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阵地 Holding the Line

“你睡没睡?”派克边问边抓挠烧伤较轻的半边脸。

“没睡。你呢?”

本是罪犯的军士摇头。

“几天没睡了。”加兰霍低声抱怨,他手搭凉棚,眯眼朝北方山脊看,铁灰色天空下,树木连成参差不齐的一线。“保德尔的师出发去树林了?”

“第一缕曙光之前就出发了,”威斯特说,“很快会就位。现在克罗伊做好了准备,至少他的守时值得尊重。”

在伯尔元帅指挥部下的山谷中,克罗伊将军的师摆好战斗队形。中央是三团王军步兵,两翼地势稍高处各有一团贵族征兵,骑兵殿后。将军的部下跟兰迪萨乱糟糟的乌合之众有天壤之别,各营排好紧密纵队,流畅行动,踏过泥地、长草和零星雪坑,来到指定位置小心布阵,在山谷中铺展开。冷空气中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鼓点声及长官简洁的命令声。一切井然有序。

伯尔元帅掀开帐帘,大步出门。他猛一挥手,算是对帐前敬礼的守卫和军官们致意。

“上校,”他皱眉看天,“还晴着,呃?”

太阳像个墨点挂在地平线上,天空被厚厚的白云覆盖,但北方山脊上有一条条颜色较深、几乎是深灰的云带。

“还晴着,长官。”威斯特说。

“保德尔还没信儿?”

“是的,长官,但树林很厚,他可能正在跋涉。”威斯特想的却是,保德尔的脸皮比树林更厚,但这话说出来不像个军人。

“你吃了?”

“吃了,长官,谢谢关心。”威斯特昨晚到现在根本没进食,之前也没吃多少,想到食物就恶心。

“至少我们中有一个吃了。”伯尔元帅恼火地揉肚子,“该死的消化不良,什么都吃不下。”他身子一抖,打个长长的嗝,“抱歉。他们出发了。”

克罗伊将军终于对属下每个人的精准位置满意了,于是军队沿山谷向前推进。冷风卷得各团、营、连的旗帜猎猎作响,氤氲阳光照在锋利的武器和整洁的盔甲上,照在金穗饰带和抛光木杆上,照在马笼头和马鞍上。大军徐徐前行,场面异常壮观。远处,山谷东面,一座巍峨黑塔从树林后显现,那是杜别克要塞最近的高塔。

“真了不起,”伯尔低声说,“这里有约一万五千士兵,山脊上与此相仿。”他朝指挥部旁下马休息的骑兵预备队点头,那两个团焦躁不安,“另有两千骑兵蓄势待发。”他回头看向大雪覆盖的谷中,帆布帐篷、马车、堆积的箱子和桶子组成的城市,黑色人影影影绰绰。“还没算上那几千厨子、马夫、铁匠、车夫、仆人和医生。”他摇头,“担子真不轻,呃?你肯定不想当个什么都得操心的傻瓜。”

威斯特勉强一笑:“当然,长官。”

“好像……”加兰霍手搭凉棚迎着阳光看向山谷下方,低声道,“那是……?”

“望远镜!”伯尔大喊,旁边军官递过一个装饰华丽的望远镜,元帅掀开盖子。“来吧来吧,看看是谁?”

明知故问,还能是谁?“贝斯奥德的北方人。”加兰霍说出明显答案。

威斯特透过自己望远镜摇晃的圆镜片看到敌人涌出山谷尽头河边的树丛,冲过宽阔平地,宛如割开手腕后流出的浓稠血液。灰棕相间、脏兮兮的人群逐渐排出队形,那是装备简陋的农兵,但中央部分较为齐整,锁甲和武器闪着粗钝的金属光。贝斯奥德的亲锐。

“没有马。”这让威斯特异常紧张。他差点命丧贝斯奥德的骑兵铁蹄下,不想再来一次。

“亲眼看到敌人至少心安一些。”伯尔和威斯特所想正相反,“他们的确行动麻利,”元帅露齿而笑,“但正中我们下怀。大鱼上钩,只等收线提竿,呃,上校?”他把望远镜递给加兰霍,后者端着察看,自顾傻乐。

“正中下怀。”元帅重复,威斯特却没那么肯定。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山脊上那队稀疏的北方人,兰迪萨也觉称心如意。

克罗伊的队伍停下,各单位再次完美地站好位置,像在大操场上阅兵。部队排成四排,预备连精准地摆在后方,前方是一线稀疏的弩手。威斯特听到下令放箭,第一波攒射立时飞出,雨点般落入敌阵。他观望着,双拳紧握,指甲深嵌入掌心,扎得生痛。他恨不得一波就将北方人全灭,但对方毫不示弱地回射,然后勇猛地冲上来。

非人的北方战吼声被冷风裹挟,直吹到指挥部一众军官耳中。威斯特咬紧嘴唇,回忆上次在迷雾中回荡着同样的呐喊。难以想象,竟然才过了几周。他再次内疚地庆幸躲在战线后方,然后又打个冷战,因为这也非安全场所。

“我的天。”加兰霍不由惊叫。

除了他没人说话。威斯特僵立原地,牙齿打颤,心如擂鼓,眼看北方人热血沸腾地爬上山谷,尽力稳住端望远镜的手。克罗伊的弩手又发出一波攒射,然后沿精心排列的队伍中留出的缝隙退到后方。队伍随即合上,士兵放低长矛,举起盾牌,无声无息中联合王国军已准备好迎接呼啸而来的北方人。

“交手了。”伯尔元帅低吼。王军队列仿佛波动挪移了些许,人潮中,氤氲阳光闪烁得更快,风携来模糊的撞击声。指挥部众人一言不发,个个举着望远镜或借助阳光,关注山谷里的形势,几乎忘了呼吸。

过了令人胆战心惊的一段时间,伯尔终于放下望远镜。“很好,他们上钩了。看来你的北方人说得没错,威斯特,就算没有保德尔,我军人数也占优。等他赶到,我们将一举击溃——”

“那儿,”威斯特说,“南面山脊上。”一道光从林子里闪过,接着又一道。金属。“我拿性命担保,长官,那是骑兵。贝斯奥德跟我们打一样的主意,只是把人藏在对面。”

“见鬼!”伯尔脱口而出,“通知克罗伊将军,南面山脊有敌骑!让他加强侧翼,准备迎接右侧进攻!”一名传令官熟练地跳上马鞍,飞驰去寻克罗伊将军,马蹄踩起一片冰冷泥点。

“手段不错,说不定还有后着。”伯尔“啪”地合上望远镜,往掌心重重一拍,“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威斯特上校,要克服万难。无论是保德尔的自大、克罗伊的野心抑或敌人的狡猾,克服万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长官。”威斯特心里却不确定。

联合王国士兵努力保持安静——像一大群被领进门剪毛的吵闹绵羊。他们呻吟、咒骂,脚踩泥地声、盔甲撞击声、武器磕碰声,令狗子大摇其头。

“幸好没人,不然早他妈露馅儿。”黑旋风嘶声说,“这帮蠢货连尸体都瞒不过。”

“那也不用你多嘴,”前面的三树低吼,召唤众人上前。

再次率领一大队人感觉有些怪。他们领着摆子的四十名亲锐,这些人鱼龙混杂,高矮不一,老少各异,武器和盔甲五花八门,但看得出经验丰富。

“停!”联合王国士兵抱怨着停下脚步,稀里哗啦在山脊最高处站成一排。就狗子所见进入树林的士兵估计,这会是漫长的一排,而他们在队伍最末端。他看看左面空荡荡的林子皱眉头。队伍末端,有点孤独。

“但也最安全。”他低声自语。

“啥?”凯茜说着坐到一根倒地的粗大树干上。

“这儿最安全。”他用她的语言说,扯出个笑脸。在她身边他仍旧手足无措,白天两人有难以逾越的鸿沟:族群、年龄、语言。奇怪的是,到晚上这些都荡然无存,他们在黑暗的帐篷中如胶似漆。或许假以时日,他们能克服交流障碍,又或一切如故,但无论如何,他感激她,她让他重新成为一个人,而非在森林中逃窜、在麻烦中挣扎求生的野兽。

他注视着一名联合王国军官离开队列,趾高气昂走到三树面前,腋下夹着根锃亮的棍子。“保德尔将军要你们留在左翼,保护军队侧面。”他一字一顿,声音洪亮,仿佛说得字正腔圆,北方人就能听懂陌生的语言。

“好。”三树答道。

“主力部署于右侧高地!”他棍子一指,他吵闹的手下在那边树林里慢吞吞做准备,“待贝斯奥德与克罗伊将军的部队交战正酣,我们出奇制胜。”

三树点头。“是否需要我们帮助?”

“说实话,我觉得不需要。若情况有变,会通知你们。”他大大咧咧往回走,在泥地滑了几脚,差点一屁股坐倒。

“他挺有信心。”狗子说。

三树一挑眉毛:“要我说,太过了。不过如果这意味着我们能自由行动,我举双手赞同。行了!”他转身朝亲锐们大喊,“把那根树干拖过来!”

“为啥?”一个坐在地上揉膝盖的人不大高兴地问。

“贝斯奥德来了才有地儿藏,”黑旋风冷冷地叫道,“起来,白痴!”

亲锐们放下武器,嘟嘟囔囔干起活。看来,追随传奇三树鲁德并没想象中那么开心,对此狗子只能苦笑。他们还不明白,没有负责感的首领没法成为传奇。狗子走到愁眉不展地看着林子的老汉身边。“头儿,你担心?”

“这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适合战斗打响后突袭对手。”

“是啊。”狗子咧嘴笑道,“所以才把我们派到这里。”

“贝斯奥德会想不到?”狗子的笑容渐渐消失。“只要能匀出人手,他也会把人摆在山上,等待时机,说不定还会穿过树林偷偷摸来。你觉得届时会怎样?”

“那就得一决生死。但照摆子他们的说法,贝斯奥德没有多余人手,他的兵力不及我们一半。”

“也许如此,但他擅长出其不意。”

“好吧。”眼见亲锐们把倒下的树干横在斜坡顶上,狗子说,“好吧。我们做最坏的打算,抱最好的希望。”

“抱最好的希望?”三树低声重复,“可有哪次如愿?”他转身去跟寡言说话,狗子只得耸肩。若突然冒出数百亲锐,的确大祸临头,但这当口做啥也改变不了。于是他跪在包裹旁,掏出燧石和干树枝,把干树枝小心堆起来,开始打火。

摆子蹲在旁边,手扶斧柄。“你干吗?”

“你说呢?”狗子冲树枝吹气,看着火苗升起,“生火。”

“不是等打仗吗?”

狗子坐下,捡来附近枝条,看着火堆烧旺。“是啊,等打仗时最适合生火。打仗的要诀就是等,小子,你跟我们干,也许会把足足几星期生命花在等待上。你可以挨着冻等,也可以舒舒服服等。”

他从包里取出锅子,架到火上。这是口新锅,好用,从南方人那儿搞的。他解开锅里的小口袋,里面有五个完好的鸡蛋,棕褐色带斑点的新鲜鸡蛋。他拿起一颗在锅沿一磕,打到锅里,滋滋声让他笑得合不拢嘴。久违的感觉,很久没有鸡蛋了。敲开最后一个鸡蛋时,微风送来某种味道。不是鸡蛋味。他猛地抬头,皱起眉。

“咋?”凯茜问。

“没事,没啥。”但他不想冒险,“帮我看着,呃?”

“行。”

狗子翻过倒下的树干,走到最近的树边,靠着树干弯腰朝斜坡下瞅。他仔细分辨,没味道,林子里也没东西——除了潮湿地面上的斑驳积雪,还有滴水的松树树枝和安静的影子。什么都没有,三树的话让他疑神疑鬼。

他刚转身又嗅到那味道,于是停下来向山下走了几步,远离火堆和树干,仔细打量树林。三树端起盾牌来到他身边,长剑握在大拳头里。

“怎么,狗子,闻到什么?”

“好像,”他缓慢用力地一嗅,从鼻孔吸进空气,仔细辨别,“好像没啥。”

“别敷衍,狗子,你的鼻子救过我们好几回。到底闻到什么?”

风向转变,让狗子闻了个清楚。他有段时间没闻到这味道了,但绝不会错。“见鬼,”他吐出气,“山卡。”

“喂!”狗子闻声望去,张大了嘴,只见凯茜端着锅翻过树干。“鸡蛋好了。”她说着冲两人咧嘴一笑。

三树朝她猛挥胳膊,用最大音量吼道:“所有人躲到——”

下面灌木丛响起弓弦声,狗子听到箭矢呼啸而过。扁头基本没什么准头,箭偏出一两跨,阴差阳错射中另一目标。

“噢,”凯茜惊呼,眨巴眼睛看着埋入身侧的箭杆,“噢……”她颓然倒下,锅掉在雪里。狗子朝上猛冲,任冰冷空气刮过喉头,他抓住她双臂,三树抱住她双膝。幸好她不沉,一点不沉。又几支箭射来,其中一支插在树干上嗡嗡响,两人抱她躲到树干后。

“下面有山卡!”三树喊道,“小姑娘中箭了!”

“最安全的地方?”黑旋风吼了一嗓子,蹲在树后,手头一圈又一圈转着斧子。“狗娘养的!”

“山卡?这是南方啊!”有人说。

狗子用胳膊夹住呻吟的凯茜,躲进火堆旁的小坑,她的腿磕碰着泥土。“我中箭了。”她低声呢喃,盯着身上箭杆,涌出的鲜血浸透了衬衫。她咳嗽起来,抬头看狗子,眼神涣散。

“他们来了!”摆子大喊,“各就各位,小子们!”众人抽出武器,收紧腰带盾带,咬紧牙关,互拍后背,准备战斗。寡言在树干后朝山下射箭,冷静如常。

“我得走了,”狗子捏捏凯茜的手,“但我会回来,好吗?你别动,听到吗?我会回来。”

“什么?不要!”他不得不撬开她手指。他不想这样,但有啥选择?“不要,”她冲他的背影低声哀叫,他踉踉跄跄冲向蹲在树干后那稀疏的一列亲锐,一些人跪起来射箭反击。一支丑陋的长矛飞过树干,扎进他身旁地里。狗子盯着它,小心绕过,跪在寡言身边朝斜坡下看。

“见鬼!”树林里全是扁头。下面的树林,左边的树林,右边的树林,黑影上蹿下跳,蜂拥而来,放眼望去成百上千。右侧的联合王国士兵迷惑地大叫大嚷,端起长矛,盔甲随之哗哗响。箭雨从树林中呼啸而至,落入人群。“我操!”

“快开工,呃?”寡言连连放箭,狗子终于抽出一支箭,但目标太多,全不知射谁。他射得太高,正骂骂咧咧,却见它们上来了,已能看清嘴脸——若能叫脸的话——摇摆的下颌,满口扭曲的牙齿,凶狠的小眼睛杀气腾腾。它们握着粗糙武器,有钉钉子的木棒、石头凿的斧子,还有从死人身上扒的锈迹斑斑的长剑。它们像狼一样迅速扑过树林。

狗子射中一只山卡的胸口,它仰面倒地,他又射中另一只的大腿,但其他扁头完全不受影响。“预备!”他听到三树大吼,感觉周围人起身,举起剑、矛和盾,准备迎接冲击——但说真的,一个人怎能准备好应付这种事?

一只扁头嘴巴大张,大吼着跃过树干,咆哮的黑影仿佛已至耳边。大巴一剑刺穿它,用力一挥甩出去,飞溅的血像水洒出破瓶。

又一只扁头摸上来,三树干净利落地砍掉它胳膊,用盾牌将它撞下山。扁头继续涌来,数量越来越多,聚集在倒下的树干前。狗子射中一只离自己不到一跨的扁头的脸,又抽出匕首捅它肚子。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吼,鲜血漫过手掌,扁头滚下山时,他抢过它爪子里的木棒击打旁边另一只扁头,却没打中,反让自己一趔趄。

这时,所有人都在吼叫、戳刺、砍杀。

摆子将一只山卡的头死死踩在树干上,高举盾牌,用铁铸盾缘砸扁它脑袋,他又抡斧砍飞另一只,血沫溅入狗子眼里。第三只跳过障碍,摆子伸手抱住它,一起滚进湿泥地,滚了一圈又一圈。眼见山卡占到上风,狗子赶紧拿木棒砸它后背,一下、两下、三下,摆子推倒它,爬起来踩碎了它的头。一只扁头在树干上拿长矛捅进一名亲锐身侧,亲锐发出惨叫,刚起身的摆子立刻扑上去砍翻扁头。

狗子眨眼,想用袖管抹掉眼里的血。他看到寡言举起匕首,狠狠插进扁头的脑袋,刀刃穿过嘴巴,狠扎在树干上;他看到大巴抡起巨拳,一下接一下揍山卡的脸,直到它脑袋变成一摊红泥。一只扁头跳上树干,举矛刺向狗子,但斜刺里杀出个黑旋风,削断它双腿,让它尖叫着滚下山。

一只山卡压住一名亲锐,撕咬下北方人脖子上一大块肉。狗子捡起长矛投去,正中扁头后背。它倒地后狂叫着朝身后乱抓,想拔出长矛,但那矛稳稳地插在它身上。

一名亲锐跌跌撞撞,吼叫连连,原来一只山卡咬住他胳膊,他用另一只手拼命挥打。狗子想去帮忙,却有扁头挺矛冲来,幸好被他发现,顺势躲开后一刀插入它两眼之间,接着挥棒击它后脑。它脑袋像鸡蛋一样碎裂。他转身又对上一只山卡,这只真他奶奶的大。它血口大张,吼声震耳,齿间口水横流,爪子里的战斧令人生畏。

“来啊!”狗子举着木棒和匕首冲它尖叫,它不及反应,便被三树自肩到胸劈开,血光四溅。它摔倒在地,竟还勉强向前爬,却只让狗子轻松一刀捅穿了脸。

山卡开始撤退,亲锐们高喊着紧追不舍。一只落后的扁头尖叫着想爬过树干,却被黑旋风一剑劈开后背,血肉横飞,白骨飞溅。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倒在树枝上,抽搐片刻后便四肢瘫软、一动不动了。

“它们完了!”摆子大吼,他长发覆盖的脸沾满血点,“我们赢了!”

亲锐们挥舞武器,高声庆贺。至少大部分在庆贺。死了两个,还有几人受伤倒地,紧咬牙关,呻吟不止。狗子觉得伤员肯定没心情庆贺,三树也没心情。

“闭嘴,白痴!它们暂时撤退,下次会来更多。扁头就是这样,越来越多!清理尸体!回收箭矢!今天还用得着!”

狗子踉踉跄跄奔回将熄的火堆。凯茜还躺在那里,气若游丝,一手捂着肋上伤口,睁大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一言未发。他也沉默。有什么可说呢?他抽出匕首,割开箭孔旁血淋淋的衬衫好看清箭杆。箭扎在她右边乳头下两根肋骨间。如果能选,这可不是受伤的好地方。

“严重吗?”她牙齿打战,声音含混,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却异常狂热,“严重吗?”

“没事。”他说着用拇指抚掉她潮湿的脸上的泥。“你感觉怎样,呃?我们帮你治。”他心里骂自己:该死的骗子,狗子,该死的懦夫,她可是肋下中箭。

三树在两人旁蹲下。“得拔出来,”他紧锁眉头,“我按着她,你来。”

“什么?”

“他说什么?”凯茜哑着嗓子,牙齿上都是血,“他想……”狗子双手握箭杆,三树抓住她手腕。“你们想——”

狗子一用力,箭杆没出来。他又用力,血从箭杆周围涌出,两股黑色液体流下她苍白的身子。他再用力,她浑身颤抖,双腿踢打,杀猪一样尖叫。他继续用力,还是没用,箭杆甚至没出来分毫。

“用力!”三树斥道。

“鬼东西不肯出来!”狗子一脸狰狞。

“行了!行了!”狗子放开箭杆,凯茜连喘带咳,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大口喘气,吐出粉色血沫。

三树揉着下巴,脸上留下大片血渍。“拔不出就穿过去。”

“啥?”

“他说……什么?”凯茜牙齿打战,呜咽着问。

狗子吞口口水。“我们要把箭穿过去。”

“不。”她瞳孔张大,低声说,“不要。”

“只能如此。”狗子握住箭杆,折成两半,她轻哼一声。

他抵住箭杆末端。

“不要。”她呜咽。

“忍着点,姑娘。”三树用通用语说,再次握住她胳膊,“忍着点,就一下。来吧,狗子。”

“不要……”

狗子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推箭杆。凯茜身体抽搐,发出轻微呻吟,接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狗子将她麻袋般瘫软的身子侧过来,看到箭头从后背冒出。

“行了,”他嘀咕,“行了,穿过去了。”他握住箭头下端,轻柔晃动着抽出箭杆。又流出几滴血,幸好不多。

“幸好,”三树说,“幸好没伤到肺。”

狗子咬着嘴唇。“幸好。”他抓起一卷绷带,从后背那个洞绕到胸前,三树帮忙扶好她。“幸好,幸好。”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僵硬笨拙的手指尽可能快地绕绷带,直到够结实。他手上全是血,绷带上全是血,她肚子和后背全是他的粉色指印,还有一道道黑泥巴和黑色血渍。他把她衬衫整理好,温柔地将她放平,抚摸她的脸——还很温暖,但双眼紧闭。她胸膛微微起伏,白气在嘴旁缭绕。

“得拿条毯子。”他说着在包裹里翻找,拽出毯子,扫开火堆旁的杂物,抖开毯子盖在她身上。“暖和点了,呃?暖和又舒服。”他把毯边压紧,以防她受凉,又把她的脚塞进毯子。“别着凉啊。”

“狗子。”

三树弯下腰,在她胸前仔细听了听,然后直起身,缓缓摇头。“她没了。”

“啥?”

周围点点斑白。又下雪了。

***

“保德尔在搞什么?”伯尔元帅盯着山谷大喊,拳头暴躁地握紧又松开,“我说等到两军交战,不是我军崩盘时出来卖乖!”

威斯特无法回答。确实,保德尔哪儿去了?雪越下越大,雪花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战场上拉起一道灰色帘幕,一切都变得飘渺。朦胧空旷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传令官像小墨点在战线后的白色雪地上飞速穿梭,带回求援急告。伤员不断撤下,他们在担架上断断续续地呻吟,在车上喘息,或是安静地拖着身子步行,指挥部前留下一路血迹。

大雪纷飞,但仍能看出克罗伊陷入苦战。精心布置的阵形其中央部位形成了一个危险的突出部,被打乱的各单位就地与敌人混战。威斯特已不记得克罗伊将军派出多少参谋来指挥部求援,或请求撤退。他们得到的是一样的回答:坚守阵地,等待时机。与此同时,保德尔将军那边还是一片不祥的宁静。

“他到底哪儿去了?”伯尔元帅跺着脚走回帐篷,在新雪上留下深深的黑色足印。“你!”他冲一名传令官喊道,不耐烦地招手。威斯特随伯尔元帅进帐,保持着尊敬的距离,加兰霍跟在最后。

伯尔元帅在木桌旁弯下腰,猛地从墨水瓶里抽出笔,墨点溅了一桌。“去林子里找保德尔将军!看看他在搞什么,然后立即回来报告!”

“遵命,长官!”传令官大声答道,全神贯注等待后续命令。

伯尔在纸上龙飞凤舞。“告诉他,我命他立刻进攻,立刻!”他恼火地翻动手腕,签下名字,一把将文件甩给传令官。

“是,长官!”年轻传令官大步走出帅帐。

伯尔转向地图,猛打个激灵,一手抓胡须,一手捂肚子。“保德尔到底哪儿去了?”

“长官,有没可能他也遭遇攻击——”

伯尔打个嗝,一咧嘴又打一个。他一拳捶在桌上,震得墨水瓶直晃。“杀千刀的消化不良!”他用粗手指戳地图,“保德尔再不出击,我们就得派预备队。威斯特,听到没?派出骑兵。”

“是,长官,遵命。”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元帅皱眉干咽了一口,威斯特看到他脸色突然刷白。“不许……不许……”元帅眨着眼,轻轻摇晃。

“长官,你——”

“哇啊啊啊!”伯尔元帅猛然倒向前,朝桌上吐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喷溅的呕吐物把地图染成鲜红。威斯特僵立原地,慢慢张大了嘴。伯尔元帅打个嗝,捶打前面的桌子,身体摇晃,接着弯腰又吐。“哇啊啊啊!”他身子歪斜,红色血丝挂在唇上,苍白的脸双眼凸出,一声窒息的呻吟后向后倒下,还带掉一张血淋淋的图纸。

威斯特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前扶住快摔倒的元帅。他扶着元帅无力的身躯,费力地穿过帐篷。

“见鬼!”加兰霍喘不过气。

“妈的,帮把手!”威斯特嚷道,大块头赶紧过来,拽住伯尔另一条胳膊,两人半拖半拽把元帅弄上床。威斯特解掉元帅制服第一颗扣子,松开衣领。“胃里的毛病,”威斯特咬牙轻声说,“他都抱怨好几周了……”

“我去找医生!”加兰霍慌慌张张尖声说,他呼地起身,却被威斯特抓住胳膊。“不。”

大块头诧异地回头。“什么?”

“大家知道他病了会乱套。保德尔和克罗伊会自行其是,军队将四分五裂。不,战斗结束前,不能走漏风声。”

“可——”

威斯特起身,一只手搭在加兰霍肩上,直视对方的眼睛。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不能成为另一场灾难的旁观者。“听着,我们必须执行原计划。必须。”

“什么?”加兰霍狂乱地环视帐篷,“我们?”

“必须如此。”

“但元帅命悬一线!”

“门外的几万人也命悬一线!”威斯特吼道,“你听他说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加兰霍的脸变得跟伯尔一样苍白。“我觉得他的意思不是——”

“别忘了你欠我的情。”威斯特倾身靠近,“要不是我,你本该成为卡曼纳河边腐烂的尸体。”他不想威胁,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们可以互相谅解吗,上尉?”

加兰霍吞口口水:“是,长官,我想可以。”

“很好。你来照顾伯尔元帅,我去外面看看。”威斯特起身走向帐门。

“如果他——”

“你随便!”没等他说完,威斯特就回头打断。没时间操心个人健康。他钻进外面的冷气中,二十多名军官和守卫分散在帅帐前,用望远镜观望下方的白色山谷,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派克军士!”威斯特示意罪犯,后者顶着雪大步走来,“守在这里,明白?”

“明白,长官。”

“你守在这里,除我和加兰霍,禁止任何人出入。任何人。”他压低声音,“无论发生什么。”

派克点头,烧融的粉脸上眼睛闪闪发光。“明白。”派克站到帐门边,大拇指似是漫不经心地搭上剑带。

没多久,一匹马冲上斜坡,直冲到指挥部,鼻孔不停喷气。骑手翻身下马,几跨步来到威斯特面前,想要进帐。

“保德尔将军急报伯尔元帅!”这人边喊边跑,威斯特岿然不动。

“伯尔元帅正忙,你可以向我报告。”

“将军特别嘱咐——”

“向我报告,上尉!”

来人眨眨眼。“保德尔将军的师正在交战,长官,在树林里。”

“交战?”

“陷入苦战。敌人朝我部左翼发起多轮疯狂进攻,我们自顾不暇。保德尔将军请求撤退后重新整队,长官,我们偏离了原定位置!”

威斯特吞口口水。计划出了岔子,很可能全盘皆输。“撤退?不!绝不!一旦撤退,克罗伊将军就得孤军奋战。保德尔将军必须坚守阵地,一有可能还要发动反击。告诉他,任何情况下都不准撤!每个人都要坚守阵地!”

“可是,长官,我需要——”

“快去!”威斯特吼道,“立刻!”

来人敬个礼,慌忙上马出发,同时又有人骑上斜坡,在帅帐不远处勒马停下。威斯特暗自咒骂。芬宁格上校,克罗伊的参谋长。他可没这么好打发。

“威斯特上校。”对方边下马边飞速地说,“我部全线陷入苦战,现在右翼又出现敌骑!敌人朝一个征兵团发起冲锋!”他走向帅帐,边走边摘手套。“没有支援他们撑不了多久,而一旦他们溃败,我部侧翼岌岌可危!一切就完了!该死的保德尔在哪里?”

威斯特徒劳地想拖住芬宁格。“保德尔将军也遭到攻击。我会立刻安排预备队增援你部——”

“还不够。”芬宁格咆哮着推开威斯特,大步走向帅帐,“我要见布——”

派克抢到他面前,手按剑柄。“元帅……正忙,”他低声说,烧融的脸双眼突出,极为骇人,连威斯特都有点紧张。紧张的沉默中,参谋长和面目狰狞的罪犯对视。

芬宁格犹豫地后退一步,眨眨眼,紧张地舔嘴唇。“正忙。明白。好吧。”他又退开一步,“你会立刻安排预备队?”

“立刻。”

“那好,那好……我会告诉克罗伊将军坚守阵地。”芬宁格一只脚踩上马镫。“但这不合规矩,”他皱眉看看帐篷,看看派克,最后看看威斯特,“完全不合规矩。”他脚踢马腹,冲回山谷。威斯特看着芬宁格离去,心想对方根本不知道有多不合规矩。威斯特转向一名传令官。

“伯尔元帅下令预备队增援右翼,向贝斯奥德的骑兵发起反冲锋,将之击退。侧翼崩溃将是灾难,明白?”

“我要得到元帅的手令——”

“没时间写了!”威斯特吼道,“快去完成军人的职责!”

传令官顺从地匆忙奔下斜坡,跑向雪地里等待的两个骑兵团。威斯特看着他,手指不安地绞动。骑兵们开始上马,做好冲锋准备。威斯特咬着嘴唇转过身,只见伯尔元帅身边的军官和守卫都看着他,有的略带好奇,有的直接露出怀疑。

他边往回走,边冲其中两三人点头,想让他们觉得一切都是依命而行。不知何时会有人拒绝接受他的命令,何时会有人强闯元帅帐篷,何时会有人发现伯尔元帅奄奄一息,实情还被隐瞒很久。不知事态会不会在战线崩溃、指挥部被血洗前爆发。在那之后,其实都无所谓了。

派克看着他,表情应该在笑。威斯特想还以笑容,但完全笑不出。

***

狗子气喘吁吁地坐着,背靠树干,弓松垮垮握在手里,一把剑插在脚边潮湿的泥土中。这是他从某个战死的亲锐那拿来用的,他预感到今天结束之前,这把剑会派上大用场。他浑身是血——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既有凯茜的血、扁头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没必要擦,很快会沾上更多。

山卡冲上山三次,被他们击退三次,每一次攻势都更猛烈。狗子不知第四次还能不能顶住,但它们肯定会再冲上来,这毋庸置疑。他唯一关心的是扁头进攻的数量和时间。

林子里传来联合王国伤员的惨叫和哀嚎。伤员太多。上一次战斗,一名亲锐失去手掌——失去或许不贴切,是被斧子齐腕砍断。刚开始那人尖叫不已,现在已安静下来,只是轻柔而规律地呼吸。断臂用破布和皮带绑住,那人盯着伤口,挂着伤员特有的表情——泛白的眼球大睁,好像没法理解看到的东西,好像惊讶无比。

狗子缓缓探出头,从树干上向外观察。他发现扁头就坐在下面林子的阴影里,等待。这让他很不舒服。山卡只要没死光、逃光,就会不停涌上来。

“它们在等什么?”他嘶喊,“妈的,扁头几时学会等了?”

“学会为贝斯奥德打仗的时候?”大巴擦拭长剑,瓮瓮地说,“世道变了,越变越糟。”

“哪有往好处变的?”黑旋风在下面叫道。

狗子皱眉。他闻到新味道,潮湿的味道。下面的树林变白了,更白了。“那是啥?雾?”

“雾?这么高的地方?”黑旋风的笑声像聒噪的乌鸦,“这种时候?哈哈?等等……”大家都看见了——带状白云贴着潮湿坡地。狗子咽口口水,嘴巴发干,突然心慌意乱,这不只是因为下面等待的山卡。另有原因。雾爬上树林,漫过树干,在他们眼前拉出一道白幕。扁头开始行动,一片灰蒙中,它们的身形隐约可见。

“见鬼,”他听到黑旋风说,“这不正常。”

“稳住,伙计们!”三树镇定地叫喊,“都稳住!”这声音让狗子安了下心,却没持续多久。他前后摇晃,几乎要吐。

“不,不。”摆子低声说,眼睛四下打量,似要夺路而逃。狗子胳膊上汗毛倒竖,皮肤刺痛,喉咙发紧。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这恐惧随雾气漫上山坡,穿过树林,在林间环绕,甚至占据了他们藏身的树干。

“是他。”摆子眼睛睁得和鞋底一般大,他伏平身子,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发现,“是他!”

“谁?”狗子沉声问。

摆子只管摇头,紧紧趴在冰冷地面。狗子有同样的强烈冲动,却强迫自己站着,强迫自己看向树干后。一个有外号的,怎能像怕黑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他要勇敢面对。

他大错特错。

雾中现出一个人影,又高又壮,显然不是山卡,魁梧身形堪比巴图鲁。甚至比巴图鲁还高大。一个巨人。狗子揉着干涩的眼睛,觉得这定是光影的错觉。不。人影越走越近,他看得更清楚、更清楚……越清楚就越心惊肉跳。

狗子踏遍整个北方,但从没见过如此怪异不自然的东西。一半身体裹着黑板甲——一团镶有铁钉,用无数螺丝拧紧,经过千锤百炼,留下累累伤痕的扭曲金属;另一半近乎全裸,只有缚住板甲的皮带和扣子。巨人赤脚赤膊,裸露胸膛,浑身上下突起一块块丑陋肌肉。他戴着黑铁面具,面具上划痕密布。

他穿破迷雾,越走越近,皮肤上绘满图案,全是细小的蓝色字体,每寸裸露的皮肤都有。他没拿武器,却丝毫不减威风——甚至因此气势更盛,显示出即便上战场,也不屑于操家伙。

“他奶奶的死者在上。”狗子惊惧得张大嘴巴。

“稳住,伙计们,”三树吼道,“稳住。”老汉的声音让狗子没有不顾一切拔腿就跑。

“是他!”一名亲锐娘们儿似的尖叫,“恐刹!”

“闭上鸟嘴!”摆子说,“大家都知道!”

“放箭!”三树大喊。

瞄准巨人时,狗子手不住发抖,隔这么远他还是怕。他勉强拉弓放箭,箭在盔甲上弹开,毫无威胁地落进树林。寡言准头更好,他利落地射中巨人身侧,箭深深插入彩绘身躯。巨人浑不在意。亲锐们射出更多箭矢,一支扎进他肩膀,另一支穿透了他粗壮的小腿。巨人一声不吭,越走越近,仿若巍峨的高山,浓雾、扁头和恐惧随他漫山遍野涌来。

“操。”寡言嘀咕。

“恶魔!”一名亲锐尖叫,“地狱里的恶魔!”狗子也这么想。在弥漫的恐惧中,人们开始动摇,他自己也无意识中向后退去。

“听着!”三树怒吼,他的声音厚重沉稳,仿佛全无畏惧。“我数到三!数到三,我们冲出去!”

狗子盯着三树,觉得这是胡闹,在这里至少有树干藏身。他听到几名亲锐低声念叨,无疑也是同样想法。他们不想冲下山,冲到一大群山卡当中,还要对付一个非人的巨人。

“你确定?”狗子嘶声问。

三树看都没看他。“怕才要冲!热血上头就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占有地利,不能坐以待毙!”

“你确定?”

“要冲了。”三树扭头就走。

“要冲了。”黑旋风大吼一声,怒视众人,唬得大家不敢后退。

“数到三!”霹雳头话音隆隆。

“嗯,”寡言说。狗子吞口口水,还是不确定该不该冲。三树朝树干后看去,双唇紧抿成一线,盯着雾气中的形影,尤其是那巨人。他伸手向后一压,示意众人等待。等待合适的距离与时机。

“数到三冲?”摆子轻声问,“还是三之后冲?”

狗子摇头。“都行,只管冲。”他觉得双脚像两块巨石。

“一!”

一了?狗子回头看向熄灭的火堆,凯茜的尸体瘫在毯子下。这本该让他愤怒,却只让他更怕了。他不想像她一样死掉。他咽口口水,扭头紧握住匕首和从死人那取来的长剑。钢铁不会怕,这两把好家什做好了饮血的准备。他希望自己也多少有所准备,但他参加过无数血战,知道没人能真正准备好。无须准备,只管冲。

“二!”

快了。他瞪大眼睛,鼻孔吸着冰冷空气,皮肤冻得发疼。他闻到人味和浓烈的松树味,闻到山卡的气息和潮湿雾气。他听到身后急促的呼吸、下方缓慢的脚步、两侧的呐喊和自己血液的流动。一切纤毫毕现,缓慢得如同掉进蜂蜜。周围人动了起来,面无表情,目光坚定,改变姿势,对抗迷雾与恐惧,最后蓄势待发。要冲了,他毫不怀疑,他们都要冲了。双腿肌肉绷紧,推着他起身。

“三!”

三树当先翻过树干,狗子紧随其后,其他人蜂拥而上,天地间霎时被他们的呼喊、愤怒和恐惧占满。狗子尖叫着狂奔,踏着摇撼骨头的沉重脚步,粗浑呼吸裹着飒飒风声,黑色的树和白色的天搅成一团。浓雾加速涌来,雾中黑影蓄势待发。

他高声咆哮,挥剑砍向路过的黑影。长剑砍出深深的口子,将敌人掀飞,也带得狗子转了半圈。他继续向前冲,往山下跑,左劈右砍,大喊大叫。长剑砍中一只山卡,断其小腿,狗子由于惯性滑下山坡,滑进一摊泥巴,赶紧挣扎起身。四周的战斗声已混成一片:人类的叫喊、咒骂,山卡的号叫,铁器的撞击,还有刀剑劈砍肉体。

他在林中穿行,警惕地盯着四周,不知何时遇到下一个扁头,不知会不会突然被长矛捅进后背。前方有个模糊人影,他立马跃去,尽全力大吼一声。浓雾仿佛一下子散开,他猛地刹住脚,吼声被吓得憋回喉咙,慌乱后退时差点绊倒。

恐刹离狗子不到五跨,看上去远比之前恐怖、高大,符文遍布的身躯扎满箭杆。一个亲锐被他抓住脖子,举在身前,无助地踢打挣扎。恐刹绘满符文的前臂肌肉扭曲、蠕动,硕大的手指收紧,亲锐眼睛暴出,嘴巴大张,却发不了声。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后,巨人甩破布般甩开尸体,尸体在泥泞的雪地里滚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脑袋一歪停下。

恐刹站定身形,雾在周身流转,他透过黑面具俯视狗子。狗子迎上他的目光,自觉随时可能尿裤子。

但该做的还得做。罗根常说,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狗子张嘴尽全力尖叫,挥舞借来的长剑,向前冲去。

巨人抬起覆满铁甲的硕大手臂,挡住长剑。金属撞击震得狗子牙齿打战,长剑打着旋儿脱手飞出,但狗子已抽出匕首,沿巨人手臂下方狠狠刺入那彩绘身躯。

“哈!”狗子大喊,但高兴没持续多久。恐刹另一条硕大手臂从迷雾中挥出,照他胸膛反手一击,他闷哼着飞了出去。天旋地转,上下左右全是树。狗子仰面摔倒,瘫在泥里,喘口气都困难,别提翻身。两肋阵阵剧痛,有如大石头压在胸口。

他双手抓着泥巴,勉强抬头,连呻吟的气力都没了。恐刹不慌不忙地走来,伸手拔出身侧的匕首。在他硕大的指头间,匕首就像个玩具,像根牙签。他随手将它扔进树林,洒出一长串血点。他抬起盔甲包裹的那只脚,准备像踩砧板上的坚果一样踩碎狗子的脑袋。狗子只能无助地躺在那里,在剧痛和恐惧中看着巨大阴影扑面而来。

“狗杂种!”三树飞身跳出树林,以盾护体,猛撞在巨人裹着盔甲的臀部,将其撞开。巨大的金属靴“吧唧”一声踏在狗子脸旁的地里,溅了他一脸泥。老汉刻不容缓,趁恐刹身形不稳,咆哮咒骂着砍向他没盔甲保护的一侧。狗子喘着粗气扭身,想起来帮忙却顶多只能靠树坐着。

巨人挥出钢甲铁拳,势道可立毙马匹,三树闪身避开,在盾牌掩护下长剑顺势上挑,扫过恐刹的面具,留下一道极大的凹痕。恐刹被打得大脑袋朝后仰,脚步蹒跚,嘴唇喷出鲜血,老汉不待巨人喘息,照胸口又一记猛烈横砍,黑铁甲上带出一串火花,旁边赤裸的蓝皮肤被深深割开。这无疑是致命一击,但飞舞的剑刃上只有几滴血点,恐刹的身躯完全没留下伤口。

现在巨人稳住了身形,发出惊天怒吼,震得狗子瑟瑟发抖。他一只巨足踏后,举起魁梧的手臂,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三树的盾牌。拳头砸下一大块木板,碎片纷飞,然后威力不减地砸进老汉的肩膀。老战士呻吟着被仰面掀飞,摔倒在地。恐刹也不容对手喘息,高举硕大的蓝拳头上前,但三树在地上一声狂啸,挺起长剑整个刺入恐刹绘满符文的大腿,没至剑柄。

狗子眼看沾满鲜血的长剑从大腿后刺出,却对恐刹没有影响。硕大的蓝拳头捶在三树肋骨上,发出如枯枝折断的声音。

狗子惨叫一声,拼命抓挠泥土,胸膛火辣辣地疼,但他根本起不来,只能眼睁睁当个看客。恐刹举起另一边黑铁包裹的拳头,动作慢而审慎,举在空中瞄准,最后呼啸着砸进三树另一侧身体,将呻吟的老汉捶进泥里。巨臂抬起时,蓝色指节沾满鲜血。

浓雾中闪出一道黑线,直刺进恐刹腋下,把他掀翻。摆子的长矛。摆子疯狂地边刺边吼,逼得巨人滚了一圈,但恐刹随即翻身爬起,向后半步假装要退,巨蟒般的手臂却突然出击,拍苍蝇一样拍飞摆子。摆子尖叫、踢打着消失在雾中。

巨人刚要追击,却听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大巴的长剑倏地砍在铁甲肩头,震得巨人单膝跪地。黑旋风也冲出迷雾,砍下巨人大腿后侧一大块肉。摆子又回来了,继续疯狂地边刺边吼。他们三人将巨人围在当中。

不管恐刹多么高大魁梧,这下也该死了。三树、摆子和黑旋风给他的伤,教他没道理不入土。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身上插着六支箭和三树的长剑,铁面具后的怒吼令狗子浑身战栗。摆子一屁股坐地,面无人色。巴图鲁目瞪口呆,长剑脱手。连黑旋风都退开一步。

恐刹弯腰拔出三树留在他腿上的长剑,将血淋淋的剑扔到脚边污泥里。剑没留下伤痕,半点没有。然后他转身一跃,消失在迷雾中,雾气在他身后合拢。狗子听到他冲过树林的声音,感到前所未有的庆幸。

“追!”黑旋风大叫着要往斜坡下跑,却被巴图鲁伸出大手拦住。

“你不能去。山下不知有多少山卡,我们下回再杀他。”

“让开,大个!”

“不。”

狗子奋力往坡上爬,胸膛的疼痛让他不住打战,但他顾不上。迷雾散去,留下清冷空气。寡言从另一边走来,箭还搭在弦上。泥雪交杂的地上躺着许多尸体,大部分是山卡,也有一些亲锐。

他仿佛花了一世纪才爬到三树身旁。老汉仰面躺在泥里,一条摊开的手臂还绑着破碎的盾牌,他鼻孔浅浅地吸气,嘴里吐出血沫,看到爬向自己的狗子,便伸手抓住狗子的衬衫,将狗子的耳朵贴近自己沾满血沫的咬紧的牙。他嘶声道:

“听着,狗子!听着!”

“啥,头儿?”狗子哑着嗓子,胸口疼得几乎发不出声。他等着,听着,却什么也没听见。三树睁大眼睛,盯着树枝。一滴水从枝头滴落,滴在脸庞,钻进他血淋淋的胡须。他断气了。

“入土了。”寡言道,颓然的面孔如一张老蛛网。

***

威斯特咬着指甲,眼看克罗伊将军及其参谋团沿路打马上坡,个个黑衣黑马,严肃得像要参加葬礼。雪停了,天仍黑得吓人,像晚上。冰冷的风吹过指挥部,吹得帅帐噼啪响,威斯特假传命令统帅全军的时间到头了。

他突然有种强烈冲动,恨不得转身就逃。这想法太荒唐,很快他又产生了另一个滑稽点子,那就是放声大笑。幸好他还能自控,至少没笑出声。眼下一点也不好笑,马蹄声渐近,他又开始考虑要不要逃。

克罗伊猛然勒缰,翻下黑马,理理制服,调整剑带,然后一个急转身朝帐篷而来。威斯特拦住他,抢先发言来争取一点时间:“克罗伊将军,您打得漂亮,你部真是不屈不挠!”

“这是当然,威斯特上校。”克罗伊嘲讽地念出他的名字,好像这是不折不扣的笑话。他的参谋团在他身后站成一个半圆,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能否告知我军处境?”

“我军处境?”将军咆哮起来,“处境就是北方人被打退了,但阵脚未乱。我部给敌人造成了相当损失,但各单位筋疲力尽,无力追击。拜保德尔的怯懦所赐,敌人退过了渡口!我要他身败名裂!我要他以叛国罪被绞死!我以我的荣誉发誓,决不放过他!”他环视指挥部,他的参谋团愤怒地窃窃私语。“伯尔元帅呢?我要见伯尔元帅!”

“没问题,给我……”威斯特话没说完就被飞驰的马蹄打断,第二群骑手围住了元帅帐篷另一侧。这当然是保德尔将军及其庞大的参谋团,还带来一辆货车,人和马顿时堵死了狭窄的小路。保德尔飞身下马,大步踏过泥地。他头发凌乱,下颌绷紧,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身着深红制服的参谋们紧随其后,刀剑铿锵,金穗带飞舞,脸色通红。

“保德尔!”克罗伊怒道,“你还有脸见我!脸皮太厚!你只有这点能耐?”

“你竟敢这么说!”保德尔大叫大嚷,“道歉!我要你马上道歉!”

“道歉?我道歉?哈!好不要脸!原计划你从左翼进攻!结果我们孤军奋战了两小时!”

“将近三小时,长官。”某位克罗伊的参谋插了一句。

“三小时,混蛋!你不是怯懦是什么?”

“怯懦?”保德尔尖叫,他的参谋团里甚至有人握起武器。“你必须立刻道歉!我部一直在承受猛烈的侧翼攻击!我甚至得亲自步行冲杀!”他把脸往前一凑,戴手套的手指着脸上伤口,“仗是我们打的!我部赢得了今天的胜利!”

“鬼扯,保德尔,你什么也没干!胜利属于我的人!猛烈攻击?哪来的攻击?林子里的野兽?”

“啊哈!还真是!给他看!”

一名参谋扯开盖住货车的油布,乍眼看去,车上装了堆血淋淋的破布。参谋皱鼻一推,那东西滚到地上,仰面朝天,鼓出的黑眼睛盯着天空,丑陋的大下巴张开,露出满口锋利的长牙。它棕色偏灰的皮肤极为粗糙,生满茧子,粗短的鼻子歪歪扭扭。它脑袋扁平,没有毛发,眉骨高耸,小额头却向后缩。它一条胳膊短而壮,另一条则要长些,微微弯曲,两条胳膊末端都生着爪子一样的手。这生物如此扭曲、野蛮、原始,教威斯特目瞪口呆,缓不过劲儿来。

这显然不是人类。

“看!”保德尔得意扬扬地尖声道,“还敢说我的人什么也没干?这……这玩意儿有好几百!不,是好几千!打起来像疯子!然而我部坚守阵地,这是你们莫大的荣幸!我要求!”他走向前,“我要求!”他声音越来越高,“我要求!”他大叫,脸憋成紫色,“你道歉!”

克罗伊的眼神混合着疑惑、愤怒和挫败。他抿起双唇,咬紧牙关,握住拳头,他的字典里显然没有应对目前这种情形的条目,于是他转向威斯特。

“我要见伯尔元帅!”他吼道。

“我也要见!”保德尔尖声嘶喊,不甘示弱。

“元帅大人他……”威斯特双唇无声地动了动,脑海一片空白,想到的所有花招、伪装和欺骗一下子统统消失不见。“他……”没退路了,完了,他会成为流放犯。

“他——”

“我在这里。”

威斯特惊异万分地看见伯尔出现在帅帐门口,但即便光线不好,也能明显看出他身染沉病。元帅面如死灰,前额汗水密布,双眼深陷,眼圈乌黑。他嘴唇颤抖,腿脚不稳,扶着身旁帐篷柱强撑。威斯特看到他制服前襟有片黑色污渍,很可能是血。

“抱歉,我在……战斗中有些不适,”他咳起来,“可能吃坏了肚子。”他握帐篷柱的手在抖,加兰霍站在后面,准备在他倒下时扶住,但凭借超人的毅力,元帅硬是站着。威斯特紧张地看向两位怒火中烧的将军,生怕他们看穿元帅半死不活的真相,但将军们急着申辩,无暇留意其他。

“元帅阁下,我要对保德尔将军提出抗议——”

“长官,我要求克罗伊将军道歉——”

威斯特突然意识到,最好的防御是进攻。“按传统!”他以最大音量打断两人,“首先表示对司令官的祝贺!”他刻意缓缓鼓掌,派克和加兰霍毫不犹豫地加入。保德尔和克罗伊互相冷冷看了一眼,也鼓起掌。

“请容我首先——”

“我头一个祝贺您,元帅阁下!”

两人的参谋团跟着加入,然后是帅帐周围其他人,再然后是更外围的人,很快,欢呼声蔓延到整个山谷。

“为伯尔元帅欢呼!”

“元帅万岁!”

“为胜利!”

伯尔抽搐、颤抖,一手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威斯特偷偷后退,逃离关注,逃离荣耀,他对这些毫无兴趣。差一点,他知道,就差一点。他双手颤抖,嘴里泛酸,视线模糊。他还能听见克罗伊和保德尔的声音,他们又吵起来,活像一对势不两立的愤怒的鸭子。

“必须马上进攻杜别克要塞,趁敌人立足未稳发动雷霆一击——”

“呸!愚蠢!要塞异常坚固,应该包围,准备长期——”

“胡说!我部明日就能拿下它!”

“鬼扯!我们要挖掘战壕!围城战是我的拿手好戏!”

没完没了。威斯特用指头堵住耳朵,想挡住这些声音。他跌跌撞撞走过凌乱泥地,爬上一块凸起的岩石,靠着岩石缓缓下滑,直滑进雪地。他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小时候,每当父亲发怒,他就会这样。

山各越来越黑,影影绰绰的人在战场上挖掘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