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祁北南回到宅子, 换下官服,着了身常服。
再推门出来的时候,见着外头晴转阴, 已飘起了些薄雨。
秋日里头一落雨, 再吹上丝风就觉着有股冷意。
正说是觉得秋雨打桂花冷,萧元宝就端着一锅子热乎乎的汤来了。
“早要端过来,秦缰不知在哪处买了两只石榴,开出来又红又大, 正在灶屋那头分与大伙儿吃。”
萧元宝把炖锅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启开来盛了碗汤。
“我吃着也真是甜,早闻京都这头产的石榴好, 果然不是虚传的。”
祁北南嗅着清亮的炖汤, 也还真有些饿了。
端来尝吃了一口, 鲜得很, 足用了一整碗的汤, 这才用筷子夹了点炖得软烂的鸽子肉和王八肉吃。
萧元宝圈着手坐在祁北南对身处, 看着他吃的香。
“果真上朝累人。”
“虽是不曾做甚么体力活儿, 活跃了脑子, 总也是饿得快。”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官署供得那餐午食, 一荤一素两个菜,味道甭说是能与你比, 就是灶上的妈妈都比那烧得好。”
“官署大人多,做得是大锅饭, 哪里能如小锅灶做出来得讲究。”
祁北南道:“大锅饭是一则, 外也是为着节约些经费。”
萧元宝道:“你觉着官署的饭菜不好吃便少用些,回来我与你做好吃的饭菜。”
祁北南笑着应了一声好。
“对了, 我今日出去买菜的时候还撞见了同住巷子里的一名官眷夫郎,人怪是擅谈的,还邀我去他家里做客。”
萧元宝与祁北南说了是巷子里的哪一家,又道:“下晌我唤文哥儿出去打听了一下,那户人家确实是做官的,那家的大人在工部做主事,姓鲍。”
“只是不曾打听出这户人家的人品如何。”
祁北南不认得这姓鲍的官员,估摸是个小官儿,不过工部主事也是从六品,眼下官阶也在他之上。
“傻哥儿,官宦人家轻易如何就能打听到他们家的人品,既知是做官的人家,寻常老百姓也不敢张口说人不是。便是寻了那跑闲的,若与之没有过好的交情,没有舍下大把的银子,人家也不会担着风险与你说这些。”
萧元宝想想也是,京城的跑闲不似县里的百事通,与他们家交情好,这才甚么都能从他那处打听到。
“那哥哥觉着我可要前去他们家里吃茶?”
萧元宝问道。
“既是一条巷子的邻里,去吃盏子茶倒是没什麽。”
祁北南道:“人还得是接触才知其人品,干是打听也不全然准确。只是也得谨慎小心些,少说多看。”
萧元宝应声:“我晓得了。”
祁北南吃了两碗汤下去,胃里暖洋洋的,又想起今日任珩的话。
不晓他是说笑的,还是真是要唤人来取从县里捎带回来的东西,他便将事情说与了萧元宝听。
两人一同去了杂货间,取了一只火腿两只风腌鸭子包整好,又封了一盒子干香蕈。
萧元宝想了想,又加了两罐子油酱菜。
祁北南多舍不得,不过想着还能再做,不是外头赶路时带的干粮,也便舍了。
翌日,下午些时候还真有个家丁上门来讨要,萧元宝便将一早准备的东西与了他带走。
那家丁见着人很快就取了东西来,又还是收拾好的,面上欢喜,谢了去了。
待着祁北南下职回来,与他说了这事情。
“人送了五斤龙眼来,两斤紫葡萄,又还有一盒子包得精致的柿饼。”
萧元宝把任家送来的水果取来与祁北南看,那龙眼圆润又大颗,剥开来沁甜,核儿丁点儿。
外头市场上的龙眼价便卖得已不低了,这样品质的龙眼,不知何其高价。
紫葡萄更是稀奇,皮儿不软,剥落不得,连皮吃也不酸,反是脆甜。
最为喜人的是连籽儿都不曾有。
祁北南道:“这是提子,不是葡萄。”
他看罢,唤文哥儿取些去洗出来吃。
萧元宝倒是听说过这水果,是冯娘子与他说的,言似葡萄一般,口感却比葡萄紧实。
他当时听来就觉着稀罕,如今乍见着还没反应过来就是提子。
“那岂不都是些贵重之物,咱们给那些土货只怕与人不对等。”
祁北南道:“是他主动与我讨礼的,乐意送这些东西来也是瞧得起咱家里,无妨。且这些对任大人言,许也算不得甚么十分珍贵之物。”
萧元宝闻此不由好奇:“这任大人究竟是什麽人物?出手如此阔绰大方。”
他今儿见着来取土货的家丁穿的都是细布好料子,收拾的怪是体面,全然抵得上大户些的人家的儿郎了。
祁北南道:“任家乃是世家大族,不单世代做官,一脉上还多出大官儿。任大人的曾祖、祖父都进了内阁。”
萧元宝唏嘘:“这样的人物竟不嫌咱们家门户小。”
祁北南道:“越是这般高门第,结人交友反倒是不大在意门户了,心中如何舒坦便如何来。”
过了几日,萧元宝受贾夫郎的邀,去了他家里头吃茶。
他倒也留下了心眼儿,定下了去回的时辰,说与了秦缰听着,到时候迟不见他回就去寻人。
虽他觉得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官宦人家,不至于进了他家的门子就出不来的道理。
不过碍于先时在县里牲口行那事儿,他还是更为谨慎些。
萧元宝带了文哥儿一道,门房前去通传了后,就引着他往里头走。
他留意了一下鲍家宅子,比他们家那赁下的屋倒是要大些,不过也只是个小二进的宅,算不得很宽敞。
伺候使用的人见了有两个,便是还有些不曾见的,想也是不多。
再见一应陈设,毕竟是京官儿,有些门脸,但也不算多富裕。
自然了,萧元宝也只是大致的得出个结论,说不准人家只是不曾显摆出来。
“宝哥儿可来了,我左右的盼着你来,早想喊你,只是前两日有些事情耽搁去了不得空。”
贾夫郎见着萧元宝,十分热络的招呼着他:“快去,把我收得那铁观音泡一壶来。”
“我这乍来,也不晓得夫郎欢喜甚么,只备下点稀薄的见礼。还望不嫌。”
萧元宝同文哥儿使了个眼色,人连忙将捧的礼奉于贾夫郎伺候的人。
“你也忒客气了些,上门来坐坐怎还拿礼,往后可不许这般了,多生分。”
说罢,教人收下了。
蒋夫郎邀萧元宝在一张罗汉床上闲坐,一会儿下人就端了两盏子香茶上来,又三碟子吃食。
一碟子这时节上外头常吃常见的桂花糕,一碟子坠着芝麻的干酥饼;外是一碗剥好了的石榴。
萧元宝瞧一应的叠碗盏子都是最寻常的款式,不过胜在是官碟。
“快尝尝,这桂花糕是我一早唤下头的人去买的,是觅香斋里的一位老师傅做的,寻常还轻易买不到。”
贾夫郎热络的用帕子亲取了一块儿给萧元宝。
萧元宝接下,尝吃了一口,桂花糕倒也软,就是甜得有些腻人了。
虽他还不曾去过觅香斋,但在冯娘子那处听过,说是京城里糕点做得极好的几处铺子之一。
闻说是宫里的人都爱去那处买糕点吃。
萧元宝不大信这般口味是觅香斋的老师傅做出来的,他面上挂着笑,估摸着贾夫郎说了假话。
至于为什麽,他猜测要么就是看他从外乡来的不识货,随意拿点吃食招待;要么就是鲍家手头并不宽松,又要做些面子。
萧元宝道:“果真是味道不一般,我来京里的时间不长,还不晓得京城中哪里的糕饼好吃。”
“你爱吃便多吃些。”
贾夫郎道:“我们家那大人,下职的时候总爱在街上与我捎买些吃食回来,我都吃得发腻了去。”
萧元宝奉承了一句:“鲍大人与夫郎当真是恩爱,教人羡慕。”
“我多嘴一问,不晓得哥儿可说定人家了?”
萧元宝不好诓骗人说没有,但也不肯多说,便面做羞赧色点了点头。
又道:“夫郎别笑话我,我不好意思说这些。”
贾夫郎笑起来:“这有甚么。我瞧着哥儿生得好,又与我十分谈得来,若是没定亲,还想与你说我的亲戚咧。也是我多想,哥儿这般好的人才,定是早有亲了。”
正说着,突突的跑进来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模样,喊着小爹来了屋里。
贾夫郎爱得很的将孩子抱住:“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着些跑。”
“这上头写的什麽?”
那孩子手上拿了本蓝皮子的书,上头的字密而小,不似是孩子的读物,字大且稀。
估摸是拿了鲍大人的书在问。
贾夫郎往上头瞧了两眼,没说话,随后往外头喊:“小翠,还不来把少爷抱去,你们这些懒骨头,怎看的孩子!”
萧元宝眉心微动,那孩儿连书都拿反了,贾夫郎似乎也没发觉。
他心里头登时又有了些数。
须臾,一女使便进来把孩子抱走了,临走前,还在桌子上抓了块糕吃。
“我家小子,最是顽皮的,教你看笑话了。”
“孩子哪有不活泼的,活泼才聪明咧。”
贾夫郎很受用对他孩子的夸奖,闲又问萧元宝:“哥儿可识得字?我家那孩子时下也爱翻些书本子瞧了,估摸也是教他爹抱在书房里头耍熏染出来的习惯。”
萧元宝默了默,想着贾夫郎多半不识字,他若说自己会,也便高了人去,只怕教人心头不舒坦。
便道:“我农户家出身的哥儿,没上过私塾也没念过学堂,不多识得两个字。”
贾夫郎闻言眉梢微动:“这字识不识的于咱们也没多大用处,农户人家出身再是清流不过的好人家了。”
萧元宝笑着说是。
吃了会儿茶,又闲说了几句。
萧元宝没留在这头吃饭,回去时,贾夫郎包了些东西教他带回去。
“夫郎,这外乡哥儿送的两匹料子倒是难得,我瞧着好似是外头时新的挽月纱。”
萧元宝前脚刚走,贾夫郎便收起了一脸的热络笑意,歪在罗汉床上吃茶,喊伺候的人把送来的礼抖开瞧瞧。
得听那哥儿不单是外乡的,还是农户人家的哥儿,比他预期的还低,竟是还不如他以前的出身咧。
他好在也是个小吏家的哥儿。
倒是难为这样子的人家,还能到京都来开开眼界。
贾夫郎听得下人言,连忙坐起来了些身子,伺候的哥儿忙将料子抱到他跟前去。
“还真是挽月纱,时下外头也得卖十余贯一匹咧。”
他早想买一匹了,奈何是一直没舍得下银子,手中也是紧。
“瞧那哥儿收拾的素简,不想还有这样的好物。”
伺候的哥儿道:“莫不是他们家颇有些家资?”
贾夫郎嗤道:“有家资便不会赁宅子住了,他们家大人说甚么都是进士及第出身的翰林大官人,少不得有人巴结示好,家里怎可能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先前报喜官来时,我瞅着上头也赏下了不少东西。”
“那夫郎可与他们家多多来往着?”
贾夫郎不屑道:“京城的人何其势利眼,任凭他们家大人是出身清流的翰林大官人,可没有门路,要想混出个头脸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瞧他不是也巴结咱么,手头不宽也还咬牙送这样的料子来,还不是为着疏通些人脉。”
“只是没甚么见识的农家哥儿,以为京城的人是他两匹料子三包点心就能打动的,哪有那样轻巧的事情。”
贾夫郎一笑:“不过平素里喊来消遣打发一二晨光还是行的。”
说起消遣,他眼珠子一转,忽的计上心来:“对了,吕娘子家里不是坐席宴客么。他们家爱做席请人,眼下秋高气爽的,只怕席面儿更多。”
哥儿闻此多气愤,道:“她们家门第高,却是不把下头的人当人,外头的人瞧着她人好,门第高的请,门第低的也欢迎去。可却不晓得她爱拿底下的人取乐,教人出丑,以供上头的人消遣。”
“先前夫郎去,没少受她们戏弄,夫郎如何还提她们的宴。”
“你懂什麽,我受了她们这样的消遣,也算是近了人。”
贾夫郎道:“这再去,把那哥儿唤上。他一个村户哥儿,没见过世面,不知能在那样的宴上闹出多少丑来,到时候她们高兴了,还记我的功劳。”
“还是夫郎会谋计。”
晚些时候,祁北南下朝回来,见萧元宝去了鲍家,问询他这户人家如何。
萧元宝道:“不是多诚挚坦率的人,也是爱装门面的。”
“这么一回倒是比先前多了解了些,虽不觉是多好的人,但也瞧不出心思就极坏。”
祁北南道:“千人千面,但也都想在旁人面前体面些。为官人家,心思总多些,不似以前在村里县里,来往交际的人那般耿直纯善。”
萧元宝点了点头,他现在接触的官眷并不多,还不大摸得清这些人的习性。
再者他觉着纯善的人哪有那么多,人都是会有缺点和不足之处。
便似与他交好的鑫哥儿,初识时只觉他端,嘴巴毒辣,可来往的多了,就知晓了他心地是好的,人是正直的。
他觉着人的小毛病不要紧,只要品德是端正的就好。
“我还得再接触一二贾夫郎,才能晓得他的品性。”
祁北南深看了萧元宝一眼,他将人拉到了身边来。
他一头不想萧元宝去与那些官眷来往瓜葛,想着前世的重重,只觉心中气闷难消,忧心他再受这些官眷的消遣折辱。
可若要在京城扎根,却又不能不交际,即便是不为人脉,人总要有人说话相伴,哪有全然关起门子过日子的。
如今萧元宝又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一应将他拘在家里头相夫教子,如此行径未免太自私了些。
他还是想他像在县里时那样,有自己的人情往来,闲暇三五好友作伴。
祁北南吐了口浊气,最后还是道:“总之,我不反对你出去交际些人,这本身不是坏事。但若应付不了,也别强撑,回来说与我听,我与你想法子。不欢喜的事情不要说为免我烦恼,又觉着是官眷之间的事情就不与我说。”
“你晓得的,我爱听你说些闲散事情。”
萧元宝笑说了声好:“我不瞒你事情,你也不瞒我事情。”
祁北南应声,又道:“你与那些人交际,若与他们不对付,他们嘀咕些不中听的话,拿着甚么出身、家世、见识说事儿,全然不要放心里去。切勿怀疑是自个儿不好,埋怨自责自身,当去想他们的不是去。”
“憎怨别人,比气自个儿,耗自个儿可强得多。要不然怎说祸害遗千年。”
萧元宝大笑起来:“我今日才觉哥哥也有这么不讲理的时候。你如此,岂不是太偏袒我了一些?”
“不是偏袒,是经验之谈。”
萧元宝好久不见祁北南这么苦口婆心的教导他,便乖巧答应:“好,我记下了哥哥的话,都听你的成不成。”
祁北南眸间起了笑意。
“对了,我有一件欢喜事要告诉你。”
“何事?”
“陛下定了律令要取消京都,州府之上的宵禁了。往后昼夜皆可生意,那些勾栏酒肆宵夜铺子的生意可就更好做了。”
祁北南道:“且看着磷州那头如何,咱们手头上的铺子许能赁出去了。”
萧元宝得听这消息,心中欢喜不已。
连忙盘算起来:“要是有了那头的赁金,咱们的日子可就能松快不少。”
祁北南点头:“到时候铺子赁出去的,上来了钱银,恰好用做准备成婚的用资。”
萧元宝面上微红:“不必铺张,简单办场席面儿把该过的礼数都过了就好,应当用不了多少银子。”
“我想着既成亲,赁宅子住还是不多舒坦,到时候趁着成亲就把宅子置下,成婚了后就搬去新宅住,心头也安心。”
萧元宝眸子一动:“这般倒是也好,只不过我还不曾前去打听置宅的事情。”
“等我过两日休沐,我们一道去选看一番,日子也还长,不着急,慢慢就是。”
萧元宝高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