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萧元宝与祁北南说起宴上的事, 心中还是气闷一场。

“我今日才深觉哥哥以前教我读书识字的好处来。他们觉着我从小地方上来,大字不识两个,想要捏着这些弱处欺凌;若我真是那般, 这日少不得落进他们的圈套里了。”

萧元宝颇有些劫后的感慨。

“原先想着这些门第高的娘子夫郎, 合当是最知书达礼不过的,不想竟也如此恶趣味。”

祁北南听得眉头紧锁,细细问来今日做宴的是甚么人家,又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情绪起伏极大,他尽力的压着怒气,听萧元宝说。

“娘子姓吕, 她的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夫家姓乔, 是个武官。”

祁北南闻罢, 心中便有了些数: “光禄寺掌管宫宴, 是个肥差。吕家富裕, 她□□请做席也有个中道理。”

他看着萧元宝, 吐了口浊气:“好在是你机灵, 不曾教那个用心险恶的贾忻意坑了去。”

以前萧元宝去参了宴回来后就不爱出门了,他多少是猜出宴上与人交际得不好。

可那时候他不爱与他说这些, 问也多躲闪,教他不知事情全貌。

如今细细听得萧元宝说宴上的事, 只怕当初也受了这么些磋磨。

虽时移世易,他听来心中依然多不是滋味, 只觉更添了些怒。

萧元宝见祁北南脸色不大好, 抚了抚他的胳膊,道:“有了这么一回经验, 我再不会那般轻信于人了,也不挤去参加这般不生不熟的席面儿。哥哥只管安心。”

他觉着结交人固然要紧,可去上这样子的席,又没有显耀的家世做门面,只怕去了还得不偿失,稍有不慎就成了人的消遣。

“不过我此次去虽是不多愉快,但也有桩好事情。”

萧元宝道:“我在宴上遇着了姜大人的胞弟,先前见过两回,一直还不温不火的,这回一道吃了茶水果子,发觉咱俩还挺是谈得来。”

“他还邀了我去姜家做客。”

祁北南道:“旁的人不熟知,姜家人我是看过的,你可放心与他们来往。”

萧元宝看人少,不过他单凭着感觉而言,姜汤团和贾忻意给他的感受就很不同。

姜汤团性子静敛,不轻易与人多说,初见许是教人觉着他有些冷淡生分,可一旦亲近起来,人不错,说话很有分寸。

贾忻意便初来就热情和善,却顶的是一层伪善,看似热情爽朗,实则说话没有分寸,打着性子直的旗号,打听人的私事。

时下有祁北南作保说姜家人品性没问题,他就更放心了。

“那我就应他的邀。”

祁北南捏捏萧元宝的脸:“好。”

两人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萧元宝去了库房里头,与白巧桂备成亲礼。

祁北南看着出了屋的人,面上的笑容顿时敛了起来,目光幽深。

贾忻意如此把人当猴耍,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虽到底不曾教萧元宝丢丑,可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事后,他想就此躲了去,没句告歉,就想事情如此不了了之,这世上可没这般轻巧的事情。

往昔他未能为小宝主持的公道,如今怎还能平白受人欺凌。

他既不能与一个家眷不对付,他家大人却是也在朝为官,当是能好好留心一番了。

十月,冬寒。

朝廷颁布新令取消宵禁,京城率先试行;

工部忙着大肆整修,秋尽冬来,户部点盘徭役赋税,礼部也忙着年下的大典,各官署忙如狗。

翰林院。

半个时辰的午歇空隙上,打膳食院吃了午食回殿官员都泡了一盏子热茶在桌案间。

京都的天一入冬便冷人的很,偏殿中已点上了无烟碳。

从膳食院过来那一盏茶的路程,冻得人哆嗦。

钻进了殿里,才觉又活了过来。

只是午间歇息的时间短,吃了饭食又易困乏,便是入了冬时,午间也不得不吃一盏浓茶才提保得住神,下晌办公的时候不至打瞌睡。

“这开了宵禁,白市打烊,夜市即起,闹市上通宵达旦。秋里天气尚好也就罢了,这入了冬冷,雨雪天气夜市竟也照样开。”

偏殿里的几个官员歇息的功夫上,说谈着取消了宵禁后的京城中的所见所闻。

“可不,这才多少日子。初开宵禁时夜摊夜铺都少,如今已然是整条街的夜铺了。”

“夜市上的生意只好不坏,人不比白日头的少,这些商户见利而入,怎有不热闹的。”

祁北南听人言谈,想着他倒是也跟萧元宝去逛过两回夜市。

早先开夜市的时候且还只有些吃食,慢慢的是各种用的耍的奇珍巧物都在夜市上买卖。

夜市灯火辉煌,如同金色的一条织带,别有一番白市所不曾有的景象。

“热闹是热闹,却也喧哗,京都府尹近来收到好多叫苦声,夜市周遭的民巷住户夜不安寝。巡防的守卫也陡增了以前的几倍。”

“条令下来,初始便全然没有缺处,必是不能够。也只有天长日久的,尽善尽美。”

“闻说工部那头便是在规整了,正在划定好夜市的位置。京城这头做好了典范,上行,州府才能下效,也好少走些弯路。”

正是闲散唠嗑,李学士走了来。

几人都与之做了个礼:“学士大人。”

“午食用得可还好?”

李学士问候了一句。

卢筝连应道:“入了冬,膳食舍那头添了羊肉锅子汤,用着十分的暖胃,浑身都暖和,殿里的炭都尽可省下了。”

这话一出,偏殿的人都噤了声。

是添了羊肉汤锅,只是汤咸肉少,不是寻常人都喝不进去一碗。

谁下了职不嘀咕一句的。

时下若还要因着那么一碗不好吃的羊肉汤殿里连炭都不用了,那这个冬冻死在翰林算了。

“卢大人身强火旺用不着炭,不如你的匀来我用罢,我这身子骨儿惧冷。”

任珩慢悠悠的道了一句。

旁人不好嘴卢筝,他却不惧那些。

卢筝见任珩驳他的话,心中多不痛快,暗戳戳觑了他一眼,却又不敢出言驳斥他。

“好了,冬日上职本就不如春秋气温宜人,陛下体恤臣子,炭火断是不会短了诸位同僚的。只是陛下倡行节俭,你们别浪费了这些上好的无烟炭便是一份心意了。”

李学士也没多欢喜这卢筝,他日日下职后不走,偏殿里头就他一人,却也还用着炭。

若是早些处理完了公务按时下职,不知节省下来多少炭了,时下还有脸皮张口说这些。

只他一个上司,也不好太苛刻。

说罢,他才言正事。

如今户部礼部工部繁忙,事务众多,从吏部申请调遣人员帮忙。

翰林说忙不忙,自成了吏部支遣人员的官署。

李学士觉着这也是个见习的好机会。

朝中官员谁人不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并非是个进士就能进来这翰林院中,同样的道理,也并非是进了翰林便可入内阁。

翰林年年都有考校,若不得通过,是要被下派的。

但李学士觉着那些考试总归也还只是笔尖上的考试,不如实际的办事能力。

趁着年下忙碌,六部官署有借调,前去学习管理一番相关事务,多加磨砺,只会对自己有更多的好处。

只是他这般想,旁人未必这般想。

眼看着冬月,天寒地冻的,自己手头也还有不少事务不说,外在去参手其余官署的事务,怎肯去折腾。

事务办得好,那是人官署的功劳,事务办的差,罪责却在你的身上。

李学士见没有人应答,自行搭了个梯子下台来。

“有意向的今日下职前来寻我,若没有,我与大学士指定几个人选去。”

午后,祁北南便去了一趟李学士处。

分派到他手上的公务他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在翰林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也成。

李学士见着他来,很是欢喜。

“你办事勤谨,又还做得好。昨日大学士瞧了你整理的史书典籍,还赞了你。翰林院不是养老的地方,你这般肯出去磨砺吃苦的,将来有你的前程。”

李学士是个正派的人,先前在国子监中任职,皇帝觉着他教导学生不错,便将其调来了翰林院里头管带新科进士。

他是为人师表的心态,想着手底下出去的进士都能修得好品性,提升自身能力,将来也好为朝廷更好的效力。

这批进翰林的进士中,他便挺是看好祁北南,觉他稳重踏实,办事能力也不差。

此番见他又肯上进,自然满意。

“我瞧你算术不差,人又仔细,便去户部吧。”

李学士一边说,一边寻出了调用文书:“去帮着核算一番税务。”

户部管理财政,仅次于吏部之下,无疑是个好去处。

不过祁北南却没应,转道:“不妨让学生去工部吧。”

李学士闻言,不由得抬头瞧了祁北南一眼:“你要去了那头可得下力气,时下工部为着宵禁选市修缮等事务繁忙,少不得数九寒天在外头办公。旁人都言吃力不讨好,你肯过去?”

“事无大小,总都得有人去做,工部那头若不是焦头烂额,也不会请调人手前去帮忙。”

祁北南恭敬道:“想来翰林中还有不少同僚也愿意前往要人的官署前去帮忙,学生来的早,怎好把好去处早早的给占了。”

李学士默了默:“你既愿意下苦,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工部那头也好,左侍郎与我交情不错,你过去,他们不敢为难于你。”

祁北南连忙拱手:“多谢学士大人周全。”

没过两日,祁北南便被调至了工部做事。

这工部中还是头一回有一甲进士调遣来协理事务,自是客气着,且吏部调遣人时,也觉有些大材小用,便予了督查的职权。

于是祁北南便在工部上会着了担任主事的鲍大人,两人同理宵禁选市修缮的事务。

素里在京都各坊市间跑着,祁北南也不多做什麽,只将这鲍大人紧紧的盯着。

鲍主事虽是从六品官员,官阶于祁北南之上。

奈何祁北南进士及第出身,来这工部上,又有督查的职权,左侍郎也做了叮嘱,要他与人融洽。

这是于职权于背景,也都落在了人的下头。

如此受祁北南紧盯着,即便是自己清清白白的没有甚么错漏处,可办起公务来未免也很受掣肘。

更何况他确实会补贴自己一点儿,原是不痛不痒,便是工部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但这番来了个“外人”,又还将他紧紧的盯着,那便没有施展的余地了。

毕竟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即便是人人都做,却也不是合乎条例的事情。

他便与之示好,祁北南却无动于衷。

鲍主事如芒在背,前去侍郎面前,婉转意思试探能不能将祁北南挪去别处,不想却还遭了侍郎训斥。

责他不知珍惜,吏部调了人过来,人又未有错处不说,办事效率还高,怎还有脸挑三拣四的用人。

鲍主事两厢不讨好,惹不起上司,只好又从祁北南这处开口子。

去与熟识的同僚做了打听,却得知此人最是稳重好相与的性子。

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到底也不是一日两日为官了,鲍主事这厢估摸出了是不是什麽地方得罪了人。

这日下职,他特意等了祁北南,两人同在一坊巷,倒是容易寻着由头套近乎。

自说自话了一晌,见祁北南只笑不应,他直言:“不知我可有甚么地方做得不妥,教我与祁大人生了误会嫌隙。”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大人怎会有不妥的地方,我与大人同住一街巷,说来也是十分缘分的事。更何况,大人夫郎与小官家眷又还交好。”

说罢,祁北南便告辞去了。

鲍主事回味着祁北南的话,琢磨出了些味道来。

他神色一凝,匆匆家去,直奔了贾忻意的屋。

“不是说一俩月间都不想再瞧见我,如何又还来了。”

贾忻意被禁足在家中,乏得都快不成了,这朝见着自己官人,以为他的气已经消了。

张口闭口间,娇嗔埋怨,一派委屈之色。

谁料鲍主事却一把将他从罗汉床上拽了起来:“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与巷子里祁家的家眷有来往?”

“你做甚!将我扯得生疼。”

贾忻意见着鲍主事问萧元宝,他装糊涂:“我哪里去识得甚么祁家。”

“就是那新科探花家,你少给我装不明白!还不从实细细招了来!”

贾忻意瞅着鲍主事动了火气,虚咽了口唾沫,弱弱道:“我是与他识得,可也谈不上甚么来往。”

他捡着轻巧的将与萧元宝的相识说了,鲍主事大吼还不说实话,他吓得哆嗦,这才老实的将宴席上的事情说了出来。

啪得一声闷响,贾忻意说罢便挨了个耳光。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要教你害惨了去!先前就教我受了吕家挤兑,你还只言话没说好惹了吕娘子不高兴,不想心思如此下作,见人外乡来的没见识,想引人去丢丑,如今可是丢了自家人的丑了!”

“他祁探花,受吏部调来了工部,整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先前还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了人,今朝才摸出了些门道。”

鲍主事越看贾忻意越来气,只恨自己当初怎就色令智昏了,偏在任地上续弦了这么个中看不用的。

“怎不能打死了你去!没那交际的本事,不在家里好好教导孩子,尽数去惹事。鲍家迟早都得败在你手上!”

贾忻意挨了打,又如此受斥责,嗷嗷儿哭。

“他一个小地方考进来的进士,能有如此能耐?”

“他一个一甲进士没能耐,你一个大字不识的有能耐!自个儿几斤几两不掂量,还去学着吕家那样的人家消遣人!”

贾忻意抹着眼,哪里想会惹下这么多的祸端来,只心中多想不明白,分明同是小地方上出来的人,他们怎就又会书又会字的,小官儿还能压到他官人头上去。

“那、那现下怎办是好?”

“还能如何,自是携礼登门致歉去!蠢呐!”

萧元宝本在家中穿线缝衣,冬月里头天气冷,在屋里烤着炭火做衣裳再是合适不过。

这些日子,成亲用的喜服他都做了一半了,瞧着逐渐有了形的喜服,心里不知多欢喜。

他方才取出线篓子,就听文哥儿来说贾忻意来了。

萧元宝看了一眼一侧正在写字的祁北南,气恼道:“他还有脸敢来!”

祁北南想着鲍主事的动作倒是快,他放下笔,看向萧元宝:“出去见见?”

萧元宝瘪着嘴:“先前他那样的心思害我,时下又来,谁晓得又是甚么用心。我不教人用棒子把他赶出去已算脾气好,才不要再去见他。”

祁北南笑着站起来:“不气,我陪你过去。”

萧元宝见此,只好丢下线篓子,与祁北南上前厅见人。

不想那贾忻意竟然是来赔礼告歉的,与鲍主事一同前来。

贾忻意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便是脂粉也盖不住。

“我当真是鬼迷心窍了去,那吕娘子因着门第高,总压着我们这般下头的家眷,胁迫我带人去参她的宴,我不敢不从呐。”

“可千不该万不该,我都不该引如此良善的宝哥儿前去。我心中愧悔,这些日子也都在家里自责,可却没脸面来见哥儿。今日有官人作陪,我方才鼓起了勇,前来与哥儿告歉。”

萧元宝听着贾忻意把不好尽数的都往吕娘子身上推了去,倒是显着他也是受迫害无可奈何一般。

虽吕娘子的作为不正,但贾忻意这般推卸,无非是狗咬狗。

贾忻意见萧元宝不搭理,只好又一应的吐露了自己的丑恶心思,险些与萧元宝跪下。

萧元宝哪里要他的跪,他道:“你今日道歉,我应下,只往后咱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好。”

鲍主事只觉得丢人的慌,可还是道:“贱内品行不端,也是我看教不利之责,往后必当是好生管教。”

接着又愧责了自个儿一通。

不管是为着官场前程,还是为着甚么旁的,两口子一道来做了歉,也还是拿出了态度来。

祁北南也便未再行继续捏着事情不放,言明以后一同处理事务公事公办。

鲍主事这才松了口气。

只祁北南借着此事,也暗中动了动手指,将萧元宝受心思不轨的家眷接近,戏弄不成反遭了教训的事情在家眷之中传了出去。

与人一个警示,往后再起歹心思对萧元宝,也掂量掂量他的家里人是否会任凭他受人欺负而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