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哈奇从邦尼尔斯寄来一份包裹——一个有亮橘色内层的长形柚木冰桶。罗斯玛丽立即打电话向他致谢。哈奇在油漆工离开后曾看过一次公寓,但在罗斯玛丽和凯迁入后还没来过,因为罗斯玛丽说,椅子迟送了一个星期,沙发还得一个月才会送来。“拜托先别急着请客人过去,”哈奇说,“告诉我,一切都还好吗?”
罗斯玛丽开心地对他详述一切:“而且邻居看起来都挺正常。”她说,“除了两位有点异常的同性恋外。住我们对门的,是一对人很好的古尔德老夫妇,他们在宾州有一处专门饲养波斯猫的地方,我们若想要的话,随时可以养一只。”
“猫会掉毛。”哈奇说。
“还有一对夫妻,我们还没真正见过面,他们收留了一名吸过毒的女孩,我们倒是见过那女孩,那对夫妻把她治好后,还要送她去读秘书学校。”
“听起来你们好像搬进援助之家了。”哈奇说,“我很高兴。”
“可是地下室挺恐怖的。”罗斯玛丽说,“每次我一去就开始骂你。”
“干吗骂我?”
“还不都是你那些故事害的。”
“如果你是指我写的故事,我也很想骂我自己;若是指我告诉你的事,那你就公平一点,连通知着火的警报器,还有预报台风的气象局一起骂吧。”
罗斯玛丽回应道说:“以后没那么糟了,我刚才提过的那个女孩会陪我一起下去。”
哈奇说:“显然你已发挥正面影响力,那房子不再是恐怖屋了。好好享用冰桶吧,帮我跟凯打声招呼。”
住在7D公寓的卡普家出现了,是一对三十多岁的矮胖夫妻,和一名叫丽萨的两岁女儿。好奇的丽萨坐在婴儿车上问:“你吃过鸡蛋了吗?有吃‘脆脆船长’[1]吗?”
“我叫罗斯玛丽。”罗斯玛丽说,“我吃过鸡蛋了,可是我没听过‘脆脆船长’,他是谁?”
九月十七日,周五晚,罗斯玛丽和凯以及另外两对夫妻去看舞台剧《达利太太》的预演,然后参加摄影师狄·贝堤隆在西四十八街摄影工作室所举行的派对。凯和贝堤隆为了演员公平政策和禁聘外国演员的议题起了争执。凯认为应该禁止,但贝堤隆认为那是错的。其他在场人士虽然嘻嘻哈哈地打圆场,化解争执,但不久,十二点半才过没几分钟,凯便带着罗斯玛丽离开了。
夜晚天气温暖宜人,两人信步徐行,就在快要抵达漆黑的布拉德福德大厦时,他们看到大厦前方人行道上,二十几名群众围着一辆停靠路边的轿车。两辆并排停靠的警车车顶上的红灯不停地旋转闪烁着。
罗斯玛丽和凯紧张地手拉手,加快脚步。街道上的车辆好奇地放缓速度;大厦里的住户打开窗子,从怪兽形的滴水嘴石像旁探出头。夜班门房托比拿着棕色毯子从屋里出来,警察转身接过毯子。
福斯车的车顶全毁,殃及车侧,挡风玻璃破成碎屑。“死了。”有人说,接着又有人说:“我抬头一看,以为是只大鸟扑下来,像老鹰或什么的。”
罗斯玛丽和凯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人群背后张望。“往后退,行吗?”一名站在中间的警察说,人们纷纷让开,有个穿运动衫的背影移开了。罗斯玛丽看到特里躺在人行道上,一只眼睛瞪着天空,半边脸砸成一坨红浆。棕色毯子罩到她身上,毯子落定后,有片地方被染红了。
罗斯玛丽扭开头,闭上眼,右手本能地画着十字。她紧闭双眼,很怕自己吐出来。
凯身子一缩,倒吸一口凉气。“噢,天啊。”接着叹道,“噢,我的上帝。”
一名警察说:“退开行吗?”
“我们认识她。”凯说。
另一名警察转身问:“她叫什么名字?”
“特里。”
“特里什么?”警察年约四十,浑身冒着汗,有对十分漂亮的蓝眼睛和浓黑的睫毛。
凯问:“亲爱的,她姓什么?特里什么?”
罗斯玛丽张开眼睛,使劲咽着口水:“我不记得了,”她说,“是意大利姓,很长,她还开玩笑说连自己都不会拼。”
凯对蓝眼警察说:“她跟7A公寓的卡斯特韦特夫妇住在一起。”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警察说。
另一名警察拿着一张淡黄色的记事纸走过来,米克拉斯先生紧抿着嘴跟在警察身后,条纹睡衣上罩了件风衣。“写得简短而温馨。”警察将黄纸条递给蓝眼警察说,“她用创可贴把纸条贴在窗台上,以防纸条被吹走。”
“公寓里有人吗?”
另一人摇摇头。
蓝眼警察读着纸上的字,若有所思地咂着前齿啧啧作声。“特里莎·吉奥诺福丽奥。”他用意大利语发音读着,罗斯玛丽点点头。
凯说:“星期三晚上,根本看不出她有那么悲观。”
“全是悲观的念头。”警员说着打开笔记夹,把黄纸放进去合上,一部分纸还露在夹子外。
“你认识她吗?”米克拉斯问罗斯玛丽。
“不是很熟。”她说。
“噢,当然,”米克拉斯先生说,“你也住七楼。”
凯对罗斯玛丽说:“走吧,亲爱的,我们上楼去。”
警察问:“你们知道去哪里找卡斯特韦特夫妇吗?”
“不知道,”凯答道,“我们甚至没见过他们。”
“通常这时候他们都会在家,”罗斯玛丽说,“我们的卧室就在他们家隔壁,隔着墙就听得见他们的动静。”
凯推着罗斯玛丽的背说:“走了,亲爱的。”两人对警察和米克拉斯先生点点头,开始往大厦的方向走。
“他们来啦。”米克拉斯先生喊道。罗斯玛丽和凯停脚转身,一名高大健硕的白发妇人和一名拖步缓行的高瘦男子,跟他们一样从市中心方向走过来了。“是卡斯特韦特夫妇吗?”罗斯玛丽问,米克拉斯先生点点头。
卡斯特韦特太太身着淡蓝色衣服,搭配雪白手套、皮包和鞋帽,她像护士般搀扶着丈夫的前臂。老先生打扮得五彩缤纷,一件五颜六色的泡泡纱夹克、红长裤、粉红蝴蝶领带,和一顶加了粉红镶带的软呢帽,年纪应有七十五岁或更老了,老太太则约六十八九岁。两人带着好奇的表情及友善而探询的笑容走向前。警察向前迎接他们,两人顿时凛住笑意。老太太说了几句担心的话,老先生则皱眉摇头。老先生宽薄的嘴像涂了口红般粉艳,他脸颊发白,小小的眼珠在深凹的眼窝中异常明亮。老太太有只大鼻子,下唇丰厚黯淡,粉红眼镜上加了镜链,链条在珍珠耳环后垂着。
警察问道:“二位是七楼的卡斯特韦特夫妇吗?”
“是的。”卡斯特韦特先生嗓音干哑,听起来有些吃力。
“有位叫特里莎·吉奥诺福丽奥的年轻女子,是否跟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卡斯特韦特先生说,“怎么了?是不是发生意外了?”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听坏消息。”警察说着等了一会儿,分别看看两人,然后说:“她死了,自杀。”警察抬手用大拇指向肩后比了一下,“从窗口跳下来的。”
两人面无表情地瞪着警察,仿佛对方不曾开口;接着老太太侧身瞄向警员后方染红的毯子,然后再次站直身体,盯着警察说:“不可能。”她用平日指使老公的中西部大嗓门说:“你们搞错了,毯子下是别人。”
警察连头都没转地对着老太太说:“亚堤,麻烦让他们两位看一下。”
卡斯特韦特太太绷紧下巴大步绕过警察。
卡斯特韦特先生则待在原处:“我就知道会这样,”他说,“那孩子每隔三周就会变得极度沮丧,我之前曾留意到,也告诉过我太太,却被斥为是胡说八道。她很乐观,从不承认会有不如她意的那一面。”
卡斯特韦特太太走回来:“那也不表示她就是自杀呀。”她说,“她是个非常快乐的女孩,绝对没有理由自杀,一定是意外,她一定是在清洗窗户,结果没抓牢。她常为我们清洗东西、做家务,给我们惊喜。”
“她才不会在深更半夜清洗窗户。”卡斯特韦特先生说。
“有何不可?”卡斯特韦特太太生气地说,“说不定就是!”
警察从夹子里拿出淡黄色纸条。
卡斯特韦特太太犹疑地接过去翻面看,老先生也凑过去看,薄薄的红唇颤抖着。
“是她的笔迹吗?”警察问。
卡斯特韦特太太点点头,老先生说:“是的,错不了。”
警察伸出手,老太太把纸还给他。警察说:“谢谢你,等我们都处理完后,一定会把信还给你们。”
老太太摘掉眼镜,任其悬在镜链上,然后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捂住双眼。“我不相信,”她说,“我就是无法相信,她是那么的快乐,她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过去了呀。”卡斯特韦特先生搂住她的肩,望着地面摇头。
“你们知道她家人的名字吗?”警察问。
“她没有家人。”卡斯特韦特先生说,“就一个人,除了我们,她没有别人了。”
“她不是有个哥哥吗?”罗斯玛丽问。
卡斯特韦特太太戴上眼镜看着她,老先生从地上抬起眼,深凹的眼睛在帽檐下闪闪发光。
“她有吗?”警察问。
“她说她有,”罗斯玛丽表示,“在当海军。”
警察看看卡斯特韦特夫妇。
“我没听说过,”卡斯特韦特太太答道,接着老先生也说:“我们俩都没听说过。”
警察问罗斯玛丽:“你知道她哥哥的军衔或驻扎地吗?”
“不知道。”罗斯玛丽回说,然后对卡斯特韦特夫妇表示,“她前几天才在洗衣间里跟我提的,我是罗斯玛丽·伍德豪斯。”
凯说:“我们住在7E。”
“我跟你的感觉一样,卡斯特韦特太太。”罗斯玛丽表示,“她似乎非常快乐,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望。她对你们夫妇赞赏有加,说她非常感激你们对她的帮助。”
“谢谢你。”卡斯特韦特太太说,接着老先生表示:“能听到你那样说真好,我们心里也能好受一点儿。”
警察说道:“除了在海军外,你对她哥哥的其他事一概不知吗?”
“我只知道那么多了。”罗斯玛丽说,“她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哥哥。”
“要找他应该很容易。”卡斯特韦特先生说道,“‘吉奥诺福丽奥’这个姓并不多见。”
凯再次推着罗斯玛丽的背,两人朝大厦慢慢退开。“我好震惊,太遗憾了。”罗斯玛丽对卡斯特韦特夫妇表示,凯则说:“实在太遗憾了,真的……”
卡斯特韦特太太回答:“谢谢你们。”接着卡斯特韦特先生口齿不清地说了一长串,他们只听得懂“她最后几天”这几个字。
两人搭电梯上楼,难过地看着7A的门(“唉,我的天啊!”夜班电梯员迪亚格直说,“唉,天啊,天啊!”),然后穿过楼道走回自己的公寓。7G的凯勒格先生从门缝后向外观望,探出头问楼下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据实以告。
他们在床边坐了几分钟,猜测特里自杀的原因。两人一致认为,只有当卡斯特韦特夫妇告诉他们遗言中写了什么,他们才能确定特里自杀的原因。他们差点就目睹了那一刻。不过凯说,就算知道纸条的内容,可能还是无法明白她自杀的全部原因,因为也许连特里自己都说不清楚。某种原因使她嗑药,某种原因让她厌世;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谁都不得而知。
“记得哈奇的话吗?”罗斯玛丽问,“他说这里自杀的人比其他大楼多?”
“噢,亲爱的,”凯说,“‘危险地带’根本是一派胡言好吗。”
“但哈奇很信。”
“总之就是胡说八道。”
“我可以想象他听到消息后会说什么。”
“那就别告诉他。”凯表示,“他铁定不会在报上看到消息。”当天早上抗议纽约报业的罢工运动正式开始,传言罢工可能会持续一个月,甚至更久。
两人脱下衣服冲澡、继续玩进行了一半的拼字游戏、停下来、做爱、从冰箱翻出牛奶和一盘冷意大利面。凌晨两点半,两人准备熄灯时,凯想起要检查电话留言,结果发现他得到葡萄酒的广告角色了。
不久凯睡着了,罗斯玛丽躺在旁边却辗转难眠,眼前不停地浮现特里撞烂的脸和那只望向天空的眼睛。辗转反侧一阵子后,罗斯玛丽回到女子学校,艾格尼丝修女正朝着她挥拳,叫她别再当二楼的班长。“有时我真怀疑为何是你来领头!”她说。一记敲墙声惊醒了罗斯玛丽,她听见卡斯特韦特太太说:“拜托你别跟我提劳拉·路易丝说什么,因为我没兴趣!”罗斯玛丽翻身把自己埋到枕头里。
艾格尼丝修女非常生气,一对猪似的泡泡眼济成一条缝儿,鼻孔愤愤地张合着。都是罗斯玛丽的错,害得学校得把所有窗户砌上砖头,还被《世界先驱报》举办的“最美校园”竞赛除名。“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我们就不用那么做了!”艾格尼丝修女扯着沙哑的中西部洪亮嗓子吼道:“我们本来都准备好了,现在却得从零开始!”麦克叔叔试着要修女安静。叔叔是女子学校校长;学校直接和他在奥马哈南部开的修车厂对接。“我跟你说过,什么都别事先跟她说。”艾格尼丝修女压低声音继续骂道,一对愤恨的猪眼瞪着罗斯玛丽。“我告诉过你,她很守旧,得晚点再让她知道。”(罗斯玛丽跟范罗妮卡修女报告,窗子被砌上了砖头,范罗妮卡修女便让学校退出竞赛。其实罗斯玛丽不提,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学校说不定能赢得比赛。尽管艾格尼丝修女这么说,去告发还是正确的,天主教学校不该靠作弊取胜。)“任何人!随便一个人都行!”艾格尼丝修女说,“只要年轻、健康、不是处女就行。不需要是贫民区嗑药的烂妓女。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任何人,只要年轻、健康又不是处女就行了。”修女的话莫名其妙,连麦克叔叔都听不懂。罗斯玛丽再一翻身,场景转换成周六下午,她和布莱恩、埃迪和珍一起站在奥芬剧院的糖果柜台前,正打算去看贾利·库柏和帕德里夏·妮尔主演的《源泉》[2],只是这回是现场演出,不是电影。
[1] Captain Crunch,一种谷片早餐。
[2] The Funtainhead,改编自安·兰德(Ayn Rand)的同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