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已无退路

“他伤的太重,这么拼死找到你,看来只是为了传钟大小姐的话。”一方走到床前,轻轻扯过白床单,覆在桓叔的尸身上。

“你们不方便出去,我带他出去葬了吧。”羲和把牛皮卷挂在腰上,大步走到床前,把桓叔扛了起来。

众人送到门口,眼看着羲和扛着桓叔匆匆步入夜色,融入深夜。

华民初久久地站在门口不动。

希水走到华民初身边,轻抚着他的手臂,担忧地说道:“师哥,你是在担心钟瑶姐?”

华民初点头,低声说道:“桓叔遇害,最后悔悟,替我们传了这句话,看来是桓叔是念及旧情铤而走险了。从小在钟家,桓叔对我和我姐最好,毕竟有足足二十年的情分。不过……阿瑶的性格我太了解了,现在她的处境只会比我想得更危险。”

希水不知道该安慰他些什么,索性不出声了,和他一起看着寂深的夜色,沉默不语。

“持卷人,我觉得你还是得听钟大小姐的,她冒这么大的危险,不惜让自己置身死地,就是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或者她另有打算,你不要辜负了她的苦心。”花谷忍不住劝道。

华民初摇头,转身看向众人,“我一定要去。阿瑶在方远极手里,救济粮关系着上海百姓的生死,这种局面如果我不现身,那我还是你们认识的华民初吗?”

“方远极早就想将你除之而后快,你只要存在一天,在他看来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他现在重建了自己的八行,双卷在手,唯一差的就是名正言顺的接过持卷人的位置。”花谷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发颤,“你们二人,只能活一个,你有几分胜算去赴这场洪门宴?”

华民初低头盯着脚尖,片刻后,缓缓地摇头,“我不知自己的胜算,我只知那些救济粮,是无数百姓的命。”

“你的命,也是命。”花谷长叹了一声,终于说了出来:“自打从北京相识,我们一路走过来,也有三年了吧?千阳坊,三野坡,墨城,每一次生死未卜时,我们都在一起。但是,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担心过。你担心钟瑶的命,百姓的命,可是……我们几个担心的是你的命!”

“对啊。”爵爷连连点头。

华民初震惊地看着花谷,眼眶渐红。人生一世,得知已、好友如此,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他拍了拍花谷的肩,又捶了一下爵爷的胳膊,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可笑吗?”花谷抹了把眼睛,嚷了起来。

华民初唇角的笑容消失,渐渐严肃起来。

“花谷,爵爷,一方……”他一个一个地唤道:“柯书,希水,八仙前辈。”

大家都站了起来,朝他看着。

“花谷说得对,我们一路走来,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当初我留洋回来,觉得你们就是江湖草莽,不成大器。但是这些日子,我们在一起干了这么多事,我现在才真觉得,你们才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人。”

“我不想听这些好听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去。”花谷扁了扁嘴,小声说道。

华民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手指向外面,“现在上海每时每刻都有人饿死,我亲眼看见那些孩子为了半块饼争得头破血流。可是眼下分明有粮啊,就在那江面上,就在距离上海咫尺之遥的地方,我亲眼看到的!”

花谷不出声了。

爵爷揽住她,在她的背上轻拍,小声说道:“没事儿,咱们一起去,不怕!”

片刻后,柯书扶了扶眼镜,走到华民初身旁,低声说道:“持卷人,你去赴约吧。有什么我能做的,现在就安排好,我一定做好。”

“对,安排好,咱们一起去。就像在三野坡,在百花会时一样,咱们都去。我就不信了,方远极真的能一直赢?”爵爷慷慨激昂地说道:“就算,他真的要赢,咱们到时候……到时候再跑,是一样的。”

“呸!”花谷抡起拳头捶他:“谁要跑!”

“你要跑,花谷,我拼死也会让你跑出去。最好是能一起跑……别捶了,疼。”爵爷反手摸被花谷捶痛的背,呲牙咧嘴地呼痛。

众人被二人逗笑了,原本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渐渐轻松了点。

“说正事吧。”希水抚着发梢,望向华民初。

花谷和爵爷安静下来,走回华民初面前。华民初看着他们,沉声道:“你们可否注意到,方远极处心积虑引我出现,拜帖却是以八行之礼送出。”

众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发现是发现了,可是,不懂。”爵爷摊摊手,直截了当地说道。

几个人都不说话,华民初看着他们,直截了当地接着说道:“这一局,不仅是冲着我,也是冲着八行来!想必他手下的那八行也会一起,与你们争个高低,所以诸位须各自小心。”

“那些臭鱼烂虾,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来气!”花谷冷哼一声,紧握住手中的金线绳,忿忿不平地说道:“持卷人且放心,我正好借这个机会清理门户。那些叛徒欠下的血债,也该还回来!”

始终不发一言的八仙盘坐在屋子角落的地上,不知道听到他们的话只会想起了什么,兀自一个劲儿地嘀咕不停:“宿命之敌,宿命之敌呀……”

花谷拨开挡着视线的柯书看向八仙,不满地问道:“老头子,你坐着在那嘀咕啥呢?咱们这么大的事,你真不管?你那三个徒弟,十三幺、四喜、三元,你不担心他们三个来弑师夺权?把你这个神通老头儿丢进海里去。”

“八行纷乱千载,两个持卷人皆是应运而生,本非八行人,却走了八行道。”八仙没看她,他抬手搓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始终自言自语似的念叨:“命之所归,不破不立,我八行前路是福是祸,就要看能否渡过这道劫。”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乌黑的时香,神叨叨地点燃了,“魂归往复中,多有打扰了。”

说罢,对着香深深一拜。

此时连华民初也把目光看向八仙,不解地问道:“前辈,你在说什么?”

八仙看也不看他,摆摆手,“你想你的,我念我的。”

他说着,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以额触地,“太公横木钓鱼,早知结果;一仙纵身长涧,不问归途。诸位先贤前辈,弟子八仙在此,深感困惑与不安,此刻,八仙身无鱼杖傍身,心无卜算之愿,唯有一众晚辈孩童相伴,只求老祖宗们保佑八行同僚、保佑持卷人华民初一帆风顺,路无枝节。”

原来,他竟是在为了华民初祈祐。

所有人都有些动容,花谷咬了下嘴唇,“老头你……”

八仙此时却笑眯眯的扭过头来:“怎么?我多此一举了?”

众人不禁哄笑出声,气氛舒缓了不少。

华民初长舒一口气站起身,笃定地说道:“诸位,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大家看着他,期待地问道。

“上海粮荒,是为仙流落笔之时,然而华谕之的上海之局,绝不会止于此。以粮为起点,再自然蔓延至商会、公社、银行、学校,好似泼墨行书,最后整个上海将会在社会层次彻底沦陷。他的思路永远是一致的,反其道行之的破而后立。想要重塑外八行、重塑上海,甚至重塑中华格局,要做的便是先先行毁灭。眼下,方远极与华谕之对我们只有四字,赶尽杀绝,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背水一战。”

华民初最后几句话说出来,令人心底生寒,但随即众人又感觉到有沸腾的热血在血管中咆哮奔腾。

大家互相看了看,华民初先伸出手,紧接着希水的、一方的、柯书、爵爷花谷,最后是羲和,都把手搭了上来。

哦,还有八仙,他还在焚香,没有要过来搭手鼓劲的意思。大家刚想放弃叫他时,木偶突然扑过来,把两根木头手搭到了众人的手背上。这一回大家清晰地看到了木偶身上那无数根细若蛛丝的丝线!木偶就是用这些线操纵着,由八仙由南牵到北,由北牵到南。

华民初的胸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明日赴约龙潭虎穴也好,九死一生也好,哪怕碎身碎骨,此生能结识这些朋友,能为这个国家、还有老百姓做了一丁点儿事,他都觉得值!非常值!

——

大上海一改往日夜里的灯红酒绿,早早就熄了灯火,陷入寂夜。

启鸣独自坐在房间里,面前摊着地图,他拿着放大镜,正一块地方一块地方的细看。

噔噔……

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传了进来,他的脊背马上紧绷了起来,警惕地侧耳去听,握着放大镜的手也改去摸住了藏在桌下的枪。

脚步声越来越近,节奏、轻重,都是他熟悉的声音。他紧绷着的脊背放松下来,重新握着放大镜低头看地图。

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一身旗袍的金绣娘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了,进来吧。”启鸣头也不抬地立道。

“现在因为六耳的缘故,方远极似乎和谕之先生断了联系,这样的话,你的安排还能实施么?”金绣娘开门见山地问道。

“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往不见你会这么主动问我的事。”启鸣放下放大镜,扭头看向她。

金绣娘冷着脸,背着月光而站,整个人显得孤寂至极。

启鸣他笑笑,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朝她伸出了手,“不过,你能担心我的事,我很高兴。方远极确实是让人失望,不过我早就做好了打算。”

金绣娘看着他伸来的手,却忍不住后退一步。

看到她排斥冷漠的样子,启鸣眼神一冷,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绣娘,怎么了?”

金绣娘抬头看着他,轻声问道:“你的安排是什么?”

启鸣微眯着眼,盯着金绣娘,半晌不语。

金绣娘抿了抿唇,勉强挤出温柔的一抹笑,小声说道:“你别多想,我没做什么其他的打算,只是我想问明白,以免又像北京时那样,把你做好的安排打乱。而且,我不喜欢你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会感觉很心慌。担心,被你抛下。”

“放心,我怎么可能抛下你。”启鸣点了点头,冷哼一声:“不论是华民初赢,还是方远极赢,此时此刻对我而言都是一样。”

金绣娘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方远极自不必说,他那样的人很容易就能控制,完全是个没有头脑的莽夫!而如果华民初赢了,凭借我和他的兄弟情谊,我之后做事,还不方便么?”他说着,有些洋洋得意地嗤笑一声,“无论如何,行者山河之宝,我要!外八行的力量,我也要。”

金绣娘深吸口气,定定地看着男人,她觉得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也觉得这个男人离她越来越远了。那个在广州为她开了戏院,给她放电影的启鸣,那个在荧屏上对她说喜欢的男人,仿佛就在她的眼前一点点地淡去,现在只剩下没有温度的影子,轻飘飘地飘在她的眼前。

这个时候的她忍不住在想,启鸣想让华民初当他是兄弟,会不会他也只是想让她把他当成离不开的爱人?那么真心呢?启鸣对她到底有没有真心?

“怎么这样看着我?”启鸣走回桌前,轻描淡写地说道:“有话直说,你和我没有不能说的话。”

金绣娘慢慢走近他,近乎有些央求地看着他说道:“启鸣,华民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就、你就不能放过他吗?况且,那次你让我去接近少帅,我分明看见了你桌案上的计划,你打算把东北交给日本人,这就是你复辟的计划么,行者山河的成国宝藏,还满足不了你吗?”

啪的一声——

金绣娘话音未落,启鸣仿佛被触怒了,猛然转身打了她一巴掌。她被他打得退了好几步,慢慢地转过脸,眼泪飞快地盈满双眼,旋即汹涌滚落。

启鸣也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看向金绣娘。

“绣娘……我……”他垂下手,快步走向金绣娘。

金绣娘连连后退,启鸣连连往前。一直退到墙边,金绣娘无路可退!

启鸣扶住她的肩,手捧着她的脸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声,用力地拥抱住她,喉结沉了沉,满脸地无奈 ,“绣娘,你糊涂了,我得让你清醒一点。你我走到今日,多不容易?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再忍一忍,等到得到所有一切的那一天,我会回报你的。”

金绣娘僵在他怀里,脸上发烫,眼睛生涩,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底窜起直穿心肺,竟逼得她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一路走来实在不容易,若是值得,她万死不辞。可是启鸣啊,怎么和她认识中的不一样了?那个满腔热血只为找回他的家的启鸣,他从什么时候起变了?

金绣娘彷徨无助,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根无根的浮萍,原来以为她的海是启鸣,现在才发现,她没有自己的海,她随着风在飘,未来不知会飘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