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正像一个艺术家在追求那不可能实现,而且愈追求愈感到饥渴的东西一样,卫和平的心里涌起了一种由于旧情从来没有得到满足而引起的饥渴。
期中考试对上了十四年学的卫和平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十四年来,大小考场,她经历了不知多少次,更何况今天的日语是她的强项。时间刚过一半,她就交了卷。说实话,她没有好好审查。一是她多年来要求文字细心,一遍准确,根本没有检查的习惯。二是她素来就有争第一的习惯。她的个性,争强好胜,课堂上认真听讲,争着发言;辩论时,虽无理也强占三分。要不是她碍于脸面,早在同学中公开了她和李明强恋爱的事情。
卫和平刚走出教室不久,陈晓伟就追了上来。
“你也答完了?”卫和平有点惊讶,她知道陈晓伟的日语水平是答不完的。
“没有。”陈晓伟诚实地回答,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怎么……”
“我——”陈晓伟没等卫和平说完,就吱唔着掏出两张票卷,“这是今晚的舞票。”
卫和平接过一张,是两元一张的。她决定陪陈晓伟去跳舞,她已经陪他了好多次了。近来,她所参加的舞会,陈晓伟几乎是她的固定舞伴。这小子也不错,老实得可爱。上次,她说她喜欢光头,陈晓伟虽没有理成光头,却理得很短很短,在这长发盖顶的年月,在大学生堆里,煞是难看。卫和平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他可怜。其后,卫和平不再拒绝陈晓伟每天为她提前到图书馆占的座位,还做了陈晓伟一次舞会的固定舞伴。
舞会上,陈晓伟告诉卫和平,他父亲是武汉大学的教授,因为爱上了自己带的研究生,抛弃了妈妈。弟弟是个跛脚,小时候玩秋千摔的。从此,从此,卫和平不再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这个小白脸了,并开始充当他的舞伴。两颗失落心也越走越近。
卫和平把目光从票卷上移向陈晓伟。头发又长起来了,他理了个平头,配上那白净的小尖脸,小嘴,挺鼻和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不失为一个美男子。
“怎么不等考完后再找我?”
“下午没课,我怕你到别处去。”
“哦,我是有点事儿,晚上见吧。”
晚上,卫和平稍施脂粉,轻描眉,内穿黑色圆领衫,外穿大黄鸡心领腈纶绒衣,圆领衫上一朵红色的梅花不偏不斜地镶嵌在鸡心里,美极了。她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紧紧地裹着那丰腴的大腿,踩着那双棕色长筒靴,飘逸出一股少女的春意。她的女性,她的青春,她全部丰茂的美丽都显出来了。
舞厅前,陈晓伟早已等在那里。他上身穿的还是那件深灰色粗线高领毛衣,下穿牛仔裤,半高跟火箭式黑皮鞋。好像比以往多了点儿男子气。
他们和往常一样,一前一后走入舞厅。几个没有舞伴的男同胞一下子奔向了卫和平。卫和平向他们道了“抱歉”,挽着陈晓伟步入舞池。
美丽的舞曲伴随着他们轻盈的舞步、优雅的舞姿。陈晓伟向卫和平讲述着他们的故事。那是他刚到北大的第五天,系里组织舞会,他和他的同乡刘艳丽在翩翩起舞。刘艳丽告诉他,班里只有卫和平没有男朋友,鼓励他,让他向卫和平进攻。陈晓伟看到卫和平那丰满而不臃肿的身条,大方而不放荡的姿色,再加上刘艳丽对他说了卫和平的一大堆好话,他就再也没心思和刘艳丽跳舞了。他走出舞池,座位上的一个女孩儿以为他要请自己跳舞,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他却说了声“谢谢”,坐在了那女孩儿的位子上,气得那女孩儿跑出了舞厅。
卫和平笑了,醉心地笑了。陈晓伟的话满足了她女性的虚荣心。她欢快地跳呀跳呀,跳得好开心好开心。
跳完舞,陈晓伟送她回宿舍。黑暗处,他怯怯地用手托住了卫和平的腰际。
卫和平没有拒绝。最近,她内心中萦绕着一种对男性的欲念。她想,这可能是生理上的原因。她思念李明强,但是她又不能去找李明强,李明强能给她力量,给她希望,给她甜蜜,给她温暖,可是,李明强现在还不能给她光荣感。而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光荣感。她在等待,在思念,思念着一个男人——能给她带来光荣感的男人。她想一头钻进他的怀里,紧偎着他,献上自己的甜蜜与温柔,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他也不妨。
陈晓伟那柔声柔气,带着点痛苦与委婉的声音在她的耳际缠绕:“当我抓着你的手迈步起舞的时候,当我搂着你的腰醉心旋转的时候,我不由得产生一阵阵强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吻一下你的额头。耳边乐声靡靡,撩人心弦,我那种欲望就变得越来越炽烈。我不得不使劲挣扎,拚命地挺起身子,因为你身上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磁石猛力地吸着我的双唇。”
陈晓伟的话停住了。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行进。陈晓伟一把将卫和平拥入怀中,卫和平紧紧地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卫和平仿佛抱着的就是李明强,就是日思夜念的强壮如牛的李明强。李明强把他身上的全部热力注入了她的身体,使她感到了极度的温暖、甜蜜和充实。一种纯然的快乐从她的心头升起,就像喝了一杯浓郁的杜康酒,把她由半痴半呆转化成兴奋的晕眩。她在他的怀里轻微地颤抖,喉咙与口好干好干。她走进了爱的迷宫,干渴的沙漠。
一股湿润的暖流从卫和平的额头滑下。她警觉地睁开了眼睛,是陈晓伟,是陈晓伟那滚烫的嘴唇,正在从上向下滑动。突然,她不知从那里来的力量,一把将陈晓伟推开了。
陈晓伟一心想捕捉那渴望得到的香唇,根本没有防备,踉跄两步,正好被路旁草坪的花边绊了个四脚朝天。
卫和平没有去拉他,也没有道歉,只是喃喃地说:“我,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说完,她转身向宿舍楼跑去。
进了楼,她直奔传达室,拨起了李明强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是星期天,是该与李明强相会而没有约会的第五个日子,卫和平清清楚楚地记得。
考完日语,卫和平和陈晓伟约了晚上跳舞,就匆匆忙忙地跑到商店里挑了四样酥糖,一样二两买了八两,又买了十支山楂卷儿。在学校的书店里买了一套《当代大学生丛书》。要放寒假了,她要去看看李明强,去看她日思夜念的李明强,感情上,她永远也离不开李明强。
这破军线。卫和平急得出一身汗,就是打不进去,电话里始终是那“嘟嘟嘟”的忙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打进去了,对方的声音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可就是那么一句话——喂!您大声点,我听不清。她急得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喊李明强的名字,对方还是那么句话。看着身后几个急待打电话的同学,卫和平不得不放下了电话。
这么落后的通信设施,连个电话都打不通,还能打仗?卫和平愤愤地想,她和李明强通话也有过几次这样的镜头。李明强讲,在他单位有时为一件事,打电话还不如跑一趟来得快。“部队要忍耐”,军人要忍耐,军人家属要忍耐,和军人谈恋爱也要忍耐!忍耐会儿吧,等他们都打完了再打……
六点二十八分,那生物钟固有的节奏又触及了卫和平那特异的警戒点。她一骨碌儿爬起来,没有思想就穿上了衣裳,不用看表,准是六点半钟。
冬季的北京,七点钟天才放明。卫和平撩起窗帘,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天还是灰蒙蒙的。那西移的残月可能是浑黄色的,那永伴它的启明星可能很亮很亮。
昨天夜里,她回宿舍洗漱完毕,又跑到传达室。这时,一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了,她高兴地坐下来,准备给李明强好好打一个电话。可是,她整整拨了一个多小时,心里成千上万遍地唤着李明强的名字,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电话里始终还是那“嘟嘟嘟”的忙音。她突然想起来了,部队晚上九点半准时熄灯熄声,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她真后悔刚才不应该放了电话,更不应该回去洗漱。李明强曾经说过,在最紧要关头,人们比的就是毅力,刚才放了电话回去洗漱,是自己毅力不够,还是好心让了?不管怎么讲,都是自作自受,谁让你好端端地给人家吹灯呢!活该,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卫和平诅咒着自己,浑浑噩噩地向宿舍挪动着沉重的脚步。突然,她猛一甩头,又飞快地跑回了传达室,抓起电话,迅速地拨出三个号码,电话机号码盘“咯啦啦”的转动声,使她又突然停止了拨动。
原来,卫和平想起了李明强的话:“如果有急事,我们连的电话打不通,楼下值班室还有一部二十四小时值班电话。”她刚才要拨的就是那个号码。那电话号码是:“屎巴气你儿气溜”──四八七一二七六。李明强告诉她的。
“我们有了儿子,你送他上幼儿园,可他非常淘气,屙在你的自行车上了,你很生气要打他,他溜跑了,这就是‘屎巴气你儿气遛’。”她幸福地笑了,也确切地记住了。李明强的记忆方法多得是,真正自学出来的人,能力是大学生所不能及的。
卫和平刚拨了个“四八七”就停住了。
我有急事吗?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啊。卫和平突然醒悟,她打电话没有任何事情。
唉,明天就要见面了,让他睡个好觉儿吧。他现在还奏《和平进行曲》吗?那是思念她卫和平的曲子。梦里还常梦见我吗?他很倔强,也很高傲,自从那天我宣布散伙,至今都没有接到他的一封信,也没有接到他一次电话。我依恋着他,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生理上都离不开他。他呢?丁力说过,一个张医生在追求他。像他这样多才多艺,体魄矫健的人,是很吸引女孩子的。我这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不是也钻进了他的怀里,至今还这么地思恋着他吗?想到这,卫和平心里泵出的血液都成了酸溜溜的。若李明强真被那张医生抢去,我可怎么办呢?……
一弯新月悬挂在空中,寒光透过窗子映在桌上,映在电话上,映在卫和平的手上、身上,使她显得那么那么地孤单、无助。“月有阴晴阳缺,人有悲欢离合。”明天,明天我要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卫和平望着窗外的月光,带着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进入了梦乡。
卫和平经过了一番细致的梳洗打扮,背上挎包,换两次车,来到了香山步兵侦察大队。
“啊——请进。排长不在家。”当卫和平敲开了李明强的房门,肖明正在和一个战士下棋,忙站了起来
“他——”卫和平语塞了。
“他和指导员到一个作家家里去了,说是夜里才能回来。”肖明一边说着一连瞄着卫和平。军营里女的少,长期过清一色“和尚式”生活的战士,心底里都压着对异性那种难以遏制的接近的热望,见了地方女青年,难免要多看两眼,况且这个姑娘是属于他们排长的。
“啊——那,我就不打扰了,谢谢您。”卫和平晕晕腾腾地走出侦察大队,上了森林公园。
森林公园几乎是卫和平与李明强固定的幽会地方。这里印下了他们多少足迹,这里记载了他们多少情话,这里收藏了他们多少故事,这里留给卫和平多少美好的回忆。千丝蜜意,万缕柔情。
卫和平要到他们逗留过的地方走一趟,为能找到一点儿热恋的痕迹。那条小路有他们携手而行的影子,那块草坪有他们倒卧抱吻的情景。每到一处,她都要伫立一会儿,一来回味一下他们当时的那种甜蜜感,二来是等待李明强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清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她每到一处之前,心里就有点忐忑不安,她希望李明强等待在那里,就是怀里搂着那个张医生也毫无关系。但是,每处都只有他们当时的影子,李明强今天是不会来的。然而,卫和平总要等待一会儿,竭力地回味着他们在此的细小动作与无关紧要的话语,强烈地盼望着李明强的突然出现。正像一位艺术家在追求那不可能实现,而且愈追求愈感到饥渴的东西一样,卫和平的心里涌起了一种由于旧情从来没有得到满足而引起的饥渴。如果今天李明强也到此地追忆过去,卫和平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扑进他的怀里,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那儿是他们常到的地方,很难很难被人们发现。丛生的荆棘挡住了去路;古老的柏树已快没了枝叶;茂密的杨槐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伸着那满是箭头刺儿的胳膊,挡住行人唯一能接近那古柏的小路。其实,那并不是路,只是比别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迈步的小小缓坡。每一次都是李明强在前边开道,她在后边钻。那古柏旁是一块仅有五六平方米大小的草坪,每天九点以后阳光就射到这里,直到下午五时。躺在那里,上有伸出的巨石遮盖,周围有荆棘、灌木、杂草、杨槐遮人耳目,挡风御寒。是冬季晒暖的最佳场地。
卫和平轻轻地拨开杨槐的枝条钻进去,走向草坪。她突然站住了,浑身僵硬僵硬,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草坪。草平上,一对男女正在体会那“罗曼蒂克的神韵”。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愣住了,既而,又几乎是同时脸红。
“对,对不起,对不起。”卫和平像逃避毒蛇似的跌跌撞撞地钻进杨槐林。那带着箭头刺儿的枝条挂得大衣“噌噌”作响。
卫和平跌跌撞撞地钻出林子,匆忙看衣服是否撕破了,这是李明强为她买的军大衣。还好,除了手上被划出几道血痕外,其他安然无恙。军用品绝对地结实。
妈呀,人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事。
这一事实,使卫和平有点儿相信了街头小报上刊登的专为吸引无聊人的传闻趣事。
自己太书生气了。
卫和平与李明强选择这个地方,完全是为了遮蔽李明强的帽徽领章。在大街上,李明强不允许卫和平与他拉手挽臂;在公园里,李明强不允许她钻到他的怀里去。一句话,他穿着军装,带着领章帽徽。在这块天赐的草坪上,她可以钻进他的怀里,她可以坐在他的腿上,她还可以躺在他的怀里,头枕在他那粗壮的胳膊上或那高高隆起的胸肌上。听他说,约会前的七天他是多么多么的想她,约会后的七天他是怎样怎样的念她。间隔的十四天,准确讲是十三天,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她。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总是想她一阵子才能入眠,他将此叫作演奏《和平进行曲》。李明强还说,梦里时常时常地梦见她。有一次,李明强梦见她躺在怀里,醒来时没有了,朦胧中他还伸出左手比画比画。
梦是常常引人入胜的,有梦的人是幸福的人。我们应该使生活成为一种梦想,而且使这种梦想变成现实。
他们每到那块圣地,卫和平总是毫无顾忌地钻进李明强的怀里,她不知躺在他怀里睡过多少次。就在那块草坪上,她们交谈、拥抱、接吻、抚摸。但是,他们还从没有品尝过那禁果的滋味,不知是为什么,是要给李明强留点神秘,留点距离,还是什么原因,她一直不让李明强看她那神秘的地方,也没让他们的“宝贝”做一次珠联璧和。
李明强很君子,你不让他干什么,他绝不勉强。他从不强迫别人干任何事情,特别是对卫和平,言听计从。他说要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快乐,决不能做伤害她的事情。
卫和平躺在李明强的怀里,互相拥抱着睡觉儿。但是,没有一次能够睡着的。蓝天拥抱着群山,群山拥抱着树木,树木拥抱着草地,草地拥抱着他们,他们拥抱幻想。
卫和平迷迷糊糊地回到学校,方发现带的东西没有给李明强留下。今天没有见到李明强,大概是上帝的安排。与李明强分开这段时间,她倒认真地找出了李明强的缺点。说实话,原来在一起的时候,她除了嫌李明强文凭低外,根本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缺点。通过这段认真的反思,她发现李明强太容易骄傲、自满,太容易满足了。他干什么事情,都有股拼劲,不允许别人超过他。可是,稍微比别人强那么一点儿,便另辟蹊径了。李明强好高鹜远,这山望着那山高,什么都学,什么都会,可什么都不精。李明强的文字水平是有的,生活经历是丰富的,可是他的理论根基是不扎实的。这也是她给李明强买那套书的原因。
卫和平完全地平静之后,她拿起笔和纸,为李明强写了满满一张,最后两行的字又小又挤,她自己都几乎看不清,不认得。但是,她坚信,李明强读得懂。
卫和平来到邮局,要把书与信一起给李明强寄去……
书寄出的第五天,也就是卫和平将要离开北京回家的前一天,她收到了李明强寄来的自制特大信封,打开一看,是张贺年片和两张纸,一张是空白的,另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诗和“谢谢寄书”四个字。
很想很想很想与你畅谈,
很想很想很想给你长书;
只因只因只因怜我位卑,
只能只能只能以此代述。
没有落名,也没有年月日。卫和平看罢诗后,盯着那贺年片的“恭贺新年”微笑。这原是“恭贺新禧”四个字,真难为李明强能把“禧”字伪造成“年”字。她也买了一套,共四张,五角二分钱,李明强寄的是其中的一张,卫和平一看画面,便能咏出上面的诗句。那是卓文君《白头吟》里的句子:“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卫和平当时就是冲着那古诗古画新意浓买回珍存的,不想李明强也买了一套,并在其上面还做了些手脚。她立即取出笔纸,将李明强的诗抄了一遍,仅改了第三句那个“我”字:
很想很想很想与你畅谈,
很想很想很想给你长书;
只因只因只因怜你位卑,
只能只能只能以此代述。
然后又将字体变小写道:我不会写“年”的篆字,还画片本来面目,我明天十点离京,春节回来畅谈。
卫和平写完,也拿出一张白纸,取出自己买的那一套,抽出一张包上。这一张是李清照的画像与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也制了一个特大信封,小心翼翼地写好封面。封好后,又在背面用英文写上:“Happy New Year!”
“恭贺新年”,“恭贺新禧”,新的一年到来了,喜庆的日子到来了!
春节那天,又下起了大雪。
瑞雪兆丰年。这是农民的心愿,若大年初一下雪,种地人肯定是喜笑颜开,见面又多了几句喜庆吉祥的话语。可是,对城里人来讲,过年下不下雪,与其没有多大关系。若下了,也只是净化了空气,平添了景色,多了份冬意。说不定,有的人还会有些怨言,对耽误了某件事唉声叹气。
“快,叫人赶快扫雪。”侦察连指导员刘群山一起床就叫了起来。
“唉,又下雪了!这老天爷,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歇会儿。”刘海龙拖着扫把在楼道里一边嘟囔一边向外走。
“我操,本来想出去玩玩,又泡汤了。”张金河一边铲雪一边说。
远处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飞上天空的礼花,用它最大的能量将雪雾击了个粉碎,献给人们一束冬的花朵。那耀眼的光辉和绚丽的色彩,很快又被黎明的黑暗和弥天大雪所吞没。那短暂的辉煌,给人以壮烈、宏伟、力量和希望。
礼花和雪花在苦斗,人和自然在抗争。李明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一思想,就直起腰,将铁锹向雪地里一竖,反问道:“下雪就不能出去玩了吗?”
“上哪玩儿?这么大的雪!”张金河没好气地说。
“我带你们玩!”李明强爽快地说,声如洪钟,在雪花中碰撞。
“排长,上哪儿玩?”新战士刘海龙一听李明强要带他们出去玩来了精神。他听肖明说,排长不玩儿便罢,玩儿也玩得上档次。
“森林公园、香山。林海雪原,多带劲儿!”李明强笑着说。
“唉——排长。暂停,暂停!”张金河急忙直起腰说,“您老人家是不是又想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春节呢?”
“不好吗?”李明强笑着问,“瞧你小子,让你过一次革命化春节,就称我‘老人家’了。再让你过一次,还不送我去见马克思啊。”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张金河一眼。
去年春节,张金河还是新兵呢,干什么特积极。那天下着大雪,李明强说要过一个革命化春节,全排摸点训练,三人一组,从森林公园爬上青龙山,再从青龙山顶直插香山鬼见愁,把他提前放在山里的东西全拿到手,最后到香山饭店,他请客。当时,老兵退伍的退伍探家的探家,排里没剩几个,李明强就让张金河带一个组。张金河还真不含糊,带着两个新兵第一个到达了终点。
李明强检查了三个战士的着装和用具,除裤腿儿湿了半截子、帽子湿了一大圈儿外,作业包、手枪套、匕首等,一样没少,就在每个人的肩膀上拍了一掌,称赞说:“好样的!等他们全到了,交差吃饭!”
“哈,大年初一,香山饭店,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新兵摘下帽子,用手划拉两把冒着热气的小平头感叹地说。
“这可是大干部和万元户来的地方啊!排长,咱吃得起吗?”另一个新兵担心地问。
“排长说请,就一定请得起。”小平头又用衣袖擦了两下额头上的汗说。
“他一个万元户算狗屁,排长一篇小说,稿费就好几万呢!”张金河不屑一顾地说。
“吹牛,你知道稿费一个字多少钱?”那新兵不服气地反问。
“我看呀,小张在咱们一排待不长了。”李明强拖着长腔假装深沉地说。
“你说什么,排长?”张金河一愣,疑惑地问。
“张金河要去哪儿呀排长?”另两个新兵立刻又一致起来,异口同声地问。
“上哪儿?上三排呀。到‘老牛’班长那里报到呗。”李明强仍拖着长腔不动声色地说。
“吹牛!”
“哈……”三个兵笑成一团,接着追打。张金河一对二,招招进逼。另两人嬉笑应对,不敢怠慢。三个新兵打得香山饭店前的停车场雪花飞扬,一片狼藉。
李明强看着,笑着,也不制止。他喜欢让他的兵这么练,接近实战,整天在那里摆架式,没劲!他更喜欢看张金河练,新兵中张金河最出类拔萃,有他那么股虎劲、狠劲和韧劲。
香山饭店也没有多少客人。中国人都很重视春节团圆,来这里的不是“家外的家”、就是“路边的花”,举家到宾馆过年的可能也有,但从各个窗口伸出的脑袋看,除个别老男少女外,还是“老外”居多。他们也被这三个侦察兵的打斗看呆了,一个个“OK!”、“OK!”地叫。
肖明带的第二组到了,张金河三人自动停止了打斗。跑过来看李明强检查的结果。
“怎么?还练散打?”肖明问。
“没有。”小平头说。
“是。”张金河还没打过瘾,说:“排长说,我们三个不值得他划拉,等人多了一起练他。”
“是吗?”肖明侧眼看张金河,不相信地问。
“是。”张金河答道,冷不防一个“黑虎掏心”直取李明强的胸膛。
李明强向后一仰身,四两拨千斤,顺式抓住张金河的手腕向外一抖,张金河就被甩出一丈多远。
“OK!”“好!”“OK!”香山饭店的窗口响起了叫好声。
“快上!让他妈老外给排长‘OK’‘OK’!”张金河趴在地上喊。
六个兵一轰而上,直打得天昏地暗,饭店里喊好叫“OK”,陆续赶到的战士也在叫好鼓掌。
“好了,好了!”李明强看战士们都到齐了,叫大家住手。他向前跨了两步,习惯地拍了几下手,好像手上沾了土似的,喊:“集合!”
十六个战士按预先编组和到的先后顺序齐唰唰地站了四列。李明强挨个儿检查一遍,着装用具一样不少。说:“好,东西呢?”
“什么东西?我们都摸到了,什么也没有?”第一个到的张金河笑着说,“排长,练我们就练我们,干吗骗我们找了半天?”
李明强的脸一下子阴了,喉咙动了动,没做声,在心里对自己喊:“别发火,今天是春节,他们是新兵。”
李明强甩了下头,又变成了笑脸,抬手在张金河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冲他的兵做了个鬼脸。然后,把手伸向肖明等人。
肖明和另一个组长每人交给李明强五个纸条,另一个组长交了三个,说另两个没找到。
李明强看了看纸条,都是他亲手放的,笑笑说:“好,达到了目的。向右转,便步走。”说完,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张金河一眼,只见张金河红着脸咬了咬下嘴唇,就向右转朝山下走。
“排长,你不是说在香山饭店请我们吗!”肖明自知立了头功,就将李明强的军。
“看清楚了,这是香山大饭店,我请得起吗?到下边小馆子去!”李明强说完乐了,照肖明背上拍了一下,说:“等我成了万元户,就到这儿请你!”
十几个身手不凡的战士走了,吓得直哆嗦的饭店老总和保卫人员长长地出一口气。他们一直躲在饭店内看,认为这可能是一帮打劫人员,只是看到穿着清一色的解放军服装,没敢轻易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