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战士们抬着李明强向楼外涌去。涌出了大楼,涌上了大道。侦察大队所有闻声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越涌越多,好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从遥远的过去走来,向遥远的未来走去……

李明强带着他的战友们来到一个小饭馆前,指着上面的招牌说:“看清楚了没有,‘香山饭店’,进,我请客!”回头又拍了肖明一巴掌,是说给肖明也是说给大家伙,“让我在香山大饭店请你们,宰死我呀!”

兵们都笑了。进了屋,劈里啪啦围了两桌。

店主走过来,冲着四个兜的李明强问:“连长同志,这是执行任务啊?瞧,大过年的,吃点什么?我一定满足您的要求!”

“饺子,过年就吃饺子!”大年初一李明强就被人叫了“连长”心里美滋滋的,爽快地说。况且,吃炒菜还不让这帮狼吃下两个月的工资。

饺子上来了,大家都蘸着醋和酱油吃,刘海龙又盛了半碗凉水。肖明见了,说:“你小子,这又不是在连里,还抢着吃啊!”

“我,我,我喝!”刘海龙说着一仰脖子,半碗凉水进肚了。

“别——!”李明强那“喝”字还没喊出,刘海龙已经喝完了。李明强知道,连里每次吃饺子,刘海龙蘸凉水是绝招。大家夹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蘸醋蘸酱油,烫得“吱溜溜”作响,“呼呼呼”对着饺子直吹气。刘海龙盛半碗凉水,蘸一下吃一个,一会儿就吃饱走人,至于饺子够不够吃,再也不关他的事了。

“连长,不喝点酒?大冷天的,又是过年。”店主人凑上来问,他想多卖点酒水。

“战士不让喝酒。”李明强说,“这样吧,一人来一瓶汽水。”他想,也是,大过年的战士们回不了家,又跑了一个上午,喝瓶汽水,以水代酒,活跃活跃,热闹热闹。

“好哩,一人一瓶汽水。”店主人喊着走了。

“今天,过年了,我以汽水代酒,先敬弟兄们一杯!”李明强看战士们都拿到了汽水站起来说:“祝你们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好事甜甜,好梦圆圆!”说完,先喝了一口。

肖明说:“排长,应该我们先敬您才对。”

“就是,排长,我们应该先敬您。”战士异口同声地说。

“咱们敬排长,敬排长——”

“升官发财!”肖明还没想出好词儿,一个新兵就抢着说。

“对,敬排长升官发财!”战士们“哗”地一声站了起来。

“好!既升官又发财,这话,我爱听!干!”十几个汽水瓶子碰得“叮咣”乱响,李明强一仰脖子“咚咚咚咚”全下去了,战士们也跟着“咚咚咚咚”全干了。

“好,吃饺子。”李明强把汽水瓶往桌子上一蹾,兴奋地冲大伙喊。他见没几个人反应,扫了一眼桌子,盘子全空了,嘴角便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冲店里喊:“服务员,上饺子。”

店主急匆匆从里屋跑出来,弯下腰对李明强赔着笑脸说:“连长,服务员都回家过年了,我们自己家里人,包得慢,包得慢。”

“没事儿。”李明强很宽厚地冲店主人笑笑说,“不讲究,大一点也没关系。”

“好哩,稍候就成。”店主人冲李明强笑着点了点头,直起腰冲屋里喊:“包快一点儿,大一点儿,解放军有任务在身。”

“排长,人家是按个儿论斤的。你以为是在连队呀,让人家大一点儿就大一点儿,没事儿?”肖明笑着说。

“在连队大了也有事儿。”李明强笑着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包‘大个儿饺子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实话给你们说吧,就是我,我当兵时干的事儿。”

十几个战士,十几双眼睛一下子聚焦在李明强身上,饭馆里静得连掉个针都听得清楚。

“那是我到部队过的第一个春节。刚下老兵连不久,我任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我们班的四个老兵都不会擀皮儿,以往都是老班长擀皮儿,大伙包。老班长包水饺一绝,他一个人擀皮儿几个老兵包都赶不上,而且也包不好。后来,干脆老班长一个人包大伙吃。那天就不同了,老班长不在,他们四个没一个会擀皮儿的,我别说是擀皮儿就是包水饺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面对分的面和馅儿,我们五个人傻了眼儿。一个老兵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离了屠宰户还能连毛吃猪,包好包赖一样吃。我说,我们老家就没人擀皮儿,都是用手拍。大伙说,拍。五个人就噼哩啪啦地拍起来,包好了,端到炊事班一看,嘿,第一,别的班都还没包完呢!我们五个人可高兴坏了,第一锅呀,不容易。可炊事班长说,这包的是他娘的啥水饺,包子似的。一个炊事员说,像鸟,这包子不是包子是撮馍。我们班的老兵急了,冲人家喊,管你娘的是包子还是撮馍,给我煮了!炊事班长说,这哪能煮,要煮熟了,还不一锅粥,全连都别吃了。正在僵持不下,就听指导员远远地喊,哪个班战斗力这么强,争得第一锅了?指导员见没人答话,走过来一看,鼻子都气歪了,冲我喊,李明强,你们抢头锅也不能这么干呀,你们家的饺子就包这么大?”李明强说到这里不说了,拿起汽水瓶想喝汽水,见没了,又放下,冲里屋喊:“再来一瓶汽水。”

“排长,是一人一瓶。”肖明举举自己的空瓶子说。

“对,一人一瓶。”李明强又喊。

“来喽——”店主应着,从里屋抱出一箱。

“后来呢?排长?”几个战士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后来,还用说,吃别人的剩儿呗!”肖明抢着说。

“自作聪明。”李明强点了肖明一下,说,“你小子,老外了吧。人家当干部的,能那么做吗?大过年的。”

“那咋办了?”

“咋办了?指导员得知我们五个人都不会包饺子,就动员来队家属,每家给我们送了一锅儿。呵,那女人包的饺子,就跟本人儿似的,又小又支楞,好看还好吃,一人一个味儿。”

“呵,排长,你真不愧是写小说的,还能吃出人味来,感情够丰富的啊。”肖明打趣地说。

“丰富个屁。是人家一家盘一种馅,我们吃了好几种馅的饺子。”

“哎呀,别掩盖了。大年初一,吃上女人包的饺子,就像自己老婆包的,有滋有味。”肖明调皮地说。

“有你个头!包那样的饺子,放在炊事班展览,丢死人了。我们五个人吃着人家送的饺子,谁也不说话,一点味道都没有。”

“矛盾了不是,你刚才还说是一人一个味儿呢,现在又一点味道都没有了。”肖明给李明强抠字儿眼。

“那是后来回味的。”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肖明一眼,说:“你小子,不就是想听点酸的吗!我告诉你,这后来还真带着点酸味。”

“怎么了?”战士们听说后来有点儿酸味,都竖起了耳朵。

“后来,五个人都吃完了,还是没一个人哼一声。你们说,大过年的,让人心酸不心酸?”李明强将双手一摊,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对,凭你的性格,大过年的还能让大家不高兴?”肖明说。

“就是。就看今天吧,要在以往,你还不把他们三个撸死。”和肖明一个组的一位新兵指着张金河说。

“哪一壶不开你提哪壶,新兵蛋子!”肖明照那新兵头上就是一巴掌,那新兵吐了下舌头,张金河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李明强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说:“不是我,是我们班一个老兵把大伙逗乐了。那个老兵问,你们吃出什么味道了吗?见没有人回答,他又说,我总感到有点儿腥。还是没有人回答,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我总怀疑,那几个娘们听指导员一招呼,急了,没洗手就给咱们包了饺子。另一个老兵骂,你小子,胡咧咧什么?本来就够堵了,还自己恶心自己。那老兵把手一摊说,我说的是实话,她们用摸了那儿的手给我们包饺子,能不腥吗?”

“哈……”

“哈……”战士们笑得前仰后合。

“后,后,后来呢?”一个战士笑着结结巴巴地问。

“跟你们一个球样儿,都乐了。”李明强说完,也跟着大伙笑了起来。

那顿饭,吃急了店主人,也吃毁了李明强。店主人一家老小,急匆匆包了一锅儿,刚端上桌,一会儿就没了。十几个兵,等一会儿吃一气,比以往在连队吃得还多。因为等,一个人喝了好几瓶汽水,李明强还破例要了两盒香山牌烟。一结账,八十九元,比李明强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五元钱,肖明说:“什么八十九,八十八,多吉利。大年初一,发发,恭喜发财啦。”

店主人说:“是是是,发发发发,恭喜您了,找您一毛二分钱。”

李明强瞥了一眼柜台上的一角二分钱,捂着嘴笑着走了。

肖明砍了半天价,砍下一毛二,哭笑不得。正好,店主人家的一个小孩儿从里屋跑出来,他抓起那钱递给小孩儿,说:“买挂鞭放吧。”

“谢谢叔叔!”小孩儿高兴地冲肖明笑。

肖明哪笑得出,丢下一句话:“甭谢我,谢你爸吧。”

“我是他爷爷。”肖明出了门听到店主人在身后喊,就小声嘟囔道:“是孙子!”骂完,又跑近李明强,接着骂:“奸商,真他妈是奸商!”

李明强笑着说:“是你给人家报的价,发发发的。”

“是啊,他娘的就不会少说俩儿,收八十八,干么[1]多说俩,收八十八块八毛八!”

“奸商,无奸不商!”有人附和道。

“是无商不奸。”有人更正。

“管他妈是什么?这小子就是奸,生孩子也没屁眼儿。”肖明恨恨地说。

“你没听人家说,人家已经当爷爷了。”李明强笑着气肖明。

“说什么,他说‘我是他爷爷’!”肖明突然乐了,喊,“我是他爷爷,我是他爷爷!”

兵们在空旷的山野里,喊呀,笑呀,跑啊。李明强注意到张金河玩得很勉强。

不知是那饭店饺子的问题还是汽水的缘故,一排参加摸点的全拉肚子了,李明强一夜起了好几回。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李明强肚子又急,匆匆开门,在楼道中被绊了一脚儿,差点摔倒。原来地上趴着一个人,他俯下身,惊叫一声:“金河!”

张金河举起右手,少气无力地说:“排长,排长…….”

李明强从张金河手中接过一叠纸条,七张,是他亲手放在山里的那七张纸条。他激动地抱住张金河说不出话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张金河的脸上。因为他看到了,看到了楼道里那道湿淋淋的印痕,他的兵是爬着回来的。

“排长,不,不哭。是,我,不,不好。白,白天,没完,成,任,务!”

“你完成了,完成了,超额完成!”李明强泣不成声,把他的兵紧紧抱在怀中。

“我,完,成……”张金河带着微笑撒开了手。

“金河,金河!”李明强一边喊一边想用力抱起张金河,可是,他已没有了抱起战友的能力,肚子一咕噜,拉了一裤兜儿。他急切而绝望地大喊:“快来人啊!”

张金河被抬到了宿舍,卫生队的张医生来看,说是闹肚子,又疲劳过度,脱水。挂上瓶子开始输液,又给一排所有闹肚子的发了药。

李明强把自己反锁在洗漱间内,将粘满泄污的裤子扔到水池中冲着,打开夏季兵们用于冲身的水龙头,一下子钻进那冰冷的水柱下。他想对天长啸,不敢叫出声,咬着牙,用双拳不住地捶打自己的全身。他想痛快地大哭,又不敢哭出声,任凭泪水搅着冷水流。他恨自己,恨自己大过年的把全排战士害成这个样子。更后怕,张金河要是昏倒在深山野岭上,冻坏了怎么办?冻死了怎么办?被狼吃了怎么办?李明强,你怎么向战士的父母交代?怎么向部队交代呀?

洗漱间的门突然开了。通信员拎着一串钥匙呆呆地站在门口。指导员刘群山冲进来,低吼道:“李明强,你不要命了!”一把将李明强从那冰冷的水柱下拉出来,回头冲通信员喊:“快把大衣拿来!”

李明强向连队党支部交的检查和请求处分报告一起被退了回来。

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说,部队三令五申不让下馆子,一排集体下馆子吃饭,并造成闹肚子事件,李排长应负主要责任;其他同志不提醒排长,参与吃喝也有责任。由于我们节假日是两顿饭,李排长组织全排节日强化训练,看大家饿了回连队没有饭吃,就请战士们吃了个加餐,而且花的是他个人的钱。是好心办了坏事儿,免于追究。邓主席还好心办过坏事呢,李排长又不是神仙,他哪儿知道吃了饭店那饭会拉肚子。不过,这次要吸取教训,严防类似事件发生。

连长丁辉说,一排是利用节假日,特别是大年初一进行野外雪原训练,没有点儿精神和境界是办不到的。张金河同志,在身体患病的情况下,为完成排长交给的任务,只身一人夜闯西山,在雪地里滚爬五个多小时,最后爬回连队,表现出一个解放军战士“不怕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的“两不怕”精神。连队党支部决定,给一排提出表扬,为张金河记嘉奖一次。

会后,连长、指导员把李明强叫到连部。

指导员刘群山说,你检查写得很深刻,我们想说的你也认识到了,以后要小心行事。有一点要提醒你,你们一排,兵身上个人英雄主义的烙印很深,张金河这次行动就是突出的表现。这一点,与你的性格影响有关。我并不是说你有个人英雄主义,是他们都想学你,学不像。你要想办法引导好大家,同时注意这种现象不要在自己身上体现。

连长丁辉说,本来该处分你,看你是块好料,背个处分影响进步。我们俩没啥希望了,不愿意毁了你,你要牢记这个教训,好好干,代表咱平民子弟往上冲一冲。

所以,这一年,李明强非常注意抓全排的集体主义教育和集体观念培养,常常以张金河独自一人夜闯西山作话题。

今年春节,没几句话,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

张金河说:“我敢吗?您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我是怕您老人家送我去见马克思。去年,让吊针给吊回来了。今年,您要再过一次革命化春节,还不要了我的小命儿?”

“去年你还因此得了嘉奖呢!”刘海龙说。新兵刚下老兵连就获嘉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儿,新老兵都羡慕。

“还背了个‘个人英雄主义’的美名呢!”张金河说。

“这就叫作奖罚分明!”刘海龙说。

“小刘,应该是泾渭分明。”李明强哈哈大笑,说,“谁也没有罚小张啊。”

“人家张金河是自愿受罚。”肖明笑着说。

“好了,班长,别拿我开心了。看排长,今天又安排啥活动吧。”张金河对肖明说完,又冲李明强说,“排长,我首先说明,上森林公园、香山没劲!”

“是啊,排长。这森林公园,香山,哪里有几棵树,几块石头,我们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刘海龙说。

“那你们想上哪儿玩?”李明强问。

“他们呀,想上‘王府井儿、中关村儿,蹲在路边看小妮儿;坐公汽、逛商场,趁着拥积蹭姑娘’。”肖明引用了当时地方小青年儿的一句嬉语。

“哈……”李明强笑了,骂肖明一句:“臭小子,哪诌来的黄段子!”骂完,转过身对张金河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真得送你去见马克思了,让他老人家好好用手电筒照照你。”

“先让肖班长进禁闭室学条令、背毛主席语录吧,要不然,我们这帮新兵都让他带坏了。”张金河看是说给李明强听,实是回敬肖明。

“我看可以。”李明强笑着说。

“拟同意!”刘海龙跟着起哄。

肖明紧铲几锹,然后把锹头向地上一蹾,手腕一抖,一抓,就抓住了锹头根部的木头,冲刘海龙喊了一声:“‘你’同意,我不同意!”说着,用锹把在刘海龙屁股上轻轻敲一下,点着地上的雪说:“看见了,我们都铲过了,快扫。扫不完,别吃饭。”回过头来又对张金河说:“新兵蛋子!我背条令、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你还叫解放军叔叔呢!现在,该背《邓小平文选》了,不紧跟形势,是你犯错误。那禁闭室,啥时候关过‘老干部’?”肖明考学超过了年龄,代理过几次排长也不能提干。总是连里没有排长的时候让他代理,新排长来了他退居二线。所以,肖明平时常在新兵面前称自己是“老干部”。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在跟张金河摆划:“知道吗?《邓小平文选》哪一天发行的?一共多少篇?分多少个方面?具有什么重大意义?光靠拉稀摸黑儿摸回几张破纸条换个嘉奖就满足了,要用理论武装头脑,懂吗?傻小子,跟‘老干部’学着点!”

侦察连刚吃完水饺,黄中臣,后勤处的黄助理就来拜年了。黄中臣原是侦察连的司务长,酷爱象棋,侦察大队搞象棋比赛,常获冠军,人称“象棋大王”。他逐个儿房间转了一圈儿后,在楼道里嚷:“下象棋,下象棋!今天我坐庄,谁来与我比比。”

“好啊,老黄。我应战!”李明强照黄中臣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

“你——”黄中臣一边怪笑着,一边点头看着李明强。今天,他到侦察连,先去看了指导员刘群山,然后就去看了李明强。

李明强出于对机关同志的尊重,一直热情地陪着黄中臣。听他说下象棋,心里也痒痒起来。暗想,大过年的,轻松一下。况且,黄中臣是侦察大队的高手,与高手对弈,也是种享受。所以,就应了战。没想到,黄中臣还是那个德行,用不屑一顾的眼光看他。就说:“快支摊儿,老规矩,我‘从不走马’。”

“你小子,还不识‘马别腿’啊!”黄中臣比李明强老两年兵龄,是李明强的象棋启蒙老师,当初李明强不识“马别腿”,却常以“咱下象棋,从不走马”的大实话唬人。

“此言差矣!因为呀,我的马会‘连环夺车(chē)’了,我想让你的‘车(chē)’多跑两圈儿。”李明强故意把“车(jū)”说成“车(chē)”了。

“哼!和你小子下,咱不带要‘车(chē)’的。”黄中臣也把“车(jū)”当“车(chē)”吹上了。

战友们就近在“老牛”屋里支上摊儿,李明强和黄中臣就噼里啪啦地“杀”了起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小子长进了。”黄中臣为自己不得不走“车”打掩护了。

“黄助理怎么动‘车’了!”

“黄助理输了!”

“说话不算数。”

围观的战士们七嘴八舌地喊叫着。

“好了,好了。黄助理回娘家来,咱可不能难为他。”李明强摆出很大度的样子说,“这‘闺女’可没少给娘家办事儿啊。你们这帮小子,以后可要对黄助理尊重点啊。”李明强一边唠叨一边走棋,“好啊,想偷我的炮。”李明强也不得不动起马来。

“哈,排长也走马了!”

“没意思。”

“加上舌战吧?”

“对,加上舌战!”

“舌战”是侦察大队官兵下棋的一个习惯。一边走棋一边评论。必须用古今中外的军事用语。每一步棋说不出道道来不许走。

“行!

“我‘声东击西’。”黄中臣叫道。

“我‘避实就虚’。”

“我‘以患为利’。”

“我‘杂于害而患可解’。”

“我‘以正合,以奇胜’。”

“‘金蝉脱壳’,你‘稍息’。”

就这样,两个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拱卒、出车,飞象,跳马,打炮,将军,支仕……你来我往,直杀得天昏地暗,不分胜负,最后握手言和了。

“排长,你的信。昨天来的,我出去玩儿忘了。”看下棋的通信员终于等到了火候儿,拿出几封信抱歉地说。

“没关系。”李明强接过,一封一封地看信封上的字。他要先看看,都是什么人来的信。

“正是时候,大年初一接到亲友的问好信,对我们远离家乡的军人是件喜事儿,你送的正是时候。”黄中臣摆出一副王者风范。

李明强不看便罢,一看信封,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这五封信有一封是军校同学陆建峰写的,一封是原部队谢国华来的,一封是卫和平的,一封是王红霞的,另一封是《都市文学》编辑部的。陆建峰、谢国华的信,一定是黄助理讲的问好信了;这三封信,是喜是忧,是悲是愁,是福是祸,天知道啊!这大过年的,我李明强到底是拆好啊,还是不拆好啊?

李明强拿着信悻悻地走回宿舍。路上就把陆建峰的信拆开了。陆建峰的信很短,除了问候,就是祝愿,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李明强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说他到了部队倒真是很想政治教员王红霞,真后悔当初没趁热打铁趁坎台儿骑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老子才后悔当初没下手呢!李明强的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眼前又浮现出体能课上他臭揍陆建峰的情景。

谢国华的信,汇报了班里全年的主要工作成绩,着重讲了班里怎样照顾闫小莉父母的事儿,加上几句问候祝愿的话。

剩下的三封,李明强犯难了。拆是一定的,他李明强就不信那个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犯难的是到底先拆哪一封好呢?

李明强把三封信在手里倒了一遍,立即做出了决定,按王红霞、卫和平、编辑部的顺序看。即是“倒霉的炸弹”,这也是最佳顺序,逐级引爆,不致于一上来就被炸个一塌糊涂。

李明强的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除了自己倒下,任何艰难困苦都压不倒我,打不垮我!”

李明强拆开了王红霞的信。王红霞那秀丽的字体,诗一般的语言,一句句跳入李明强的眼帘,以景喻情,以事代情,以诗言情,全篇充满了情感和爱恋,充满了思念和幻想,使李明强非常感动。文如其人,那字体,那词句,那情感,如同王红霞本人那么美丽、洒脱、飘逸。不是情书,胜似情书。看似洒脱,实是缠绵。你看信中这首诗:

当阳光洒向你的小屋,
那是我默默祈祷对你的祝福;
当风儿缠绕你的小屋,
那是我万千思绪对你的追逐;
当雨儿飘落你的小屋,
那是我千言万语对你的倾诉;
当雪儿轻拂你的小屋,
那是我身着素装对你的歌舞。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晴风雨雪,全融进了她的情感,她的意愿,她的幻想,她的思念。

我房无一间,哪来的小屋?你以为都像你们家那样住的是小别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屋?!李明强慢慢地将王红霞的信按照原来的折痕叠起来,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那里是王红霞为李明强写的诗,还有元旦时写的信,那封信的结尾也是一首诗,那首诗比任何一首诗都让李明强回味:

寂寞时
踏着影子散步
总爱在
夜阑人静的时候
去剪集那湿漉漉的思念
没有您的日子里
我方感觉到
那回不来的伟岸
我知道
空想变不成现实
不知道
你知道不

李明强情不自禁地又取出那封信,看了一遍这首诗。其实,李明强早已把这首诗背下来了,可是这首诗,就像王红霞的影子,王红霞的声音,总是在李明强的面前晃动,总是在李明强的耳边响起:

我知道
空想变不成现实
不知道
你知道不

“空想变不成现实”。是王红霞自己的“空想”,还是我李明强的“空想”?这个问题,对李明强和王红霞来说,恐怕一生都是个谜。

李明强将王红霞的两封信装入牛皮纸袋,放在抽屉的最底层。他早就决定了,要像对待田聪颖一样对待王红霞,只收不回,让时间冷却对方的热情。他坚信,王红霞也会像田聪颖一样,写到哪一天,自己就不写了。他认为,王红霞和田聪颖一样,都是他这个从社会最底层爬出来的苦孩子情场上的高压线,他不敢触,也不能触,那是可望而不可攀的高枝儿。

李明强忐忑不安地打开了卫和平的信。卫和平是他蹦一蹦就能采到的花,摘到的果。

从信封看,李明强知道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可是,他不知道卫和平在明信片中写的是什么内容。当他看到李清照的画像时,心不由得一紧,因为那诗,他不看都知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完了,一切都完了。看来,卫和平是决心不见我了。李明强不想再看卫和平的便笺,把“李清照”抛向桌面。只见那特制的大信封背面有英文字母,李明强又拿起看:“Happy New Year!”

李明强认得,这是“恭贺新年”、“恭贺新禧”的意思。

卫和平恭贺我?那便笺不是恭贺之类的词,也一定是勉励的句子。李明强想到这,就看便笺,只见那便笺上是自己的诗:

很想很想很想与你畅谈,
很想很想很想给你长书;
只因只因只因怜你位卑,
只能只能只能以此代述。

但是,李明强还是一眼发现了那第三句的篡改,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春节回来畅谈”的句子。他摇摇头,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嘴角便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罢,对着李清照的画像亲了一口,便把“李清照”抛向空中,接住,又亲一口。口中念念有词:“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想我李明强,赶快来北京。”

“哈……”李明强笑着,又将“李清照”抛向空中,接住,再深深地吻上一下。在他的心目中,他抛起的不是“李清照”而是卫和平,吻的不是“李清照”也是卫和平。

抛了吻,吻了抛,反复了几次,李明强才恋恋不舍地把它装进了另一个大牛皮纸袋。

《都市文学》的信不看了,明天再说。李明强把《都市文学》编辑部的来信往抽屉里一塞,起身去窗前倒了杯开水,咂了一口,很烫,吹了两下,那热气就扑向脸面,暖暖的,湿湿的,舒服极了。他又吹了几口,让脸享受了一下蒸气浴,笑笑,将水放到书桌上,一侧身,重重地砸在床上。他想心里高兴,想唱,就哼了起来:

你走吧,
别回头,
不然我会把你挽留。
你走吧,
别回头,
不然我会长哭不休。

我没有《蹉跎岁月》,
我是《会唱歌的鸢尾花》啊,
我已冲出了《围城》,
请你用《驼峰上的爱》,
擎起《高山下的花环》,
为我的《人生》的导游。

你走吧,
别回头,
莫说从此断了以后。
你走吧,
别回头,
莫说友情天长地久。

你《女人的风格》,
是《迷人的海》。
我《人到中年》,
《乡音》未改。
给我的《芳草心》做一次《洗礼》吧,
《布谷催春》更上一层楼。

你走吧,
别回头,
你已经把我的心带走。

妈的,怎唱起它了。李明强又哼,还是他妈的《你走吧》。他就唱下去。自从与卫和平分手后,他就爱唱这首王红霞作词他作曲的《你走吧》,只是将王红霞写的《男人的风格》改成了《女人的风格》。李明强越唱越觉得王红霞伟大,越唱越觉得自己渺小,越唱越理解王红霞与他分别时的心情。王红霞的笑是那么地可贵,那么地可爱,那么地可敬。那是她《女人的风格》啊!李明强没有资格欣赏!李明强想起了王红霞的话:“到了北京,若不理想,回来找我。”这是暗示李明强,到北京后,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只要不理想,就找她王红霞,她有能力使李明强理想化。李明强本想把那谱成曲后的《你走吧》寄给王红霞,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样,他就没有了《男人的风格》,真让他改成了《女人的风格了》。而王红霞那《女人的风格》,让他李明强去解读,实在是望而却步。

多亏是没有寄啊!李明强在心里感叹,若寄给了王红霞,不就等于是给她暗示“妇唱夫随”了,卫和平过完春节回来还畅谈什么呢?

李明强从床上跃起,喝口水,在桌子前坐下,习惯地打开抽屉,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都市文学》编辑部的信。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拆了,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

李明强摸着信封,很薄,好像也就一页纸。他从通信员手中接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封信不是退稿。那又是什么呢?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了信封:

通知单!《都市文学》编辑部准备出版《红灯亮了之后》的通知单!让李明强初五上班后,抽时间预约去签合同。

看到这张通知单。李明强先是吸了一口冷气,心腾地一下悬了起来,脸刹那间变得苍白苍白。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尽管他以往发表过作品,第一次中稿也激动过,但这次更甚于第一次。这是他日思夜盼的预计要成功的一部书啊!它终于要出版了,这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人就是这样,渴望着什么到来,到来了又为它到来的突然而怀疑。当他一次又一次地看清了字迹与《都市文学》编辑部的公章时,才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那苍白已久的面颊慢慢地慢慢地烧红了,好像他被一块几千钧重的巨石压过之后突然卸去了,他紧紧地抓住了救命神一般,心疯狂地欢跳起来,他的手也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手中的信封与单据被抖得跳起了舞。这一通知具有多大的魅力,使现在的李明强与三分钟前的李明强判若两人,他浑身荡漾着热流,眼前变幻着光环。

“指导员,指导员!”李明强突然高喊着跑出屋去。

“怎么了?”指导员刘群山从屋里跳出来,当发生了什么急事。

“你看!你看!”李明强递上了那张通知单。胸脯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剧烈地起伏着。

“哈——”刘群山也大叫起来,“我们连出作家了!我们连出作家了!”

人们听到喊声,都从屋里涌了出来。

“我们连出作家了!”指导员挥着那张纸冲着战友们大喊,“李排长的书就要出版了!”

“李排长的书出版了!”

霎时,整个楼道沸腾了。人们将李明强抬起来,在楼道里颠呀颠呀。喊声、笑声、戏闹声,互相撞击着,撞击着墙壁,撞击着门窗,震得整个楼道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回响声。不知是谁跑到俱乐部擂起了大鼓,既而又有人敲锣,俱乐部的各种乐器都用上了。春节前规定不让战士在楼道内放鞭放炮,这时也响起了鞭炮声。

“同志们,游行去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一呼百应,战士们便抬着李明强向楼外涌去。涌出了大楼,涌上了大道。侦察大队所有闻声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越涌越多,好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从遥远的过去走来,向遥远的未来走去……


[1] 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