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李明强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凝视了好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拨开,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排除一颗从没见过的地雷或定时炸弹。

“腿怎么了?”刚走出门,卫和平就急切地问李明强,声音好低好低。

“碰了一下。”李明强极不自然地看了看还没有好利落的右脚。心想,她怎么发现的?我在她面前没走几步路,而且是一直忍着痛坚持着正常走的呀。

沉默,他们沉默着走着,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明强,你瘦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

“还下棋吗?”卫和平终于又先开口了。

“下。烦闷的时候,左手和右手下。”

“左手和右手?”卫和平瞪大了眼睛。

“嗯,左手和右手,一次就一局。和别人下,谁输了都不服气,太耽误时间了。”

“啊——不要太苦了自己。”

“嗯。”

“回去吧,记住你填的歌词。”卫和平很清楚,那是李明强自己编的歌词,因为那曲子是她随心所奏,根本没有歌词。不,就是那歌词,是叫《心曲》,是我们这《人间喜剧》的主题歌。我们的结果,我们的结果能是喜剧吗?…….

“我送你。”李明强那郁悒的眼光与卫和平那迷蒙的眼光重合了。

“啊——不,不用。你的腿……”

“没事儿。”李明强尽量使自己笑得自然些。

“马上就要期终考试了,脑子乱得很,一点儿理不出头绪。我想,我想自己走一走,静一静。”

“那,保重。平,注意身体。”李明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几个字。

“你也一样。”卫和平轻轻地摆一下头,笑了,爽快地伸出了那带着甜蜜的右手。

李明强紧紧地抓住卫和平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卫和平的眼睛。这甩头,这眼神,这俊俏、英武、自信和潇洒,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王红霞。

李明强心里一颤,意识到卫和平的地位变了,门槛高了,河南老家的泥土味儿没有了。

“别,别忘了你填的歌词。”卫和平用同样的眼光回报了李明强,“明强,我知道,谁也打不倒你,你很坚强!”卫和平说完,从李明强的双手中抽出自己的右手,转身走去,没有了甜蜜,全是刚毅,中国女性的刚毅。

李明强笔直地站在路边看着卫和平离去。心里说:“是的,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除非我自己倒下,谁也休想打倒我。”

卫和平像以往一样,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看李明强。不同的是,她这次没笑,没有那甜蜜的微笑,也没有抬手,只是将头一甩,坚定地向前走去。

你走吧,别回头,不然我会把你挽留……

李明强站在原地,看着卫和平的背影,在心中悲凉地默唱着王红霞作词他谱曲的那首《你走吧》,一直看着卫和平走过了拐角,再也看不到了。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心中默唱着那悲凉的曲调,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拐角。

“别忘了,别忘了你填的歌词。”卫和平的话又一次在李明强耳畔响起。这一会儿,卫和平曾两次提起,两次提起我填的歌词。李明强一甩头,又在心里哼起了他刚刚填的歌词:

过去,我们相爱,荒芜了希望的日子。
现在,我们分离,为未来生活的充实。
啊,亲爱的人,
不要为,不要为离别伤心;
为祖国,为人民,为事业献身。
冬天就要过去,明天立春,
明天就是春。

明天立春,明天就是春。春天来了,耕耘的季节来了,播种的季节来了,开花结果的季节来了。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那拐角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罢,他拖着伤腿坚定地充满希望地向回走去。在他身后那远远的拐角处闪出一个女孩儿,远远地跟着他,一直看着他一瘸一拐地上了公共汽车。

这个女孩儿,就是卫和平。

卫和平看着李明强乘的那辆公共汽车远去,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便疾步走过马路,正好她要坐的330路公共汽车来了,她紧跑两步乘了上去。汽车启动的瞬间,卫和平突然发现对面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再定晴看时,车已开出好远了。

许玉梅!许玉梅怎么走这条路?是不是我看错了?唉,这近视的眼晴!卫和平为自己没有看清那熟悉的身影而懊悔,同时暗自嘲笑自己疑神疑鬼。她早发现许玉梅看李明强的眼神不对,特别是今天,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唉,李明强帅气、英武、果敢、干练,一般的女人都会认为是靠山。她又回头想李明强。

李明强告别了卫和平,回到香山步兵侦察大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给卫和平填的歌词记在本子上。然后,按照计划,继续他的第二步创作。

李明强把《红灯亮了之后》一寄出,就又构思了两部中篇——《别离的日子》和《三十岁进行曲》,并都列出了提纲。在李彬、孟华家的聚会,使他对“别离”二字有了更宽泛的思考和深刻的理解。他倾注自己的感情,集中精力将《别离的日子》一气呵成。他觉得《三十岁进行曲》的男主人翁太惨了,我们的同性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三十而立”,男子汉当顶天立地,成名天下。那支悲凉的《三十岁进行曲》,让女人们唱吧。他想进行一个大的变动,《三十岁进行曲》让一个迷金恋权图虚荣额头上已刻了三道皱纹的女人去演奏。他要去挖掘这个素材,寻找这个蓝本。他爱卫和平,恨卫和平,还有那出卖他的杨玉萍。他要攻击女人,《红灯亮了之后》和《别离的日子》就充满着对女人的攻击。

这天上午,李明强到邮局发走了那《别离的日子》,方想起《红灯亮了之后》已经寄出近一个月了。

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报上不是宣传,《都市文学》编辑部经过改革,提高了功效,一个月内无论作品的长短,都给作者回话吗?李明强平时对此想都不想,他就有这么个习惯,天大的事,随来应变,过去了不思不念,唯独对卫和平特殊,但也是闲得发慌时才回忆一下,思念一番。

中午饭吃前,通信员交给李明强一个邮件。

李明强一看邮包的形状和地址,立刻傻了眼。脑海里像丢进一个炸药包,“轰”地一声炸开了。身上发生了一般人在他极不名誉的行为,被别人突然揭发出来的时候,所常发生的现象。一股红晕立刻充溢了脸庞,红到了脖根,红上了耳梢。头好涨好涨,耳好热好热,脸好烧好绕,身上好痒好痒。他恨入地无缝,恨升天无能。

红灯亮了,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李排长,退稿了。别灰心,在工作好的同时,‘以利再战’嘛!”连长丁辉是侦察大队最老的连职干部,今年百万大裁军,已经裁到了他的头上,就等着转业了。他不但自己没有一点儿朝气,还嫉妒别人。他向大队反映李明强搞写作耽误工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刚才的话与其说是对李明强的安慰,毋宁说是批评李明强工作不好的讳言。

“我说老伙计,咱们是靠摸爬滚打玩儿命过日子的。你那点墨水用来给弟兄们写情书,保证十拿九稳,还玩什么大部头呀!”“老牛”又不知趣地吹上了。在他的挑拨下,李明强没少给别人写情书。

“你的‘红灯’亮了吧,我早说过这个名字不……”

“啊——是那本书吗?改一改再寄别处,没准儿就成。”指导员刘群山不知啥时来了,没等文书肖明说完,就插上了话。他从李明强手中接过邮包说:“肖明,送回去。”接着又拍了拍李明强的后背说:“走,先吃饭。吃过饭,咱们再一起议一议。”

这几句心平气和的话儿,这轻轻拍抚的两下,就像给即将燃烧的李明强泼了盆冷水,喂了一块雪糕,使李明强身上顿时觉得凉丝丝的。指导员是理解他的,指导员当时看了《红灯》这本书稿,拍案叫绝。他给李明强提了不少很有见地的意见,有个地方,他还进行大篇幅的改动。指导员说,他坚信这部作品一定能发表。

吃饭的时候,李明强的脸是铁青的,眼是呆滞的。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吃。平时他最多吃三个馒头,这一顿却消灭了四个。指导员刘群山就很欣赏李明强这一点,别人心中有事,往往吃不下饭,李明强反而吃得更多。就问李明强是怎么练就的,李明强就给他讲了在体校输球后那段故事。刘群山笑道,我看用这个方法,可以教育一下那些遇到好饭猛吃、不合胃口不吃的战士。李明强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对战士们又讲了一遍这故事,告诫大家,侦察兵最主要的是体能和耐力,无论如何也不要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饭后,李明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了邮包。他希望他接到的不是一张铅印的纸条。邮包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书稿封面的右上角多了两个显著的墨迹——“√”。

这是什么意思?李明强寻思着。“√”在学生的作业上,代表着“对”与“好”,在这本稿子上代表着什么?他仔细地辨认一下,两个“√”的墨迹不同,画法也不同。这是他侥幸的猜测,这本书稿至少有两个编辑看了,最少有两个人肯定。想到这,李明强的精神好了许多。他翻开稿本,里边夹着一张对折的十六开方格稿纸。他急忙打开,只

见上面写道:

李明强同志:来稿详阅。文字通顺,语言活泼,手法多变。体裁虽不很新颖,但写出了新的东西。

有力地鞭挞了当今社会的弊病,以及那些“一切向钱看”趋权依势的人的错误思想。但是,您太强调“自我奋斗,自我成功”了;宣扬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权力,知识就是地位,知识就是钞票,知识可以带来一切”的思想;强调了“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靠自己的力量,而决不依赖别的东西”。试想,在现实社会里这能行得通吗?

感情真挚,但是需要深层的理性描写。主人翁心理活动描写得不够。语言不够简练、含蓄。部分章节过渡欠佳,给人零散之感,缺乏闪光的东西。万望力改,多写出新的东西。

祝你成功。

编辑:沈大鹏

1986.1.7

这说明《红灯亮了之后》基本成功,李明强高兴极了。他把这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叠起来,打开抽屉,夹入一个绿色笔记本中,锁了起来。他要妥善保管,这是希望的种子,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要保密。鲁迅说过:“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效之后。”

十二时三十分,指导员来到了李明强的宿舍。他们认真分析了一下稿子,在李明强的启发下找到了症结——太强调“自我实现”了。随后确定了修改的章节,段落与所需要的参考资料。指导员还告诉他,政委的老同学是个作家,就住在军区大院里,他已经请政委帮忙,求那个作家给李明强指点一下。

“李排长,耐下心,我看很有希望!”最后,指导员站起身,又拍了拍李明强的肩膀,说:“好样的!看样子,你的信心很足嘛!我不再多说什么,还是那句话,这个作品写得棒极了,终有一日要发表的!快改吧。下午整理猪圈,你就别去了。”

说起整理猪圈,李明强就想起了自己曾施过的“苦肉计”。他一直为这件事情心感不安,为了“赎罪”,为了彻底摆脱“自我”,上课时他同大家一起来到了养猪场。

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我就是太强调“自我实现”了,《红灯亮了之后》中的男主人翁,就是我的化身,要改好稿子,首先应当改好自己。

“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整个下午,李明强都干得非常起劲儿。

收工之后,李明强把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往床下一塞,简单地洗一把手、脸、脚,就改起稿子来。

晚饭是包子,肖明早早地为他端回了八个。

熄灯前十分钟,肖明为他打来了热水让他洗漱,连牙膏都为他挤好了。

第二天上午,清理新大楼里的杂物。李明强要换上昨天的脏衣服,肖明说:“洗了,晾在洗漱间里。

连长宣布:由李排长在家里值班。

李明强真正地感动了,眼眶酸酸的……

一连几天,李明强都沉浸在紧张的阅读与修改之中;一连几天,李明强都处在连队的特殊照顾之中。作家的指点,使他顿开茅塞,笔下生花。

星期日,香山步兵侦察大队推迟半个小时起床,李明强还是按时起来了。他穿好衣服,绕着大操场跑了五圈儿,又到松树林中打了一通拳,满头冒着热气回到了宿舍。

肖明已洗漱完毕,为李明强备下了所有洗漱用具。见李明强进来,说:“排长,又锻炼去了?”

李明强冲他笑笑,脱去外衣。

“该吃饭了,我给您打回来?”肖明又问。

“不了,我去吃。以后,不要往回打,注意影响。”李明强一边洗脸一边说。

吃过饭,李明强就坐在桌前,开始改稿子。肖明说:“排长,我想你这本书应该改个名字。”

“改成什么?”李明强微笑着转过头。他知道,肖明是个高中生,文化程度高,点子多。

“是不是叫《煎熬爱情》好一点?我总觉得“红灯亮了”不吉利。你看,自从你开始写,就把脚给弄伤了!”

“迷信,小唯心主义。”李明强用钢笔指了指肖明说,“实话告诉你吧——”

李明强话说半句,突然停住了。他本来想坦白地告诉肖明,自己的脚伤是自残的,和给作品起什么名字没有什么联系。他认为自己的行为,让战士蒙上迷信的色彩,太不应该了,有愧于共产党的教育和培养。但是,要让他亲口说出自己的错误,也太难了。这些天,他玩命地工作,也就是默默地为此赎罪。

“我就用《红灯亮了之后》这个书名了。”李明强冲肖明笑笑接着说,“我们共产党员,是唯物主义者,不能信那一套。叫什么名字,只是个代号。‘918’这个数字吉利吗?可偏偏这一天就是我们的‘国耻日’!”李明强说到这儿,站起来,拍了拍肖明的肩膀,深情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的《煎熬爱情》,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样吧,你先按这个主题,编个故事,等我把这本书完成了,咱俩合作一本怎么样?”

“我,不行,不行。”肖明连连摇头。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去,先编个故事,闲了讲给我听。”

“那,那我出去玩了。不,不打扰你了。”

“哎——哎,我不是撵你走啊。你在屋里干什么,都不会影响我。”李明强急忙解释。

“不是,排长。‘老牛’那里有节目。”肖明说着用双手比了个喇叭筒。

李明强笑了,说:“也好。你可以把咱们的想法告诉‘老牛’,说不定,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真能说出一部小说来。我就记了许多他们吹出来的东西。”

“小说迷。”肖明扮了个鬼脸,笑着转身就走。

李明强笑笑,坐下。他想,肖明那句“小说迷”一定是针对他那“小唯心主义”的。他特别喜欢肖明,有文化,敢说敢做,关键的时候能顶上去,是个能打硬仗的兵。

“啊,许姐。”肖明一开门,与前来看望李明强的许玉梅撞了个满怀。

“小肖,怎么这么高兴?”许玉梅笑着问。李明强脚伤后,她常来看望,已经和肖明很熟了。

“问他。”肖明朝屋里一甩头说,“许姐,我不陪你了。”转身捂着嘴,红着脸跑了。

“肖明,你小子吃乐屁药了,怎么乐得屁颠屁颠的?”“老牛”见肖明咧着嘴笑着进屋,劈头就问。

“怎么回事?”吹牛协会的几位“理事”问。

“我一开门,和李排长那个漂亮的女同学,来了个‘非弹性碰撞’!”

“那个瘦的?”

肖明笑着点点头。

“绝了,像电影明星似的。”

“哎,李排长的女朋友好长时间没来了吧?”

“好像他的脚被扎伤后,就没有来过。”

“是不是吹了?”

“没有。排长说,外出实习了。对了,回来了,上星期天还来了呢!就是没见上排长。”

“不可能。肖明,谁不知道你是李排长的嫡系,蒙谁呢?要不,咱们这就去看看,说不定人家俩人正在抱着啃呢!”

“你去吧。排长不踹死你!”肖明恨恨地说。

“我怀疑李排长现在是和这个女的谈呢!”

“就是,这个漂亮多了!”

“那个是北京大学的,是研究生。”

“北师大也是名牌大学啊,也培养研究生啊!”

“你们俩争个屁,再多再好全是人家李大头的,你们连边都摸不着。”“老牛”开腔了,“就你肖明,蹭人家一下,就乐得嘴都合不上,那点儿出息。”

“老牛”是侦察连最老的志愿兵,除了连长指导员,就属他兵龄长。他擒拿格斗、开车修车样样都会,特别修车是一绝,车一响就知道有没有毛病,毛病在哪儿。战友们都敬他三分,他说话在连里也很有分量。“老牛”点上一支烟,又给其他抽烟的一人扔一支,说:“学学人家李大头,趁年轻好好学点东西。别像那两个家伙(指另两个排长),整天把皮鞋擦得锃亮,一到星期天,就往外边蹿,连个扫马路的都找不上。”

“老牛”深深地吸了两口,接着说:“人家李大头整天趴在屋里写,大姑娘跟着屁股往上贴,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档次高。为什么?人家不但能打,还能写,脑子里边有东西,全面。我要是女的,我也愿意找这样的人。”

“老牛”又深深地吸上一口,对着空中吐了串烟圈儿。这也是“老牛”的绝活,别人一口烟也就是吐上一个两个圈儿,能多吐几个的也连不在一起,“老牛”吸口烟,一张嘴,“喷儿喷儿喷儿”,一连串的烟圈便从口中盘旋而出,看着那烟圈儿,也是种享受。可这绝活儿,“老牛”一般是不练的,一练,心中准有事儿,或喜或忧,都包含在这一连串的烟圈儿里。

“老牛”看着那串烟圈儿散尽,干咳一声,说:“今天活动取消。不,从今天起,‘吹牛协会’解散。你们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别把时间都耗在吹牛上了。”

“哎,指导员都说,咱这吹牛,能长知识。”

“是啊。要不,连里早制止咱了。”

“长什么知识?人家李大头,不管出版不出版,写出了一本书。人家那个什么,什么,家乡的小河,还获奖了呢!我们在这吹,能吹出一本书?能吹出一个国家奖吗?”

“哎,还真说不准呢!”肖明接着“老牛”的话茬说:“刚才,李排长还给我说,让咱们在一起吹一吹,吹出一本小说来。”

“什么?吹出一本小说?”

肖明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老牛”说:“好!以后活动,全做记录。肖明就当记录员,活动之前定主题。”

许玉梅一进屋,就看见了李明强桌子上的稿子。她一怔,心想退稿了。因为《红灯亮了之后》这部手稿,她是第一读者。她认为李明强写得总体上不错,与当时市面上的小说不相上下,就是有点太强调自我了。不过,强调自我,也是个时潮。

“退回来了。”李明强冲傻愣着的许玉梅笑笑说。

“别,别着急。慢慢来。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次成功。特别是写书,可能要与出版社磨合好多次。”

李明强从抽屉里取出了沈大鹏编辑给他写的那张纸,递给许玉梅。

许玉梅看了,笑笑说:“跟我想得差不多。看,我给你带来点参考资料。”

许玉梅说着从挎包中取出一本书,是刚刚出版的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一本一九八二年第三期《收获》杂志,还有几本比较薄的杂志和几张报纸。

许玉梅说:“我看了你写的稿子后,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我没敢说。”

“为什么?”李明强挑起深眉,轻轻地问。

“因为,和平刚刚伤害了你,我怕——我如果说了,那不是等于在你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吗!”

李明强不说话了。本来他不想卫和平,可许玉梅这一提,又使他不得不想。他的脚伤后,许玉梅常来看他,他已经感觉到了许玉梅的爱,但是,卫和平已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很难抹去。至少可以这么说,在短时间内,李明强很难接受任何女孩的爱。

“张贤亮这本书揭示了人的本性,全篇充满了哲学思辨。”许玉梅把《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递给李明强,接着问:“你看过《人生》这部电影了吗?”

“看过,是去年流行的片子。”

“这期《收获》上是原作。我感到你的作品和路遥的风格差不多,而你现在写的男主人翁与《人生》中的高加林的形象有相似之处。所以,专门到北图去把它翻了出来。这些,都是关于《人生》的评论,你看看,对修改你的这本书有好处。”

“谢谢。”李明强非常感激许玉梅,他真没想到,许玉梅还会为他去把三年前的杂志和报纸找出来。他捧着许玉梅给他的书,就像捧着姑娘的心,不知说什么好。

门开了。指导员刘群山抱着一摞书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说:“啊,对不起!习惯了,没敲门。”

“没关系,我来给明强送点参考资料。”许玉梅倒比李明强大方,站起来说,“指导员,您坐。”她已经见过刘群山多次了,今天她好像成了主人。李明强倒是坐在桌前,不知所措。

“我也是给李排长找了套书。”刘群山说着进屋来,把一套《青年修养丛书》放在桌子上,“你们聊吧,我走了。小许,今天在这儿吃饭啊。”

“你们两顿饭,让我等到四点啊?”许玉梅笑着说。

“不,中午我请客。”刘群山说。

“不了,我还有事儿,待会儿就走。指导员您坐会儿吧。”许玉梅指着肖明的方凳说。

“不坐了,我到别的屋看看。”

十一点半,刘群山又转到了李明强的屋。他想,军人说话要兑现,他请许玉梅和李明强吃饭,是给李明强挣个脸面。一来显示他作为领导对部属关心;二来说明李明强人缘好。他断定李明强已经与卫和平吹了,这一个可不能丢了,他要在许玉梅面前好好夸夸李明强。可是,许玉梅已经走了。

“怎么不留人家小许吃饭呢?”刘群山问。

“她有事儿。”李明强满不在乎地说。

“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和北大的小卫吹了?”

“没有。”

“没有?她多长时间没来了?你脚受伤,她也没来看一回。”

“她外出实习去了。”

“实习?这一个多月了,连封信都没有?”

李明强的脸红了,刚要从实交代。通信员就送来了一包邮件,那隽永清秀的字迹,是他最最熟悉的,好久好久不见的亲切的字迹。是她的,是她,是卫和平寄的。

“你看,这是什么?”李明强把邮包在刘群山面前晃了晃,用嘴角笑了笑。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包里是什么,心虚得很。

“小卫寄的?”其实,刘群山已经看出是卫和平的字迹了,只是情不自禁地问一句,也不等李明强回答,接着说:“那,这个小许来得可够勤的呀。”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点向李明强,“你小子,可别脚踩两只船,闹出事儿来啊。”

“指导员,你说哪儿了。我们从小在一起,跟亲兄妹似的。”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刘群山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说,“这饭我也不用请了,你看你的情书吧!”他走两步,打了个响指,道:“又省三十元啊。”

李明强拿起卫和平的邮包,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这是什么东西呢?他凝视了好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拨开,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排除一颗从没见过的地雷或定时炸弹。书,是书,是一套《当代大学生丛书》。有一本《关于‘我’的思考》吸引了他。

李明强拿起那本书就翻,一个折叠精巧的矩形信件从里边滑露出来。该死,我怎么没想到她会写信呢?

李明强急忙将信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明强:

你好!一切都好吧!

我猜你一定先看这一本书,所以就将此“信”夹入了。

我想这套书对你很有用处。

前天在《小说界》上,看到了梁晓声的《从复旦到北大荒》,写得很不错,看后觉得真实、亲切。本期上有关于此文的评论,说这部作品开拓了文学创作上的一个新角度,以自述体的写法构成一部作品。我建议你看一下这篇文章及对它的评论。

我相信你会从中得到启发。你的经历也比较丰富,以本身为素材,就可以写出不少东西。问题就看你能不能掌握新的手法,能不能从全新的角度去描写、构思。我还建议你平时有机会尽量多看点当前出现的新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评论(作品原文后附的对其的评论),这会打开你的视野,开拓你的思路。

《小说界》、《小说月刊》我觉得不错,大型刊物《当代》、《收获》、《十月》也都很值得一阅。如果你们图书馆没有,有必要解囊自买。我们图书馆的杂志不外借。

没有落名,更没有年月日,一张信纸刚好写满,另外还带了一张白纸。

卫和平曾经对李明强说过,带一张空白纸是永远写不完的意思;纸配成双数,表示成双成对和吉利。

这是什么意思?永远写不完?绝好的一对儿?

李明强没有再往下多想,拿起《关于‘我’的思考》,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几天来废寝忘食的学习,几天来同志们的多方帮助,使李明强充分认识到了“我的价值”。每个“我”都是特殊的,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与众不同的”。但是,“我”并不是孤立的,并不是“与众隔离”的,并不是“独一无二”地生活的。不论哪一个“我”,从呱呱落地起到寿终正寝止,一生都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并在这种社会关系的结构中占着一定的位置,起着一定的作用。可以说,每一个“我”都是一定社会关系的结晶。哪个人离得开家庭的支持?哪个人离得开学校的培养?哪个人离得开社会的后盾?“我”是群体中的个体,就像灿烂星空中的一颗星,好似茫茫大海中的一滴水。各个个体结合成群体,个体存在于群体之中,各个“我”结合成“我们”,“我”存在于“我们”之中。“我”属于集体,“我”属于社会。集体大于“我”,集体高于“我”,集体重于“我”,社会重于“我”。朗朗乾坤,堂堂世界,并非唯“我”而已;滚滚红尘,纷纷人生,并非唯“我”而已。“‘我’自然只能当一很小很小无足轻重的小卒,然而始终是积极的奋斗者。”作为人民群众中一员的“我”,对历史的前进应起积极的作用。我的价值,当是一片绿叶,当是一勺蜂蜜,当是一柄枪刺,当是一滴鲜血,当是一方土地。我的价值,当是一泓空气,既能净化自己,又能为人类滋养生机。为了实现“四化”,振兴中华,彻底地摆脱渺小的“自我”,忘我地为祖国求富强,忘我地为人民谋幸福。“我”的价值只有在整个阶级和全体人民的价值中才能得到实现。要实现“我”的价值,应该

改造自身,完善自己。炼出新的品质,树立新的观念,造成新的力量,建立新的关系,成就新的事业。每个“我”的自身完善,都要受到社会的制约,以社会需求为目的……

书籍使李明强懂得了很多很多,社会为李明强提供了很多很多,同志们给李明强了很多很多,让李明强三生难以报答。他只有拿起全新的笔墨,去全力描绘祖国这个大花园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