班参加高考的模拟试卷拿来试考,给这些“首长”敲个警钟。李明强也在单位时间内做了一份,这位老师改了李明强的卷子后,大吃一惊,他的在校生最高得分八十四,而李明强竟让他一分没扣。他问李明强:“你考前是不是见过这张卷子?”

李明强答:“没有。”

“那你的化学是怎么学的?”

“高中毕业没学好,当兵后又自学了一遍。”

“你怎么学得这么好?有什么好的参考书吗?”

“没有,我就是把这三本书都背下来了。”李明强拿起桌上的三本化学课本扬了扬,接着说:“要说有,也就是我同学从北京给我搞到的这些试题了。”李明强又拉开抽屉,让老师看。

“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李明强这一试,一下子在师部大院和秦皇岛一中出了名。田副师长笑呵呵地对他说:

“小伙子,你的名气不小啊,一中的毕业班都开展向你学习的活动了。”

“首长,您笑话我。”李明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哎——,是真的,我那丫头回来讲的。”田副师长点燃一支香烟,说:“你,来一支。”

李明强摇摇头,说:“报告首长,我不会抽。”

“噢,不抽好,不抽好。”田副师长一直微笑着,吐口烟,说:“我那丫头学习不好,你能不能抽时间给他辅导辅导?”

李明强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说:“我,我不行,怕耽误她的时间。”

“你也别谦虚了。”田副师长站起来说,“这也是她的意思,你不耽误她的时间,她也就荒废过去了。”田副师长又抽了一口烟,接着说:“我这就算请过了,具体什么时间,她打电话给你。”

“是,首长,我一定尽力。”李明强喃喃地说。

“说话底气足些,就像你喊队列叫号子一样,多有男子气。”

“是,首长!”李明强打了个立正。

“噢,好大的声,吓着我了。”田副师长将烟蒂扔向墙角,“嗬嗬嗬”地笑着走了。

晚上,教导队的通信员叫李明强:“李区队长,电话。”

一个女孩儿翘着舌头嗲声嗲气:“你是李明强吗?”

“对,您是——”李明强已经猜到是田副师长的女儿了,他还是故意这么问。

“我叫田聪颖,我爸爸说请你给我辅导功课,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

“那好,我去接你。”

“你——”李明强不知如何是好,他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在哪里辅导这个问题,是他上田副师长家,还是田副师长的女儿来教导队,显然都不合适。

“你知道我们家住哪里吗?”田聪颖在电话另一端甜甜地问。

“不知道。”李明强心想你们家是高干区,谁敢接近啊。

“这样吧,你下楼,顺着大路往北走,我出去迎接你,好节省点时间。”

李明强还想说点什么,对方挂了电话。李明强只得给队长说明情况,请了假,悻悻地走下楼去。身后队长笑着说:“以后上师长家就不用请假了。”

李明强刚刚转向北边的柏油路,就听见一阵悦耳的高跟儿敲地声,那声音敲得李明强心跳,因为那身影就是李明强初进师部见到的“披肩发”,这两个月,他有意寻找,都毫无踪影,没想到在这入夏的北国春意盎然的月夜在这昏黄的路灯下碰上了,李明强不由得多看两眼。

披肩发今晚穿的是一件紧身的短袖黑色T恤衬,紧身的黑色弹力裤,尖头高跟黑色单皮鞋,依然是一身黑,黑色的长发披向肩后,高高的丰乳挺在胸前,李明强的眼睛都直了,那身材,那走姿,那黑,真是特别、自然、高雅。李明强见她第一面就想,要是让卫和平、张金凤,还有那杨玉萍穿上那么一身黑,会不会也这么美?最后,他都一一否定了,她们谁也比不上披肩发,像披肩发这么美的女人他李明强见一面就想几个月,更别说是娶到家中,就是睡上一次、亲上一口,甚至说上一句话,就够你想个三年五载了。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那年青女子站在了李明强的眼前,笑吟吟地问。

李明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呆了,但看那女子灿烂的笑脸,心里才踏实了一点,回味到那问话的声音是翘着舌头说的,感到非常熟悉,又说不清在哪里说过话。

“你——,你——”李明强语塞了。

“你怎么这么磨蹭,是不是先化了妆才下楼哇?”披肩发“咯咯咯”地笑了。

李明强蓦然醒悟,这披肩发就是田副师长的女儿。心想,这姑娘太早熟了,哪像高中生啊。转而一想,你不也刚高中毕业一年多么,比人家大不了几岁,给你冠个“解放军叔叔”,你还想骑人家呢,心里就嘲笑自己,遂也笑容满面,但还是不很自然地说:“我,我得先请个假。所以,来迟了。”

“老师好——!”田聪颖向李明强深深地鞠了一躬,那美丽的秀发“唿”地一下乱了垂向了她的脸前,将那美丽的瓜子脸遮得严严实实。

李明强一阵激动,趁机用手扶住了田聪颖的双肩,那双大手的指尖也分明触到田聪颖胸前两座大山的山麓。李明强的心醉了,这么容易就实现了与披肩发说话的欲望,而且还触摸到了她的肌肤,手指还划向了她的丰乳。

田聪颖猛一抬头,那长长的秀发划过了李明强的脸颊,吓得李明强向后一闪,不由得松开了手。田聪颖抬起手就那么随意地在额前左右一捋,那美丽的长发就很自然地披上了肩头,随即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打着眼睛了吧?”

李明强没作声,心里骂,眼睛倒是没打着,但让我把手给松开了。好不容易又轻而易举接触啊,令李明强心醉。田聪颖的皮肤像金凤一样的白,在路灯下还有白里透红之感,那肌肉比金凤的鲜嫩柔软,像触到了棉花一般。那披肩长发,划过脸颊的感觉,犹如早春的柳在微风中轻抚脸庞,荡起心潮,回味无限。

“你在想什么?”田聪颖上前拉着李明强的胳膊,摇着问。

别,别松开。李明强心理这么想,嘴上却这么说:“没,没想什么。”

“你学习这么好,为什么没考上大学?”田聪颖真的没有松手,搀着李明强的胳膊,一边走,一边直言不讳地问。

李明强与异性肌肤的接触的美感,被田聪颖这一句话,一下子问没了,他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啊!”

“嗬,我爸没有错说,你还真怪深沉的。”田聪颖说着用眼睛直盯李明强的脸。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下,见田聪颖直盯着他,就低下头走路,不说话。

“假深沉!第一次看人家的时候,眼睛就像钩似的。”田聪颖盯着李明强的眼睛说。

“谁?”

“你——,操场边,柳树下,背着绿被子,提着绿提包,傻子似的。”田聪颖说着又“咯咯咯”笑了起来,笑过,又喃喃地补上一句:“不过,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最精神的兵。”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走路。因为那天,一向很高贵的她,一下子被李明强身上那种说不出的气质吸引了,她总感觉李明强的身上有一种其他兵们不具备的东西,可是,是什么,她也说不清,不免多看几眼,她发现李明强那眼睛正像钩似地偷看她,四目就那么一对,她便很难忘记了,总想再见这个傻大兵一面,没想到,今天就让她见到了,而且是个很优秀的战士,是文化辅导员,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少女的芳心也由此春动起来。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情不自禁地说:“那天,你,太漂亮了。”

“那,今天,就不漂亮了?”田聪颖抬起头,她很在乎李明强对她的看法。

“不,不,不,很漂亮,很漂亮,你很漂亮。”李明强说话的声音从高到低,低得像蚊子“哼”似的,随着声音的低下,他也低下了头。他入伍一年多了,第一次接触女性,而且是这么漂亮的女性,还是副师长的“千金”,作为从社会底层爬出来的他,心里开始打颤了。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田聪颖看了一下李明强说。田聪颖说完,低下了头,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感到了自卑。在学校,老师提多少非常容易的问题,她答不上来,都没有自卑过。

“是,是真心话。不过,你作为中学生,穿得稍艳一些,显得活泼,效果会更好。”李明强很认真地说,他感到田聪颖的眼太尖了,一下子看到他心里去了。因为,当他知道这“披肩发”就是田师长的女儿中学生田聪颖时,心里就想,穿一身黑,显得太性,太早熟了。

“真的?”田聪颖瞪大眼睛看着李明强,说:“你也不喜欢黑色?我爸我妈也不喜欢,说我好多次了,但是,我很喜欢,同学们都说我‘盖了帽’啦!”田聪颖说着,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喜,喜欢,你再长几岁穿,更好。”李明强喃喃地说。

“好,只要你喜欢。”田聪颖已经看到了李明强的认真,用牙咬咬下嘴唇,低声而有力地说。李明强见田聪颖的香唇动了动,很性,真想上去一吻。

两人不说话,低头又走了一会儿,田聪颖放开李明强的胳膊说:“到了,这就是我家。”

李明强一看,离教导队很近,怎么走这么长时间?再看来路,原来,他们走的是那没有路灯的小路,绕远了。

李明强看田聪颖已开门进去,就整理一下军装,随后闪身进了大门。

这是一座独门小院,院子不大,一道木质回廊通往三级台阶高的“工”字型红瓦房,紫香藤几乎爬满了回廊,形成一个封闭的绿色通道。回廊两边是花园,花园里铺着鹅孵石小道,各种各样的花竟开着。虽然,花园里和回廊下的灯把小院映得通明,但李明强还是看不清那都是什么花,准确地讲,李明强是认不清都是什么花,但那丁香花诱人的奇香他还是能嗅得出的。

进了“工”字房的中央大门,是一个很大的会客室,字画、盆景、沙发和茶几上的水果、糖块,让李明强看得眼花缭乱,靠墙而立高约两米的大钟,摆着沉重的圆摆,踏着均匀的脚步“嗒、嗒、嗒……”。突然,那钟头上的雕花门哗”地一下开了,露出了一只漂亮的肥嘟嘟的猫头鹰,“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紧跟着那钟就浑洪地“当”地响了一下,雕花小门“哗”地一下又关上了。李明强看,时针指向八点。

“我爸妈散步去了。走,到我屋里去。”田聪颖说着推开了一侧的木门。李明强跟着进去,却不是屋,是室内的走廊,房门一个个关着,田聪颖冲李明强“嘘”了一声,轻轻说:“这是我哥的房间,正和女朋友谈呢。”

李明强也没有听到说话声,就放轻了脚步,随田聪颖进了她的屋。

屋内挺香,只是东西堆得乱七八糟。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两个大立柜,墙上、柜子门上都贴满了从电影广告上剪下的美女猛男照片,田聪颖指着一个男人的照片说:“我最喜欢高仓健。”

李明强虽没看过日本片《追捕》这部电影,高仓健这个名字却如雷贯耳。说高仓健那人物特征简直是盖了帽了,中国的年青女子多数都喜欢他,把寻找对象的标准,都定在了和他一样的水平线上。李明强看看那照片,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心里说,老子就比你强,嘴角便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过,说:“补什么?开始吧。”

“就先补化学吧,我就不会写分子式。”

田聪颖这个名字没有起错,只是那个“田”字,在学习文化课时应该改成填上什么东西的“填”字,也就是说,她把那“聪颖”劲都填没了。真是奇笨无比,用兵们的话,就是“连骑(起)驴的常识都不懂”,就这还准备考军医学校呢,门儿也没有。李明强这么一想,就没有什么心情给她补课。可田聪颖对李明强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哪一天晚上不到,她的电话就来了,翘着舌头,嗲声嗲气地说:“怎么还不来呀,急死人了。”

李明强就去,给田聪颖补课本身就不是什么负担,况且,田聪颖也是三心二意,一见面就神聊,李明强惊奇地发现,她学习虽然不好,但社会知识很丰富,国内国外发生了什么大事奇事怪事,什么圈子里有什么奥秘,她如数家珍,这些又恰恰是李明强欠缺的,真是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加上田聪颖那天香国色,没有男人来为之心动,她得知李明强不喜欢她穿全身一抹黑,就一天换一身五颜六色又恰到好处的衣服,显得既纯情又妩媚。因为她长得俊,身材好,真是穿什么都好看,乐得田副师长老两口直夸李明强:“你这个小老师不错,我们颖颖很听你的话,说不让穿一身黑,就不穿了。瞧,这才像个中学生的样。”

李明强到田家,田家就乐成一片,好像本来就不是让他去给田聪颖补课的似的。水果、糖块,足开。李明强长这么大吃的水果糖块加起来,也没有进田家这么短的时间吃得多,特别是那金黄色的纸上印着个红大虾的酥糖,李明强最好吃,因为去得次数多了,熟了,也不讲究,每次去准把那酥糖挑吃完。第二天,那酥糖就又补上了。两男两女、两老两少,像一家人一样那么平衡、那么和谐,海阔天空地聊。这时候的田副师长,就是个老头,和蔼可亲的老头,首长的派头一点也没有了,有时乐起来,像个孩子。每次都是儿子聊到田聪颖说该补课了,老两口就笑着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李明强就随田聪颖进了闺房,这闺房自从李明强进这过后变得整齐有秩序了,那高仓健的像也没有了,李明强指着原来贴高仓健画像的地方问田聪颖:“你最喜欢的人呢?”

“在这儿呢!”

李明强就随着田聪颖的手指看,可什么也没有看见。正当李明强不知所措时,田聪颖突然转过身,用手指点住了李明强的大鼻尖。

李明强看田聪颖回身劈手划向他的脸,本想抬手去挡,却突然止住了,她要想看看这小姑娘耍什么花样。

田聪颖那滑嫩的手指从李明强的鼻尖划过嘴唇,划过那山涯似的下额,突然双手勾住了李明强那石柱般的脖子,翘着脸说:“你就是高仓健!”

李明强心头一热,马上又冷却了,这可是田副师长的千金小姐啊,决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明强分开田聪颖的手,说:“小毛丫头,你该上医院了。”

“上医院?”田聪颖不解地问。

“是啊,我看你没发热,也是神经错乱,要不,怎么能说胡话呢?”

“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你吗?”田聪颖不但没急,却反问李明强。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没说话。

田聪颖说:“他说,知道了你的身世,越来越觉得你像保尔了。”

“是吗?”李明强的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反问道:“我有那么伟大吗?”

“当然没有,我妈对你的评价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李明强突然来了情绪,他这些天已预感到田副师长夫妇在聊天中,似关心他的样子,已经把他的经历搞清了,他很想知道,他们是在背后怎么议论他的。

“可怜!”田聪颖说完“咯咯咯”地笑了。

李明强一惊,心想,老太太怎么这么评我。想一想,自己在他们面前不亢不卑,没有做什么不适合自己身份的事啊。

“这孩子太可怜了,真让人痛啊。”田聪颖学着她母亲的腔调说。

李明强笑了。看到桌子上有一塑料袋他最爱吃的虾酥糖,就打开拿出一颗,问:“专门为我买的?”

“我可没那么多钱供你吃这糖,是可怜你的人让司机去买的。说你爱吃,就让你吃个够。”

李明强抬起的手放下了,把糖又放回了塑料袋里。他真正地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可怜了,他太忘乎所以了,回想到自己每天都把人家果盘里的酥糖一扫而光,是太失态了,没吃过东西似的。

李明强低声地说:“来,今天补什么?”

“都几点了,什么也不补了,听首歌吧。”田聪颖一边说,一边摁下了桌子上小录音机的一个卡键,屋里立刻响起了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这是部队不让兵们听,不让兵们唱,怕涣散斗志的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抓紧,怎么考军医学校呢?”李明强喃喃地说。

“你也太幼稚了,非得参加考试才能上啊?”田聪颖不屑一顾地说。

李明强不作声了,默默地听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田聪颖似乎感到了李明强的失落,走过来,抱着李明强的腰,轻轻地说:“我爸说了,要提拔你,推荐你上军教导队,半年就能提干。”

李明强感觉到田聪颖的头在自己后背上摩擦,抑制住怦怦跳动的心,分开田聪颖的手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明强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知道田聪颖那分明是在向他求爱,田副师长老两口也确实太关心他了。李明强嫉妒电视小说里那些获得顶头上司女儿爱情的幸运儿,可是真轮到自己头上,又感受到是莫大的耻辱。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打出一片天地,他不想让别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就像在体校不愿认王宏茂作干爹一样,他不会接受田聪颖的爱情。要爱,如果接受了田聪颖,不但不能保证婚后是否幸福,眼前就对不起卫和平。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考军校,到国家最高学府去找卫和平。

然而,全军院校招生的名额早已下达,教导队就是不让李明强报名。说田副师长有指示,再留李明强干一年,直接提干。李明强知道副师长的意思,要施恩于他,要操纵他的一生。可李明强决心已定,他对大队长、教导员说:“我想当将军,不上正规院校怎么能行,我决不能让我两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两位领导点头称是,劝李明强先干好工作,他们找师首长做工作,让李明强“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李明强还是照常操课、复习、晚上到田副师长家里。田聪颖还是对复习不感兴趣,缠着李明强说这说那。这天,她告诉李明强一件事,差点把李明强的肺都气炸了,她说:“你们大队长和教导员来我们家了。我爸说,今年还是让小李子考吧,我看那孩子是一心想考考试试。你们教导员却说,千万可不能让那孩子考,一考准走,您不知道他下了多大工夫。”

“你爸怎么说。”李明强急切地问。

“我爸什么也没说。”

“不可能。”李明强的两眼冒火,直盯着田聪颖。

“真的,我爸什么也没说,就谈别的事儿了。”田聪颖有点发怵,声音喃喃的又有点抖。

李明强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他真想把教导员的心掏出来看看,为什么一边告诉我好好工作,他代表组织给我找名额,一边给我使绊呢?李明强把手中的酥糖重重地摔进果盘里,起身就走。田聪颖在身后喊:“你可别去找人家啊!”

“我有病!”李明强低吼一声。

李明强没有找大队长和教导员,他通过老乡找到了干部科刘科长。刘科长说:“看在老乡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田副师长今年就要退了,我看老家伙是看上你了,一双儿女娇得没样儿,管不了儿子,就想给女儿选一个好女婿。你要愿意攀这个高枝儿,他就是退休了,也能保你提干。可是,新的干部政策马上就要出台了,以后的军官必须经过院校培训。再说,田副师长那女儿,中学就疯成这样,上了军医学校,碰上个门当户对的,愿不愿跟你还在两下呢。”

李明强说:“我已经有对象了,在北京大学,我必须考军校。”

“那好。”刘科长说:“看在老乡的份上,我给你留个名额。但是,你必须做通田副师长的工作。”刘科长点上一根烟,吸了两口,看李明强没有什么反应,就知道让李明强做田副师长的工作是有困难的,他想了想,说:“这样吧。咱师原来的师长,也姓李,是咱们巩县的,对就跟你一个县。虽然他早退休了,不过,田副师长是他一手提拔的。你去求求他,我看问题不大。”

刘科长说完,看李明强还是一脸茫然,就走到桌前拿起了电话,冲话筒说:“我是刘科长,给我接李师长家里。”说完,他猛吸两口,把烟放在了烟灰缸上。紧接着,刘科长深沉的脸笑开了花,对着话筒喊:“首长,我是小刘啊,好长时间没看见您老了,身体还好吧?忙呀,这不就给您老打电话了。去,我就是准备去看您老的,我现在就去。我还给您带个人,就是你们巩县,也姓李,是您老一家子的。对,就是咱们师的。没事儿,我小刘办事您还不知道。对,我是老乡观念强些,不过,我从不干违反原则的事儿。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刘科长放下电话,打开大衣柜,从中取出两条“友谊”牌香烟,说:“老爷子抽烟,带上。”然后,又走进里屋提出两瓶“四特”酒,说:“老爷子喝酒,也带上。”接着,又搬过小凳踩上,从大衣柜上取下一提李明强从没见到的东西,说:“这个给阿姨。”

李明强提着这些礼品跟在刘科长的屁股后边走,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为自己办事,让人家刘科长出东西,他不知道怎么报答人家刘科长好。他口袋里只有十七元钱了,每月的十元津贴费,除了买牙刷牙膏洗衣粉肥皂外,他连块香皂都舍不得买。他想把那仅有的十七元钱给刘科长,又觉得太少,光人家这些东西都不止十七元。李明强咬咬牙,喃喃地说:“科长,我现在没钱,我会记着您的恩情,来日报答您。”

“你这孩子,咱们是老乡,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为我办事儿,拿您的东西……”李明强吞吞吐吐地说。

“嗨——,多大的事儿。这东西都是人家送的,我也不花钱。”刘科长说完,向路边吐口痰,又叹口气,说:“咱的官儿太小了,人家几个人送咱的东西,咱再合起来送一个人,唉——”

李明强咬咬牙,低声也有力地说:“我会记着您的!”

“你到李师长那儿,说得可怜点,能哭就哭,李师长心特软,最爱帮助弱者。”

李明强心里说,我本身就够可怜了,还用说得可怜。

刘科长又说:“我看你这孩子像个男子汉,不是人前掉泪的主儿。其实,男人的眼泪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该利用的时候也得让他流出。”

李明强的心里酸酸的,他有多少眼泪都是向肚子里流的,只要想起自己苦难的历史,他就想落泪。他坚信,他若讲出来,听者也会落泪的。

刘科长接着说:“别怕,你在李师长面前哭,不丢人,我们对他来讲就是孩子,你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

说话间到了李师长家,进门前,刘科长又叮嘱一下李明强:“别怕。”

李明强心里说,我怕过谁啊。可是,他也确实有点害怕,害怕退下来的李师长给他办不成事儿,考不了学。

“哎呀老首长,您的气色真好啊?”刘科长一进门就笑容可掬地喊着伸出手,拉住老师长的手轻轻地摇。

“我是无官一身轻啊,哪像你个大科长那么忙。”

“哎呀,老首长,您又开始批评我了,我找阿姨去,您呢就和您这位真正的同乡本家聊吧。”刘科长说着,就冲李明强说:“来,这就是李师长。”

李明强早把东西全交给了左手,向前跨一步,立正,行了个军礼,说:“首长好!”

“好,好。坐,坐。”李师长指着沙发说。

“你是巩县人。”李师长未等李明强坐稳就问。

“报告首长,我是巩县人,叫李明强。”李明强忽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好,坐下说,坐下说。到自己家里了,什么首长不首长,没有那么正规。况且,我也休息了,叫个叔叔伯伯的更亲切啊。”

李明强的心头一下子热了,好像久别见到了亲人一样,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往外倒,可就是无从说起。刘科长这时已走进了里屋,喊了声阿姨,就听见一位老女人用地地道道的河南腔说:“咦——,小刘,你可有工夫来了。”

李师长见李明强不说话,就又问:“你家是巩县哪里?”

“兴隆镇西流村。”李明强答。

“西流村?那可是个穷村子啊。你们村有个叫李铁梁的,你认识不认识?”

“他是俺伯。他一直不在村里住,全家都搬到十里铺了。”李明强说。

“我知道,他是俺十里铺的专员。好人啊,听说他兄弟是‘右派’,被打回了老家,没地方住,他把家里的两孔窑腾给他兄弟了。他就住在俺家里,借俺家的老房子。”

李明强的心里一阵酸痛,他从小就认为大伯在外面当大官不管他们,不知道大伯为他家还有这么大的付出。

“那年我回去探家,我们俩每天晚上都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聊天。你伯,他可有水平了。哎,对了,他是你伯,你是——”

“我就是他那‘右派’弟弟的孩子。”李明强低下了头,泪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唉,错划,不,是打击报复。现在,你父母在哪工作?”

“没有工作,在家务农。”

“不是平反了吗?怎么没有安排?”

“根本就没有找到把俺爸俺妈划成‘右派’的红头文件,全是人们瞎斗的。”

“噢——,我明白了。那可以查档案啊,你父亲当年不是县里的组织部长吗!”

“我爸和我妈的档案,都被一场大火烧了。”这是李明强听王宏茂说的,李师长也听李明强的大伯说过。李明强的父母抗战时期就参加了八路军,中原突围打到湖北,后来又带部队解放了巩县。之后又被调回湖北剿匪,李明强的父亲就是鄂豫陕边区的剿匪司令。在一次剿匪行动中,不幸被土匪包围了,战斗很残酷,他的部属一个个牺牲了,他身上也多处受伤,最后只剩下了他和他的副手。就在这时,那个副司令将枪口顶上了他的脑袋,喝令他把枪扔掉。原来,那个副司令早已叛变了。李铁柱悲愤交积,扔下手枪,哈哈大笑。笑声分散了那叛徒的注意力,李铁柱回手一掌,击碎了叛徒的脑壳。当李铁柱醒来时,已是在我后方医院,脑海里全是死去战友的身影,李铁柱神经了。组织上为了给李铁柱换个环境,在他病愈后,把他安排到富源县任副书记,后兼组织部长。后来,李铁柱负责的专案组查出了一起牵扯到地区和县里一些领导人物的大案,深受迫害,神经病又犯了。迫害他的人不但操纵医院不给他治病,还动员李明强的妈妈和他离婚。李明强的妈妈坚决不从,双双被办病退下放到了农村。接下来,富源县委失了一场小火,烧掉一个单身干部宿舍,那干部管理档案,违规将李明强父母的档案放在了宿舍,结果他们两人的档案被烧毁。再后来,他们夫妇就都成了“右派”。

“孩子,你父母可没少给国家做贡献啊!有什么事儿需要叔叔帮忙的,你尽管说。虽然我退了,但在咱们师,我说话还算点数。”

“叔叔——”李明强一下子跪倒在李师长的眼前,哭得像个泪人一样。鼻子一把泪一把地说明了要考军校的心愿。

“起来,起来,我给田副师长讲,今年一定要让你参加考试。”

“哎呀师长,你可不知道,这孩子可能干了,当新兵就在田副师长那里挂上号了,没准是想招小李做驸马呢?”刘科长这时从里屋里走出来,不失时机地说。

“是吗?”李师长笑了笑,说:“我们中原人就是能干,他若要有意,让孩子去上上学不是更好吗?他那丫头也该上军校了吧?”

“是,他要了个名额。”刘科长答。

“就是,让两个孩子都去上。如果毕业后,双方没意见,我做媒人。”李师长终于露出了笑容。

“人家双方要是都没意见,那就是自由恋爱,还要你这媒人干什么?”刘科长嘻笑着说。

“好了,好了,别给我贫嘴了。你们先回去,小李子别分心,好好复习,我一定让你参加考试。”

“是!”李明强又打了个立正敬礼。

“哎,我给你们说,下次来家不要拿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缺。”李师长站起来送客。

“这是小李的一点心意。”刘科长笑着说。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刘科长一眼,心里充满了感激。

李明强把刘科长送到家门口,就径直往田副师长家里走去。他已成了田副师长家的常客,也就不分什么时间,只要家里有人,他就能进。况且,现在熄灯号没响,田家是不会有一个人睡觉的。李明强想去探一下虚实,看李师长给田副师长打电话了没有。

门半掩着,李明强刚推开门,就听到田副师长在客厅里撕心裂肺地喊:“你成心气死我呀你!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田副师长的儿子田明健顶撞道:“你死了,我最起码自由点!”

“你给我滚!以后别再进这个门!”

“你以为我愿意进这个门?你给我把院子划开啊!”

“我给你划开?这是部队分给我的房子!没你的份!”

“没我的份?那我的呢?人家老农民还给孩子安一个窝呢!你当这么大的官儿,怎么连一间房子都没给自己的孩子挣到?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教训我!”

“你——!你——”田副师长气得直打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你太放肆了!”李明强推门一步跨进屋去,怒目瞪视着田明健,把手向门外一指,像连长吼他的兵似的吼道:“出去!”

“让我出去?你算老几!”田明健像只斗红了脸的公鸡,劈手打在李明强指向门外的右臂上。没想到用力过猛,李明强结实的肌肉顶得他钻心的痛。

“我——,我是他的兵!”李明强吼着跨上一步,揪住田明健的胸襟,一把将他拖出门外,顺势一拧,田明健便倒在了门外的长廊里。李明强还气不过,一脚踏在他的胸口上,哆嗦着嘴唇说:“我——,我今天,就替他教训教训你!”

“打死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田副师长气冲冲地来到门外,抬脚就踢田明健。

李明强急忙拦田副师长:“师长,别生气,别生气。”

田明健看李明强移开了脚,翻个身爬起来想跑,被李明强一把抓住:“跪下,给你爸跪下!”

田明健傻了,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跪过呢。

“跪下!”李明强又是一拧,田明健“扑通”一声跪在了田副师长面前。

“给你爸认错!没有他,能有你今天吗?你生在福窝不知福你!”李明强鄙视着田明健,并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着田副师长。

田明健面向田副师长和李明强跪着,低着头不说话。田副师长突然老泪纵横,捂住脸转向屋去。他老婆急忙过来扶住他,安慰说:“都是我不好,没教育好孩子。”

“我一个堂堂的师长,让一个兵给我教育孩子,我——”田副师长泣不成声地说。

李明强听了,一震,感到了自己的过分,他无形中伤了田副师长的自尊。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甩手绕过跪着的田明健,向门外走去。

田聪颖一直躲在屋内不敢出来,看见李明强夺门而出,便从侧门溜出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