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罗斯玛丽过得忙碌又快乐,她买来窗帘挂上、为客厅选了一盏维多利亚式的玻璃灯、在厨房墙壁挂上锅具。有一天,她发现走廊衣橱里的四块板子原来竟是架子,刚好可以横架在侧墙的夹板上。她在板子上贴了格纹包装纸,等凯一回家,让他看看摆满整齐布品的衣橱。她在第六大道找到一家超市,在五十五街找到一间清洗床单和凯衬衫的中式洗衣店。
凯也很忙,他跟其他女人的丈夫一样,每天都得出门。劳动节过后,凯的声乐教练回来了;凯每天上午都去找他练习,下午则为舞台剧或广告片试演试镜。早餐时,凯一看到报刊上的影视、戏剧版面就火大——每个人都出城去演《摩天楼》《该死!那只猫!》或《无可救药的年代》《炎热的九月》了,唯独他困坐纽约,只有止痛剂广告还在播出。但罗斯玛丽知道,凯很快便能拿到好角色,她悄悄把咖啡放到凯面前,静静阅读其他版面。
目前婴儿房暂时只是一间小屋,有刷白的墙壁和从旧公寓搬来的家具,稍后才会贴上干净清爽的黄白色壁纸。罗斯玛丽把壁纸样品,随同商场的婴儿床及办公桌广告,一起夹入《毕加索画册》里。
她写信跟二哥布莱恩分享自己的喜悦,家中其他人都不想收到她的信,大家都在生她的气——爸妈、哥哥姐姐,他们不肯原谅她有三个原因:(一)嫁给新教徒,(二)仅去公证结婚,以及(三)婆婆竟然离过两次婚,而且现在还嫁给了加拿大的犹太人。
罗斯玛丽为凯做了西红柿蘑菇炖鸡和鲔鱼白酱小牛片,烤了摩卡蛋糕和一玻璃罐奶油饼干。
未遇见米妮·卡斯特韦特之前,他们早已听闻其声了。隔着卧室墙壁,听见她用中西部式的粗哑嗓音吼道:“罗曼,快上床!都十一点二十了!”接着五分钟后,“罗曼?你过来的时候帮我拿罐汽水!”
“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有人在拍《老爹老妈一家欢》呢!”凯说。罗斯玛丽心虚地笑着,她比凯小九岁,有时不太明白凯在说什么。
他们跟7F善良的古尔德老夫妇、7C带德国腔的布鲁恩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沃尔特见过面。他们在走廊上跟7G的凯勒格家、7H的斯坦因先生,以及7B的杜宾及德沃尔微笑点头(罗斯玛丽借着门铃上的名牌,和大咧咧地去看躺在门垫上的邮件,很快便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7D的卡普夫妇尚未见到人影,也没有邮件,显然是夏日出游未归;还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7A的卡斯特韦特夫妇(“罗曼!特里呢?”),他们若非深居简出,便是在异常时间出没。7A的门正对电梯,门垫上的邮件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会收到来自各地的航空信:苏格兰霍伊克、法国朗雅克、巴西维多利亚、澳洲塞斯诺克。他们还订了《生活》和《瞭望》杂志。
罗斯玛丽和凯完全看不到像特伦奇姐妹、艾德里安·马卡托、基斯·肯尼迪和珀尔·艾姆斯之流的人物。除了杜宾及德沃尔是一对同性恋外,其他人似乎都很正常。
他们几乎每晚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粗吼,罗斯玛丽和凯发现,隔壁公寓原本是他们家公寓的前半部。“你根本不可能百分之百确定!”女人辩称,“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我们压根儿不该告诉她。这就是我的看法!”
周末夜晚,卡斯特韦特家举办派对,来了十几个人又聊又唱。凯轻松入睡,罗斯玛丽却睁着眼睛躺到两点多,听着荒腔走板的歌声和伴奏的长笛或黑管。
罗斯玛丽唯一会想起哈奇的疑虑而感到惶惶不安的时候,就是每隔四天左右,到地下室洗衣服。大厦的运货电梯本身便令人难安,窄小、无人管控,而且还会突然颤动发出怪声。地下室的气氛更是诡谲,砌着刷白的砖块入口,可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和关门声,铁网罩的灯泡下,还有些被丢弃的冰箱面墙而立。
罗斯玛丽一到地下室,便会想起前不久被找到、用报纸包住的死婴。那是谁家的婴儿?怎么死的?是谁找到的?遗弃宝宝的人可曾被逮住判刑?她想效法哈奇,到图书馆找出旧报纸阅读这篇报道;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真实而骇人。她不敢知道婴儿躺在哪里,不敢想去洗衣间的途中,要经过出事的地点。罗斯玛丽决定还是别知道的好,让哈奇和他的好意都去死吧!
洗衣间很适合摆放在监狱:蒸气腾绕的砖墙、罩了铁网的灯泡,以及用铁网隔开、有深凹双槽的小隔间。这里有投币式洗衣机和烘干机,而大部分加了挂锁的小隔间里,大都是私人的洗衣机。罗斯玛丽会在周末或平常下午五点之后下来洗衣服;一星期的前几天,会有一群黑人洗衣妇女过来烫衣服、聊八卦。有一次罗斯玛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闯进来,一群人突然噤声不语。她虽然努力挤出笑容,尽可能低调,但她们还是没再说半个字,害她糗到不行。
她和凯住进布拉德福德大厦两个多星期后,某天下午五点十五分,罗斯玛丽坐在洗衣间里读《纽约客》,一边等着添加柔顺剂时,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走了进来。女孩有着一头黑发且面如凝脂,罗斯玛丽惊讶地发现她竟是女星安娜·玛丽亚·阿尔珀盖蒂[1]。女孩穿着白凉鞋、黑短裤和杏黄色的丝绸衬衫,手上拿着塑料制的黄色洗衣筐。女孩对罗斯玛丽礼貌性的点点头后,便不再看她,径自走过去打开一台洗衣机,将脏衣服倒了进去。
就罗斯玛丽所知,安娜·玛丽亚·阿尔珀盖蒂并没住在布拉德福德,但她很可能是来串门,顺便帮忙对方做点家务。罗斯玛丽仔细察看后,发现自己认错人了;女孩的鼻子太过尖长,且表情姿态也和安娜不同,不过两人确实十分神似。罗斯玛丽突然发现对方此时尴尬且狐疑地回望着自己,旁边的洗衣机已准备好,正在注水了。
“不好意思,”罗斯玛丽说,“我还以为你是安娜·玛丽亚·阿尔珀盖蒂,所以才一直盯着你,真是抱歉。”
女孩脸一红,笑了笑,望着旁边几米开外的地板。“我常遇到这种事,”她说,“你不必道歉,自从安娜在《喜临门》首度露脸后,我便常被人们误认成她。”她看着罗斯玛丽,虽然依旧红着脸,但收起微笑说:“我根本不觉得像,虽然都是意大利人,但差距很多。”
“有某个特征非常相像。”罗斯玛丽说。
“我猜是有一点吧,”女孩说,“每个人都这么跟我说,但我并不觉得。相信我,我还挺希望自己也能那样想。”
“你认识她吗?”罗斯玛丽问。
“不认识。”
“听你直接喊她名字,让我以为……”
“噢,不认识,我只是一直那样喊她罢了,大概是因为太常跟别人谈到她了吧。”女孩在短裤上擦着手,然后走向前伸手笑道,“我叫特里·吉奥诺福丽奥,连我都不太会拼自己的姓,所以你也别试了。”
罗斯玛丽笑着跟她握手:“我叫罗斯玛丽·伍德豪斯,我们是这儿的新房客。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我不是房客,”女孩说,“我只是借住在七楼的卡斯特韦特夫妇家而已,我六月才搬进他们家,噢,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罗斯玛丽笑了笑,“不过我们的公寓就在他们家后面,以前是他们公寓的后半边。”
“噢,天啊。”女孩说,“你们就是租了老太太公寓的人!加……去世的那位老太太!”
“加德尼亚太太。”
“没错,她是卡斯特韦特夫妇的好友,她以前会种些香草植物,还曾送过来给卡斯特韦特太太做菜吃呢。”
罗斯玛丽点头说:“我们第一次来看公寓时,有间房里种满了植物。”
特里表示:“她去世后,卡斯特韦特太太只好在厨房弄个迷你花房,自己动手种了。”
“不好意思,我得加柔顺剂了。”罗斯玛丽站起来,从放在洗衣机上的洗衣袋里拿出瓶子。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谁吗?”特里问她。罗斯玛丽转开瓶盖问:“不知道。像谁?”
“派珀·劳瑞[2]。”
罗斯玛丽哈哈笑说:“不会吧,你那样说太有意思了,因为我老公在派珀·劳瑞结婚前,曾跟她约会过。”
“真的假的?在好莱坞吗?”
“不,在纽约。”罗斯玛丽量了一瓶盖的柔顺剂。特里帮她打开洗衣机盖,罗斯玛丽谢过后把柔顺剂倒进去。
“你先生是演员吗?”特里问。
罗斯玛丽得意地点点头,将瓶盖转回去。
“真的假的!他叫什么名字?”
“凯·伍德豪斯。”罗斯玛丽说,“他演过《路德》和《没人喜爱信天翁》,还演过很多电视剧。”
“天啊,我整天都在看电视。”特里说,“我一定见过他!”地下室某处传来玻璃的碎裂声,大概是瓶子或窗玻璃碎掉了。“哎哟。”特里叫了一声。
罗斯玛丽缩起肩,不安地望向洗衣间门口:“我好讨厌这个地下室。”她说。
“我也是。”特里表示,“幸好有你在,我现在要是一个人,一定吓死了。”
“也许是送货的男孩掉了瓶子。”罗斯玛丽说。
特里表示:“这样吧,我们可以约个固定时间一起下来。你家门口是在电梯旁边吧?我可以去按你的门铃,然后我们再一起下来,或者也可以先拨家里电话联络。”
“太棒了。”罗斯玛丽说,“我特别讨厌一个人来这里。”
特里开心地哈哈大笑,接着她说:“我有个幸运符,说不定对我们两个都有用!”她拉开上衣领口,拽出一条银项链,让罗斯玛丽看向项链底端,一颗直径不到一英寸的银丝球。
“哎呀,好漂亮。”罗斯玛丽说。
“就是啊。”特里说,“这是卡斯特韦特太太前天送我的,这银丝球有三百年历史了。她在球里面种小植物,说会带来好运。”
罗斯玛丽仔细观察着特里拎在大拇指和食指间的银丝球,里面的海绵状棕绿色物质,满到从银线缝中挤了出来。罗斯玛丽闻到一股怪味,往后退开。
特里再次大笑:“我也不喜欢那股味道,”她说,“但愿银丝球球有效。”
“这项链好漂亮。”罗斯玛丽说,“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
“是欧洲产的。”特里屁股倚在洗衣机边,左翻右晃地欣赏银丝球。“卡斯特韦特夫妇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她说,“他们在路边把我捡回家,这是真的;我在第八大道上昏倒,后来他们把我带回这里,像父母一样地收留我,或者说更像祖父母吧。”
“你生病了吗?”罗斯玛丽问。
“生病算轻的了,”特里说,“我又饿又吸毒,还做了许多光想就令人羞愧恶心到想吐的事。卡斯特韦特夫妇一直照顾我,直到我的身体完全康复,帮我戒毒、让我有饭吃、让我换上干净衣服,他们非常宠我,喂我吃各种健康食品和维生素,甚至找医生定期帮我检查身体!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我就像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女儿一样。你懂吧?”
罗斯玛丽点点头。
特里说:“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心怀不轨,或是要我做些跟性有关的事。但他们真的一直像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根本没有歪念头。他们打算再过不久,让我去上秘书学校。钱以后我会还给他们。我只读到高中,但总会有办法继续进修的。”她将银丝球塞回衣内。
罗斯玛丽说:“知道世上有那样善良的人真好,尤其在听过太多人袖手旁观,害怕惹麻烦以后。”
“像卡斯特韦特夫妇这样的人并不多。”特里说,“若不是他们,我早就死了,真的,不是死了就是进监狱。”
“你没有家人能帮忙吗?”
“我有个哥哥在海军,不过最好还是别提他吧。”
罗斯玛丽将洗好的衣物放进烘干机,然后等特里的衣服也洗好。两人聊到凯偶尔会在《另一个世界》跑龙套(“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嫁给他哦?”),也聊到布拉德福德大厦的过去(特里完全不知情),以及教皇保罗到纽约参观访问的事。特里跟罗斯玛丽一样是天主教徒,但未曾留意这些事;不过她倒是很想弄张票,到扬基球场参加教皇举行的弥撒。等特里也洗好衣服,拿去烘干后,两个女孩一起搭电梯回到七楼。罗斯玛丽邀特里到自己家里坐坐,但特里反问能否下回再来,因为卡斯特韦特夫妇六点钟吃晚饭,她不想迟到。她表示晚上会打家里电话给罗斯玛丽,这样就可以一起下楼去拿烘干的衣服了。
凯在家里拿着一袋薯片,一边吃一边看格蕾丝·凯利[3]的电影。“衣服洗好啦。”他说。
罗斯玛丽跟他讲了特里和卡斯特韦特夫妇的事,也说了特里记得在《另一个世界》中看过他。凯虽没说什么,听了还是很开心。他先前心情不好,因为另一个叫唐纳德·鲍姆加特的家伙,很可能会抢掉他在一部新喜剧里的角色,当天下午两人都去了第二次的试镜。“天啊,”他说,“怎么会有人取唐纳德·鲍姆加特这种烂名字?”凯没改名之前,叫谢尔曼·皮登。
晚上八点钟,罗斯玛丽和特里下楼拿衣服,然后特里跟着罗斯玛丽回家认识凯,顺便参观公寓。她见到凯,紧张到脸都红了,凯把她夸赞一番,还送上烟灰缸帮她点烟。特里从没见过这间公寓,她刚到不久时,加德尼亚太太和卡斯特韦特夫妇吵了一架,不久加德尼亚太太便昏迷过去,再也没醒来。“好漂亮的公寓。”特里说。
“将来会更漂亮,”罗斯玛丽说,“我们才装潢不到一半。”
“我知道了!”凯拍掌大喊一声,亢奋地指着特里说:“原来你是安娜·玛丽亚·阿尔珀盖蒂!”
[1] Anna Maria Alberghetti,意大利歌剧女星。
[2] Piper Laurie,代表作有电视剧《双峰》,电影《江湖浪子》。
[3] Grace Kelly,美国知名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