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安济府王知府彻底倒向钦差这边, 这里的差事就好做很多。

王知府把府衙腾出一部分,专门用来钦差队伍的办公。

这一举动,算是正式跟当地大族割席, 证明他的倾向。

有皇上做靠山,还有纪大人许诺, 自然让王知府放心很多。

纪楚自然不会拒绝, 带着手下直接进入其中。

特事特办,若是都和和气气, 这事情什么时候能办成。

他们这边和谐相处,当地大族可不是这般。

纪楚李师爷他们, 之前就遇到过这种情况。

当地官员或许是外地的,但在这的许多书吏差役,基本是当地士族乡绅们的子弟。

这种情况下,自然有抗争的资本。

纪楚哪管这么多,立刻差人做事。

拿到标注的水源地图之后,便直接规划水源开放。

依旧是以吃喝为主, 浇地确实要等等。

平时常见的水源, 一直是重要资源。

安济府的安家季家又怎么会放过。

看到地图上的标注, 他们早就通过各种方法,拿到几个大湖, 以及河流周围的农田。

如今旱成这样, 也就那附近的井水, 河水还能看到水。

可这些人家必然是不愿意分享的, 就算是他们的家仆, 平日也得不了许多,只能趁着浇地的时候偷偷弄一点回家。

在其他百姓吃水都困难的时候,这些人还用水浇地种田, 不招人恨才奇怪。

“特事特办,让本地通判,以及兵司,再联合当地乡兵,开放这几处水源,让周围百姓去这里接水。”纪楚直接道。

他点的这几个人,都是掌着兵权的,调动乡兵自然是没问题。

当地乡兵也多是普通百姓,让他们去维持秩序,以及敲开安家下面庄子的大门,问题应该不大。

王知府看着,就知道纪大人早就做好决定,知道这些人说不通,便直接来硬的。

主要昨日安家季家都不客气。

想来他们就是故意强硬,等着纪大人谈判。

可惜这些人不知道纪楚的性格,吃软不吃硬,不仅不会被吓倒,反而会迎头直上。

按照当地士族的想法,就算要开放水源,也要找他们各家商议,哪有直接登门的道理。

“怎么?还按照他们想的,找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他们再开出条件,我再还价?”

“那要到什么时候?”

“有没有想过,开放水源是必须的,不是他们可以做决定的。”

安家季家等人气得要命。

可面对这样的做法,却真的阻拦不了。

通判,兵司,乡兵。

还有闹事的刁民,即便是派出全部家丁,那也是不够用的。

安家老爷安金良冷着脸道:“纪楚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激化矛盾,就等着我们派出家丁抵抗。

季家老爷也道:“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真的抵抗了,那他就更有理由接管我们的水源。”

所以人家不是闷头往上冲,而是有下一步计划,等着这些士族们生气。

气到最后,难道还能杀了他?

杀了他之后呢?

就算原本没有民怨,也会立刻激起民怨。

更别说人家争水源是为了百姓。

还有如今的纪楚,可不是死了就死了,根本无人在意的小官了。

杀钦差?

不要命了?

还有他的人脉同僚等等,谁敢真的动他。

正因为这样,他才敢这样做。

“简直就是个疯子。”

还是个冷静的疯子,权衡利弊之后,立刻就找到最快的解决之法。

安金良跟季家老爷,以及其他豪绅聚在一起商量,脸色都极为难看。

其中各种阻挠手段自然也是有的。

可不影响大局。

十处水源,就算抢过来两个,那也是成功,对当地士族来说,则是失败。

而且这种缺水干旱的时候,刁民本来就事多,有纪楚给他们撑腰,胆子更大了。

季家有个庄子,上面有几口深点的水塘,至今还有水,不过没在水源地图上。

可瞒得住官府,却瞒不住附近的佃农,他们竟然跟官府告密,连夜把水源添到地图,然后下令开放。

有了这个口子,更多地方开始效仿。

别说水塘了,就连哪个地方有几口水井,也全都被标注好。

纪楚像是凭空有了无数个眼线,做他的眼睛耳朵。

只是水源的事好办。

清查市面上的粮仓却极为艰难。

安济府官府跟纪楚带来的粮食只够发半个月的,到五月初七,赈灾粮就不够用了。

而薛明成去购置赈灾粮,也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才能送到。

就算精打细算,中间也有十天是缺粮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必须撬开当地大族的粮仓。

安家季家为首的大族越是清楚,越要死死守着粮食。

水源就算了。

这向来是朝廷的东西。

但粮食,可是他们自家的。

纪楚难道还敢带着人,直接去抢他们的粮?

这事闹到朝廷,也是他不占理。

再说,抢水源这个亏,他们也不会就这么吃下去,一定让纪楚尝到代价。

否则逼到一种程度,难保纪楚这个疯子,不会带着百姓去抢粮。

安济府各方势力,陷入一个诡异的安静。

四月下旬的气候,已经极为炎热,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

无数人祈求上天,赶紧下一场雨吧,再不下去,是真的熬不下去了。

就在百姓们百般乞求时,一则民谣传到他们耳朵里。

龟裂田垄爬屋檐,无水枯井冒焦烟。

万幸原化有敬安,换来粮食换来田。

这民谣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算是直白地夸纪楚。

如此听来似乎没有问题,无非是百姓们的赞扬。

可在安济府受灾最严重的义固县,跟着民谣传来的,还有另一个说法。

“纪大人是神佛派来的使者,所以他一来,就带着粮食跟水源。”

“不是神佛的话,怎么会这样好。”

“他身边的纽海,就是来自岐国的,也就是如今的岐州。那个地方,就有神佛奇迹出现。”

“原本那神佛降福在岐国国王身上,可知道那国王的暴行后,便重新选人,选中纪大人。”

“你们想想他做的事,分明就是神仙的化身。”

人在绝望当中,总会信点什么。

天灾时,也是歇脚最容易乘虚而入的时候。

现在再把纪楚牵扯到里面,甚至有人偷偷送粮送水,说这就是天岐教发的。

而天岐教的教主,便是纪楚纪大人。

“这是件极秘密的事,不要乱说。”

如此神秘,又如此可信,还有发到手的粮食,以及纪大人帮忙他们抢来水源。

几乎一夜之间,天岐教便在百姓当中秘密兴起。

人人都以纪楚当教主,而且极为信奉,对外人则一个字都不透露。

可以说纪楚做得越好,教众就越信任。

尤其是在义固县。

他们受灾最严重,受到的帮助自然最多,就连从京城的大夫,都是直接住在义固县,帮着处理尸体以及救治病人。

也正是京城的大夫们,发现了此地的异常。

四月二十八开始,当地百姓不再像之前那般死气沉沉,反而变得异常亢奋。

大夫还道:“这是好事,至少有些信心。”

但逐渐发现不对劲。

他们的高兴有点过于异常,而且热衷聊纪大人。

聊纪大人不是问题,他们这些大夫也讨论纪楚。

可他们说起话来,总有种说不清的亢奋。

而且谁敢说一句纪大人的问题,就会被无数人怒目而视。

甚至只是说,纪大人许久没回家了,家人肯定担心,都被当地百姓盯着看。

这种情况,实在太过诡异。

年轻些的大夫还在疑惑,倒是有个年长御医察觉到严重性。

御医本不是个多事的,可他心里越想越不对劲,还跟身边随行的人道:“我要回一趟州城,缺了些药材。”

这位老御医想要去州城找找纪大人,把此处异常说明白,再讲出他的推测。

但比他更快的,则是浩州的暴乱。

浩州百姓抢粮了!

打的还是纪楚的名号!

“这是纪大人的意思!”

“纪大人让我们抢的!”

“这是我们应得的!”

浩州百姓喊着这样的口号,抢了好几家大户,搞得人人自危。

不仅如此,还死伤几十人,虽说头目已经抓住,可这事还未完。

小半浩州都乱了起来。

而矛头直指纪楚。

浩州杜知州信件送来得极快,他第一句就是:“大人!有人打着你的旗号抢粮!这,这要是让朝廷知道了,那就完了。”

要说赈灾最要紧的,除了给物资之外,还有一项极要紧的事,那就是要稳。

稳住地方,稳住百姓。

一旦乱起来,那便是内乱,甚至是内战。

内乱多难平定,大家心里都有数。

所以纪楚在安济府索要水源,也并未煽动百姓,而是让有组织的乡兵去做。

浩州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则把锅直接扣在纪楚以及当地杜知州头上。

“没有证据,怎么能这样讲?”安济府王知府慌了。

如果这场骚乱控制不止,蔓延到安济府怎么办?

朝廷赈灾,要的就是稳住百姓,稳定地方。

如果动乱过大,一定会引起皇上不满。

浩州小地方还好,他们这安济府可不能乱啊。

李师爷也在问:“是啊,这谣言怎么传出来的,杜知州有写吗。”

自然是写了。

杜忠杜知州,之前是昌河州通判。

赴任之前,就听说大旱的消息,纪楚跟他的通信也未断了。

那浩洲,基本就是小一号的安济府。

同样的旱情最严重,同样的土地兼并也严重。

所以那里有暴乱,丝毫都不奇怪。

但比想象中要快,至少提前了几个月。

其他人慌乱不已,尤其是安济府王知府,简直都要哭出来,显然害怕牵连这里。

纪楚却把信件看完,杜知州信里说了前因后果,此事也确实跟他有关系。

而且对方也真的证据,那证据甚至已经送往京城。

李师爷看着纪楚的脸色,急忙接过信件,这下他的脸色也更难看了。

浩州灾民发生暴乱,强抢官府粮食,还说这是纪楚纪大人的主意。

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无稽之谈。

可偏偏,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原因是,那浩州有一个县的乡兵,无意中得到一封信件。

那信件竟然是杜忠杜知州跟多年老友的通信。

其中写道:“来浩州之前就知道这里土地兼并严重,当地大族只顾私利,鱼肉百姓。”

“来了之后,更觉得此地情况十分严峻。”

“好在有纪大人在,他作风强硬,还带来额外的粮食,只要撑过一段时日,等来薛大人的赈灾粮即可。”

“希望老天快点下雨吧。”

杜知州跟老友之间信件到这,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一直到后面几句。

“你问,若真到山穷水尽那怎么办。”

“好办,纪大人给了绝招。”

“不行就放任百姓抢粮,抢了那些大户的,反正他会兜底。”

“当然这是最坏的办法,能稳住百姓,还是要稳住的,否则受伤最严重的,还是他们。”

这封信竟然被浩州最急躁的乡兵看到,而他又有一帮兄弟,还听说安济府乡兵强行要来水源,也是纪大人主持的。

种种原因下,他们便纠结团伙,去抢当地大户的粮食!

抢粮!

纪大人同意的!

这个乡兵作为头目,肯定被抓了,而这封信件也被搜出来。

杜知州当时就被吓得腿软。

更大的噩耗是,抓人的县令并未把信件还给他,直接绕过他,交给了当地大族,那大族家里有在京城当官的。

所以信件已经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原本只是杜知州跟老友之间的书信往来,顶多是几句牢骚跟抱怨。

这本来没什么大事。

而且浩州跟安济府基本在掌握当中,不会有更恶劣的事情发生。

再者,纪楚他们定好的另一项决策还未宣布,怎么就到抢粮的地步了。

杜知州的信里悔恨万分,更恨自己为了缓解压力,什么事情都往外讲。

只是跟老友间的通信,怎么会落到急躁的乡兵手中。

这是杜知州从昌河州走之前,纪楚跟他说的后招,也是迫不得已的杀招。

殊不知,杀招用错地方,对他们来讲,便是自寻死路。

“怎么会那样巧。”李师爷咬牙,“必然有人故意截取信件,故意惹的事。”

纪楚自然也猜到了。

老友之间的密信没那么容易泄露。

还让一个急躁,并且有能力起事的人捡到。

这未免也太巧了。

巧合太多,就是阴谋。

杜知州显然也这么想的,说已经让人去查他那位老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但此刻,最着急的并非查什么老友。

而是送往京城的信件,杜知州同样托人去拦。

可对方辛辛苦苦布下这个局,显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纪楚。

纪楚这些年得罪的人,已经有些数不过来了。

平日相安无事还好。

这次,必然会有人借此机会把他踩到底。

至少也会让他退出此次赈灾一事,让他不得针对本地大族乡绅。

李师爷的心几乎沉到谷底。

对方为了陷害纪大人,竟然布下这种陷阱。

还抓住了杜知州的把柄。

“不能让信件送到京城。”李师爷也道,“大人,京城那边咱们去找许阁老?”

纪楚一直都没说话,在李师爷看书信的时候,他已经在看浩州跟安济府的地图了,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听到李师爷的话,他道:“晚了,对方布下这么大的局,又怎么会不把信件送到。”

只怕这里还未事发,京城就有风声了。

从安济府义固县赶来的老御医,一进到府衙,就觉得气氛不同。

等他见到纪大人手下纽海,下意识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纽海不是个多话的人,可这事谁也瞒不住。

整个浩州,甚至如今的安济府都知道此事。

知道纪大人跟杜知州鼓动百姓暴乱,而且还得手了,死伤几十人。

老御医脸色一变,直接道:“快,快带我去见纪大人。”

能跟着前往灾区防治疫病的老御医,心里自然是有大义的,否则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也不愿意过来。

老御医见多识广,听说浩州的事之后,更加确定安济府义固县的事情,同样有人作祟。

纽海不敢耽搁,直接带着御医去见纪大人。

屏退左右之后,御医把义固县情况说了,可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说义固县莫名躁动,而且对纪大人奉若神明。

听到奉若神明这四个字,纽海瞬间看过去。

经历过岐国一事,纪楚跟李师爷对此也很敏感。

“下官本来想查清楚再回来禀告,但怎么也问不出来,总觉得他们是故意隐瞒。听着情况不对劲,所以特来禀告。”

纪楚点头,他直接站起身。

听说浩州出乱子,他是觉得棘手,却也没这样的表情。

都说过满则溢。

人也是一样,对他的称赞过盛,必然有问题。

而且奉若神明。

可不是什么好事。

纽海上前一步:“听他们的情况,似乎跟神佛相关,不会是又信什么教吧?”

此话一出,说出老御医跟纪楚,李师爷三人的想法。

老御医还看了一眼纽海,见他长相跟平临国多数人不同,又见他面色焦急,难免多看一会。

但他被纪大人接下来的话拉回注意力,因为大人的猜测若是当真,那情况就极为不妙了。

“只怕不是信了什么教。”

“是信的我。”

纪楚闭上眼,这不是他过于自大。

而是所有事情,都透着阴谋的意思。

前有浩州暴乱。

再有安济府出事。

他这个赈灾钦差,就会变成灾祸本身,直接被赶出去局。

对方要不了他的命,那就换个方法把他赶出去即可。

纪楚冷笑:“还小看了他们。”

李师爷道:“不能让他们得逞。”

“两件事若加起来,那就完了。”

京城那封信件是拦不成了,所以无论如何,要把义固县的事情解决。

“启程,去义固县,看看搞什么幺蛾子。”纪楚当机立断,直接启程。

而此刻的京城,皇上已经收到杜知州跟老友之间的信件。

还有暴乱乡兵的证。

信件上说了许多,最重要的,自然是纪楚“挑唆”杜知州,让他故意引起浩州暴乱,已达到救灾的目的。

因为还死伤几十百姓。

此信并未秘密送到内阁,也并无正常的流程,直接由安济府出身的安大人,在朝会上当朝呈报。

安大人自以为拿到纪楚的罪证,更知道还有其他罪证在后面等着,所以他一步上去,弹劾纪楚。

安大人确信,他在弹劾纪楚的时候,不少同僚的眼神带着谴责,就连皇上也放下手里的奏章,眼神明显不对。

这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可问题是,纪楚家族没有底蕴,只有他自己。

而自己这边,却是有整个家族。

他当了靶子,家族只要能保全实力即可。

他今年五十七,都快致仕了,为家族牺牲,还是很值得的。

电光石火间,安大人想了许多,嘴上却一字不错,把纪楚跟杜知州的“罪行”全都说了一遍,最后道:“纪大人虽好却太过激进,如此做法,难免让政局不稳,百姓不安。”

“怂恿百姓抢粮,前所未有啊。”

果然,在场文武百官脸色都变了。

纪楚竟然敢这么做!

就算那乡兵暴乱,不是他主导,可确实是他的想法。

可只是一封信件,万一是陷害呢,白大人直接道:“这是浩州知州跟老友的信件,跟纪大人有什么干系。”

“白大人,你因滇州府修路一事,还有他的学生林元志培育棉花一事,跟纪楚关系好,众所周知,这就不用替他辩解了吧。”朝中又有人站出来,继续道,“那杜知州之前在昌河州任职,做的就是通判,他俩肯定有沟通啊。”

朝中大臣关系复杂,各有各的利益。

纪楚之前得罪的人,此刻若不站出来踩一脚,是不可能的。

不过又有人反驳:“纪大人一心为民,怎么会这样做,莫不是那杜知州陷害吧。”

眼看文武官员为纪楚吵起来,就连阁臣都要争辩几句,坐在最上位的皇上一言不发。

纪楚会说出,实在不行,让百姓自己抢粮这种话吗?

他可太会了。

他都敢威胁朕,都敢做更过分的事,引导百姓抢粮这种事,轻轻松松。

但是依照他的性格,抢也不是现在抢。

在赈灾粮还没发完之前,不会让百姓陷入险境,更不会留这样的尾巴。

可若不处理,则后患无穷,其他地方有样学样,那就完了。

皇上一直在避免这样的局面发生。

没想到被人事先做局,心里怎么能不生气。

皇上看了那安大人一眼,开口道:“不是说赈灾粮已经发下去了吗,那浩州百姓为何还要抢,可有原因?”

安大人一愣。

不追究纪楚的问题?

去问是不是赈灾粮不够?!

这是威胁到朝廷的事,皇上你不管吗?

皇上对纪楚的信任,竟然如此之深。

安大人心里五味杂陈,心道,还好纪楚身上的案子不止这一件。

他就不信,不能把纪楚赶出安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