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披肩发一眼,又瞟了瞟运动头和张文斌,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感到自己在北京大学的学生面前并不是矮半截。
李明强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我操,怎么搞的。”谢国华趁训练间隙跑到家属院一看,李明强和他的几位老乡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得正香呢。阳光透过窗口照进屋,照在那两张床板上,一片狼藉。他急忙叫:“醒醒,快醒!”
张晓鹏一轱辘爬起来问:“几点了?”
谢国华答:“九点。”
“操,坏了。起来,起来,快起来!”张晓鹏一个个踢他的老乡。
“你起你的,踢我干什么?”赵革命不耐烦地说。
“都九点了,你说我踢你什么?”张晓鹏死乞白赖地说,“快起来想想回去怎么交代吧。”
“什么?九点了?”李明强也醒了,但头还有点痛,昨晚他喝得最多。
“妈的,一个处分背上了。”张伟明嘟囔着说。
众老乡都不作声了,李明强很内疚,是他害了老乡们。真是乐极生悲。
“唉,既然这样了,害怕也没球用。我们就是喝了酒,也没干什么坏事!实话实说,都老兵了,连里也不会因为这给处分。”
孙有财说。“不会。处分你轻了还不行了。部队三令五申不让喝酒,你又超假,夜不归宿,无故旷课。瞧,犯了多少条?哪一条都得给个处分。”张伟明辩解说。
“球,那点鸡娃[1]胆儿。给一个处分背着,给两个挑着,给三个提着。怕什么?你当
你是李明强啊,要当军官,受处分了是个污点。你过两年回家修地球,立功都没球用,那处分算个鸟!”赵革命那“二百五”劲儿又上来了,嚷道。
张晓鹏一直没说话,他一直在想回去怎么交代这个问题。这时,他插话说:“我看,咱们来个攻守同盟,互相作证。就说李明强考上学回来告别,正好团里有辆车去师部,说晚上返回,我们几个老乡去送,半道儿车坏了回不来。”
“那也不行,私自出山海关也要处分。”张伟明说。
“这好对付。运输股李助理,就是接咱们来的那个李排长,我俩特铁,我去求他给各个连打个电话,问题肯定解决了。”
“我看行。我也是李助理帮忙带来的,考上学了,应该去谢谢人家,同你一块去。”李明强说。
“中。”张晓鹏想了想,点了下头。
“革命,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哪也别去,就在这儿等着我们。”李明强对张革命说完,又对谢国华说:“班长,你赶快回去吧,别让班里人把这事传出去。”
“哎,你们带上这酒。去谢人家,求人家空着手啊。”孙有财提起一个网兜儿,里面还有两瓶未动的家乡特产“杜康”。
“还有这儿,罐头,点心。”战友们一会儿又搜罗出一大堆儿东西。
“太多了吧,留下点儿。”李明强看着两个网兜儿被装得满满的,说。
“留它干啥?求人家,一下砸死。”张晓鹏说。
李明强和张晓鹏一人提一个网兜儿,并肩走出临时来队家属院。张晓鹏提提手中的东西,对李明强说:“李助理吃这个。当兵体检时,医生说我平脚,不合格。我爸找得他,一顿酒,两颗手榴弹,两条二十响,就定了。他说,我们是炮兵,机械化,不走那么多路,只要不是一条腿就行。”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张晓鹏一眼,心里骂,你他妈也是个后门兵,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罢,问:“哎,咱就这样提着东西上办公楼行吗?”
“也是。真是晕了头了。”张晓鹏说,“那,你说咋办?”
“我到家属院那边等着,你去办公楼叫他,就说我考上学了,回来谢他让他回家一趟。”
“中。”张晓鹏把手里的网兜儿递给李明强,向团部大楼走去。
李明强低着头向家属院走,心里骂自己不该喝这么多酒。他买好今天八点十分回秦皇岛的车票作废了不说,还害得几位老乡为免去处分奔波。他咬了咬牙,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喝酒误事,吃一堑要长一智。
“嗨,小李,你回来了,我早就看到你考上学了。”
李明强一惊,抬起头,是带他来的老乡李医生。李明强先是脸一红,意识到自己首先应该感谢的是人家李医生,到部队来,他是决定性的人物,他当初要是说一句身体不合格,张副团长也就顺水推舟了。况且,到部队后,人家还一直帮着自己。李明强灵机一动,苦笑了一下,说:“这不,我就来谢您了。”
李明强被李医生让进了家,寒暄几句。李明强说,非常感谢李医生、张副团长和李助理把他带到了部队,使他才有了今天。本来是回来感谢你们的,昨晚老乡硬是拉着喝酒,喝多了……
李医生听了,说:“快,都给李助理提去,那小子吃这玩意儿。”
李明强本来就嫌拿得太多,就把装杜康酒的那一兜留下,说:“这是给您的。”
“唉,咱们老乡,没那么多弯弯绕。你求他办事儿,礼得重些,都拿上,我跟你一块去,他也得给我个面子。”李医生说着,提起那兜酒就走。
李明强跟在李医生身后,喃喃地说:“等会儿我再给你买。”
“嘘——,瞎说什么?等你领了工资,请我。”
两人出了门向李助理家望去,李助理和张晓鹏正在东张西望,张晓鹏发现李明强和李医生,先一怔,接着说:“那不,来了。”
“小李呀,恭喜恭喜!”李助理先看了李明强和李医生手里提的网兜儿,眉开眼笑地向前走两步,拖着官腔把右手伸向李明强。
李明强先向李助理敬了个礼,就被李助理拉着手领进了屋。李明强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李助理就拖着官腔说:“要走了,还有什么事让我办,我一定给你办好。”
李明强就把昨晚的事儿说了,表示很惭愧,老乡们要是都受了处分,他的心会一辈子感到不安的。
“多大的事呀!我给他们领导讲,保证不处分他们。”李助理的口气好像他就是团长。
张晓鹏就把编好的词给李助理讲了,李助理笑着说:“你这个猴子,小机灵鬼儿。好,我打电话,说,哪个连的,叫什么?”
“赵革命,炮兵连的。”张晓鹏说。
“就是那个‘鸡巴长’吧,哈……”李助理笑着拿起了电话,“喂,总机,我是李助理,有个事儿要给几个连队通电话,你重点保障一下。先接炮兵连。
“喂,刘连长吗?我是运输股李云龙啊。有件事儿,求求您老哥儿。就是我带的兵啊,那个警通连的李明强,对,是那个打篮球、指挥歌那个,现在不是调师教导队了吗,他考上学了,回来看我。我派了辆车送他回秦皇岛,我带那一帮兵就送他一块儿去了,谁知,车抛锚了,昨晚回不来了。现在才回来,对,就有你们连的赵革命,那个‘鸡巴长’,哈哈哈哈。什么事儿也没出,昨天晚上,他们就给我打电话了。我说是车坏了,怪我,不怪他们,绝对不处理他们,是我让他们去的,我就负责。我可给人家打了保票了啊,好,谢谢老哥了。您有事儿尽管说,兄弟一定照办。好,就这样,给您添麻烦了,谢谢,再见。”
李助理用左手摁下电话,一副王者风范,说:“平了。下一个。”
“孙有财……”
李助理松开左手,总机又跳出来了。如此这般地打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一个个问题都烟消云散了,李明强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只是不住地说谢谢。
“李助理就是面子大,在咱们团没有摆不平的事儿。”李医生替小老乡奉承道。
“哪里哪里。”李助理看了张晓鹏一眼,心想,要不是人家李医生签字,这兵我还带不来呢。就说:“你老哥儿也是,咱们接兵配合那么默契,你有事也不找我,用个车啦人啦的,尽管说。”
李明强告别了李助理和老乡们,绕道又买两瓶酒,装在黄挎包里去了李医生家。李医生煮了一锅西红柿面条,每人吃了两碗。李医生说喝杯酒庆祝一下,李明强坚决不喝。李医生说,不喝好,酒不是好东西。
李明强回到秦皇岛,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他来到海边,想再看一次大海,大海给了他许多遐想,给了他许多安慰,给了他许多启迪。但是,他只是站在海边看海,却从没有下过海,也没有坐船到深海去过。他想,到深海去一定很美,一定有一番全新的感受。但是,他舍不得花那两元钱一张的游船票,他已经浪费了一张车票,三块二呢。
李明强走到艘渔船前,见几位渔民在忙活,就上去搭讪,他要写作就要接触生活。当他听渔民说要入海去收网时,就要求跟船去,把自己到海边近两年从没有进过海的事儿说了,渔民看他诚实,又是解放军战士,就带他出发了。
两间房大的机帆船,轰鸣着向海中驶去。平镜似的海水被船头割开,掀起层层波浪,向两边奔跑,在船后合拢,海风吹得李明强的短发竖了起来,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也不像在海岸那么热那么痛,他感到惬意极了,张开双臂迎着海风,仿佛要拥抱大海,拥抱蓝天。
“小伙子,站稳点,越向深海浪越大,看起风了。”一位渔民笑呵地对李明强说。
“大爷,没事儿。”李明强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想,我要是站稳了,就像钉子钉在船上一样,怕什么。
可是,不一会儿,李明强的脸就白了。风越来越大,老渔民说:“关机,起帆。”
机船的马达声熄了,几位渔民三下五除二,三块大帆就立了起来。风鼓帆应,船顺风而行。海浪将船托起放下,左右摇摆。李明强稳稳地站着,在心里迎接大自然的挑战。
船一会儿像是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像是跌入了深谷。李明强开始害怕了,从内心深处怕了,他会武功,但不会游泳,虽然生在黄河边,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守纪律的学生,父母和老师不让下河洗澡,他就不洗。在海边两年,部队不让下海游泳,他就不下。这下他傻了,万一这船翻了怎么办?他看船,在大海中,两间房大的庞然大物竟像是漂浮在黄河中的一叶小小的浮萍。看四周,圆天盖着大海,水天相连,远处“呜——呜——”鸣叫的大楼般的轮船,都是星星点点。
李明强乘的机帆船就像一叶小舟,孤独无助地在大海深处漂浮着。李明强的脸越来越白,他感到像昨天喝多了酒一样,有点晕旋,还多了点恶心。肚里像倒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他想,这时船若失事,他一定完了。他摸摸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好像突然悟出了什么,叹了一句:“人太渺小了。”嘴角动了动,但是,再也泛不起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了。
“小伙子,到仓里坐着吧,你晕船了。”老渔民笑呵呵地说。
“我,能——坚持。”李明强咬牙使自己站稳。
“走吧,你第一次到深海,不习惯。到仓里休息一下,等会到了地儿,装了货还得往回返呢。”老渔民说着走过来搀李明强。
李明强说:“大爷,我能来。”就起脚走,谁知一个浪将船掀起,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急忙双手摁住船板,向前挪动。几位年轻点的渔民大笑,一位说:“解放军同志,这活不好干吧?”
李明强冲他们笑了笑,很苦。
到了船仓,老渔民给李明强个水壶,说:“喝口凉水,好受点。”
李明强喝了两口水,感觉好多了。老渔民说:“你还是棒的呢,换个人可能早就不行了。你躺在这里眯上眼,什么也别想,睡一会儿,船不会有事儿的。”
李明强说:“大爷,我还好,能坚持。”
“别坚持了,睡吧。我看你是觉儿不够,心里有事儿,要不然,你不会晕船的。”
李明强暗叹老人的眼睛毒,看人能看到心里去。
老人自己摸了一根劣质香烟,也不问李明强抽不抽,自己点了就吸,一吸一口,哼一句小曲,李明强听不清他哼的是什么,但是很美,很动听,他知道老人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老人不知哼了多长时间,李明强在迷迷糊糊中听老人说:“到了,你别动,好好睡,我们起了网就回去。”
李明强也感到了船只在漂,一起一伏,不走了。他想起,想到船上看渔民是怎么收网打鱼的。但是,他感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到刚才在船板上的感受,就不动了。人生要得到的东西很多,一个人不可能事事都会,样样都能得到,即使玩了性命得到了,顷刻间也有可能消失。就像他苦苦奋斗了二十一年,怀中揣着录取通知书,若船翻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李明强真的睡着了,到了原登船处,被人叫醒,又像活过来一样。他站在岸上,感到还是脚踏实地才内心充实,只有脚踏实地,才能焕发出他的力量。
老渔民笑呵呵地问李明强感觉怎样,李明强说:“谢谢您,这一趟,我悟出了一点儿人生道理。”
老渔民将两条鱼用铁丝串了,说什么也要送给李明强,说留个念想。
李明强说:“我会记住你们,记住今天的。”他摸遍了全身,钱剩无几,只有那支用《现代汉语词典》换来的带电子表的圆珠笔还算贵重,就送给老渔民作纪念。老渔民依然笑呵呵地说:“孩子,我们是看太阳赶海的。一辈子了,都不用表,习惯了。我也不写字,你留着,到军校好好学习,将来当个好官儿。”
李明强回到教导队已是晚饭时间,李明强洗把脸就去了饭堂。正好教导员在门口打饭,劈头就说:“小李,你怎么搞的,大伙想给你庆祝一下,你却跑了。”
“对不起,团里来辆车,着急,没找到您,就给通信员打个招呼走了,实在对不起。”李明强一脸的歉意。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两点。”
“票买了吗?现在路上很挤。”
“买了,就是没座。”
“那没关系,带个马扎就行了。”教导员对李明强说完,冲饭堂喊:“这样,明天下午小李走,中午咱们会餐,给小李送行,没来的回去都通知到啊。”
“好。”
“小李,跑哪去了?拿到通知书就没影儿了。”
“会妞儿去了吧?这么神秘就失踪?”
“哪里话,正好有车,回团里了一趟。”李明强解释说。
“这可好,你考上学,我们会两次餐,解馋啊。”
“你们这帮小子,哪天不解馋?饭稍差一点儿,就都跑家属院了。看九月份开训,你们怎么吃下二米饭。”教导员板着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唉,你们领导能吃,我们当兵的怕什么!”
众人就笑。教导员不理会他们,转过头对李明强说:“石家庄陆院,要求特别严。步兵侦察是最苦的专业,要求更严,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小李子没事儿,在吃苦这方面,我敢说谁也比不上他。”
战友们说得没错,在吃苦方面,军校的同学谁也比不上李明强。其他方面,李明强也是崭露头角,再加上入学前教导队给李明强入了党,他是学员队唯一的一位学员党员,又代理过排长,队里缺了个区队长,支部决定由李明强代理。
军校是人才聚集的地方,其性质虽然和教导队差不多,但要求比教导队严多了,训练也很苦。李明强所带的区队四个班,每班12人,48位学员的行政管理工作就落在了他这个仅一年多兵龄的战士身上,担子确实不轻,在中队领导的关心帮助下,李明强把区队搞得很活,成立了六组五队。军事训练指导组、军事理论研究组、政治思想工作组、文学创作报道组、学雷锋小组、区队工作监督组,篮、排、乒、羽四球队和文艺宣传队。他还把四个班重新组合,把学习好的放在一班,主抓学习;把军事素质好的编为二班,主抓训练;把性格柔和的列入三班,主抓内务;把情感丰富的归到四班,主练唱歌;区队工作,件件有样板,样样有参照,互相帮助,固强补弱,共同提高。四个班,弱项不弱,强项更强。中队搞什么竞赛,第一名总留在李明强所带的区队。
在军校,李明强还倡议战友们开辟第二课堂——学习文史。他提出:八十年代的军
事指挥员,不但“要为百夫长”,还要“兼做一书生”。他刻苦自学,潜心写作,他亲自负责的文学创作组,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在各界报刊、电台上发表文章一百多篇,其中有他自己的二十八篇,特别是他的中篇小说《故乡的小河》被《文学月刊》连载,在学院引起了很大轰动。鉴于李明强的突出表现,学院党委决定,为李明强荣记三等功。
李明强在军校如鱼得水,似鸟脱笼。但是,他没有忘记防范支书张洪之辈的暗算,他给家里的信都是通过老连队谢国华寄出的,他决心真正成为军官之后再探家,那真可谓是“衣锦还乡”,不仅自己风光,也让家人风光一下,张洪之辈就是气死也没什么办法了。所以,他给卫和平写信讲,军校两年寒暑假他不回老家,要留校学习,充实自己。卫和平深深地理解李明强,回信说你不回家,我也不回了,准备考研究生。你们军校管理严,你到北京来,我们一同过春节。
正当李明强憧憬着与卫和平一起在北京大学过春节的好事时,学院决定,步兵侦察专业不放寒暑假,赶学课程,强化训练,提前于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份毕业。
李明强和同学们就私下议论开了,这几年中越边境一直没有消停,可能是老山前线吃紧,急需用人。《高山下的花环》正在热播,前几届上前线的学生也回校作报告,李明强和同学们,热血沸腾,暗下工夫,苦学苦练,纷纷写请战书,准备毕业奔赴前线,报效祖国。可是,毕业时,一个上前线的名额也没有。李明强被香山步兵侦察大队选中,进了北京。
进京前,李明强没有给卫和平写信,他要给卫和平一个惊喜,突然站在卫和平的面前。
李明强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在香山步兵侦察大队待了两个星期,第三个星期天,他请假直奔北京大学。当他看到北京大学那古色古香雄伟壮丽的西大门时,心中荡起了无数波澜,他咬咬牙,暗下决心,自己未能迈进这最高学府的大门,一定要娶一个北京大学毕业的妻子,来了却自己的心愿,挥去自己的遗憾。
李明强背着给卫和平买的一挎包橘子、苹果、糖,未进北大西门,而是走入了畅春园,他知道畅春园是北大人住宅区,心想,卫和平一定是在住宅区住。迎面走来一位老者,风度翩翩,很有学者风范。李明强主动走去,问:“老师,你好,请问法律系八一级三班的女生在哪里住?”
那位老者打量一下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官,指着北大西大门说:“进门向右拐,过了研究生公寓,就是本科生宿舍楼,到那里问一问,这里是教职员工的住宅区。”
李明强谢了,照老人指点的地方走。北大门口的华表,校院里的古树与建筑,一看就比他们石家庄陆军学院要古老厚重。李明强无心恋景,只想早一刻见到卫和平。他快步走过研究生公寓那白色大楼,看到一群学生,其中有几个老外,在叽里呱啦用英语说话,既而是一阵爽朗的笑,“天之骄子”,李明强从内心深处叹道。他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学习,始终感觉背负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很沉重,军校学员都有人人自危之感,从没有这种单纯而爽朗的笑,全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那些外国来留学的人,今天是校友,明天可能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他们互相警惕着,从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一群纯中国学生走过来,李明强走上去,笑了笑,问:“同学们好,请问法律系八一级三班的女生在哪里住?”
“请问,你找谁?”一位男同学走出人群反问李明强。
“卫和平。”李明强照实说了。
“跟我来吧。”那男同学对李明强说完,冲前边走过的人群喊:“我办点事儿,你们先回去。”
“我叫张文斌,哲学系的,咱是老乡,我家是中牟的。”那男同学用一口河南话对李明强说:“一听你的口音,就知道是老乡。我也是在老乡聚会时认识卫和平的,你是她——”
李明强感到很亲切,正好遇到了老乡,少问多少人,少走多少路。看张文斌那用疑问的眼光看他,就有此拘谨,他感到自己比这北京大学的学生逊色多了,尽管他比张文斌高出一头,声音还是低了八度,不好意思地说:“中学同学。”
“噢——你没有提前联系,她不知在不在。”张文斌说。
李明强没说话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张文斌一眼,心里翻起一股醋意,他首先把张文斌定为成自己的情敌,要不他怎么与卫和平那么熟悉,还知道卫和平的住处,他肯定到过她宿舍。
果然不出李明强的所料,张文斌带李明强来到一幢红楼前,李明强留意那楼山墙上一个大圆圈着一个数字“36”。楼前两道铁丝上挂着花花绿的衣服,女学生三三两两地进出楼门。
张文斌带李明强进了楼,向左拐,到标有“112”的门前,在门上轻叩两下。门里就传出一声甜润的女中音:“请进。”
张文斌推开门,看了一眼,问:“卫和平不在呀?”
“他们组今天外出实习了。”一位留披肩发的女孩站在屋中央说。从他们的神态和这两句对话,李明强感觉到张文斌与这个屋里的女孩相当熟络,再想张文斌对自己说的话,就把张文斌认作要防范的情敌了。
“她中学同学找他。”张文斌说着进门,向旁边一让,把李明强亮在了两个姑娘面前。
“啊,解放军同志,快请进,快请进。”披肩发一边说,一边拢了两把自己的秀发,把它全部披在肩后。这一拢,使李明强想起了田聪颖。
李明强机械地走进屋里。这屋里,两张双层床靠窗两边放着,四张两屉桌,一张靠窗口正央夹在两张床的的中间,两张并放在右边床的一端,一张单放在另一边,靠门处,是脸盆架和纸篓。那个喊“请进”理运动头的女孩,看是两个男人进来,转过脸,把挂在床上的小裤衩和乳罩摘下,一团,放进被子的里侧。这时,她已面对李明强,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问:“你是从石家庄来的吧?”
李明强一愣,知道他的事情运动头已知一二。自己的秘密被一陌生的女孩知道了,李明强的脸便有一点发热,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已分到北京实习。”
“噢,作家,《故乡的小河》是你写的?”披肩发激动得眉飞色舞。
“没事儿,练着玩的。”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披肩发一眼,又瞟了瞟运动头和张文斌,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感到自己在北京大学的学生面前并不是矮半截。
“那小说我们都看了,写得太好了。是写你自己吧?”运动头笑得很灿烂,问得也很甜。
“不是。”李明强用嘴角笑了笑,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嘴大,在人们面前张口笑,不大雅观。
“卫和平说是你自己的影子。”披肩发的鼻子眼睛都在笑。
“文如其人嘛。任何一篇文章,一部著作,都是作者的内心感受。从这个角度讲,所有的文章都是作者在写自己。”
“哎,你坐下,我们聊聊。”披肩发就指着右边的下铺说:“这就是卫和平的床,你坐吧,我给倒杯水。”转身又对张文斌说,“你也坐。”
在张文斌就要落座时,李明强说:“不了,改日等卫和平回来了,你们一块到我们单位玩儿。”李明强说着取下挎包,往窗前的桌子上一倒,那苹果、橘子和袋糖就一骨碌全出来了,一个橘子滚到桌边掉下,李明强眼疾腿快,右腿一抬,那橘子落在大腿上,像皮球似的又弹起来,李明强伸手从空中抓住放在桌上,一男两女全看愣了。
李明强转身的同时说:“没什么好带的,一点儿水果,你们分吃了吧。”
“好,我们替卫和平收了。就凭你给她买这么多东西,她也得去看你。”披肩发笑着说。
“她知道你的地址吗?”运动头问。
“不知道,我给她留一个。”李明强从兜里掏出笔,写上自己的单位和电话。又给张文斌写了一份,说:“谢谢您,若有空儿上我那里玩。”
走出36楼,张文斌邀李明强上他那里玩儿,李明强谢了说,他请假不容易,要去看另外的同学。张文斌把李明强送出北大南便门,说:“以后你找卫和平,多坐一站路,从这儿下车最近。”
李明强嘴上说谢,心里却骂,大萝卜还用屎教?老子是侦察兵,这点儿小常识要不懂,卫和平就甘让给你了。
李明强送走张文斌,心里感到空落落的。真是满怀希望高高兴兴而来,备感失落扫兴而去。他想到运动头、披肩发,特别是披肩发那一颦一笑,使他不由得想起田聪颖。田聪颖上的是解放军北京医学院,四年本科。她入学后曾给李明强写过许多封信,李明强回的第一封信就挑明了,他是有女朋友的人。田聪颖更直接,回信说,只要你没结婚,我就有可能成为你的爱人。李明强耍了个幽默,回信说,你有可能成为我的爱人,但绝
不可能是妻子,我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田聪颖哭了,满纸都是泪痕,满纸都是缠绵,她没有质问李明强到底谁的层次高谁的层次低,她为李明强附了一首诗,这首诗不知是出自她的内心还是抄袭了别人,但是,让李明强很感动。诗曰:
你是太阳,
我是月亮,
没有你便没有生命之光。
你是甘露,
我是小草,
没有你便没有春天的希望。
如果你的感情是两片丰腴的绿叶,
应该擎托住这枝花蕊,
让她争春怒放。
如果你的感情是温柔的手掌,
应该保护住这颗心房,
让她永不受伤。
李明强没有回信,而是将这首诗熟记于心。他认为自己和田聪颖绝对不是一路人,做朋友可以,论婚嫁绝对不行,也许他和田聪颖结合,就真正走进了爱情的坟墓。所以,他不敢擎托这枝花蕊,让她争春怒放;更无法保护住这颗心房,让她永不受伤。他若真让她争春怒放,那就一定会让她永远受伤。长痛不如短痛,受一次伤总比受一生伤强千百倍。况且,对田聪颖来说,遇到一个好帅哥,就立马会好了伤痕忘了痛。所以,李明强再也没有给田聪颖回信。
李明强看了看手表,九点十七分。心里骂,就拾妻(九十七),我找妻都找不到还拾妻呢!这中关村,遍地都是高傲的披肩发、运动头、马尾辫,可哪一个他李明强敢拾回去呀?
李明强不住地看表,车就是不到。他突然决定,去看田聪颖,说不定田聪颖就是他要拾的老婆。这手表本身就是田聪颖送的,上海牌,夜光表,和他在新兵连捡到的那块手表一模一样。就是在他离开秦皇岛的头天晚上,田聪颖送给他的。那天,吃过晚饭,李明强正在收拾东西,通信员来叫他,说教导员说让他马上到田副师长家里一趟。
李明强去了。田聪颖早早地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李明强向她招招手,她就像燕子一样飞过来,想扑进李明强的怀里,被李明强远远就伸出的大手挡住了。田聪颖就抓住这有力的大手直摇,激动地说:“你考上了,你考上了!我在老家给我爸打电话,听说你考上了,我就立刻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明强不冷不热地问。
“昨天中午。回来就给你打电话,人家说你回山海关了。”
“嗯。”李明强点了下头。
“我上北京军医学院,到那儿后我给你写信。”
李明强没有说话。
进了门,田副师长和老太太在看电视,随便问了李明强什么时候走,缺不缺什么东西。田副师长还说,石家庄陆军学院的领导他都很熟,某某某是他的战友,某某某是他的部下,让李明强有事找他们,等等。田聪颖早不耐烦了,挤着眼叫:“爸——”那声音里包含着些许无奈、些许乞求和百般娇态。
田副师长笑笑,冲李明强和田聪颖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接着冲他们的后背喊:“小李啊,你有事儿就直接给我写信打电话。”
李明强本来脸就红了,头也没回,轻轻地“哎”了一声,回应的是田副师长那爽朗的高声的笑。
李明强从那笑中看到了老人对女儿的疼爱与娇惯,听出了对他的厚爱和希望。他心里一酸,想,你堂堂一个师长,怎么这么放纵子女,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你不了解的人身上!你当官是成功的,但在教育子女方面是失败的,还不如一个农民。
田聪颖拉开抽屉,说送李明强个礼物,李明强见是块手表说什么也不要,他长这么大从没有接受过这么贵重的礼物。田聪颖说:“这是人家送我的,我专门要了一块男式的,让你戴上它,时刻想着我。”
田聪颖说着,就抓住李明强的左手往上戴。李明强一看那表,似曾相识,心里一惊,和自己在新兵连捡的那块出自一个模子。就这一惊,一愣神,田聪颖就给他戴上了,并举着他那只粗胳膊在自己眼前照了照,甜甜地笑了笑,说:“好看,挺气派的。”
李明强没作声,只是爱惜地摸着这表,想也许自己这一生就该戴这上海牌夜光表,捡一个交了公,田聪颖又送一个,真是人家说的“是你的东西跑不了”。
“这太贵重了。”李明强喃喃地说。
“手表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田聪颖笑得很甜,用眼直勾勾地看着李明强,看累了就依到李明强的怀里,闭上眼,抬起了头。
李明强一惊,一把推开田聪颖,紧张地说:“我,我,我该回赠你个什么东西了。”
田聪颖一脸怒气,一扭屁股坐到床上,恨恨地说:“你看看我们家缺什么?”
李明强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你是木头啊,还是傻子!我需要什么,你不知道!”田聪颖哭出了泪。
李明强手足无措地站在田聪颖面前,喃喃地说:“我,我——”可“我”了半天,也没有我出半句话。
“我就要你!”田聪颖哭着扑上来,在李明强的脸上狂吻,李明强突然想起了张金凤,也是这个样子,女人怎么都是这样没有一点理智。他想到了,入伍前他也吻了金凤。那是情不自禁,还是不愿伤金凤的心?这个问题,他没事儿时,特别是夜深人静,站岗或睡不着觉时,经常想这个问题,最终的答案是回报,是爱的回报!如果,你不及时回报,爱的战场你就无法收拾。
李明强回报了田聪颖,吻得她上不来气,只得挣脱,嗔着李明强,气喘吁吁地说:“你想憋死我呀!”说罢,又用那娇嫩的手摸李明强的双唇,喃喃自语:“好大的嘴啊。”
“男儿嘴大吃四方嘛。”李明强为掩饰自己的不安,贫了一句。
“是吃饭还是吃女人的口红?”
“你说呢?”李明强知道田聪颖肯定是看了《红楼梦》,“吃口红”是贾宝玉的“名言”。
“我不知道。”田聪颖依在李明强怀里撒娇说,“你呀,看似无情,实际上是个多情的小白脸儿。当了官,饭是不会缺的,口红也不会少吃。我看,你这一生,注定了,要吃‘软饭’。”
李明强心里一紧,眼光即刻就暗了下来。他羡慕那些得到上级领导女儿垂青而飞黄腾达的人,可一旦要让他靠女人去生活,也就是别人们讲的吃“软饭”,他就感到是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他李明强骨子里没有那种奴性。所以,那天与田聪颖吻别后,他就下决心要与田聪颖斩断情爱之线。在军校学习的一年零三个月时间里,他不仅对田聪颖那二十一封情书没有回一个字,而且对女教员王红霞那淋漓又含蓄的示爱无动于衷。王红霞比田聪颖美丽文雅,王红霞的父亲也比田聪颖的父亲官大,他要接受王红霞的爱,这一辈子就彻底在“吃软饭”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了。他不接受田聪颖,就更不能接受王红霞。他一直躲着王红霞,实在躲不过,就装楞卖傻。感谢上天,提前毕业,他被选到了北京,离开了王红霞。
李明强上车了,没有去找田聪颖,而是去了丁成理的家。丁成理是李明强的中学同学,上高二时随父亲迁到了北京。他不是北京人,几年间倒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了。北京人恋北京市,他没有考大学,怕毕业时分出北京,就上了技校,毕业分到了首钢。丁成理看到李明强,高兴地扑上来拥抱、拍打,听说李明强分到了北京,非要跟李明强到香山步兵侦察大队看一看不可。说他在古城上班,离得近,一有空儿,就能跑去玩。
李明强带丁成理到步兵侦察大队认了门,没几天丁成理就把卫和平带到了李明强的面前。
[1] 刚孵出的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