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漳兴五年, 四月二十九。
整整七个月没下雨的安济府义固县,已经撑到极点。
先是自己的屯粮,然后是官府的救济。
勉强支撑到现在, 没有出现极为惨烈的事,便是极为难得。
但问题在于。
官府没有粮了, 朝廷的赈灾粮至少还需要半个月。
当地大户死死关着库房大门, 唯恐有人抢粮。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叫天岐教的。
好官纪楚为教主, 为神佛化身,还给佃户粮食, 给百姓水。
此时若是不信,实在说不过去。
至少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可以暂时活下去。
无论什么时候,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等纪楚过来之后,非但没有强行破除这些迷信,而是指点他们去另一个地方。
昌河州。
这个地方并非凭空出现。
事实上, 中原大地上, 已经有不少过不下去的人, 早就去了那边。
听说相隔很远。
听说去的第一批佃户,不用钱就能分到土地。
之后去的佃户, 靠着做几个月工, 同样能买到不少荒地。
昌河州在很多过不下去的人眼中, 算是一块遥远的, 怀有希望的地方。
灾情初期就有人过去。
如今灾情到这般田地, 好像再不往外走走,实在说不过去。
就算不去昌河州,不去岐州。
也可以去滇州府, 还能去粤地,去海外,再往西北走走也可以。
平临国那样大。
逃荒这件事,也不是头一回出现。
走吧。
走了,至少有活路。
义固县已经没有粮了,谁都没有办法。
其实有的。
紧闭大门的大户们有粮。
但他们要是肯给粮,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义固县百姓自然想过抢粮,只是今日抢了,以后呢。
说到底,还是要有自己的地。
没关系,义固县没有,远处的昌河州跟岐州有。
更多人被纪楚鼓动。
离开这里,找到新的家园。
有土地的地方就是家园。
纪楚早上说的这话,当下中午,就有无数义固县佃户离开。
他们收拾东西,携家带口,前往两千里外的昌河州。
他们走的时候,还能领几份口粮,再开具官府给的文书。
所以这路上也算畅通无阻。
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但各家变卖最后家当,一路乞讨过去也能活。
总比留在这等死强。
义固县百姓离开的速度,远比当地大户们想象中要快。
整个义固县人口众多,差不多有六十一万人。
而在纪楚开口,劝他们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上万人来官府开具离开的文书。
甚至有些人等不到文书,直接带着家人离开。
反正这一路上逃荒的人那样多,先走一步,还能早点要到饭。
轰轰烈烈的逃荒正式开始。
那些大户们还在家里吵架,还在家里商量对策。
可他们田地的佃户,那些任由他们宰割的羔羊,全都跑了。
不跟你玩了!
吃的比牛少,干的比马多!
他们要走!
平临国如此之大!吾心安处是吾家!
其中不少佃户,肯定也是泪洒当场,可更多人抱着对生活的希望,拖家带口离开。
昌河州,纪大人的任地。
他们现在就去。
义固县一户姓王的大户人家,家里两千户佃农,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反正今年也没种粮食,不过是耽搁一年而已。
这王家人向来苛刻,佃户自然走得飞快。
更有些机灵的,直接撬开王家的库房,从里面偷偷搬点粮食出来,甚至还把趁手的农具带走。
等王家管事发现时,大家已经跑得不知所终。
什么?
追小偷?
衙门事情那样多,谁能帮你追小偷啊。
就算义固县县令命人缉盗也没用。
逃荒的人太多,偷偷拿着主家东西的更多。
甚至另一户家的库房,连管事都监守自盗,偷偷在粮仓开了个口子。
这管事能力颇强,平时就看不惯主家欺负人,现在也算找到机会报复回来。
那家倒是能找到管事家中,想要狠狠问罪。
可他家同样收拾家当溜了。
纪楚冷眼看着这一切,本地指挥使想来帮忙,也被他婉拒了。
只要派人看着,佃户百姓们若是放火烧房子,阻止蔓延即可,其他的并不用管。
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煽动百姓,让百姓们闹事吗。
怎么他们真闹事了,你们又不愿意了?
还让百姓极其信赖他,信了,又如何?
殊不知,百姓也好,佃户也好,甚至家仆管事,最恨的可不是他。
而是日日月月欺压他们的大户。
如果真把百姓当傻子,你们才是最大的傻子。
眼看离开义固县的佃户越来越多。
等到下午,至少有两万人走出县城,这里面有不少人,这辈子都没踏出过村子一步。
没想到一走,就要走那样远。
四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已经很炎热了。
估计等到傍晚时分,走的人会更多。
因是成群结队,一个村一个村的结伴,所以晚上走路也不用更担心安全。
大家甚至做好准备,趁着天气凉快的时候走,白日日头晒,那就好好休息,他们要保存体力,直到昌河州。
这番商议,堪称有组织有能力。
他们越是这样,当地大户越着急。
“真的不能这样了。”
“快,想办法留住他们。”
这话大家都在说,可大家都没行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问题所在,更知道想要留住佃户,需要付出什么。
最后还是一个稍微有一点点良心,但不多的乡绅道:“还是放点血吧,要么等着刁奴把家里东西都偷完,要么让他们度过灾年,否则这田地真的要荒废了。”
能说这种话的,已经是稍微有点良心的了。
真正有良心的大户,早早便开放粮,至少让自家佃户活着。
当然,也有趁这个机会,让佃户们签高利贷的。
这种情况,佃户肯定拿了东西就跑。
有本事就去追啊。
旱情这样严重,各地早就乱了。
这还是朝廷赈灾粮给的及时,否则就不止偷东西,直接杀人越货也是有可能的。
讨论到最后,本地安家旁支,以及季家旁支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
因为背靠府城安家跟季家,之前义固县大户对他们唯命是从。
现在纪楚一句话,就让这些人变了脸色,甚至讨论起怎么救济百姓。
这要是救济了,那纪楚的计划就成功了。
不是他们一定要针对纪楚,而是背后的人说,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整死他。
甚至都不是安家的意思。
作为安家旁支,上面有家主,家主上面还有人。
这样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有错,怎么会被纪楚破了。
但想想人家说了。
平临国不止一个义固县,还有大好山河。
还说百姓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在哪,哪里就会繁荣昌盛。
这话听得,他身边奴仆们都心潮澎湃,何况那些佃户。
他们费尽心思,送粮送水让天岐教大行其道。
却不如纪楚短短几句。
实在让人恶心。
眼看已经到傍晚,又有人来报:“安老爷,安家佃户也都跑了,竟然跑了大半,拦都拦不住!”
拦都拦不住?!
一群废物!
安家旁支老爷勉强还能稳得住:“跑了多少。”
“城东郊外那三个庄子的人,全都跑了,管事也跑了。”
连带着库房里的物件,还有车马牛羊,各类牲畜,全都带着走的。
也就是说。
那三个庄子,只剩一堆房子跟田地在那,其他能喘气的,能呼吸,全都没了!?
“这怎么可以!”安家旁支老爷顿时怒道,“官府没有拦着吗,衙门的人,看着他们拿了那么多物件,就没问一问?”
凭什么问。
钦差大人有义务帮忙的?
从一开始,纪楚他们便不欢而散,之后更是把争执放在明面上。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找纪楚帮忙。
安家旁支老爷甚至怀疑,佃户们说跑就跑,还肆意偷盗,肯定是纪楚默许的。
如果没有他撑腰,本地百姓怎么敢这样做?
谁知道,损失财物还不算什么。
安老爷刚刚稳下来,又听人道:“不好了!安家宅子被几个刁民给烧了!”
什么?!
烧了?!
那罪犯呢!?
放火行凶可是大罪,这不能饶过了吧。
“还好家丁发现得及时,放火的人全都抓到。”
听到这话,原本准备开仓放粮的大户们看向安家。
正愁没由头呢,这由头不就找上门了。
“安老爷,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找纪楚算账啊。”
“是啊,人证物证俱在,看他怎么办。”
“若是偏袒贼人,咱们就直接告到京城!让他赶紧滚蛋!”
安老爷心疼自己的宅子,可损失已经造成,还不如像大家说的那般,借这个机会,直接扳回一城。
义固县乱成这样,纪楚也是有责任的!
双方博弈打得有来有往,安家跟季家等等大户,再次找到衙门。
明显想用这次的损失,让纪楚也退一步,然后大家坐下来好好商议。
可义固县县令看到他们后,脸色愈发苍白,朝他们稍稍摇头。
这县令的眼神几乎绝望,明显知道他们过来是做什么,更告诉他们,别想了,做不到的。
为何啊?
他们还没试呢。
安老爷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汉子,全都被五花大绑。
显然,这些人就是放火烧安家宅院的佃户。
其实一行总共有十几个人,可惜他们五六个跑得太慢,这才被安家家丁抓到。
不过抓到就抓到了,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
只要能让这些大户们有损失,那就够本。
等安老爷说完事情经过,眼睛死死盯着纪楚:“钦差大人,您刚到义固县没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是过于藐视您了。”
“纵火可是大罪,稍有不慎,我们安家可就要家破人亡了。”
“纪大人,您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办。”
一时间,义固县各家大户死死盯着纪楚。
看看他如何说。
这人来了不过一日,就把义固县搞得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拿到他的把柄,肯定要让他服软的。
就算不服软,退一步总行吧,退一步就行。
“大人您一句,让他们去昌河州,这原本没什么,问题是他们走之前,□□烧,这合适吗?!”
大户们附和道,一定要让纪楚给个说法。
可那义固县县令脸色越来越难看。
发生这些事之后,他立刻找到纪大人,说的也是这些话。
然而大人简简单单回了他几句话,就让他直接闭嘴。
“烧了你们宅院,还有人证物证?”
“既然证据确凿,确实需要从重处罚。”
“就判他们流放两千里吧,来人把他们收监,等证词补充之后,立刻流放。”
什么玩意?!
立刻流放?!
直接两千里吗。
你纪楚不是对百姓最好吗。
难道不应该包庇他们,为他们据理力争吗?
这就流放了。
两千里。
昌河州!
义固县距离昌河州就有两千多里地,总不会是流放到昌河州吧?
这些人本来就想去那啊。
到了纪楚手底下,还不是他说了算?
在场众人,就算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随后也意识到问题。
那被绑着的五六个汉子,则已经移交到衙门了。
六人兴奋不已,显然明白纪大人的意思。
纪楚众人,开口道:“怎么样,都判了流放,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纪楚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义固县大户还在挣扎,可他什么都不管。
既放任自流,又把局面掌控在手里。
安老爷身边又有人低声道:“纪楚还让守备军的人,时刻注意火情,咱们家丁能及时发现,也守备军的人提醒。”
有些想闹事,纪楚知道。
有人想放火,纪楚也知道。
可他就是看着这一切,因为他要给眼前众人机会。
就像猫捉老鼠一样,看似放走老鼠,实则一点点玩弄,直到老鼠再也没有力气,最后一口咬死。
猫这样做,或许是为了好玩。
纪楚这样做,则是要磋磨他们的意志。
就像他们收拾薛明成一样。
“纪楚!你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吗!你这样做!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安老爷是真的怒了。
可他再怎么发怒也没有用。
因为高高在上的纪楚对他身边其他大户道:“正好你们来了,虽说义固县百姓离开了好几万,可他们走之前也领了些粮食,以至于衙门粮仓空空如也。”
“接下来的百姓们就无粮可领了,明日赈灾粮更是没着落。”
“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官府彻底没粮。
离开本地,投奔昌河州的人需要粮。
实在走不成的百姓也需要粮。
看似纪楚十分被动。
可他们这些人,要是再不给粮食,就会有更多火情,更多小规模的抢夺。
这一切是纪楚的原因吗。
不是啊,纪大人让他们离开本地,还把该抓的闹事者全都抓了。
还让他怎么做?
一直没开口的季家旁支老爷深吸口气:“义固县逢此大难,义固县季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钦差大人,季家愿意捐五万石粮食,用于赈济本地灾民,”
说完这些,季老爷似乎还觉得不够,又道:“草民家的佃户,也由我家供养,并免除今年明年佃户租金,让他们安心等旱情缓解。”
不仅给粮食,还要免除自家佃户两年租金。
这确实有点意思。
纪楚微微点头:“不错,像南五府,治西府等地大族,都是这样做的。”
“他们还免了欠钱佃户的利息,允许延长还款期限,你说呢。”
这其实是灾情期间必然要做的。
就看大家自觉不自觉。
平日里靠着佃户种田,遇到事了,就他们扔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季家老爷立刻点头,大有一种,大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的意思。
义固县一个安家旁支,一个季家旁支,还有如今的县令,全都面如死灰。
他们费尽心思,想帮主支解决麻烦,没想到不仅没解决,现在反而要对纪楚低声下气。
可不这样做,那能怎么办。
他们到底是旁支,总不能真为主支拼命吧。
到时候自家佃户都没了,其他人更会踩他们一脚。
别挣扎了。
老老实实赈灾,老老实实度过旱情。
有他们带头,其他大户更是争着道:“没错,我家也准备好了,就这么赈灾。”
“作为义固县人,一定会鼎立渡过这次难关。”
“大人,那昌河州如此之远,让百姓们留下来吧。”
“是啊,佃户们在家乡,肯定比在这好。”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义固县如何赈灾,已然定下。
该捐粮捐粮,该免租免租,还有免税,搭施粥棚的。
几乎一夜之间,该有的全都有了。
这让义固县百姓都揉揉眼睛。
他们没看错吧?
不是说没粮吗,这些大户们,竟然愿意开仓放粮的,他们也没去抢啊。
即便如此,义固县不少百姓,还是愿意去纪大人的任地昌河州。
而他们走得越多,当地大户们就舍得多花钱留住其他佃户。
两者竟然逐渐处于平衡。
本来就要崩掉的义固县,忽然又好起来了。
就连那县令都黑着脸做事。
因为再不做事,就没有机会了,他身边也跟着几个差役,并非由他驱使,大有看管他的意思。
纪楚一行,四月二十九到了义固县,五月初一,当地大户开仓赈灾。
其速度之快,让安济府其他各县,难免心里震惊。
等了解前因后果,不少本就犹豫的大户,陆陆续续开设粥棚。
因为他们发现,那义固县的事,不仅传到他们大户耳朵里,更传到百姓佃农耳朵里。
身在其中的义固县百姓或许还没发现异常。
其他地方的百姓作为旁观者,却看清楚了,更看清楚义固县大户,或者说所有大户怕的是什么。
怕的是佃户们离开。
怕土地撂荒,没人耕种。
所以纪大人用他在义固县超强的号召力,让本地没有田地的百姓离开,去昌河州。
这样一来,当地大户不慌才怪。
纪大人说,百姓佃户才是最重要的,土地也该属于他们。
这话一点错也没有。
事实也证明了,跟那些大户说再多也没有用。
佃户们直接离开,就是最好的选择。
让安济府其他地方大户绝望的是,各地佃户有样学样,也准备离开。
老天爷不下雨,今年也完蛋了,不如赶紧离开。
“等我们走了,本地人口就少,地主们就会优待留下来的佃户。”
连这个道理他们都考虑到,所以这些人走得心甘情愿。
同时他们也是相信纪大人,去他的任地,肯定没错。
等纪楚他们回到安济府府衙的时候,王知府唰一下站起来了。
纪大人!
您太牛了!
去了一趟义固县,不仅解决那里的问题。
甚至安济府不少大户,也开始施粥了!
当地安家,季家,扯着嗓子喊话,大家也不理他们。
首先,他们不是纪楚的对手。
再者佃户们都走了,那是真的没有办法。
没看到义固县,一个六十万人口的县,已经走十多万人。
虽然是陆陆续续离开,可这沿途上都是逃荒的乡亲,谁看了不觉得震撼。
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们也见不得自家人手不够用。
你们愿意斗法,那是你们的事啊。
经过此事,原本紧紧抱团的安济府已经有了裂痕。
就连浩州那边听说此事,灾民们都开始收拾东西逃荒。
逃吧。
都赶紧逃走。
是土地离不开他们,不是他们离不开土地。
到了昌河州,他们照样种地!
那浩州的杜忠杜知州擦擦头上的汗,对纪大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好了,大人远在安济府,都能帮他们缓解压力啊。
与此同时,京城的斗法也在进行。
不管是京城的安家,还是睿王妃娘家范家,都在等纪楚另一桩罪责呈报上来。
等着他慌不择路,怂恿百姓们抢粮。
消息送到京城时,安家跟范家沆瀣一气,准备在朝堂上狠狠参纪楚一本。
可那消息是什么?
是纪钦差稳住情况最严重的安济府。
一是把人送出灾区,缓解本地赈灾压力,直接安置在朝廷边卫。
这可是中原百姓,让他们迁徙到边关地方,只会让边关更稳。
二让本地大户自发捐粮,数万粥棚已然搭建。
连带着穷凶极恶的浩州刁民,同样束手就擒,说听纪大人的话,他们不再闹事,接受招安。
这样的消息,合理吗?
甚至连购粮的薛明成都传来好消息。
让他屡次吃瘪的宣新府,这次竟然拿出低价粮食,说是捐给灾区。
这也行?
宣新府怎么也服软了。
说好的要把纪楚赶出去,要他死在自己帮助的百姓手中呢?
安大人,范大人抬头看向皇上,皇上表情带着笑意,对他们来说,却是无尽的杀意。
此局胜负已分了。
而纪楚刚从安济府离开,要去浩州看看情况。
终于到了安济府的张太监擦擦头上的汗,就差一步啊!
他急着给纪大人送建业侯的令牌啊!
算了,还是继续赶路吧,纪大人稍微等等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