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双巧喜滋滋地捧着两盆花进了屋,走到靠在榻上看书的汤婵跟前,“夫人,锦平侯夫人派人送来了两盆芍药,都是珍品呢,您看放在哪里?”

汤婵一听锦平侯夫人几个字就头疼,“她怎么又送东西过来了?”

安王府宴后,汤婵隔天便收到了锦平侯夫人送来的谢礼。

礼单很是贵重,更看得出花了心思,然而汤婵不愿与秘密太多的人牵扯过深,故而只回了一份中规中矩的礼。

本来事情就应该到此为止,然而不知道为何,锦平侯夫人却像是盯上了她,时不时地往府里送东西。

为了不失礼,汤婵只得准备回礼,来来回回,倒像是二人有了多少交情似的。

看着两盆珍贵的芍药,汤婵只得叹气,放下书来到花房,随意挑了两盆月季送了过去。

她要出城躲一躲。

恰好她回京后还没来得及去探望汤母,汤婵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去一趟大兴。

“我也许久未向岳母请安,不如等我得了休沐,带着徽音他们三个一同前去吧。”

解瑨接过汤婵递来的热棉巾,边敷干涩的眼睛边道,“只是我这会儿挤不出假来,估计得等上一段时日。”

升官之后,要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解瑨整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这次还是算了。”汤婵将他换下来的巾子浸到热水里,“我这次去,主要是为了过继的事。你也知道,父亲只有我一个独女,并无男丁继承香火,一年多前母亲来信,说想要过继族侄,人选却是一个已经九岁而且父母双全的孩子,我心里总觉得没底。”

“九岁且父母双全?”解瑨睁开眼睛看过来。

“没错,”汤婵知道他抓住了重点,“我父亲也是过继给祖父的,他被过继之前有好几个兄弟,那孩子就是他亲生四弟汤全海的儿子,早已经记事了,而且家里对他很是疼爱。”

解瑨眉心拧起,“怎么会选了他?”

虽然血缘上来说确实合适,但这样的孩子,不可能对长大的家里没有感情。待到过继之后,他在嗣父母跟亲生父母如何抉择?

“你也觉得不对劲吧?”

见解瑨严肃的模样,汤婵反倒笑了。她示意解瑨闭眼,将刚拿出来折好的热棉巾轻轻放到他眼睛上,“当时我回信里没有反对,只是让母亲等一等,待我回京之后再说。只是咱们回来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还没来得及过问,没想到前两日母亲来信,说正式过礼的日子已经定好了。”

虽然按世情来说,外嫁女对娘家过继这样的事没什么发言权,但她们家只有她们母女二人,汤母竟然没有等汤婵的意见就下了决定,还是让她很惊讶。

汤全海一家给汤母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哄得汤母松了口?

汤婵不信他们没有所图,除了惦记汤父留下的东西,就只能是汤婵这个嫁给大官、有权有势有门路的姑奶奶了。

解瑨有些犹豫,“真不用我一同去?”

汤婵笑了,“真不用,你若去了,那些人反而不会轻易露出真面目。只不过情况不明,最坏还得有一场撕撸,我可能要多呆几日才能回来。”

解瑨心里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到底放心不下。他嗯了一声,“那你有什么事记得写信回来,我快马过去只要半日。”

稍一停顿,他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汤婵莞尔:“好。”

大兴县。

一个月前,汤四老爷汤全海喜得长孙,今日小少爷满月,汤宅大办喜宴,以贺添丁之喜。

鞭炮声响起,大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不是汤四家吗?”有路过的人被这场景吸引,不禁好奇,“汤家不过是做点小生意的普通人家,怎么办个宴席竟这样热闹?”

他不过站了一会儿,就看到县里几个有名的乡绅都来了,连县官都派人送了礼!

“你不知道?”旁边有大婶打量他两眼,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出远门刚回来的?”

先前问话的人摸头笑笑,“是,确实许久未回乡了。”

大婶便为他解惑,“这汤家如今攀上了贵人,发达啦!”

问话的人很是惊讶,“真的?怎么说?”

大婶努了努嘴,“是府上的三少爷要出继给贵人——是真贵人,那家的老夫人是侯府的贵女!女儿就更了不得了,嫁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官!”

“大官?有多大?”旁边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路人忍不住问。

“这……”大婶一噎,这她还真不知道,“反正是很大的官……”

却见汤宅的门房瞥了外头众人一眼,倨傲地伸出两根手指,“我们少爷的姐夫是二品大员,皇帝近臣!”

这话立即引起一片哗然,“二品?”

“那还是真了不得!”

“真是好运道,居然有了这么大的靠山……”

议论声中,有人小声嘀咕,“可是等人过继了,跟汤四老爷一家子有什么关系?”

“话可不是

这么说,”大婶道,“血缘关系断不了的,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汤全海一家的际遇,隔着院墙的内院正房,汤四太太夏氏高高兴兴地对着阳光伸出手,欣赏手腕上金灿灿的镯子。

不愧是大兴县最大的乡绅,王家富了几代,送来的东西可是真好看……

她面前站着三个丫鬟,各自捧着一个托盘,都是外头送的礼,夏氏挨个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有些更贵重的当家的不让收……夏氏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不过没关系,等跟解家成了亲家,好东西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汤氏族长家的大儿媳顾氏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不由酸溜溜开口道:“如今弟妹可是发达了,可别把咱们这些旧相识忘了啊。”

“嫂子来了?快坐。”

夏氏回过神来,将镯子褪下来放到托盘上,“嫂子放心,事成之后,除了那座宅子,别的好处也少不了的。”

顾氏一家在汤父留下的宅子里住了十几年,直到汤母回到大兴,一家人不得不搬出来。为了争取族长的支持,夏氏把这座宅院许了出去,承诺等儿子过继之后能做主,就过户给顾氏一家。

顾氏却没有想象中高兴,一座宅子和金山银山怎么能比?更别说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惜再眼红也没有办法,谁让人家生了个好儿子呢?

若换了别家儿子,过继这事儿还真不一定能成。

“哎,什么好处不好处的,”顾氏坐到夏氏旁边,“能跟在弟妹家身后喝点肉汤便是福气了。”

见顾氏视线落在托盘上,夏氏暗自咬了咬牙,对顾氏笑道:“也不知道嫂子看不看得上我这些东西,若有喜欢的,便拿去玩罢。”

“哎呀,弟妹真是客气了。”

顾氏这才有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她挑选着托盘上的首饰和摆件,一边说道:“这事要是能再快些,就还是快些罢。她家那个姑奶奶已经出孝回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腾出手来搅和。”

想起当初汤婵把他们毫不留情地赶出家门,顾氏暗自咬牙切齿,“那丫头可是个不好惹的,以防万一,要赶在她插手之前定下。”

夏氏却对顾氏的如临大敌不以为然。汤婵再厉害,还能违逆亲娘的意思不成?

只是她不会驳顾氏的面子,面上应了下来。

顾氏最后揣着一只最重的金镯子走了,等送走顾氏,夏氏才露出心疼的表情,拿起扇子给自己扇风。

这个顾氏,每次来都要雁过拔毛,要不是必须和族长打好关系,她是真不想和顾氏打交道。

好在等一切落定,就不必再忍受她了……

正畅想着未来的美妙图景,突然有婆子气喘吁吁奔进来禀告,“太太!京城、京城那位夫人来县城了!”

“什么?”夏氏“腾”地站了起来。

汤婵来了?

还真就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她什么时候到的?”夏氏问。

“刚到不久,车才进了汤府。”婆子赶紧答道。

夏氏立刻就想出门去汤府,可看了看天色……

如今已经夕阳西沉,没有这个时辰去别人家做客的道理。

犹豫片刻,她吩咐道:“让二门备好车子,明早我要出门!”

……

汤婵这次来大兴,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连汤母都是得了门房的禀告,才不可置信地迎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见果真是汤婵,汤母又惊又喜,“你这孩子,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夏日炎热,汤母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薄纱汗衫,比起两年前,她脸颊圆润了一点,脸上多了一些皱纹,气质更和善了,乍一看上去,像是慈眉善目的邻家婶子。

汤婵扶着她往里走,笑着解释道:“也是突然决定的,出孝回京后应酬实在太多,我出来避一避。”

“你来得正巧,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传铭的过继礼呢。”汤母高兴地说,“你这次过来能留几日?刚好能见见他。”

传铭就是汤母打算过继的孩子,汤婵问道:“说到过继,怎么突然就定下了日子?”

汤母脸上露出慈爱的笑,“也不算突然,从有这个念头开始,也过了一年多了。传铭和他娘都说该早日来孝敬我,我想着传铭年纪已经不小了,早些过来也好,还能跟春分这个妹妹多培养些感情。”

汤婵仔细打量着汤母表情,斟酌问道:“母亲很满意那孩子?”

“那孩子性子很好,也会读书,特别像你父亲。”汤母止不住得夸,“明日他会来请安,等你见过就知道了。”

汤婵心里愈发觉得怪异,顺着汤母的话笑道:“母亲说得我愈发好奇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母女二人说话间,春分也迎了出来。

她端正沉稳地行礼,“见过姐姐。”

转眼间,小丫头已经十一岁了,她一身鹅黄色衫裙,个子拔高了一节,身上也从刚被收养时的瘦骨嶙峋变得骨肉匀停,皮肤白了不少,曾经又枯又黄的头发养得乌黑,跟初见时判若两人。

汤婵忍不住笑叹道:“咱们春分也是个大姑娘了。”

三人一同进了屋,用了晚膳。有一段时日没见,吃过饭,母女三个扇着蒲扇,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乘凉聊天。

“母亲,”春分看到更漏的时间,“该用药歇息了。”

“母亲要用药?什么药?”汤婵闻言立刻坐了起来。

汤母赶紧安抚道:“没什么大事,人上了年纪多多少少有点小毛病,吃的也是太平的保养方,你别紧张。”

“您怎么都不跟我说啊?”汤婵紧紧捏着扇子,后悔自己的粗心。

汤母嗔道:“一点小毛病而已,有什么可说的?”

见汤婵担忧,汤母心中一暖,“只是偶尔有些失眠盗汗,真没什么大碍。”

“只是这样?”

听着像是更年期常见的问题,确实不像什么大毛病,汤婵仔细问了问,确认没有别的症状,这才微微松口气,“要不母亲跟我回京一次吧?大兴到底是个县城,京城的大夫应该会比这边高明些。”

“不至于不至于。”汤母连连摆手,“之前不跟你说,就是怕你小题大作,要不是有天丫鬟熬药被春分看见,我也不想告诉春分的。”

说着她嗔了一眼春分,“你这丫头,怎么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是不是故意让你姐姐知道的?”

春分抿嘴笑,眼睛忽闪忽闪,“是我口快了,母亲勿怪。”

汤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春分的额头,“得亏你不会写信,不然就要成你姐姐的小耳报神了。”

汤婵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春分没有读书?”

“嗯?”汤母道,“这倒没有……”

春分的出身摆在这里,汤母不打算让她高嫁,周边县城里家境富庶的乡绅人家最合适。

对这样的夫家来说,与其让春分读书,倒不如多教导她女红庶务更实用,故而汤母之前没有考虑过读书这件事。

汤母看了春分一眼,孩子还在,汤母不好在她面前直说她的亲事,但汤婵大概能猜出来汤母的想法。

她说道:“给春分请个女先生吧,不管以后怎样,人还是要识字,不能做个睁眼瞎。”

“这……”汤母看向春分,却见春分罕见地露出了高兴之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识字了?”

汤婵笑道:“是,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春分赶忙大声道,“多谢大姐姐,多谢母亲!”

对她们这样的乡下孩子来说,读书是极为神圣的事情,在她原先生活的宁安村,只有家境最富裕的男丁才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同样的机会摆在春分面前,她又怎么会不激动得失态呢?

汤母见春分欢喜的模样,表情不由一缓,也就决定随孩子们的意,“那我明日就让人去打听先生的事。”

说话间,丫鬟把汤母的药端了上来。春分赶忙接过药碗,亲自为汤母奉药。

这孩子话不算多,但极为懂事,刚刚用晚膳时,汤婵就发现春分记得汤母的所有喜好,细致妥帖的程度连汤婵都自愧不如。

汤婵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这孩子得知汤母想要过继是什么想法。

家里突然多一个人分享亲人,孩子会是什么感受呢?

等要散的时候,汤婵找机会旁敲侧击了一下。

却听春分道:“村里头没有男丁的人家是要被欺负的,母亲过继,也是找个兄弟为我撑腰,我又怎么会反对呢?”

汤婵语塞。

但她也知道当今世情下,春分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汤婵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叹气,不过,至少孩子心里没有情绪就好。

……

第二天一早,夏氏便带着汤传铭来求见汤婵了。

“您来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夏氏笑容满面,热情地道,“总要给您接风的呀!”

她推了推身

后的男孩,正是汤传铭,“快给你大姐姐问好!”

汤传铭有些拘谨,但恭敬地行礼,“见过大姐姐。”

汤婵的目光定在汤传铭的脸上。

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汤婵一瞬间就全明白了,为何汤母会如此反常地亲近一个孩子。

——面前的小男孩,五官竟跟汤父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汤婵之前只见过汤传铭一次,那是她出嫁不久,差不多四五年前的时候。那时候孩子还小,没有长开,汤婵根本没注意,谁能想到,这孩子长大之后竟然跟汤父越来越像。

“快起来吧。”汤婵收回视线。

汤传铭小小地松口气,“谢大姐姐。”

“传铭快来,”汤母就像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笑着招呼汤传铭,“我叫厨房做了莲子汤,快来尝尝。”

面对汤母,汤传铭显然没有面对汤婵的拘束,他一边用莲子汤,一边笑着答汤母的问话。汤母专注地看着他,目光里不止有慈爱,还有藏不住的怀念。

汤婵静静看着这一幕,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汤母显然是把这个孩子当成了慰藉,才想要认他做儿子。

这要她怎么阻止?又怎么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