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
乔纳森·力利颓然躺进澡盆里,热水一直没到脖子。他端详着死去的妻子:她就在澡盆的另一头,身子半浮在水中,北欧式的脸庞四周覆着一圈肥皂泡;她的一头金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双眼半睁,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乔纳森挪了挪身子,将皮娅搭在一块儿的双腿推倒一边去,给自己多腾了些地方。他想,犯罪之后、招供以前这个平静的时刻能否对量刑有点儿影响呢?
他清楚自己应该自首,应该让丹佛国会公园的街坊知道今天发生了糟糕的事儿。没准儿到时候情况不会太差劲。他也许在监狱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他不知以前从哪儿看见的,据说种大麻的比杀人犯蹲班房的时间还要久些。他还模糊地记得,有关刑法中对像他这种并非预谋杀人的罪犯还留了些余地。这是不是算过失杀人呢?二级谋杀?他抖了抖身上的肥皂泡,思索着。
他得用谷歌查查才行。
刚开始他把枕头按在皮娅脸上的时候,她一点儿都没反抗,好像还哈哈笑了起来。她似乎还在棉枕头下面嘟囔了一句“别闹了”或是“拿开”之类的话。也许她是在跟他说今天别想再耍赖不洗碗了。之前他们就在争论这个话题——昨晚上洗碗池里的餐具谁来刷。
她翻过身说“你忘了洗昨天的盘子”,然后用胳膊肘推了他一小下,想让他起身去干家务。就是那句话、那一推让他拿枕头捂在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双手轻轻推他,娇嗔着让他拿开。
当时完全是个玩笑。
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本想拿开枕头,然后大笑着下床去刷盘子的。似有还无的一瞬间里,事情有过那么发展的可能。紫丁香的味道从半开的窗子飘进来,外面的蜜蜂嗡嗡地振着翅膀,在这么一个慵懒的星期天早晨,阳光透过遮阳板的空隙洒进卧室。他们的生活似乎永远凝在了那一刻。他们会对这件小事一笑而过,然后出门去吃乐桑塔尔餐厅的火腿蛋松饼;再过上十五年,他们会离婚;他们会有四个孩子,还会为了麦洛和阿利斯泰哪个名字更好听而争论不休;他没准儿会发现皮娅其实是个拉拉,不过他们最后解决了这个问题;或许他会出轨,但他们也闯过了这道难关;她会在后院种上向日葵、马铃薯和胡瓜,然后某个周一他去上班发现自己升职了。
他真的本想将枕头从她脸上移开的。
但紧接着,皮娅开始挣扎、尖叫,还举起双拳使劲锤他。于是,孩子、马铃薯、乐桑塔尔餐厅和上百副未来画面统统消失了,就好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走了一样。乔纳森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就此放她起身。他无法承受移开枕头时看到她那双灰瞳透出的伤痛和恐惧,还有映在其中的自己——那个招人厌的自己;因此,他把全部体重都压在她挣扎的躯体上,拼命按住她脸上的枕头,跨坐在她身上,送她归西。
她拼命扭动着身体,还伸手挠了他的脸。然后她突然弓起背来,扭得像条鳗鱼一样,差点从他胯下挣脱。但他再次将她牢牢压住,任她呜呜乱叫,双手冲着他双眼乱抓,也不松开捂在她脸上的枕头。他别过脸去,躲过她向他脖子那一抓。尽管她挣扎得像条垂死的鱼,也没能摆脱他的控制。突然间,他想哈哈大笑。他就要赢了,有生以来头一回真正要赢了。
她的双手在他的脸与枕头之间来回挥动着,那是一只惊恐的动物毫无章法的反抗。枕头下面传来一阵阵喘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她的胸脯痉挛似的起伏着,努力透过枕头往里吸气。她的指甲划伤了他的一只耳朵,随后,她的动作逐渐失去了协调性,也不弓着背了。虽说她还在痛苦地扭动,但很容易就能控制住她了。这会儿她全凭着肌肉记忆在反抗。他用枕头更使劲儿地往下按了按,用全身的重量来结果她。
于是,她的双手不再乱挥乱抓了,它们轻轻落回到了那枕头上,像是一对与她的躯体相分离的生物,在小心翼翼地探寻什么,仿佛一双灰白羽翼的蝴蝶试图弄清让它们的主人遭遇不幸的原因,又好似两只笨拙的昆虫想努力搞懂气道阻塞是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割草机烦人的嗡嗡声,那玩意儿正在割去春天长起来的草坪。一只草地鹨唱起歌来。皮娅的身体瘫了下去,双手也歪倒在两边。明亮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她的金发上,她的头发有的乱糟糟地绕着枕头,有的就铺开在床单上。他慢慢意识到身下有些湿润,是她松弛的膀胱排出的温热尿液。
又是一阵割草机的动静。
白色的肥皂泡打着旋,渐渐露出皮娅粉红的乳头。乔纳森捧起一团不断爆裂的泡泡,轻轻堆在她的酥胸上,再次将她盖起来。他用了半瓶润肤沐浴露,可泡泡还是不断消失,露出她的身体,露出她因为血液逐渐集中在四肢而变得越来越苍白的身体。她的双眼正盯着天花板上某样东西看,典型的死者眼神。
灰色的眼珠。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那双眼睛挺邪性的,但娶她的时候又挺喜欢它们的。现在,他再次觉得这对眼睛邪性了,半睁着,空洞无物。他想俯身将它们合上。他哆嗦了一下。他知道,和他死去的妻子一起躺在洗澡水里是件变态的事儿,但他就是不想离开她,他还是想和她腻在一起。他本来在清洗这具死尸,然后突然觉得他就该这么干,这么干恰如其分,他就应该爬进浴缸里,和她待在一起。他应该含糊地说一声“抱歉”,然后慢慢爬进浴缸里,和她最后一次共浴。于是,他就和一具越来越冷的尸体泡在了越来越凉的洗澡水里,浴缸里还有他心中压抑的一团怒火。
他把这一切都怪到了春日阳光的头上。
要是今天是个阴天,皮娅现在应该正列购物清单呢,而不是跟她的凶手丈夫挤在浴缸里,僵硬的双腿被推到一侧。
生前她从未喜欢过鸳鸯浴,不喜欢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犯。洗澡是她独处的宁静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忘记采购部总是把供货顺序搞得一团糟,她可以闭上眼睛彻底放松。他对此表示尊重,就像他也尊重她选的阿米什被子,她因为喜欢而挂在墙上的野生动物摄影作品以及她对鳄梨没来由的憎恶。但现在他俩就躺在一个浴缸里,做着她生前从不愿一起做的事儿。而且她的血液正逐渐往臀部聚集,脸还会时不时地沉到水下;所以他不得不隔三差五帮她重新坐直,让她的上半身露到浴缸外,就像鲸鱼浮出水面一样。每次她的脸从水下冒出来,他都希望她能大喘一口气,然后开口质问他为什么他妈的要把她搁在水下那么久。
阳光普照。几个月的冬日阴霾和春日细雨一扫而光,天气一下子暖和起来了。这就是一切的原因。榆树发芽吐绿,紫丁香吐露芬芳。年复一年,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过日子,为房子修修补补,哪个零件不好使了就上上机油。这么多年之后的这个清晨,他带着微笑醒来,感受着令人兴奋激动的可能性。
上次他觉得这么激动还是五年级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蓝色越野自行车,飕飕地跳过马路牙子,然后将全部零花钱都倒在一家7-11便利店的柜台上,统统换成了“三剑客”、“呆瓜”和“美味泡泡”糖果。
然后就是皮娅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提醒他去刷昨夜忘记刷的盘子。
乔纳森抖了抖身上的水。逐渐变浅的肥皂水下面,他们赤裸的身体被泡得起了皱: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而她的则是惨白的。他将身子探出浴缸,推了皮娅一把,差点把她弄到水下去,然后才抓住了泡沫剂。他高举着瓶子往水中喷,她腿上顿时盖上了一团乱糟糟的诡异绿泡泡。他将瓶子完全倒了过来,“绿茶精华:让肌肤焕发青春活力。芦荟、青瓜、绿茶萃取物。泡一泡,让您好好放松,让您的肌肤柔嫩滋润,让您振作精神。”他一把将空瓶子扔在地上,再次打开水龙头。几乎要将人的皮烫下来的洗澡水从他肩膀上方淌了下来,注入浴缸,又从溢水孔里汩汩流出。他靠在浴缸里,合上了双眼。
他想,在人类行为统计学里,这事儿应该会被归到家庭暴力的范畴中。FBI的数据显示:每二十分钟就会发生一起凶杀,每十五分钟发生一起强奸,每三十秒又是一件商店盗窃。隔三差五总得有人把老婆杀掉,这统计数据才能成立。只不过这回轮到他了。数据让他这么做的。在工作上,他知道支持他所编写的应用的服务器会不稳定,或是硬件,或是软件,总得出点问题。他要为之做准备。就像FBI一样。倒霉的事儿就是会砸到你头上。朋友们有的要赶去科罗拉多州抓住春季滑雪最后的机会;有的忙着去“家得宝”家居连锁店为重新装修计划大采购;而他不得不满足统计数据对他的要求。
从他躺着的地方望出去,浴室高高的天窗外是湛蓝的天空。那是一片明朗的蓝色,到处是大胆而洒脱的阳光。他只想做点儿什么,好不辜负这片灿烂的阳光。慢跑?或者骑自行车?亦或出去吃个早午餐、看看报纸。结果皮娅却让他洗盘子,于是他脑子里顿时只剩下了做过千层面的脏兮兮的平底锅、花里胡哨的双耳炖锅、模糊的红酒杯、面包板上的面包渣还有他忘记启动的洗碗机,所以他这回得多动动手了。除了盘子,他还想到了税务,4月15日这个日子像辆坦克向他碾了过来。他早应该和他的投资顾问咨询一下退休储蓄计划的事儿,可今天是周日,他没法约见顾问,而到了周一没准儿他又忘了。接着他又想起了忘记寄出的电费和电话费的支票,他应该办一个直接通过银行扣款的服务,但因为各种原因总也没办成,现在恐怕还要搭进去服务费。起居室的地板上还躺着他摔在那儿的笔记本电脑,等着他花钱雇人来修,就像一个等着咬住他的腿的捕熊陷阱。阿斯泰网络项目总是无法编译,而他的应用演示程序应该在周一上午十一点准备好,他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那程序会突然完全搞砸。
最近,他一直在观察那些星巴克的咖啡调配师,他希望自己能拥有那样一份工作。成天就是中杯、大杯、拿铁、卡布奇诺、脱脂无糖什么的,没啥复杂难懂的。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你什么也不用多操心。谁在乎这工作挣不挣钱呢?至少他们不用交那么多税呀。
税。杀人凶手用不用交税啊?国税局会怎么处理这事儿呢?现在就逮捕他?
乔纳森想到“逮捕”,皱了皱眉头。他应该给警局打个电话,或者至少应该打给皮娅的妈妈。要不打911?但这也不算是紧急情况啊。凶杀案算是紧急的,但现在这舒缓的事后泡澡一点都不紧急。他盯着皮娅的尸体。他应该号啕大哭才对。他应该为她伤心欲绝,至少也该为自己感到伤心欲绝。他将湿淋淋的拳头举到颧骨上,等着眼泪流下来,但最终也没等到。
我干吗要哭呢?
她死了,死得透透的。是你杀了皮娅。关于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再也不会穿着你在旧金山买给她的红蓝宽摆裙了,再也不会吵着要养条德国牧羊犬了,再也不会给她妈打三个小时电话只为了讨论到底该在后院种青南瓜还是西葫芦了。
他在心里默默列出皮娅再也不会做的事情:再也不会就用牙线洁牙的事儿唠叨个没完了,再也不会看完电影拉着手走了,再也不会在床上吃Jelly Belly糖和看书……可刚才的事儿感觉就像一场滑稽戏,像流不出的眼泪一样。在上帝看来,恐怕这就是一场舞台剧。
他把手放下,开始盯着天花板看。这是个意外。他闭上眼集中精力在心中勾勒着上帝的形象,上帝长什么样子呢?留着白胡子的老头?在皮娅看的有些书中上帝就像盖亚那样,是个胖女人。她上冥想课的时候又说上帝像圆乎乎的佛陀。
我不是故意杀她的。真的。你已经知道这点了,对吧?我并不想杀她。我有罪,请原谅我吧,主……
他放弃了。他现在的心情就像零花钱用光了之后去7-11便利店偷糖被逮了个正着一样。他会假装哭起来,表现出挺懊悔的样子,尽管一脸的不真诚。大多数时候,他不过寄希望于他们没注意到他裤兜外当啷着的派兹糖赠的玩具子弹带。他知道他应该在意,可他就是在意不起来,妈的。他认为皮娅不该就这么被一只枕头闷死,然后把屎拉在裤裆里。他想怪在她的唠叨上,但他清楚地知道错到底在谁。可他此时最强烈的情绪是……什么呢?
愤怒?
沮丧?
困窘?
迷茫和懊悔?
他大笑起来。最后一条听起来真老套。
其实他最大的感受是惊讶。因为他的世界要彻底改变了:没有老婆,没有税,也没有周一的截止日期了。因为我是个杀人犯。
他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这句话,然后大声说了出来:“我是个杀人犯。”他现在想赶紧理出个头绪来,不想去面对令人讨厌的未洗餐盘。
前门响起了敲门声。
乔纳森眨眨眼,思绪回到现实世界:挨着他屁股的女尸,渐凉的洗澡水。他的双手被泡得起了皱。他已经泡了多长时间了?敲门声又响了,这回声音更大了。没完没了、理直气壮、大力狂暴的敲门声。警察就是这样敲的。
乔纳森跳出浴缸,身上滴着水走过地板,透过百叶窗窥视外面的情况。他以为外面会停着几辆巡逻车,四下闪着红色和蓝色的警灯,街坊邻里都站在各家的门廊上,观望这条绿树成荫的安静街道上正在上演的好戏——丹佛郊区发生的凶杀案。但并不是这样的,他看见门外只有一个邻居——加布里埃尔·罗伯茨。加比——一个精力充沛的姑娘,老是一副热心为大家排忧解难的样子。他一度还以为一天天的失望终会把她的热情耗尽。
然而,她夏天骑着山地自行车旅行,冬天又去周边玩儿滑板滑雪,她不断装修改造自己的房子,而且显然还挺享受她那份关于电话客户关系的工作,虽说那类工作明明就会慢慢榨干人的灵魂,可看起来她还就是对工作充满了热忱。
她站在门外,探身再次敲门,眉毛蹙起来,黑色的马尾辫一抖一抖的。她伴随着只有她听得见的舞曲节拍蹦蹦跳跳的,不停地倒换着她的脚。她穿着短裤和被汗湿透了的T恤,上面写着“马拉松运动员跑得更远”,手上还戴着污渍斑斑的皮手套。
乔纳森做了个鬼脸,心想八成又是在修整她的房子。几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曾帮她把石板搬进了她的后院,差点累残了。干完活儿皮娅还给他按摩后背来着,还告诫他没必要人家让他干啥就干啥,可加比来敲门求助的时候,他还是不知如何拒绝她。现在她又来了。
她就不能歇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干吗?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毕竟皮娅的尸体还漂在不到二十英尺远的浴缸里呢。他怎么才能让加比对此保持沉默呢?是不是也得把她杀了?这回肯定不能用枕头了。加比身材很健美。妈的,她没准儿比他还强壮。或者用厨房里的菜刀?要是他能在她发现浴缸里的皮娅之前把她骗到厨房里,他就能直接拿刀横在她脖子上。她肯定没防备……
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些念头。他不想杀加比。他可不想成为脚下尸体堆成山、鲜血流成河的刽子手。他只想让这一切赶紧翻篇儿。他干脆告诉加比发生了什么得了,然后就任她尖叫着跑去找警察,而他则坐在自家门前等着他们来。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他们会发现他穿着浴袍坐在那儿,他的妻子泡在浴缸里,然后他会因为谋杀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或者不知多少个人被判入狱,他的邻居们也全都看了场好戏。
“他们俩看起来是一对多么完美的夫妻啊。”
“但是他们俩待人接物都好过了头。”
“去年我们去伯利兹城还托他们照顾过家里的猫呢。”
好吧,沐浴时间算是到头了,又得面对现实生活了。不管什么困难都得迎头直面。他去找了件浴袍穿上,正赶上加比再次敲门。
“嘿!乔!”他打开门,加比咧嘴一笑,“今天是周日,本来不想这么早把你吵醒的,你们是不是在睡懒觉啊?”
“我刚刚把我妻子杀了。”
“你能不能借给我一把铲子?我的坏了。”
乔纳森瞪着她。加比却自顾自蹦跳着,期待地望着他。
他刚才是不是都交代了?他觉得好像是的。可加比并没有尖叫着跑去找警察。她的反应完全没有按他的剧本来。她像条金毛猎犬一样,一边来回蹦跶着一边看他。他回忆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她是不是没听清啊?也许是他根本就没说?
加比说道:“你看起来还没睡醒啊?是不是昨天睡得太晚啦?”
乔纳森想再次坦诚自己犯下的罪,但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也许他刚才什么都没说,也许只是他脑子里想的。他揉揉眼睛,“你说你想借什么?”
“我铲子坏了,能不能借下你的?”
“坏了?”
“是不小心弄坏的,我本想用它挖后院的一块石头,结果铲子把儿断了。”
我杀了我的妻子,她就泡在浴缸里呢。你能不能帮我把警察叫过来?我不知道到底该打911还是直接打给警察局。还是说我应该等到周一先找个律师呢?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最后,他终于说:“皮娅有把铲子在后院棚屋里。我去帮你拿?”
“那放了。皮娅呢?”
“浴缸里呢。”
加比似乎一开始就注意到乔纳森身上穿的浴袍了。她睁大了眼睛,“哦,抱歉,我不该……”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加比尴尬地挥挥手,退到了门外。“我不该打扰你们。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告诉我铲子在哪儿的话,我可以自己去取。”
“嗯,好吧。你从边门绕进去。铲子就在棚屋里,挂在门后的钉子上。”他为什么不坦白交代了呢?他这是在玩儿猜谜,假装自己还是几个小时前的那个自己。
“多谢。抱歉打扰你们了。”加比转身蹦跳着跑下台阶,只留乔纳森独自站在空空的门廊上。他关上门。加比小跑着进了后院,只见她的马尾辫从起居室的窗前一闪而逝。乔纳森溜达到浴室里,坐在马桶圈上。皮娅还漂在水里。
“谁也不关心这些,是吧,亲爱的?”
他端详着她僵硬的尸体,然后打开水龙头又添了些热水。雾蒙蒙的水蒸气腾起。他摇摇头,注视着蒸汽弥漫在浴缸中。“压根就没人注意。”
人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活着的人还不是该干吗就干吗,做家务,去商店买东西,挖后院的石头。生活还要继续。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空气中也依然飘着丁香花的香气,今天还是美好的一天,更何况他再也不用操心交税的事儿了。他关上水龙头,觉得四肢充满了活力,心里有种年轻人的蠢蠢欲动,想去晒太阳,想去做运动。今天的天气真是适合慢跑。
乔纳森得出一个结论,完全毁掉自己生活的一个好处就是终于可以去享受它了。他跑过几个邻居身边,一边向他们招手致意,一边大叫他们的名字。他想,他们一定不明白这个温暖的春日有多棒,比他早上醒来时的春日好上一千倍。作为自由身的最后一天要比百万个平常日子感觉都好。没犯罪的时候多少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都浪费了。他奔跑着,和煦的春风拥抱着他。每看到一个停车标志牌,他就停下来,原地跑步,沉醉于这个除了他本人的状态之外与原来毫无二致的世界。
这感觉像是他第一次慢跑。他感受着每一丝香甜的微风,细嗅每一朵明艳的花朵,注视每一个热情的路人,他们都如此美丽,好似他对他们怀着无比深切的思念。他从老远就开始观察那些人了,而且看得特别清楚,仿佛他是在火星上通过一架威力强大的望远镜看他们一样。
他跑啊跑啊,跑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歇了一下,又接着跑,他爱这个过程。他想,佛教徒会不会就是这样?皮娅在冥想课程中找寻的是不是就是这种境界?这是一种成为世界中心,对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为一切兴奋而沉迷的感觉。要不是因为此时他将要失去一切,从而从心底突然迸发出的怀旧之情,也许他永远也无法拥有这种体验。天啊,跑起来感觉真爽啊!他活动着每一根肌肉,感受着冲击脚底的每一寸路面,看到路边树木新长的绿叶,他觉得这是自己头一回真正注意到这些事物。
他一直在等其他人注意到他的反常,发现他杀了人的事实,但就是没人注意。他在一家7-11便利店门口停下脚步,进去买了一瓶佳得乐,对找他零钱的收银员粲然一笑,心想:我杀了人。今天早晨我闷死了我妻子。可柜台后面的老头儿根本没注意到乔纳森脑门上“杀人凶手”四个猩红的大字。
事实上,就在乔纳森咕嘟咕嘟喝着绿色的电解质饮料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和柜台后面穿着橙色马甲、背上还印着便利店商标的这个和蔼老头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觉得可以邀请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到家里坐坐,他们可以从冰箱里拿几瓶“肥胎”啤酒喝,要是这老伙计喜欢度数低点儿的,那就喝PBR啤酒好了,总之他想喝什么都行。他们可以起开湿漉漉的啤酒瓶,走进后院,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然后,乔纳森随口提到他死去的妻子还泡在浴缸里,这人就会点点头回应,“对了,我对我老婆也做了同样的事儿呢。你介意我去看一下吗?”
随后,他们俩都回到屋里,站在浴室的门前,仔细观察乔纳森浴缸中漂浮的“白百合”,收银员会重重地点点他那斑白的头,建议说她会希望把她埋到她打理的后院花园里。
因为他自己的老婆当时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她就负责打理家里的花园来着。
周一,乔纳森清空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和银行退休账户,然后将一切都换成了现金——五十和一百的美钞。他把一卷卷的钞票塞进一个邮差包里,就这么带着112398美元的现金走出了银行。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有不法行为换来的报偿,还有理财规划带来的收益。银行柜员问他是不是正在办理离婚,他涨红了脸,点点头说差不多是这样,但她并没有阻止他取空账户,她想的一定是他这么做是要给他老婆点颜色瞧瞧,还挺有意思的。他差点想约她吃饭,直到记起来她为他清点柜台上那些现金的原因才控制住自己。
他回到家,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拿起电话走进浴室,坐在皮娅身边,准备替自己多赢得一些时间。他给单位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们他妻子家里出了点事情,需要提前请年假和病假,说阿斯泰演示程序没及时交工真是抱歉,拜托纳伊姆来接手此事。他还打电话告诉自己和皮娅的几个朋友,说皮娅家里有急事,飞回伊利诺伊州去帮忙了。他还告知皮娅单位,说等她弄清楚具体该请哪种紧急事假会和他们联系。他告诉皮娅的父母自己要给她一场惊喜的结婚纪念旅行,可土耳其的电话通讯实在是太不靠谱了。就这样,每一通电话都断绝了他人友好问询妻子下落的可能。每一通电话都推迟了大家产生怀疑和发现真相的时间。
他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也紧张不起来了。他给自己和皮娅买了两张一个月后去柬埔寨的机票。出发地是温哥华,这是为了迷惑别人。他办妥当之后,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金汤力,最后一次和皮娅坐在浴缸里。现在她开始有味儿了,那是因为她的内脏在腐烂,她的肚子里充溢着气体,那是热水对这团死肉的报复。但他还是选择和她一起泡在水里,而且向她道歉,因为他为了重塑自己的人生把她变成了一具死尸。然后他去找加比要回了铲子。
借着街上几盏路灯的光,他将皮娅埋在了后院花园的一小块地下面。他给警察留了张字条,简单讲述了发生的事情,还道了个歉,因为要是最后被捕了,他想拜托法庭原谅他的过失,判他在监狱里待的时间能比种大麻的人少。他在皮娅的坟堆上撒了一些向日葵、罂粟和牵牛花的花籽,心想那个7-11收银员应该会赞同他的选择。
那天夜里,他开车穿过群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越过过失杀人与谋杀之间的界限,或者说二级谋杀和一级谋杀之间的界限。不过他也只是想想,并不十分在意答案。这趟旅行按部就班,算是他蹲班房前给自己放的一个长假。真的,这感觉和换工作没什么不一样的,就相当于他开始新工作前的一段休整期。
他在拉斯维加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想要翻本的赌徒,卖了汽车,得到了五千美元现金。然后他沿着路继续走,朝着洲际公路和公路那头更广阔的世界前行。
在沙漠中的入口匝道上,他竖起大拇指搭车。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在乎这事儿。他为自己竟然曾为了退休储蓄计划那种微不足道的事儿发愁而感到惊讶。他此时正在通往墨西哥的路上,头上有太阳,脚下有黄沙,耳畔还有宜人的音乐节奏以及……管他什么呢?也许他会被捕,也许他会就此告别过去,迎接神奇的新生活。
乔纳森以前在书上读到过,据说日本武士活着就像已经死了一样。不过他怀疑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站在灼热的内华达州州际公路上,裹挟着沙土的风吹过,巨大的双斗卡车呼啸着从他身边开过。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低声自言自语。
他将皮娅从浴缸中拖出来埋掉的时候,害怕过她会因为泡得太久而分崩离析。他妈曾经吓唬他说,要是一个人在浴缸里待太久,就会萎缩,最后消失。但是皮娅尽管泡了有几天了,尸体却依然好端端的,并没有哪个部位突然掉下来。她没了生气,但依然可以辨认。而他,虽然尚在人世,却已经脱胎换骨。
一辆运动款丰田RAV4开上了入口匝道,像阵风一样从他身边开过,白影一闪而逝,紧接着却减速停在了路边。他拉开这辆小型SUV的车门。一个戴着皱巴巴的牛仔帽的小伙子透过反光的雷朋墨镜上下打量起他来。
“你去哪儿?”
“圣迭戈?”
“能付油钱吗?”
乔纳森不禁咧嘴一笑,“当然了,这方面我可以帮点儿小忙。”
那小伙儿打手势请他上车,接着踩下油门,闯上了高速公路。
“你要去圣迭戈做什么?”
“其实我是要去墨西哥,起码去个有沙滩的地方。”
“我要去卡波度春假。入乡随俗,喝喝酒,泡泡妞。”
“听起来不错啊。”
“是啊,肯定很棒!”
小伙子把车载音响声调大,把RAV4拐到超车道上,呼啸着超过了一边的重型卡车和周末从拉斯维加斯返回洛杉矶的车流。
乔纳森摇下窗户,放低座位靠背,闭上眼听着“动次打次”的音乐。小伙子不停絮叨他以后想拍个滑板视频。到了墨西哥一定能把小妞们弄到手,而且还能免费搞到大麻。
他们的车一路飞驰。放松下来的乔纳森又一次想起了皮娅。他把她从浴缸中拖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她的皮肤变得那么柔软。
下次结婚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也能变得更柔软一点。
万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