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故剑情深
018
宿命如同两颗背向滚动的齿轮,在孙俏雨离寺庙越来越远的时候,程域却一脚踏入清水寺的正厅。
满墙的长明烛火将古朴的木塔佛像映出一种神圣的巍峨感。
那盏名为“孙俏雨”的长明灯,在寂寂的古刹内,豆大的烛火轻轻跳动,微末的生命力,不知是蓄势待发的新生,还是苟延残喘的回光返照。
不疾不徐的木鱼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域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从一条时间线跳跃到另一条时间线?”
穿着僧袍的老住持慈眉善目:“凤凰涅槃,所谓的长生之法,也不过就是将记忆代代传承,上一条时间线的人,融合了下一条时间线的记忆,那么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
“佛国有三千世界,每个小世界里虽然都住着一样的人,却因为不一样的因果而走向各自不同的结局,三千世界就如同无数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互不重叠、互不干扰。”
程域静默片刻:“那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能够让一个人实现不同时间线的穿越?”
“……”
“总不至于是一次非常随机的行为,她有可能突然之间来,”程域停顿了几秒,忽然声线微低,“也有可能突然之间离开?”
住持想了想:“老衲之前也没听过这样的怪事,不便妄语,只是料想大概只有一个人身处绝境,才有可能踏入绝处逢生的法门。”
程域:“……”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孙俏雨出现在他家里的那天,恰好就是她出车祸的那天,但问题是,为什么好端端的会出现在他的家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这中间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果联系?
程域思索了一会儿,就换了一个既不会暴露孙俏雨真实情况,又能准确问出心中疑惑的方式向住持提问。
老住持今年九十二岁,当得上“长寿”二字,在湖心岛住了一辈子,听过不少口口相传的神话,对上程域心事重重的眼睛,即便知道他有所隐瞒,也不想去拆穿他的心思,只慈祥地笑了笑,示意他在长明灯架前的一块蒲团里坐下:“我记得你小时候来寺里帮忙,我同你讲过一个故事?”
程域:“爷爷同我讲过很多故事,具体是哪一个?”
他幼年家庭不睦,妈妈害怕他在家中跟着自己一起挨打,就会托清水寺的和尚们照顾他。
其实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妈妈美其名曰让他在寺庙里帮忙,实则是让他待在里面避难,省得那个男人打输了牌就在他身上撒气。
那时候,偌大一座清水寺里,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尤其是住持,隔三差五会往他手里塞把糖,也会讲故事哄他,几乎把他当成亲孙子一样疼爱。
住持:“就是那个叫沈三的庄稼汉被朝廷强征入伍却意外归家的故事。”
“……”
“故事里的沈三原是一个村子里一个不起眼的庄稼汉,因为日常喜欢研究药草,便自学医术,多年来也治好过不少穷苦人家的病,在一次行医途中被朝廷强征入伍,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客死异乡的时候,却在某日清晨,发现他披头散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相思树下。”
“……”
“众人都很吃惊,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沈三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记得自己前一晚还在苦寒的北地打仗,军饷告急,将士们只能饮雪充饥,他以为这次多半是要冻死在异乡了,便拔了发髻上的木簪,想握着故乡唯一的信物死去,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却不料醒来正巧躺在了相思树的绿荫底下。”
“……”
“村子里有名望的长者检查了沈三身上的冻伤,询问了他那支不翼而飞的木簪的来源,在知晓是他妻子拣了相思树的枯枝给他削制而成的之后,便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说是相思树显了灵,然后长者便派人叫来了沈三的妻女,欢欢喜喜将他迎回了家,后来沈三就真的在那与世隔绝的水岛上寿终正寝。”
住持的声线低沉和缓,讲一个被代代相传了无数辈的故事,然而这个故事在幼年的程域看来,与其说是传奇故事,倒不如更像个聊斋,虽然是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尾,但故事中诸多不合逻辑的地方听起来其实很无稽,以至于他当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总是走神。
住持鹤发白眉,他念了一辈子的经,也耳濡目染了许许多多不外道的传奇。
老人慈祥的眉眼微微弯起,语声带笑,好似安慰道:“所以,如果参考祖辈传下来的例子,应当不存在你所担心的情况。”
程域:“……”
那孙俏雨忽然变小了,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在体型这个问题上三言两语糊弄老住持,毕竟这种太过脱离常理的情况,说出来,都怕别人将他当成疯子。
住持见他沉默不语,安静地等了片刻,就启了个别的由头,问他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程域:“还行,前段时间刚刚跟老年大学的同学旅游回来,已经在计划下一次出行了。”
住持捻着佛珠,欣慰地念了句“阿弥陀佛”:“善恶有报,你妈妈诚心向善,晚年有这样的际遇,也算是苦尽甘来。”
猝不及防被提起尘封的旧事,程域下意识轻轻哂了一下:“虽然人们常说‘善恶有报’,但这种话也不过是受难的人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因为人活着,总是要有念想,日子才过得下去。”
“……”
程域望向住持的目光清明,语气却带着微微的讥诮和嘲讽,显然是对“善恶有报”这四个字的极大不认同:“而且吃斋念佛并不会有好报,毕竟我妈信佛信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不是只能熬到我爸被追债的人打死了才有喘息的空间?”
那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像是笼罩在母子二人身上的乌云,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照到一寸天光。
不断被挤压的生存空间,让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口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
他以为大学毕业了,自己就有能力带着妈妈离开那个糟糕的家庭,却没想到,那个男人的债主还是找到了他们母子,甚至还暗中了解到了孙俏雨的情况。
巨大的赌债亏空是无底洞,职业的追债人在追讨账目的手段上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程域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要如何确保不会将孙俏雨拖进那滩烂泥里,所以也只能选择以最快的速度跟她划清界限。
“就连法律都不一定保护弱者,要不然我妈妈也不会拖这么多年都没办法跟那个人离婚。”
当着曾经照顾过他的老住持的面,程域直言不讳,眼神里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和漠然。
“其实爷爷应该是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
住持的目光从始至终的慈祥,看他的样子仿佛也只是在看一个迷途的孩童,温和地笑叹道:“但是你今天还是来了。”
程域:“……”
“碰到无法用常理解决的、连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只能在一些连过往的自己也不愿轻信的途径里寻求心里安慰。”
住持说话的时候,视线转向靠墙那一排的长明灯。
三年前,程域的生父因故去世,他的母亲带着他来清水寺还愿。
还愿的时候,程域从始至终对他人的信仰嗤之以鼻,却在离开前,又专程托人点了一盏长明灯。
“我每次跟你讲沈三的故事的时候,你总是会走神,却从来不会细想为何这个湖心岛的人世世代代会虔诚祭拜那株相思树——只因你不信天长地久,不信善恶有报,不信念念不忘的时空里会有回响。”
“……”
“在那个传说里,相思树的树枝,就是能够承载他人愿望、打通时空的钥匙。”
程域仿佛是突然被点醒一样愣住。
他想到两人在六年前在相思树下买到的钥匙扣,想到他强行把又丑又土的钥匙扣挂到孙俏雨包上时,她明明脸上嫌弃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狡黠笑意。
“程域,与其你在这里同我打哑谜,不如你可以去问问你为之点灯的那个人,她在危急关头,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或者,你可以再想一想,是什么原因,让那个人时隔多年,还留着本应弃置的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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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树畔的荷塘里,粉荷朵朵盛放。
树底下的僧人在清扫枯枝,荷塘里的青蛙发出咕咕的低鸣。
孙俏雨趴在相思树的枝头,闻着湿润的荷花清香,借着明亮的月色,终于翻到了六年前,两个人挂在树梢的心愿木牌。
只是不同于最初的形单影只,在那块熟悉的木牌底下的红线上居然还挂了四块写了字的牌子。
不知道是不是哪对矮个子情侣系不到树枝,居然搭她的便车。
现在的小情侣许愿都这么随意的吗?
这么草率的誓约,能天长地久都有鬼了!
胆敢蹭她的气运,难怪程域会跟她断崖式分手!
孙俏雨越想越生气,她生来不爱占人便宜,也不喜欢别人占她便宜,于是也不管树上的动静会不会被僧人听到,气呼呼地伸手想要去解绳上的结扣,却在翻动木牌时,看到落在木纹年轮上的娟秀字迹,是一瞬恍惚的愣怔。
【送的生日礼物,她应该不喜欢。】
【活动现场给她买的点心,她没有吃。】
【至少雨天拿走了我托人递的伞。】
【原来家烧的黄鱼不麻烦,我学会了,但是翘翘不在我身边。】
以时间顺序至上而下排列的木牌,是他们中间彼此遗忘的四年。
荷塘的夜风吹得挂了一树的木牌叮叮当当地响,孙俏雨怔怔地看着系在自己身下那块被雨打风吹多年早已褪了色裂了痕的木牌翻过了面,她看到程域当初留在上面的笔记,也想起了他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心愿时虔诚的眼睛——【想要让仙女翘翘永远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