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明强看着区队长和他老婆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

第二天,教导员把李明强叫到办公室,告诉李明强,他和大队长跟田副师长好说歹说,田副师长终于同意让李明强参加全军统考了,要求李明强不仅要好好复习,还要干好本职工作,不要辜负了大队领导的期望。

李明强听了,道了谢。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教导员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太清楚田副师长为什么同意他参加全军统考了。

李明强的数理化课本已经复习几遍了,至于语文、政治,他也把认为该读的读了、该背的背了,仅时事政治那10分的题,他就准备了二百多个。现在他复习的重点是,做卫和平像雪片似的寄来的那些高考模拟试卷。至于本职工作,也没有什么,辅导干部学习对自己来说本身就是复习,再一点就是搞好服务了。这一点,对特别能吃苦的李明强来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了。

李明强没有满足现有的状况,坚持两腿走路,做两手准备。他始终坚持着逻辑与语言刊授大学的学习,挤时间写作练笔。他认为像田聪颖那样程度的人,没考试都决定上哪个军校了,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考生,分数再高也只是个限额截取。他终于知道那些文化程度比较好的老兵为什么考不上军校了。他不能步他们的后尘,他要为自己的后半生筑起一根坚实的基柱。

李明强不断地向刊授大学的校刊和电台、报纸投稿,只是投出去的稿子,不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就是被附一张制式的小纸条儿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那小纸条儿上是铅印的,几个条款几乎是出于一辙,多数都是在那“此稿件不适合我刊,建议改投他处。”的条款前打个小勾,有的干脆不打,甚至连个小纸条儿都没附,编辑们能写几句客套话的就更少了。李明强曾试着将自己的稿子每页用胶水轻轻地粘上,看编辑们是否看了他的稿子。这一试,使他大失所望,退回的稿子粘连处丝毫未损。

李明强痛苦极了,感到受人捉弄的耻辱。夜里,他睡不着,爬上楼顶,狠狠地打了几路拳,拳拳脚脚都打在了编辑们的致命处,他打累了,抱着头哭了一场,又回到水房冲了个凉水澡,坐在桌前,提笔扬扬洒洒地写了一篇自己致力写作的苦衷,最后以一首小诗结尾:

我曾发誓
不再写作
将凝重的笔抛向寒冷的冬季
然而
希望的土地
在春风中解冻
呼唤我播种

李明强将这一吐为快的文稿,胡乱地写上个刊物的地址邮了出去。然后,义无反顾地苦学他的“逻辑与语言”。他坚信,终有一天,他将成为一名令人仰慕的文豪,不辱没他与诗圣杜甫出生在一个窑洞。

这天夜里,天非常闷热,李明强在屋里实在是学不下去了,就想到楼下走一走。他刚走到马路上的黑影里,就感到身后起一阵风,一个黑影从松树后跳出,直取李明强的后背。

李明强左跨一步,那人扑了个空,被李明强顺势夹在腋下,一道黑瀑布似的长发“唰”地一下甩到了李明强胸前,秀发后一声娇滴滴的叫声:“哎呀,痛。”

“你要干什么?”李明强将长头发扶正松手。

“找你!”田聪颖用手捋了两下长发,将它们披在肩上说:“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根本不需要辅导。”李明强冷冷地说。

“我需要你陪我,聊——天。”田聪颖用它那杏眼钩也似的看着李明强。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说:“你有学上了,我还得复习考试呢?”

“不用,让我爸给你找个指标就行了。况且,你学习那么好。”

“可能吗?”李明强又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田聪颖一眼,嘴角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更浓了。

“一定。”田聪颖突然转过身,抱住李明强的脖子,点起脚对着那肥厚的阔唇亲了一口。然后,敲着高跟,扭着屁股向前跑去。

李明强怔怔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向回猛跑,在他跨进楼门的一瞬间,听到田聪颖撕心裂肺地喊:“李明强!”

李明强头也不回跑上楼,进了宿舍。身上出了一身透汗,他也顾不得擦,喘着气。这突如其来的吻,使李明强的心跳得非常快,他最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他将怎么处理这迟到的爱呢?

李明强感受着田聪颖的吻,就像杨玉萍在派出所吻他那一下一样,短暂而永恒,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这是第三个女人的吻,既不像张金凤那么热烈张狂,又不像杨玉萍那悲壮忧伤,田聪颖的吻,甘甜而率真,像蜻蜓点水,像蜜蜂采蜜,像老龙头上的海鸥亲吻大海一样,有一半目的又有一半随意。而这一半目的一半随意,就像一位身裹轻纱的裸体少女,给人以不尽的回味。

李明强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甜甜的,留着田聪颖的口香。这口香使李明强坐卧不安,如果接受了田聪颖的爱,上军校是肯定无疑,但是,他将永远失去了卫和平。如果不接受……

正在李明强如坐针毡之时,田副师长家里的炊事员来了。他问李明强为什么不到田家去了,说田明健那小子不是个东西,李明强那天揍田明健,可为他们炊事员和司机出了口气。说人家正职家里有一个公务员一个炊事员,他在田家既是公务员又是炊事员,做饭倒是份内的事儿,因为老头得吃饭,多做几个人的也没关系,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可搞卫生就麻烦了,客厅走廊得搞,老头老太太的屋得搞,连他妈的田聪颖和田明健的屋也得搞。田聪颖那妞儿还好点,特别是李明强去了之后,就再也不让他进屋了。田明健那玩艺儿,整天把破鞋烂袜子扔给他洗不说,还三天两头带着女孩到家里掂锅,弄得屋里乌烟瘴气,满地扔的都是卫生纸,恶心死了。这还不够,还把那女孩带血的裤衩给他洗,他敢怒而不敢言。别人都以为在首长家服务是多美的差事儿,可受这窝囊气谁知道?真是敢怒不敢言,不像李明强那样打一架再也不去了,他还得再干一年,连撒个恶气的地方都没有。

李明强说:“那你就自己找乐,洗那女孩儿的裤衩时,先往上面撒泡尿。”

“球,他操过的女人,我再撒泡尿,你不是埋汰我吗!”炊事员嘴里虽然这么说,心想这还真是个解气的好招,要是每次能往田聪颖那小裤衩上滴几滴,那感觉就更好了。

“李明强,电话,快,田副师长的。”楼道里传来了通信员的叫声。

“操,刚谈到兴头上。”炊事员说。

李明强跑进队部,拿起电话:“喂,首长,我是李明强。”

“小李子,你是怎么搞的?打了我儿子,又欺负我女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头了?”

“首长,我——”

“哈……,没事儿,别紧张。小颖说你好长时间没来了,她去请你都请不来,现在正在屋里哭鼻子呢。”

“首长,我——”

“别我我的了,快过来吧,你阿姨也想你了。”田副师长的话不容李明强做否定的回答。

“那,是,首长,我,我马上就到。”

就这样,李明强在田副师长的炊事员陪同下,又走进了田家大门。他与田聪颖逢场作戏,一直到参加全军统考。统考完了,田聪颖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请李明强天天去她家了,就同母亲回老家山东去了。

干部文化集训班也在全军统考前结束了,教导队一下子松起来。教员休假的休假,探家的探家,留守的有家属的来队。几个光棍汉,有李明强在,便四处找对手打篮球,赢汽水和啤酒。

李明强没有了考试压力和田聪颖的纠缠,如释重负,把陪战友们玩当作锻炼身体,回到队里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他的逻辑与语言,静下心来思考写作。他看到巴尔扎克为拿破仑写的“彼用剑所未竟其业,我将以笔锋竟其业”的两句话后,就在自己笔记本的扉页上写道:吾将用剑笔竞其业!

这一天,李明强他们与汽车连比赛篮球,教导队留队的人会打的都去了,赢了汽车连八分,汽车连请他们吃饭。

酒足饭饱后,一帮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了教导队。值班员交给李明强一封信,是《启明星》杂志社寄来的,很厚,牛皮纸信封上扣着一个红色大方框,框子里圈着三个大红宋体字“印刷品”。

区队长喝高了点,一把抢过,抬手扔进了纸篓,吐着酒气说:“费那老劲干什么?你以为人人都能成为作家呀!又耽误工夫,又花钱,也没见你发表一个字啊!”

教导员赶忙去纸篓里捡起那信,冲区队长喊:“你喝多了,瞎说什么?秦皇岛电台前一段不就播了小李一篇稿子吗!”

“我是为他好,他的津贴费全都用来寄稿子了,也没见变成一个铅字。”

“走吧,走吧,休息去,睡觉儿。”人们嚷着推着区队长往宿舍走。区队长不干,嚷道:“你们干什么呀?我没喝多!来,小李,我告诉你,还是那句老话,你好好复习,一定要参加考试,考上军校出来,就像我一样,当一辈子正排,也能养活住孩子老婆。”

教导员一听区队长说“当一辈子正排”,心里就像吃了个苍蝇。这区队长什么都好,就是一喝就高,高了就放炮。教导队在师部院内,师首长抬脚就到,没有不知道他的。“喝酒误事儿”,这是领导对他的评价。教导队是教学单位,时间划分严格,区队长都是在业余时间喝酒,从来也没有因为喝酒误过事儿,可就是提不起来。报一次,被主管直属队的田副师长刷下一次。区队长一直对田副师长卡着他提不了副连而耿耿于怀,就故意借喝酒撒酒风,一次竟喝了酒跑到田副师长家里闹。

教导员怕他再闹事儿,就叫通信员赶快去叫区队长的家属。区队长还大着舌头喊:“小李,你记住我的话,一定要想办法考。别听那老王八蛋的话,他直接给你提干?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告诉你吧,年底就给他免职了。别告诉别人啊,小李。别认为这是小道消息,哪一次红头文件不是来证实小道消息的?这年头,谁不相信小道消息,谁是傻B!你去找你老乡,找……”

“哎呀——,你们怎么搞的?让他喝这么多?”区队长的老婆一边喊一边跑上来拉区队长。

“我没喝多少,不碍事。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就回……”区队长冲他老婆嘻笑着说。

“走吧,还没喝多呢?舌头都硬了。”区队长老婆半嗔半怒地说。

“走,走,还是老婆心疼我。走,走,睡觉去。操他娘的,老子不——唔。”区队长没骂出口,他老婆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轻声地说:“心里不痛快就别喝酒,实在干不下去,我们就回家。”

李明强看着区队长和他老婆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区队长老婆是所有来队家属中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文化素质最高的一个,大学生,准确地说是大专毕业,在区队长老家的县医院当医生。人很漂亮,也很贤惠,一结婚就把区队长的父母接到县城了去住了。区队长讲起老婆对他父母的孝敬,眉飞色舞,说老婆是他生活的支柱。李明强整天听他讲老婆老婆的,想可能是个黄脸婆,谁知一看真人,要不了解底细,真还认为是个黄花大姑娘呢!老教员给区队长开玩笑:“人呀,没有十全十美的。你情场得意,官场失意。若把你老婆贡献一下,别说提个副连,保你提个副团!”

李明强一边想一边走回宿舍。他一滴酒都没沾,他知道自己新兵的身份。他懒洋洋地把那封信扔在桌上,像扔口袋似地把自己扔在床上。又情不自禁地一跃而起,从桌上拿过那封信拆开,原来是两本《启明星》杂志。怎么寄了两本?李明强很纳闷,翻开一本看目录。这一看不要紧,李明强的眼睛直了,那上边清清楚楚印着李明强的名字,只是那文章的名字叫《感悟写作》。李明强没有写过这个题目,他想是不是重名重姓,但是,这教导队就他这一个李明强,这《启明星》杂志社又是怎么知道这一详细地址呢?

李明强带着许多疑问,掀到了第十七页,真的,真的是他李明强自己写的文章,就是那天夜里,在楼顶打过拳后,不经意间写的那篇文章。编辑还加了评语,一段很长的话,主要是说感情真挚,文以情感人,以情动人,情感是文章的灵魂。

李明强看了好几篇,抑制住自己的怦怦心跳,将他的第一篇铅字无声无息地锁进抽屉。他好像感悟出了一点写作的奥秘了,不是人家编辑们不看你的稿子,是你的东西不够档次。

李明强又针对这篇《写作感悟》蘸满感情地给编辑写了一封信,最后还是以一首诗结尾:

有人在玉石上雕刻,
欲留下不朽的名字。
吾愿在汗珠上雕刻,
以达到人生的充实。

李明强很快接到了张仁杰编辑的回信,称赞他是一个很有实力的文学青年,要锲而不舍地坚持下去,一定会取得好成绩。

李明强终于看到了阳光,心情豁然开朗。张编辑的信像卫和平的信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使他更加坚定了走向文学巅峰的决心,挤出一切时间苦读笔耕。

教导队与周围能联系上的单位把篮球赛了一遍,李明强一人难敌众手,队友们也都是玩玩图个痛快,所以,基本上是输赢各半。李明强实在不愿和教导队的单身们整日打球玩牌、到来队嫂子那里贪嘴蹭饭讨酒喝,他就来了个白天睡觉儿晚上学习写作。那些单身汉们叫他多次都不见成效,又没有多少赛事,所以就放李明强自溜。除非哪位嫂子想起来了,说,去把小李子叫来一块吃。那些单身汉们就说,叫他干啥,他又不喝酒。或者说,算了吧,吃顿饭,耽误他少看十页书少写两页字,得不偿失。

这天下午两点刚过,李明强睡得正甜,被通信员推醒了,说干部科刘科长电话。李明强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跟通信员到了队部,他接到电话喂了一声,接着喊:“真的?我马上到!”

李明强先跑进洗漱间,拧开水龙头,捧着水洗了把脸。然后,甩着手上的水,脸上带着水珠就向师部办公大楼跑去。

“小李,祝贺你啊!”刘科长见李明强进屋,笑呵呵地说着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张红色油光硬板纸递给李明强,说:“你自己报的,石家庄陆军学院十八中队,步兵侦察专业。”

李明强接过那大红纸,只见上面写着“录取通知书”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大字下是石家庄陆军学院雄伟壮丽的大门,中国的“西点”军校,亚洲第一大军校,李明强梦寐以求的愿望就这么实现了。他将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他人生转折路条,是他圆将军梦的连接点。李明强激动不已,向刘科长敬了个长时间的礼,说:“谢谢科长,谢谢您。还是那句话,我一定要报答你。”

“瞧你这孩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以后不许说这话,能把我当大哥看就行了。这样吧,晚上到我家,让您嫂弄几个菜,咱俩喝两盅,庆祝庆祝。”

“中!”李明强在自己的老乡自己的大哥面前痛痛快愉地说了句家乡最简单最中肯的话。

李明强在刘科长家喝了个头晕脑涨,又被刘科长拉着到李师长家告别。刘科长晃了晃从自己家里拿的东西,对老师长说:“首长,这是小李孝敬您老的。”

“你小子,够情谊,我喜欢!”李师长对刘科长说,他很清楚李明强是买不起这些礼物的。他照着李明强的后背拍一下,说:“听小刘电话里说,你在咱们师考了个第一,我高兴啊,给河南人挣脸了。”转而,又对刘科长说:“你们两个高兴喝酒,也不叫一下我老头子,也让我高兴一下。”

“首长,不敢,只是没有好菜,怕……”刘科长急忙说。

“怕什么,我老头子不吃菜也能喝他三两。”李师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对二人说:“来,咱们再喝两盅,也算我给小李送个行。”说着就站起来去拿酒。

“首长,我们已经喝得不少了!”刘科长上去拦住李师长。

“怎么?我们李家又出了个军官,不让我高兴高兴?”李师长嗔了刘科长一眼,冲里屋喊:“老婆子,把我的茅台给拿出来。”

门开处,一位看起来比李师长小十多岁的女人端着一瓶茅台酒走了出来。

“哎,老婆子,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铁梁哥的侄子。他考上军校了,全师第一名。”

“咦——,真精干,像干部坯子!侄子仿叔,也像铁梁哥。”老太太说一口河南普通话。

“是外甥仿舅,侄女仿姑,‘你说也不会话’。”李师长哈哈笑着拖着河南腔逗自己的老婆,“去,给我们拿几个杯子。”

“师长和阿姨感情真好,大院里没人不夸的。”刘科长陪着笑脸说。

“那是当然。你阿姨啊,在老家可吃苦了,对我爹娘那是没说的,十里铺镇谁不跷大拇指头。咱是有恩知报啊。”老师长哈哈大笑。

“小刘,别听他的。人前夸我,人后骂我。”老太太说着,往三个大杯子里各倒了一点酒,说:“不吃菜?”

“瞧你这老婆子,连酒都舍不得给我们倒,还吃菜,吃空气啵!”李师长笑着,又拿起酒“咚咚咚”倒了半杯子。

“首长,不敢喝这么多!”刘科长急忙拦。

“喝,就这么多。欠着半杯,等小李毕业了喝。”李师长说着把酒瓶递给李明强说:“倒,就我这标准。当年,我和你伯就这么喝。我第一次醉酒,就是你伯灌的。”

真是父债子还,李明强被李师长这一灌,一路摇晃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醉,头很晕,腿发软,舌头发硬。但是,他头脑很清醒。他坚持着,大着舌头给刘科长说话,把刘科长送回家,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到宿舍倒头便睡。

李明强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他撒泡尿,全是酒味。胡乱洗漱一下,就背着跨包出了门。到值班室门口,对通信员说:“我回老单位一趟。”

通信员说:“今天,队里会餐,给你庆祝呢!”

李明强一听,更不能留了,这酒劲儿还未过,再庆祝就更坏醋了。就说:“不了。我有急事儿要处理,要不,就没时间了。”

“那你回山海关,得给教导员请假。”通信员说。

“你给我代请吧,哥们求你了。”李明强不等通信员答话就跑下楼去。

到了山海关,李明强没有直接回原单位,而是先到了闫小莉家。李明强在秦皇岛曾回来过两次,警通连五班的战士也按李明强的要求常来照顾闫小莉的父母。老两口听说李明强考上了军校都流泪了,络腮胡子抖抖地问:“还能回来吗?”

李明强说:“原则上是哪来哪去,可我考的是步兵侦察专业,咱这里是炮兵,就说不准了。”

老妇人问:“你考侦察,是不是就想为柱子侦察侦察。我老做梦,那孩子向我哭,喊冤枉。我老是觉得那孩子不会杀莉莉,他俩可好哩。”

李明强沉默一会儿,说:“五班会照顾你们二老的,一茬一茬传下去,我也会回来看你们的。”

李明强借了络腮胡子的自行车,先到闫小莉淹死的机井边转了一圈儿,就飞也似的向燕山脚下骑去。

在这片空旷荒芜的野地里,几只乌鸦被李明强惊起,尖叫着飞向天空,盘旋,无休止地盘旋,仿佛抗拒李明强占据了他们的领地。这乌鸦,是那些不散的阴魂吗?李明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罪恶的影子,唯独没有刘根柱。李明强突然想起,枪毙刘根柱那天,一只海燕在天空中盘旋,他当时就把它看成了刘根柱。那只海燕孤零零地盘旋着,尖叫着。

李明强仰起头,期盼海燕的来临。他在心里呼唤:“排长,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给五班建立联系,请他们替我,不,替你,替你照顾闫小莉的父母。你若在天有灵,就出来见我一面吧。”

李明强的脖子都仰酸了,还是没有一只海燕出现。那些乌鸦看李明强没伤害他们的意思,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远处的杂草树木之中。突然,李明强听到远处传来两声海燕的鸣叫,接着两只海燕就撞入李明强的眼帘,飞到李明强的头顶,尖叫着,盘旋着。李明强流泪了,泪眼中他看到那两只海燕变成了刘根柱和闫小莉,又看到了刘根柱和闫小莉化为了海燕,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一样。

李明强好像一下子理解了刘根柱认罪的动机,又感到不可思议,真的有灵魂存在吗?不管怎么,李明强心想的事情出现了,他抬起右手,擦干眼泪,仰着脸,冲着那两只海燕敬了个不正规的军礼。两只海燕尖叫一声,一齐向李明强俯冲,李明强打了一个激灵,冲着海燕张开双臂,大喊一声:“排长——”

两只海燕从李明强的头顶掠过,飞向渤海,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李明强突然感到一种凄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和刘根柱在海边的情境,就对着海燕飞去的方向“啊”了起来。海燕越飞越远,李明强的“啊”声越来越大:

那两只海燕好像真是刘根柱和闫小莉似的,听到李明强的哀吼,尖叫着,又从渤海深处的天际里飞了回来。

李明强感到身体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推上车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啊”,像哭一样。

海燕在空中不停地嘶叫,李明强骑着自行车拼命地奔跑。

李明强一口气骑回了警通连。连队正准备吃晚饭,早已听到李明强考取军校消息的战友,寒暄祝贺,连长对炊事班长说:“给连部桌上加两个小菜。”

“连长,要加应该给我们五班桌上加呀。”现任五班长谢国华嘻笑着对连长说。

“就是,应该加到我们桌上,小李子是我们班的。”杨成立跟着起哄。

“你们班是哪个连的?”指导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战友们只笑不答。

“那,晚上,我想,我们班坐东,给李排长意思一下。”谢国华又试探着说,说完,用眼盯着连长、指导员。

“怎么?想喝酒?”连长虎着脸问。

“不是,李排长有好多知近的老乡,想召集一起聚一下,话个别。他后天就走了,逐个看,看不过来。”

“这,是你的意思?”连长看着李明强问。

“算了吧,连队都挺忙的。”李明强有点不好意思,况且,他也根本没这个意思。

“这样吧,今晚放五班个假。让炊事班做几个菜,你们不能喝酒,在饭堂里热闹热闹。”指导员接着说。

“不用了,张栓的父母今天正好走了,我们就在临时来队家属院坐坐,买点瓜子小吃儿之类的,开个茶话会,免得影响连队。”谢国华说。

“好,你们绝对不能喝酒。”连长说。

“我保证不喝!”谢国华说。

“不只是你,你们全班!”指导员最注意细微之处,及时更正说。

“是,我们全班滴酒不沾。做不到,你撤了我!”谢国华一本正经地说。

在临时来队家属院的一间平房里,谢国华他们把两张铺板连在一起,搬来二十多个马扎、小凳,小卖部的小吃品一样买了一点,在两张床板上围了一圈儿。骑车通知各连的马鸣也完成了任务,报告说该通知的都通知了,他们步行,一会儿才能到。

五班的四个老兵和两个新兵作为主人,排坐在床板的一边,静候着李明强的老乡到来。谁知,这一传二、二传四地“呼呼啦啦”李明强的老乡能来的全来了,个个都没空手,有拿烟的,有带酒的,那罐头、小吃儿比商店里还全,有好多都是从外地捎到部队来的,战友们平时舍不得吃,这时全拿出来了,把两张床板堆得满满的。

人们刚把两个床板围严,谢国华就说:“我看呀,李排长人缘好,说不定要来好多人呢?我说,咱这就开始,一会儿人多了,坐不下,该撤的就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是陪李排长到明天,他还得走。”谢国华说着,拿起酒瓶,笑着说,“今天,我们班做东,连长指导员说不让我们喝酒,可没说不让李排长喝酒,你们不在警通连,他们也管不着,别喝醉就行。来,都来点。”

“好——”有拿缸子有拿碗还有用酒瓶盖儿的,大家一齐来。

“哎——那哥儿,把酒瓶盖儿给李排长,今天他肯定不能少喝,就用盖儿,喝红酒。我们四个人,喝汽水。你们各位,能喝白酒的就喝白的,不能喝白的呢就喝红的。我看这酒还真不少,足够喝了。”

就这样,碗来缸往,来一群走一拨儿,到熄灯号响了,这“茶话会”还没散的意思。那的军号声温柔缠绵而又刚健果断,对军营将士来说既是放松又是命令,谢国华站起来对李明强说:“排长,我们几个说什么都得走了。一来,今晚是咱班的岗。二来,我们不回去,连长指导员来了,弄得你们老乡不欢而散,不好。散了,你就回班里,正好有空铺。”

李明强很感动,谢国华、马鸣、杨成立、张栓四个人对他来说都是老兵,能这样对他心情难以形容。他掂起酒瓶,大着舌头说:“好。按理说,你们都是我的班长,我一人敬你们一杯。”

李明强说着,就把那酒瓶盖倒满了,向谢国华一举,说声谢谢,一仰头喝下。张栓他们几个看李明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不让喝,李明强执意表表寸心,坚持又喝下两杯。

送三人到门口,谢国华又转回来,附在李明强的耳边说:“你不能再喝了。”

“我知道,谢谢,太谢谢了。”李明强的脸像火烧似的红,热辣辣的。但是,他脑子很清醒,嘴上说知道,心里却说,我没喝多。

有几个老乡在五班人走后,也一人自摸一口酒说赶在熄灯前回去。

赵革命这时是炮兵班的副班长了。他虽没有文化,可训练刻苦,操炮那一连串动作,连干了几年的老兵都服,在全团比赛拿了个第一名,被任命为副班长。可人们尽拿他开涮,老叫他“鸡巴长”。赵革命说:“球,今天不回去了,玩个通宵。都老兵了,还那点鸡娃胆儿。”

李明强觉得赵革命够意思,就举起盖儿说:“革命,我敬你一杯。”

赵革命说:“用那蛋子儿大的小盖儿,给我喝?不行,换缸子。”

“好。”李明强就换了缸子和大家喝。喝一会儿,就白酒红酒不分了。一杯杯下肚,小时候,新兵连,战斗班,大姑娘、小媳妇,什么都谈,全成了喝酒的佐料。赵革命最猛,这位喊一声“鸡巴长”、那位叫一个“鸡巴长”,一会儿就把他灌趴下了。

屋里烟雾缭绕,个个头晕舌头硬。李明强硬着舌头说:“唉,咱来当兵晚了点。原来的师长就是咱巩县人,可好了,他有个名言,叫‘说也不会话’。我看,咱们都‘说也不会话’了。休息会儿,撒尿。”

李明强刚一站起,脚下一软,倒了。有人想站起来扶他,也倒了,大家就坐在地上笑。

笑,说,说,笑,一会儿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