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鵺

我做了个梦。

我回到了小学,穿着绿色的校服,草绿色的,如果站在草丛里,就会和植物连成一体。领子是圆的,白底小绿波点,领口上的边向上卷曲。

而我一直低着头,几乎要把头塞进书桌台板里。

我在那里看见了我在家附近的小书店里借的漫画,CLAMP的《圣传》,封皮被撕掉了,上面布满了脚印,扉页有刀片划过的痕迹,边缘还被墨水浸染过,黑成了一片。我想我肯定是要赔钱了,不知道会不会被爸妈痛殴一顿。

最难受的是,有人在我耳边喊我丑八怪,是小男孩的声音,我不服气,很想说自己明明美若天仙来着。

我没有抬头,换句话说是我抬不了头,因为有人压着我的脑袋不让我把头抬起来。我听到头顶上方有洒落东西的声音,是有人拿着垃圾桶往我头上倒东西,紧接着,无数的纸巾、纸屑和粉笔灰在我视线的两侧落下,像是忽然下了雪。

那个时候,我好像哭了。

我还穿着草绿色的校服长裤,一旦沾上眼泪就会迅速化开,变成深色的斑点,有些像尿裤子,总之非常非常的难堪。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在候机室,睡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拿着一张登机牌。

我是妖怪鉴定科的一名科员,主要职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鉴定妖怪。我隶属民政局,但国安十八局的领导也能分管我,反正就是领导特多。目前我的直属领导是张处长,一个接近退休的老人,午睡的时候会打鼾,震耳欲聋,即使办公室的门锁紧了也能听到,被大家封作“鼾王之王”。

上周他让我出个公差,是西安,有道是“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历史古都,风景旖旎,适合度假。

我好久没有去过那么正常的地方了,立即喜不自胜,握住领导的手说:“我一定光荣完成任务,再苦再累也不怕,您说吧,让我去多久,就是驻扎在那儿也不要紧!”

张处长似笑非笑地说:“不用驻扎,就一天的事儿。”

我站直了身体说:“领导,我热爱我的工作,为了更好地完成使命,我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哪怕是私人时间也成!”

张处长将一个密封的信封交到我手里:“小壹真是不错的同志……那你多去几天吧。”末了,他添上一句,“工资照扣,机票自理。”

我退缩了:“一切按照组织的安排,组织让我往东我绝不向西。”

他笑得和蔼可亲:“下周一去,下周二回,下周三记得回来上班,我会看考勤记录的。”

这次出差非常自在,没有领导盯我,也没有讨厌的人跟着,全程就我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飞机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登机,我记得自己上了厕所,还想去买一杯咖啡来着,结果就突然睡着了。没道理啊,我昨晚可是六点就睡了,一心想养精蓄锐,睡前还下载了旅游路线在手机里,就等着把事情了结后痛痛快快出去玩一圈。

睡觉也就罢了,竟然还梦到了小学的事情,感觉像是心尖被戳了一下,腾然跃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多久开始登机,登机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和广播同时报出了航班开始登机的通知,我拿起旅行包走了过去。

总飞行时间大概是一小时四十分,我看了看时间还早,窗外的机翼轻轻摇晃,看起来很像是在玩平衡游戏,一瞬间我就觉得头开始发晕,那是一种不自然的晕眩,几乎让我联想到以前吃安眠药时的感觉,立刻不安得很。

我向空姐要了牙签,用力地戳了下自己的手心,钻心的疼痛却像隔着棉花,手都不像是自己的,我心想完蛋了,这么多年要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我知道我自己又做梦了,梦里又回到了小学。

依然是草绿色的校服,我站在讲台的边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面是齐刷刷的脑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空洞,巨大的恐慌笼罩着我,即使老师在场也不能让我缓解几分。

我看见前排的那个女生,一样的草绿色校服,她梳着几乎齐腰的双马尾,乌溜溜的长发顺着两旁的肩胛流泻下来,长相比电视里的小童星还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微微凹陷的酒窝。

但是只有我看见,她身后那道半透明的身体,如同花瓣一样打开的白色翅膀间不断落下闪着奇怪光泽的粉末。

她的笑容让我崩溃,我哑着嗓子仰头对老师说:“我没有撒谎。”

老师的反应却让我更加失望,她说:“壹七七,你是不是动画片看多了?”

我绝望了,血液一下往大脑涌过去,头痛欲裂,我听见自己用全身的力气高喝道:“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她真的是妖怪!!!”

我是被漂亮的空姐叫醒的,她给我送飞机餐,还问我要喝什么饮料,尽管东航的飞机餐一向难吃到让人怀疑厨师是不是来自黑暗料理界的地步,但我还是很感谢她中止了我的噩梦,我热情洋溢地跟空姐说:“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谢谢,来个五杯。”

我在空姐和其他乘客异样的目光中喝下了所有的咖啡,顿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尽管代价是后来的一个小时里我连去了三次厕所。

下了飞机,我打电话给林志生,问他,她是不是在西安。

他只给了我四个字:“自求多福。”

我口里说的“她”是一只妖怪,学名是白鵺,姓名是白婷婷,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只妖怪,也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只妖怪。

虽然我出生在天师家族,但小时候根本不知道有妖怪的存在,族规要求所有父母在孩子成年礼之后才加以告知。后来几年天师的血脉稀薄,人数越来越少,也有从小就教习的例子,都是视情况而定的。而我父母选择了对我隐瞒与妖怪有关的一切事情,所以我就是对妖怪一无所知的普通小孩。还因为父母总是行色匆匆早出晚归又说不清楚自己的职业,一度以为他们从事的是违法犯罪的工作而忧心忡忡,那时候我特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放在床头,把喜欢的玩具塞在里面,就是预备着随时跟他们跑路。

跑路的这一天终于在我要升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到来了,父母找我谈心,告诉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要搬到一个新的城市去住,那里是有名的大都会,五光十色,车水马龙。而我也必须要转学去那边的学校了,让我和相处了两年的同学们分开,爸爸说他觉得很遗憾。

我在心里认定他们绝对是东窗事发,要卷款逃跑,于是很懂事地点点头,说不要紧的,你们不要担心我,自己注意安全才比较重要。

当晚我还写了封特别诚恳满是拼音的信给我最好的玩伴,告诉她我因为许多不能说的家庭原因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情况不好,连夜逃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让她不要忘记我,我不在的日子里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和我讨厌的那个XXX做朋友,写完我还洒了几滴眼泪在上面,顿时觉得自己愁肠百结。

真不知道我那已经记不清名字的玩伴,要是多年后偶尔在箱底翻到这封信,重新阅读的时候究竟会是个什么心情。

综合以上那么多的因素,对妖怪一无所知而且始终在为家庭和自身未来杞人忧天的我,在转校的第一天,就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教室里有只大白鸟。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无论揉多少次眼睛,面前的景象都没有改变。

那是一个女生,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屏住了呼吸。她梳着几乎齐腰的双马尾,滑溜溜的长发顺着两旁的肩胛流泻下来,长相比电视里的小童星还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微微凹陷的酒窝。

但是她身上,还有一个如同幻象一样半透明的轮廓,那是一只巨大的几乎要撑破天花板的白鸟,额头上缀满了五色的花瓣,双足是金色的,鳞片熠熠生辉,还有如同花瓣一样打开的白色翅膀,翅膀间不断落下闪着奇妙光泽的粉末。

尽管美轮美奂,还是把我吓得够呛,自我介绍没有说完,我就“啊啊啊啊——”一路惨叫着从教室里逃了出去,老师在后面追我,不停地喊:“壹七七你怎么啦不要跑啊……”

……怎么能不跑啊!教室里有妖怪啊!你们都看不见吗?

我冷静下来之后,很认真地和老师说了这件事,还特别叮嘱让她小心地疏散其他同学,不要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位戴着发箍脸庞干净的女老师面露难色,现在想想,她那时的心情必定是万匹马儿过黄河,噼里啪啦的。面对无论如何都不肯回教室的我,她拨打了我父母的电话。

我父母那时候去了外地,要好久才回来,当然联系不上。

老师知道我经常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非常讶异,后来我还听到她和其他老师说我父母相当不负责任。我觉得她不理解我们家的情况,又觉得让她理解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妙,因为我父母从事的很可能是那种不能说的职业,全家很可能会因此锒铛入狱……

自觉懂事的我高高地昂着头,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什么都不说。

老师只好对我说,必须要回教室,这是学校的纪律,不遵守纪律就要处分。我又屈服了,从小我就是个容易屈服的人,说难听点叫见风使舵,所以长大了也格外适合混机关。

老师领着我回到教室,我的腿整个都是软的,她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了角落,我就数着那大白鸟背上的毛瑟瑟发抖,越害怕越是数,越数就越害怕,恶性循环,终于在语文课上又一次悲鸣着跑了出去。

我记得那时候同桌还问我为什么老是突然跑出去,我指着那个白鸟女生小声说:“那个怪物你们都看不到吗?说不定她会吃人的!”

同桌还相当义正言辞地指责我:“你不要说白婷婷的坏话,她人很好的,是大队长。”

原来这只妖怪已经收服了这个班上的所有人!

我无言以对,意识到可能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洞穿这妖怪的真面目。一想到自己肩负着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全班同学的生命安全,竟有一丝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我想我必须要向所有人证明白婷婷是个妖怪。

翌日我在首饰店里买了个十字架,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在排队做早操的时候拿十字架碰了白婷婷一下,白婷婷没有任何异状,还回过头对我友好地嫣然一笑。

我也试过泼水,或者大蒜,甚至是鸟食,但好像都没有让白婷婷露出任何破绽来,不禁让我生出无限挫败感。

饶是白婷婷再迟钝,应该也意识到了我的态度。

她在一天课后给我留了纸条,把我叫到了没什么人的操场。那时候已是秋日,积雨云离地平线越来越远,天空蔚蓝一片,有飞机带起的长长的云路,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特有的那种爽快的味道,操场上有初中部的学长在踢足球,但总是踢不进球门。

我看见白婷婷从教学楼走出来,左顾右盼了一下,揽了揽双马尾,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她的样子和秋日一样温暖,身上的白鸟猛地振翅,双眸泛起水波一样的光泽。

阳光下,她好看得让我没办法忽视她是个妖怪的事实。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吃了我,看着她越走越近,我又一次害怕了,转身仓皇逃跑。

后来,班上的气氛也变得凶险非常,或许是屡次对白婷婷的敌意和各种怪异的表现终于激怒了全班同学,我开始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

先是我的同桌在桌上划了三八线,一旦超过就瞪我,而且不再同我说话,最后甚至向老师申请换座位。

接下来,我开始找不到活动的同伴,一旦视线转向谁,对方就会快速地别过头去。

再后来,只要我走到教室的哪里,哪里就会非常安静,一旦走开,那里就会开始出现关于我的坏话。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白婷婷主使了这一切,但当时的我始终这么认为,并且对她产生了比之前更加强烈的敌意。

因为我比谁都坚信自己是正义的,而妖怪一定就是邪恶的,其他的同学不过是被假象蒙蔽了双眼,如果我能证实白婷婷是妖怪,那么一切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

年少的时候,总是会守着一些自认为正确的东西,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我坚信是自己用的方法不对,那时候我就喜欢看电视,在《宝莲灯》里看到过那种道士用的符纸,于是想在家里翻出点草纸之类的东西制作,结果我就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个隐秘的抽屉,从里面翻到一打扎得牢牢的金光闪闪的奇怪纸头。

我用马克笔随意鬼画符了一番,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趁着教室里没人,把这些符纸用胶水认认真真地贴在了白婷婷的座位和桌子上,一连贴了十几张,然后背着书包去买早饭了。

等我再次踏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因为有同学看到这个情景觉得非常可怕,报告了老师,老师也觉得不寒而栗,一直闹到了校长那里。

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白婷婷,她也恰好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或许更多的是无奈。

老师认定这件事是我做的,我也没有否认,大声地向全班解释白婷婷是妖怪,而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们。

三年级的孩子当然不可能会相信我,自然科学的课本里清清楚楚地写了“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这样的字句,就连老师也叫我不要胡说八道。

没有人相信我,一个都没有,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神经病。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有了名为“绝望”的情绪,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从这个时刻起,我心中那个无坚不摧的城墙已经开始崩塌了。

最后这件事还是惊动了我的父母,他们被喊到了老师办公室,我扑进我妈的怀里,哭着说教室里有妖怪,但没有人相信我,我从雾蒙蒙的视线范围里,看到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也就是这一天的夜里,父母与我促膝长谈,终于对我坦白了关于天师一族的一切。

原来世上真的有妖怪,而我之所以能看到妖怪,是因为继承了天师九姓之一中“壹”姓的法器——“眼”。

他们还说:“七七,别人看不到妖怪,也不知道妖怪的存在,你要懂得韬光养晦,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他们觉得白婷婷既然装成人类去上学,那性子断然是好的,妖怪既然有了善意,就不危险了,只要不去招惹,就不会攻击人类。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白婷婷一定有什么目的。

我在学校的日子变得异常难熬,因为被视作疯子,我时常会被欺负。男生往我头上倒垃圾,女生则把我锁在厕所,我的书包、课本和文具时常会出现在垃圾桶里,桌面上经常涂满侮辱性的话。

我是倔脾气,咬着牙忍下去,不告状,不求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正确的那一个。每次我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望着白婷婷。

她好几次像是想要和我说话,我都迅速地跑开了。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在恨白婷婷。

因为我是认真地想要贯彻自己所认为的正义。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开春,那是千禧年的前一年,也是妖怪浩劫之前的那一年,风平浪静,谁都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那样惨烈的战役。

一些国安部的高官会时常出现在我家中,而父母一律让我称他们叔叔或者伯伯。这个时候,父母总会叮嘱我在房里做作业,他们就锁了门去楼上。有时候,我也会不小心听到他们激动的声音,大部分是“妖怪”“平衡”“两界之门”之类的字眼。

有一次,当我知道其中一个伯伯是研究妖怪的大师时,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拉着那个中年秃顶的伯伯,跟他说我们班上就有一个妖怪。

伯伯很惊奇:“学校里也会有妖怪?”他还要我把白婷婷的样子画下来告诉他,我答应了。

我找了一节课在作业本上按照白婷婷的样子大致地画了一下特征,后来又把作业本交给了那个伯伯。

那时候,我的愿望仅仅是这个研究妖怪的大师去我们学校证明白婷婷真的是妖怪,而我没有撒谎,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几周后,那位大师真的出现在了我们学校里,但他的身后还有些其他的大人,他们把白婷婷从教室里带了出去。我叫了一声伯伯,站起来跟了出去,我看见白婷婷一直在挣扎,而那些大人用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把白婷婷捆了起来。

我茫然地看着伯伯,伯伯却对我笑着说谢谢我提供的消息,还说我将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天师。

动弹不得的白婷婷忽然死死地盯着我,惨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壹七七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办法忘记她凄厉如斯的嘶吼。

那天我一直趴在课桌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坐到夜幕低垂,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口,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拦住了我,我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因为他也是一个妖怪,他的本体好像是一棵树,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小同学,你有没有看见三年二班的白婷婷?”

我尖叫着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白婷婷,也没有见过那棵树,他们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老师解释说白婷婷是转学了,但只有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是我害了她。

我也向那位研究所的伯伯打听,还问他白婷婷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他却总说我还小,这种事不能告诉我。

再后来,我听说白婷婷是国内第一例学名为白鵺的妖怪,作为实验活体,在研究所里呆了足足五年。第六年,国内驯妖师的技术已然成型,她又被强制执行了鉴定手术,作为战力送上了战场。

而她的那份鉴定书是我写的。

那时候我读高中,因为壹姓全族只剩下我一个,而国内再没有其他可以看见妖怪的本体的人,所以从前我称呼叔叔的国安部高官找到了我,说是只要在那份鉴定书上写一下妖怪本体的样子就行了,不会影响我的学业和生活,国家还会每月给我一笔工资。

白婷婷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

那已经不是我六年前认识的美若天仙风华正茂的白婷婷了,她就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人类实体瘦骨嶙嶙,那头双马尾也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脑袋。而她的本体更是凄惨,原先闪闪发亮的白色羽毛全都失去了光泽,到处都是秃斑。

她一见我,双眸忽然睁大,一下子向我扑过来。边上的警卫反应奇快,立刻把她制伏住。

她瞠目欲裂,瞪着我嘶叫:“壹七七!你害我生不如死!我恨你!我恨你!”

我飞快地写完了鉴定书,然后抱着头逃跑了。

如果当时我知道那份鉴定书对白婷婷意味着什么,我是绝对不可能去写的,因为那对于一个妖怪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因为这件事,之后的我一直都很抵触这份工作,国安部的符部长找到我,叫我去他办公室里喝茶。

妈呀,我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级别的大官,脚都是软的,结果事实上,我们还真的只是喝茶,还吃了点心,是他前几天去厦门出差带回来的绿豆饼。

他还拿了好多瓜子问我吃不吃,吓得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一直等我不紧张了,符部长才问我:“我们也不是想给你压力,但是你知道的,如今天师的血脉这么单薄,而你又继承了‘眼’,无论如何都是要把你保护起来的。”

绿豆饼呛在喉咙里,咳了几下,他就站起来问我有没有事,还亲自给我添了茶水,令我好一阵惊慌。

“其实也不用瞒着你,自从千禧年那次事件后,国家是真的感恩你们,第二天就下发了一份绝密文件,五十年不降级的那种,将驱魔和天师一族的所有幸存者的安全级别都列在了最高,你们中的每一个都至少有四个我们的人日夜兼程地保护,如果有半点差池,我这个部长第一个下马。而且,整个国家机器都为你们开了特例通道,统战部、教育部、卫生部……所有专线都为你们运作起来,严格监控。一旦你们有任何入学或者就业的意向,我们都会在暗地里尽全力安排和调整;如果你们生病了,就算是在校医院或者街道里随便看看,也会由这个领域的医学专家在最快的时间内远程监听和指导。领导直接批示说,‘国家绝对不会忘记恩人,点滴之情,必当涌泉相报’。”

我哑然,忽然想起那时候中考明明差了三分,却还是莫名其妙收到了第一志愿名校的录取通知,说是名额有空缺,但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差了0.5分都没入,还以为是自己运气爆棚,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巧合。

符部长说:“你们天师一族对这个民族的贡献已经足够多了,照理说我们不该来打扰你,让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但现在的局势不同了,我真的没有那个自信光凭四个人就能护住你。你知道一个四级丙等的普通妖怪能在多长时间内要了你的性命吗?答案是1.35秒,这还只是级别非常低的妖怪。人类柔弱的身体根本无法与妖怪抗衡,而你是所有人类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妖怪本体的人,你觉得会有多少妖怪将矛头指向你?我们是有结界,但保不齐你会离开结界,又或者哪一天,我们领了妖怪证的妖怪忽然叛变了怎么办?”

我咽了口口水。

“但如果你成为我们的眼睛,在我这里工作,我就有办法保护你,隐藏你,让你始终在我们的庇佑下生活。而且你不会觉得有任何生活上的不便,我们的监控会很有分寸。其实这么多年,你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的四个人,不是吗?”

大学毕业以后,我成为了妖怪鉴定科的一名科员。

不是因为符部长承诺的安全,而是他说的一句话打动了我。

他说,请成为我们的力量,好吗?

我愿意和我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不一定都叫得出名字的兄弟姐妹一样,为这个国家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尽管我很渺小,但我守住的,是我们天师自古以来的一腔热血。

我性格散漫,迟到早退,总是胡作非为,也经常做些擦边的事情,还违反过纪律,但领导总是最大限度地容忍我,就如同一个憨厚的父亲宠溺调皮的小女儿一样。

符部长也骂过我,说我胆儿也太肥了,但那是因为我偷上战场。

他说他很怕我出事。

他还说,如果他有女儿,应该也和我一般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落寞,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娃儿,你受苦了,是不是特别想爸妈?

我的鼻子忽然就像海绵一样,急速酸胀起来。

我真的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我舍弃不了国仇家恨,也硬不下心肠对付妖怪,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像我一样两头摇摆,但我一直在试图找到自己人性的平衡点。

我只求问心无愧。

之前做的这两个关于往事的梦,是托梦,而托梦是白婷婷独一无二的“妖怪异禀”。

这么多年了,她就像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一直提醒着我自己曾经如何残忍地伤害过一个妖怪。我不敢去打听任何关于她的事情,因为每次想到都会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自己。

我一直隐隐觉得她一定会来复仇,而今天,她终于来了。

从机场出来之后,我才拆了张处长给我的加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叠起来的A4纸,上面印刷了一个地址,我撕开这张纸,纸的侧面粘着另外一个工资条大小的纸,这上面的才是真正的地址。

我是不太明白上头为什么老爱玩这套谍战一样的把戏,除了让我们手下的人有吐槽的谈资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因为打印这个地址的张处长他是个电脑小白,他的电脑可能是保存相当完整的木马病毒资源库,如果别人真的有心要窃取机密,那么张处长每一次打下的文件都像是在全世界巡回演出一样。

我把地址报给了出租车司机,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出人意料的是,这竟然是个豪宅。

之前张处长跟我说了情况,说这次出差,主要是因为这个妖怪架子大得很,非常愿意领妖怪证,但必须要有鉴定师亲自上门,不满意还要投诉。

我当场摔桌:“那是不是还要跟这货说‘满意不满意啊亲’啊!”

张处长对我微笑道:“壹同志啊,便民服务一直都是这几年我们在深入探索的事情,领导也高度重视这个项目,我觉得上门服务也是一种突破……而且我们这个月绩效工资也还没结算嘛你说对不对?”

姜还是老的辣,恩威并施,满口官话,我抿着嘴点头说:“领导您说得太好了,我要抄在笔记上好好领会。”

我还没有敲门,门已经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戴眼镜、一身黑衣的斯文男人,长了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我没戴眼镜,可以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妖怪本体。

竟然是扶桑树。《山海经》中记述为“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我很少看见树形的妖怪,但这株扶桑树身上竟开满五色花朵,一时令我有些错愕。

他自下往上打量我,唇形几乎不动:“你就是壹七七?”

“对。”我出示了证件,“我是来上门鉴定的。”

“进来吧。”扶桑妖给我让了一个位子。

我喝了一口扶桑泡的茶,说真的,我真的很担心他是不是拿自己的叶子在泡茶,那茶的味道十分诡异,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妈妈没有过水就直接煮的还带着血沫的猪脚汤。

其实从刚进门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这妖怪有些眼熟,但这几年我见过的妖怪近千,实在有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就是那个瞬间,我突然听到了声音,然后抬头,视线对上的,是忽然站在房间里的白婷婷。

她似乎又变回记忆中的那个白婷婷,依然是双马尾,长到脚踝的地方,面容姣好,美艳不可方物。本体也容光焕发,骄傲地昂着头。她就站在阳光下,穿着简单素色的连衣裙,却把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比了下去,在那里兀自发亮。

看到她这样好,我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壹七七,终于找到你了。”她朝我走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学里那个懦弱的自己,想要拔腿逃跑的冲动在心底滋生,我很没骨气地哭了,我说:“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听了这话的白婷婷却莞尔一笑:“你是在求饶吗?”

“是赎罪。”我站起来,跑到厨房,没有理会那扶桑妖,找到了架子上的菜刀,横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无论你想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有怨言,这是我欠你的。”

白婷婷逆光,身上像是镀了一圈光边,她问我:“这样就能赎罪吗?”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我看着她说,“这样吧,你让我把这次的活儿了结了,虽然不知道你和这扶桑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我肯定不会鉴定他的,然后我想逛一圈西安,我打小没有来过西安,想看看这座古都。等全部结束了,我就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里,我是说真的,虽然有人保护我,但我有办法引开他们。”

白婷婷笑着说:“我带你逛一逛吧。”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记得她的妖力一直在三级甲等以上,要杀我应该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即使有人在保护我,应该也敌不过妖怪的重击。当然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我,爆头?分尸?还是慢慢折磨?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我是她,大概会用尽十大酷刑。说不定白婷婷也是因为杀我的方式有太多选择,每种都想试一试,又怕我死得太快,所以才会悬而不决。

我一直不敢多说话,结果她就带我去看了西安的钟楼,听说那是明太祖朱元璋为了镇住关中翻身的蛟龙才建的。我说,应该不是蛟龙,真要是传说中的蛟龙,那必是极大的地震了,当然能引起那么大动静的应该是二级以上的大妖。

白婷婷笑而不语,又带我去吃当地小吃,沿着东大街一直走,我不明就里,一直被她拖曳着走,最后她居然走进了一个学校。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学校竟然没有人。再细看,这学校竟和我的小学一模一样。

我忽然明白了,或许她是想在同样的场景里把我干掉,这样一想,竟觉得轻松很多,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死法,但若是死在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妖怪手里,好像也不算很差。

白婷婷拉着我去了教室,我看见教室里所有的同学都在,讲台上的绿萝,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还有透过窗玻璃折射进来的阳光的角度……仿佛十几年的时光根本没有离去过。

我想回头问白婷婷是怎么回事,忽然见她面容枯槁,整个人扑了过来,双手变作利爪,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我惊醒过来,才发现刚才的种种都是一个梦。我依然坐在扶桑妖的家里,手中还捧着那杯味道诡异的茶,面前只有扶桑妖,没有白婷婷。

扶桑妖冷冷地看着我:“你出了很多汗,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我喘着气看他,终于想起来,原来他就是当年问我白婷婷下落的树形妖怪。

他忽然勾出一个冷笑:“没有谁会来找你寻仇,因为白婷婷已经死了很久了,大概也有五六年了吧。”

我呼吸一窒,手一松,杯子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扶桑妖给我说了一段往事。

白鵺是妖界的审判使,一向被视为圣洁的象征。

圣洁是一顶相当大的帽子,因为地位尊贵,又肩负审判的使命,所有白鵺都要经历一段异常痛苦的冥想期,不能飞行、不能动弹,为的是拥有至纯至真的心灵。

白鵺族的小公主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锁在两界之门的上方整整百年,她俯瞰着两界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一日复一日,妖怪和人类走了又来,她却只能看着。

渐渐地,她不再看妖界,视线只落在人间。

两界之门的边上长了一棵扶桑,见她这样,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小白鵺没想到竟会有妖怪来找自己搭话,眨巴着眼睛说:“我在看人。”

“人有什么好看的?”

“很好看。”小白鵺笑道,“人很有意思。”

人的确是很有意思的物种,他们年幼时有父母呵护,被悉心呵护长大,成人后又会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再次悉心培养后代……代代传承,生生不息,虽然只拥有过短的寿命,却不断重复着生命的传递。

小白鵺看痴了:“我若是也能做一回人,多好。”

扶桑就笑:“那你去人间不就得了。”

“我下不来。”小白鵺垂下脑袋,“我是要做审判使的,族长说,我还要被锁在这里八十年。”

扶桑伸长了树枝,叶片抚上小白鵺的翅膀:“那我做你的翅膀,我代你去看看。”

扶桑说话算话,他代小白鵺去了人间的许多地方,带回过沙漠的沙砾、冰山的碎片、澄净的金石和清澈的海水。

每一次,小白鵺的眼中都只有更加浓烈的羡慕。

她说:“真好,总有一日我也要去一回人间。”

扶桑以叶片抚她:“会有机会的。”

两人就这样,八十年一晃而过,大多数时间他们会静静地看着人间,小白鵺不语,扶桑也不语。

那一日,小白鵺终于被族长从门上放了下来,因为从未飞行,竟是摔倒在地上。

她不愿意跟族长回去,说要和扶桑道个别。

等族长走远了,扶桑小心翼翼地拂去小白鵺身上的灰尘,把它捧到了自己的身上,视若珍宝般细细护着。

小白鵺一直默不作声,扶桑就逗她:“真是只小肥鸟。”

半天没有声响,等扶桑发现的时候,小白鵺已是泪流满面:“我想去人间。”

扶桑说:“你已经自由了,现在就可以去。”

“可族长说我明日就要上任审判使,往后再没有机会来这里了。”小白鵺说着,就拔了头上的一朵冠花系在扶桑身上,“你是个好人,花很衬你。”

扶桑却伸出树枝拦住她:“我们……一同去人间可好?”

小白鵺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

扶桑的树枝骤然变粗,两界之门瞬间大敞,光芒万丈,扶桑带着小白鵺一同消失在妖界。

审判使私逃是重罪,他们不敢停,东躲西藏,最后停留在一个大城市里,这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谁都不会注意路边是不是多了一棵树。

他们每日牵着手步行在路上,看着这个城市每日的变化,日出日落,莺飞草长。

很快他们就融入了人类的社会中,小白鵺总是落寞地趴在阳台上看着隔壁的小孩子去上学,一直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扶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于是想尽了办法,先是伪造档案,然后做了假的身份证,费尽心思才让她得以成功进入那所小学。

背起红色书包的那一刻,小白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言深,我真的可以吗?”

扶桑摸着她的头说:“你当然可以。”

小白鵺的双眼发亮:“那你会接我放学吗?我看人类都是这样的。”

扶桑宠溺地笑了:“会来的,我还会带你去买你最喜欢的糖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小白鵺每日都会向扶桑悉数报告她的校园生活,学校里教了什么,同学怎么样,她成了大队长,所有人都喜欢她。

她一头栽进扶桑的怀抱里,摇着脑袋说:“人类真是太好了!”

“你开心就好。”

但从某天开始,小白鵺的脸上却多了一丝忧虑,一开始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直到被扶桑逼得没辙,才说道:“我们班上的转学生,可能看出我是妖怪了。”

“是天师吗?会不会对付你?”毕竟人类中能够看出妖怪本体的应该只有天师。

“我不知道。”小白鵺担心不已,“只有去试一试她,才能知道她是不是恶人。”

白鵺是审判使,天赋就是判断善恶,只需看着对方的双眼,就能知道对方心中是否存有恶念。

第二天,小白鵺兴高采烈地回来,抱住扶桑说:“我验过了,她是个好人,那必定不会为难我的。”

说到这里,我面前的扶桑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快要溢出的恨意:“她是真的相信你是好人。”

我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鞋。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日子,扶桑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一直等到半夜,都没有等到小白鵺,他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因为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小白鵺的妖力。

他在人间找了七日,以为小白鵺被抓回了妖界,又冒着重重危险推开了两界之门。

这一次,他没有了之前的好运气,他被白鵺之族兴师问罪,逼他交出白鵺之族尊贵无比的小公主。

无论他如何辩解,白鵺族都不相信他的说辞,小公主下落不明,族长不顾审判的结果,强行对他施以火刑。

但那一瞬间,扶桑树上的冠花忽然大放异彩,一朵一朵开遍了他的枝桠,族长哀叹了一声,放下了火把,将他关押了起来。

一晃数年,扶桑并不知道小白鵺到底去了哪里,直到某一日,监狱的门打开,白鵺族的族长拖着年迈的身躯走了进来,放了一颗雪白的珠子在扶桑的手里:“这……是小公主给你的托梦。”他说着说着,竟是老泪纵横。

扶桑急道:“她在哪里?”

“看完你就知道了。”

扶桑捏碎了那颗珠子,梦里他看到小白鵺又扑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想抱住她,可是却什么都没抱住。

他看到小白鵺是如何被研究所的人带走的,也看到了小白鵺被套上了驱魔的缚妖十字链,这样她就无法使出妖力,她被锁在玻璃房间里被人日夜观察;她的羽毛、冠花和鳞片都被剥下来进行分析;最可怕的则是生化实验,她被绑在手术台上,注入各种试剂,然后被记录下身体的反应……

她很快变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

后来,战争爆发了,小白鵺和实验室里的许多妖怪都被送去鉴定。当他们知道往后的命运就是与自己的妖怪同胞战斗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凄惨的悲鸣。

仿佛都能感受到她那种濒临崩溃的心情,她终于接受了鉴定,恢复了妖力。可是白鵺与生俱来判断善恶的能力,却让她根本无法对人类下手。

她只能杀戮恶人,可是谁都不是恶人,实验室里的人,壹七七,又或者是那些军官,没有人是恶人,没有人是应该被杀的。

可是她又如何能对妖怪们下手呢?

她爱人类,即使到了这样狼狈的境地,她还是爱着人类,但她也爱妖怪,生她养她的妖界才是她的故乡。

小白鵺是在一个满月的夜里结束自己生命的。

她将自己的元神拧碎,然后看着窗外的月亮,伸手、再伸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以自己的异禀凝成了六个雪白的托梦,送到了窗外。

扶桑不断地捶打着地面,悲痛到无以复加。

托梦是走得极慢的,当这些托梦到达妖界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小白鵺已经死了五年,而这五年,他全然寻不到她的行踪,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人间,凄惨地死去。

白鵺族长收到了第一颗,还交代他请把剩下的全部交给扶桑。

扶桑读了一颗,而剩下的四颗,小白鵺希望他可以交给一个名叫“壹七七”的人类。

“我本以为,她这是要对你复仇,可她在托梦里,再三叮嘱我不要伤害你。”扶桑妖看着我道,“我弄不懂她的心思,所以只好找你来,托梦我已经摁掉了三颗,最后一颗,你自己读吧。”

我接过那粒托梦,是一颗雪白浑圆的珠子,从上面可以反射出我已经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捏碎了它,意识一沉,面前的景物再次变换。

依然是那所小学,那时候已是秋日,积雨云离地平线越来越远,天空蔚蓝一片,有飞机带起的长长的云路,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特有的那种爽快的味道,操场上有初中部的学长在踢足球,但总是踢不进球门。

我看见白婷婷从教学楼走出来,左顾右盼了一下,揽了揽双马尾,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她的样子和秋日一样温暖,身上的白鸟猛地振翅,双眸泛起水波一样的光泽。

我忽然明白了,我又回到了白婷婷留纸条让我去操场的那日。

阳光下,她真的好看到令人慌乱。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再退开,我双手握拳,只是看着她的本体花开烂漫、熠熠生辉。

她走到我面前:“呐,壹七七,你已经知道我是妖怪了吗?”

我怔住。

“果然,我就知道你看得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伸出手,双眸笑得弯弯。

身边顿时起了风,一定是操场的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所以我才哭得这么惨。

我看见她化作了白鵺的本体,一下飞到了扶桑的身上,她轻啄了一下扶桑的树干,扶桑轻轻摇晃,伸出树枝逗她。她和扶桑一起笑起来,笑声穿过层层的雾霾到达我的耳边。

我听见她说:“我只是想像一个人一样过完一辈子,小的时候读书,然后工作,嫁给言深后,我们为油米酱醋吵架又和好,之后白头偕老。”

她又说:“但这可能只是奢望。”

最后,她牵起我的手:“我不是要复仇,我曾经被拘束过百年,这些苦难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难熬。会给你托梦,只是希望有一个人类可以记住我。壹七七,我不恨你,我只是想请你记住我。”

我哽着嗓子问:“记住?”

她笑了:“嗯,因为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

——嗯,我记住了。

曾经有一个妖怪,她向往成为人类,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叫白婷婷,她有一颗比谁都正义的心。

对不起。

如果再回到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吓跑了,我会泰然自若地自我介绍,就当作没有看见你是妖怪,然后坐在你的身后,看你拿着笔,一字一句地抄写黑板上的板书。

我会和迎面走来的那个笑嘻嘻的你,做朋友。

我们或许会上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最后上同一个大学。

等我们长大了,还能一起谈论工作和恋爱的事情,我想我还是会成为一个妖怪鉴定师,但绝对不会为你做鉴定,让你安分地当一个普通人。

我和你,还有你最爱的言深,一定会经常出去吃饭,你是鸟,他是树,那必定只有我能大快朵颐,你们只有为我买单的分。

然后,你一定比我早结婚,我定会羡慕得不行,每日缠着你给我介绍靠谱的男人。

最后我垂垂老矣,而你还是年轻模样,你在我边上笑我变得那样老,还说人类真是脆弱,我就对你挤眉弄眼说你这个老妖怪。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想要重新来过,我真的想要重新来过。

第三天,我又回到了妖怪鉴定科。

办公室门口,张处长问我:“还顺利吗?”

我点头说:“我没有鉴定。”

他背着手走了,走到门口后,又回过头说:“你没事就好了。”

我把手里的花盆放下,那是扶桑从他树间拔下的冠花。他说,十年了,小白鵺种下的冠花已经开了满树,而她却再也不在了。他让我滚得远些,下次再见到我,一定会亲手要了我的命。

冠花开得很美,是白色的,我眯着眼看,仿佛就和白婷婷一样,笑得眉眼弯弯。

我在花盆上用马克笔写了“白婷婷”三个字。

呐,我会记住你的,从此山高水长,日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