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偏向虎山
壁上几盏电灯,灯光昏暗。狭长空旷的走廊,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屋内正中点着一盏油灯,火光轻颤时,映照得潮湿斑驳的墙壁四处影影绰绰,无端地让人心里紧张。
红墙会社前一日被方远极的人砸了,断电断水,现在只能以油灯照明。
华民初和八行众人正聚在楼上房间议事。所有人神情或紧张、或沮丧、或惆怅、或忧心,只有八仙独自神色自若地坐在地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古旧的木质骰子,像没事人一样。
“你真要赴宴?”花谷拧拧眉,站了起来。
华民初点头,“对,必须去。”
“师哥,你不能去!谁知道他说的救济粮是真是假!钟瑶姐姐运来的粮,哪这么容易 被他劫走。”希水焦虚不安地看着华民初,因为紧张,她一直在捏着自己的手指,十根手指全都攥得通红。
屋里一阵静,华民初的视线与众人对上,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我白天已经调查过此事,据谛听情报,漕运上确实出了乱子,钟家筹来的救济粮在途中被劫走了,能这么干的人,只有方远极。”
“还有一件事,”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的爵爷突然开口了,“按持卷人吩咐的,我今早打听过了,上海好几家米粮铺的管事昨天都被带去大公馆了,至今没人回来。不仅是这样,凡是上海数得上的几家大户我也混进去探过了,连他们的余粮也被方远极的人抢走了。”
“为什么,方远极抓这些粮铺的人干什么?”希水惊讶地问道。
“这次粮荒,有门路的粮商估么早有察觉,十有八九都暗中藏着存粮。方远极应该也想到了这点。”华民初顿了顿,扭头看向一直在玩骰子的八仙,“所以,方远极不是在虚张声势,救济粮被他劫持,上海市面上的米粮,也大都被他找到了。谛听同僚传讯,昨夜附近的江面上出现许多艘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四周却有渔船守着,想必就是粮船。”
八仙仍像听不到他们说话,双手捧着骰子不停地转动。
“船上如果真有粮,我可以带千手的人去,想办法连船偷走。”爵爷突然来了精神,摩拳擦地说道。
花谷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扒,幽幽地说道:“你会的那点本事,对面早一清二楚了,肯定有防备!别忘了,鹤云那个叛徒就是方远极的人。”
“我偷偷去码头看过,船上有墨班的火油机关。不管偷还是抢,都会触动机关烧毁船只。到时候,粮烧了,还是解不了粮荒之难。”柯书拿出早就画好的图纸,一一讲给众人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爵爷拍着桌子,近乎崩溃地说道:“你们倒是给点有用的主意啊!”
房间里一阵沉默。
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灯火晃晃悠悠地摇动。一只小飞蛾扑扇着翅膀,绕着灯火上下飞舞,每次靠近了火焰,被灼得连忙后退。但很快,它又朝这暖暖的光飞了过来。一次又一次,不知放弃。
华民初看着那只飞蛾,小声说道:“方远极的每一招都是应对我们八行的,既然他准备得如此周全,所以,我只能去赴这场鸿门宴。”
希水抿了抿唇,慢步走到他身边,紧紧地攥住华民初的袖子,凝视着他的脸,小声说道:“师哥,我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让我陪你一起去。只有我的血可以对付方远极。”
华民初蹙眉:“希水,我这次去……”
“九死一生嘛!”希水勉强笑了笑,把他的袖子攥得更紧了:“我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那种感觉我不怕。我怕的是眼睁睁看你自己赴险,我却只能一个人在这担心,担心你受伤,担心你回不来。你不在了,我活着也没劲!”
“希水……”华民初动容地看着希水,轻握住了她攥得通红的指尖。
柯书闷头闷脑地从背包里掏出几样小巧精致的工具交给希水,低声说道:“拿着,这是我给你做的,防身用。”
希水惊喜交加地接过来,感激地说道:“难怪前些日子一直见你在忙着制作东西,原来是为我准备防身物件,谢谢你小柯。”
柯书摆摆手,憨厚地冲她笑了笑。
这时八仙手中的木质骰子突然滴溜溜滚落在地,他突然睁开双眼,敏锐地看向门口,“有人来了。”
一方面色一沉,敏捷地将乌刺抄在手中,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就算在门开的瞬间。他手中的乌刺闪过一抹寒光便要朝来人刺出时,血腥味儿钻进了一方的鼻中,借着昏暗的光,一方看清了来人的脸,紧接着,那人直接栽了进来。
大家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围过来一看,只见桓叔满身是血地趴在门口,生死不知。
柯书举着油灯站在床前,昏暗的光勉强照亮床前巴掌大块地方。
桓叔人事不省、面若金纸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枪伤很严重,血一直没能止住,不仅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连身下的白床单都逐渐上染了斑驳血迹,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花谷和希水、爵爷三人轮流打水进来,华民初用干净的纱巾一次一次地去摁住桓叔的枪伤处,血浸透了纱布,就马上换一卷。用过的纱布全丢进盆中,不多会儿,一盆水就染得红透了。
羲和铺开牛皮卷,从里面取出银刀,在火上炙烤后,手伸向一方。
柯书一手托着油灯给他照亮,另一手握着酒瓶往刀锋上淋。
华民初把最后一卷纱布从桓叔的伤口上拿开,油灯灯光落在他的身上,枪伤处血肉翻开,触目惊心。
“他伤得很重,也失了太多血。”羲和凝神检查了一下伤口,低声说道。
华民初眉头紧锁,“那还有救吗?”
羲和把已经打开的牛皮卷合起来,冲华民初轻轻摇头,“难,这一枪伤到致命处,他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华民初神色复杂地看着桓叔,还想再说什么,一方走了进来,人还没到床前,声音已经先到了,“持卷人,四周探过了,暂时没有人追来。”
“他伤得这么重,没有人送他,他是怎么来的!”花谷抹了把汗,双手掸了两下,把指尖的血水抹到了旁边的湿布上。
柯书把油灯放下,走到机关处,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说:“警报机关只触发了一处,真的就他一个人。”
“伤成这样,还能找到这地方,真厉害。”爵爷走过来,弯腰看向桓叔。
“桓叔毕竟身在谛听一行,能找到我也不算奇怪。”华民初看着桓叔,心情复杂。他从记事起,桓叔就在他身边。在他小时候, 桓叔没少抱他背他,闯了祸,桓叔也总是帮他隐瞒过关。从情感上说,桓叔就像他的亲人一样。也正因为感情深厚,他才无法理解,桓叔到底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要去给华谕之卖命!
“不会是方远极打伤他的吧?”希水想了想,又说:“不然就是华谕之?”
“我看这个人留不得。”花谷走过来,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既然你说了他其实是方远极的手下,谁知道是不是方远极故意放出来的。”
华民初脸色黯然地摇摇头,“如果是那样,只怕方远极现在早就到这里了,又何必大张旗鼓地邀我会面。”
一方看了眼床上的桓叔,觉得他眼珠似乎微微动了动,他不禁蹙眉细看了一眼,“他醒了!”
大家围紧到床边,只见原本昏迷不醒的桓叔倒真睁开了眼睛,他目光从浑浊到清明,半晌后,像是回光返照般彻底清醒过来了,他看向华民初,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提不起半点力气。
华民初见状,连忙弯腰凑上前去,“桓叔,你说什么?”
桓叔看着他,眼睛发亮,气若游丝地说道:“大小姐说……”
他才说半句,就喘得说不出来了。华民初听到大小姐三个字,心跳已开始乱了!这是他最怕听到的答案,方远极敢对桓叔动手,八成是因为地藏之事暴露,钟瑶如今正处于险境之中。
“桓叔,别急慢慢说!”他握住桓叔艰难抬起的手,急声说道。
桓叔哽咽了一下,片刻后,像是用尽了生命全部的力气,磕磕绊绊地把后半句说完了:“大小姐说……别来找我……”
话落,他徒劳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微一抽动,头一歪,眼中彻底失去了生气……
华民初像是没反应过来桓叔临终之言的意思,他下意识地推了推床上已经气绝的人,试探着轻唤了两声,“桓叔、桓叔……”
大家静静地看着二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片刻后,华民初握着桓叔的手慢慢松开,脸上闪过一抹悲色,半晌后,他慢慢抬手拂过桓叔的眼睛,帮他闭上了眼。
“持卷人……”
“师哥!”
大家担忧地看着华民初,怕他再受打击,在这关键的时刻,谁也不能再倒下了。
华民初肩膀耷拉着,慢慢地转身看向众人。他的眼中全是悲意,他在悲哀,在悲痛,在悲鸣!桓叔终于也走了,偌大的钟家,如今只有他和钟瑶两个人!华谕之他满意了吗?桓叔是为他卖命的,他怎么忍心看着桓书去死?人的心肠怎么能做到,如此这狠,如此冷硬!
除非,他不是人!
除非……他根本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华谕之!
华民初突然握紧了拳头,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砰地一声……
装着水的水盆晃动,染了血的水泼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