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付
一
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们国安十八局的门卫是位高人,我听说他也没在偷懒,一向勤勤恳恳,更无什么不良嗜好,体检也一切正常,但……为什么不该放进来的家伙总是一个不漏地全部放行了呢?
真想提个水果篮去谢谢他一家门培养了那么个奇葩为祖国做贡献。
然后,梁鹤翔同志就来了。
平时我是不太会去记每一个来访者的名字的,毕竟我脑容量也有限,精神有疾的妖怪和人类的队伍又日渐壮大,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住实在有些难为我。
但梁鹤翔同志不一样,他在初次见面时,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的声音比人先到:“你是妖怪鉴定师?梁鹤翔要妖怪证。”
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呢?就是那种特别受欢迎的声优的声音,音色偏软,极温柔,尾音又带着邪魅,我觉得留在人间是会祸害未成年少女或者少年的,此人不除,必定后患无穷。
虽然声音很好听,但我正为年终小结苦恼着,头发抓下一把又一把,所以眼皮子都不高兴抬一下,立刻回绝道:“没有代领妖怪证这回事,叫那个梁鹤翔自己来。”
声音又起来了:“我就是梁鹤翔。”
我的吐槽欲被激发起来:“干吗要用自己名字自称啊?”
……又不是小姑娘,而且卖萌的话也应该称呼自己“鹤鹤”或者“翔翔”好吧?
他字正腔圆地回答我:“梁鹤翔愿意用名字自称,你管得着吗?”
我感觉胸口似有金蛇狂舞,相当的烦躁,只能抬头去打量这个梁鹤翔到底是何方妖孽。
今天我戴了特质的眼镜,妖怪的本体如3D影片般真实立体,令我有观摩大片的视觉冲击感。
只见门口屹立着一只大约门框那么高的大公鸡,还是三个头六只脚的那种,但比较不美观的是只有三个翅膀,长在头与头的下方,实在有些不协调。
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条在网上很火的流言——“某著名快餐店使用的都是变异了的肉鸡,每一只身上都有六个鸡翅和六个鸡腿”……
于是我的心情更糟糕了,感觉到自己脑内那一小股关于年终小结的灵感就快要消失在波涛汹涌的脑海中时,我急忙挥挥手跟他说:“我很忙,非常忙,忙得吃饭都没时间了,你的事明天再说。”
我知道这公鸡肯定会有些不爽,就是没料到他还会开屏,他不是公鸡吗,又不是孔雀,怎么会有开屏那么凶残的技能,加上他本体的三个头,样子醒目得不是一点点。
其实模样霸气的妖怪我也见得很多了,惊吓着惊吓着就麻木了,现在顶多就是让我心惊肉跳个几秒钟,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梁鹤翔又一次刷新了我的认知,他开着屏旋转了三圈,六只脚如同跳踢踏舞一般,挥舞着翅膀的他又重复了一次:“梁鹤翔要妖怪证。”
救命!真是瞎了我的铝合金狗眼!
如果说林志生是人类神经病中的典范,那梁鹤翔就可以算是妖怪神经病的表率。
被这么一闹,我是彻底写不出年终小结了,于是趁着梁鹤翔乱开屏的时候翻了翻数据,基本可以确认他属于一种叫尚付的妖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自《山海经》中就有介绍的妖怪,也不知道他妖力几何,觉得甚为新鲜。
对于新奇的妖怪,我还是抱着一些探究的心情的,态度也温和了一些,小声问:“你冷静一点,我们喝杯茶聊聊天怎么样?”
梁鹤翔同志似乎意犹未尽,又转了三分钟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梁鹤翔的茶呢?”
靠!语气这么理所当然是怎么回事?我是你丫鬟吗?
顺便提一下,刚才翻资料的时候,我就摘下了眼镜,偷瞄了下梁鹤翔,没想到这只神经质妖怪的人类实体竟然是一个气场强大的高个男人,倒不是现在小女生喜欢的小白脸一类,而是那种麦色皮肤极为野性的帅哥。
所以说,妖怪的本体和实体的关系根本无迹可循。
但人总是食色性也,我也不例外。看在他长得格外好看的分上,我俯身从柜子的最底下拿出了从张处那里坑来的龙井新茶,虽然没有考究的紫砂壶,但泡在玻璃杯里也煞是好看,结果等我把茶端到梁鹤翔面前的时候,他却回了我一个白眼:“梁鹤翔不爱喝这个。”
……还蹬鼻子上脸是吧?
我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回了他一个白眼:“爱喝不喝。”
本来我是打算冷处理这家伙的,但看到梁鹤翔那张完全衬得起言情小说里“邪魅X狂”四个字的脸又有些荡漾,还是打算和他聊一聊。
对话如下:
“你几岁了?”
“梁鹤翔忘记了。”
“你生在何处?”
“梁鹤翔忘记了。”
“……那你为何来人间?”
“梁鹤翔忘记了。”
我摔鼠标:“梁鹤翔,你耍我是吧?这个忘记了那个忘记了,你到底还记得什么?”
他斜斜地睨我一眼:“如果能想起什么来,梁鹤翔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我算整明白了,一句话概括,这是一只失忆的公鸡。
梁鹤翔坐了一上午,谈了一上午,主要的中心内容就一句话:“梁鹤翔要妖怪证,因为恢复妖力之后可能会恢复记忆。”
我不屑一顾:“失忆这种事情和妖力有什么关系,真是蠢死了。”
他凉凉地说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我更加不耐烦:“如果只是单纯想要恢复妖力的话,你只要走出神州结界不就行了。而且神州结界也不算很大,根本不用动脑筋,随便选一个方向一直走就行了。”
“梁鹤翔当然知道。”他看着我,“但问题就是走不出去。”
二
梁鹤翔说他不止一次想要离开神州结界,但奇怪的是,每次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失去意识,等醒来之后,又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这件事情,我自然是不相信的。这也太邪门了不是?
我觉得这八成是借口,妖怪当中狡猾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我跟他说:“你这个理由我肯定不能接受的。”
我本以为梁鹤翔也算是比较知趣的,因为他见我一直打哼哼,半天不肯松口,也没有再死缠烂打,趾高气昂地一甩翅膀回去了。
太好了,求之不得,好走不送。
没想到下班之后,我就在必经之路上又遇到了梁鹤翔。
他踩在自行车棚的红白栏杆上,看见我的身影就跳下来,对着我打招呼:“来了啊。”
……来什么啊?有谁跟你约好吗?
我假装没看见他,低着头想要急速通过,他就凑到很近的位置,近到他额头的发丝擦到我的耳朵:“梁鹤翔真的很需要妖怪证。”
“重复一次,你的理由我不可能接受。”
他还想说什么,但我根本不想和他多废话,当机立断拦了出租车走人。从车子的反光镜里,还可以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周,梁鹤翔真的不是吃素的,有时候是在机关门口,有时候是在我办公室,有一次甚至在我家楼下,总之他的行为就和跟踪狂没什么两样,使我对他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第三周的周一我终于撑不下去了,因为他出现在了我们这一层楼的女厕所。最重要的是,他简直没有廉耻心,泰然自若的样子像是根本不觉得自己站在女厕所里有什么问题。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尖叫出来。
“梁鹤翔。”我叫他的名字,“我真的认输了,我们好好聊一聊?”
他就站在厕所的那头对我笑。
靠!也亏你笑得出来。
我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对梁鹤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我见过的妖怪领了妖怪证之后悲惨凄迷的下场告诉他,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阻挠他领妖怪证。
平时我根本不是这么有闲工夫的人,只能解释成我被梁鹤翔的美色迷了心窍。
结果梁鹤翔大爷听完这一席肺腑之言,先是说了句:“居然还有这回事?”我以为他理解了我的一番苦心,哪知道他竟然补上句,“所以说他们太弱了,要是换成梁鹤翔,哪能这么简单就死掉?”
……喂!你的重点错了好不好?
之后梁鹤翔消失了一段时间,我以为是他厌倦了每天堵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在这中间我放了自己一周的假期,去了海南岛花天酒地,隔天拎着一个椰子壳到办公室里做装饰,结果就好死不死地在门口遇见了一脸不爽的林志生。
我还没有挤兑他,他就先声夺人:“事先声明,这一次不是我特意要来烦你。”
“噢。”我点头,“你竟然也有公事来找我?”
林志生显得很不满意:“你以为我想来?最近我忙得双脚离地,你还净给我添乱。”
我笑了:“这话听着挺新鲜的,你再说说我乐乐。”
他倒不像是在开玩笑,直道:“正经点,这次是十八局领导特地让我来找你的,说让你立场放端正。”
我皱眉:“什么意思?”
“少装傻了。”林志生斜我一眼,“你一直拒绝的那个梁鹤翔,不知怎么的勾搭上了我们十八局的一个新驯妖师,说你不让鉴定,现在一状告到上面去了。”
我愣了愣。
靠!看不出梁鹤翔那家伙心机还那么深沉。
我又挣扎了几天,结果领导轮番找我谈话,我受不了压力,被逼着在鉴定书上写上了“同意”两个字。梁鹤翔当时就站在我对面,一把将纸头抓过去,笑得阴险,嘴里还说道:“不知好歹的人类。”
……真是快被气到脑溢血。
三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希望可以和这只傲娇的公鸡老死不相往来的,但我这个人的运气背到石破天惊,经常事实不能如愿。
林志生打来电话,说梁鹤翔的妖力被鉴定为“二级丁等”,是今年鉴定的数值最高的妖怪,上级非常重视,决定立刻将他编入作为精英团存在的一团。
“关我屁事?”我正在吃面包,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的中间,相当辛苦。
“要是不关你事我也不打电话给你了,都跟你说了我最近非常忙!”林志生怒道,“梁鹤翔也同意即刻编入一团加入战斗,但他也挺损的,跟上级提了一个要求,你猜猜是什么?”
我吐槽他:“他不会是要和我结婚吧?人和妖是没有前途的。”
林志生笑得喘不过气来,阴阳怪气地说:“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了,梁鹤翔说,希望上级能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让一个人和他住在一起,每天记录下他的行为,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失去一段时间里的记忆,你猜猜后续发展吧?”
“靠!”我立马扔了面包,“梁鹤翔选的人该不是我吧?”
“聪明。”
“而且上级也同意了?”
“那群老狐狸怎么可能放弃一只‘二级丁等’的妖怪?”
简直是堪比原子弹的消息。
我把电话换了一个耳朵,郑重其事地问林志生:“你说我现在逃跑来得及吗?”
我当然没有办法逃跑,但起码想好了一些应对的方法。
下午的时候,张处果然来找我谈这件事,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敬爱的领导,我还没结婚呢,哪能和陌生男人同处一室,能不能换个人?”
张处叹口气,从改革开放谈到了精神文明建设,又说到了党员的先进性培养,我怕他一口气谈到“十二五”规划,连下班这事都省略了,于是主动说:“张处,我好像有点想通了,为人民牺牲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想通就好,我很看好你的。”他笑着说,“今晚就去吧,地址在信封里面。”
……谢谢你一家门。
我大概想了十几个不去的理由,什么高烧到40°C或者肠胃炎上吐下泻之类的,打算找林志生让他以前的同学给我伪造个病假单,就等着下班之后去落实。
刚锁上办公室的门,我就看见了坐在走廊上的梁鹤翔。
他坐在地板上,因为腿太长,把走廊封得死死的,一看到我就偏头,抓了抓头发说:“好晚,等了好久。”
……谁好晚?干吗等我?所以说……到底有谁和你约好过啦?
我皱眉:“你来干吗?”
“接你啊。”梁鹤翔答得理所当然,“不是说要来梁鹤翔家吗?”
接毛啊,这种约会的即视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根本没答应过。”我垂死挣扎,“而且我换洗的东西也没带。”
“买就是了。”他走过来,把我脚边的包提起来,不等我回话,直接拽着我走人。
我没有逃跑,不是我真的被他打动了或者有什么其他的情绪上的原因,而是他妖力恢复了,力气好大,我的手都快被折断了啊!
梁鹤翔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三房,朝南,采光极好。
其实我接触过的妖怪大多都特会享受,住好的,吃好的,有些还买车,真不知道钱从哪里变出来的。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国内房价持续走高的原因里其实也有妖怪挤压人类生活空间增加生活成本这一说。
我对他极像宾馆的装修风格赞不绝口,夸他家里毫无生活气息,绝对符合他狂霸酷屌拽的个性。
自从到了他家里,我始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伺候得不好,就被这超强的公鸡一下子扭断脖子,所以绝对不敢忤逆梁鹤翔的意思。
他靠在沙发上抖着脚跟我谈心:“还是没有恢复记忆。”
我心想,废话,早跟你说过了,但嘴上却安慰他:“你不要难过,吃药都有一个疗程呢,何况是恢复记忆呢。这种事情呢,急不来的,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说得我自己都想吐。
他却表现得更失落:“梁鹤翔连自己是什么妖怪都不记得了。”
二货,你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吗?
但我依然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你是一只尊贵的尚付!”
“可梁鹤翔什么都想不起来!”
“总会想起来的!不要气馁!”
可能是我的巧言令色让这家伙鸡心大悦,他竟然还要我读一点古代尚付的资料给他听。我脑内立刻飘过“逼良为娼”“竟要我彩衣娱亲”“士可杀不可辱”“无颜愧对江东父老”等字句。
当然,最后我还是从笔记本里翻了点资料读,当读到《山海经》里那句“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的时候,我发现梁鹤翔不抖脚了。他都抖了两个小时,一开始抖得我心烦意乱,但习惯成自然,突然不抖了我又不适应了。于是我去推他,结果他整个人竟然倒在了沙发上。
竟然睡着了!
我放下笔记本,戴上特质眼镜,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梁鹤翔,之前没怎么注意,现在看起来,他睡着的时候,三个脑袋也全都闭着眼睛。我想象了一下他三个脑袋全都睁开眼睛,然后争抢着觅食的样子,笑得肚子疼。
四
既然他睡了,我也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回家过夜,才蹑手蹑脚走到玄关,我突然听到了风的声音。
窗户全都关着,门也没有开,怎么可能会有风?
我才感觉到不对劲,身体已经被重力撞击,砸到了墙壁上又落到地上,等我意识到疼痛的时候,我已经被一只手大力地勒着脖子摁在墙上,而那个人竟是梁鹤翔。
普通的妖怪,为了发挥最强的妖力,都会现出本体,但梁鹤翔用的还是人类实体,力气竟然大到这种程度,怪不得上头那些精明的领导死活都不肯放弃这个战力。
我被勒得呼吸困难,竭尽全力地蹬他,喊道:“……你……他妈……抽什么风……”
他眯起眼睛,眼中流露出的,竟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危险。
“区区人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是……你……叫我来的啊!”
“说谎。”
他的声线也变得异常冰冷,说话的同时,举高勒住我脖子的手,于是我整个人开始悬空。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只知道自己的右手很疼,可能是受伤了,根本抬不起来,脑缺氧的后遗症也开始浮现,我踢不动了,觉得脑袋发胀,身体也逐渐发软。
我想我要是再不行动真的会死。
于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跟他说:“梁鹤翔……放我下来……不然……我就……让总部引爆你……元神!”
他恢复了妖力,就意味着已经接受了国安十八局的妖怪改造手术,所以他的元神上一定已经绑上了定时炸弹,以此用来束缚领了妖怪证的妖怪。
梁鹤翔的表情微动,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松开了手,我一下子摔在地上,有些摔懵了,还在愣神的时候好像听到他说了句“卑鄙无耻的人类”。
显而易见,这只妖怪不是梁鹤翔。
或者说,他可能也是梁鹤翔,但却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尽管他们在同一个身体里。但是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平日的梁鹤翔,虽然高傲却不会伤人;而现在的梁鹤翔,暴戾而且毫不收敛妖力,属于极端危险的类型。
原来妖怪里也有双重人格这种说法?
我忽然觉得,这可能就是梁鹤翔失忆的原因。
等我稍微好一些了,我立刻想要开门逃走,没想到这第二人格,哦不,第二妖格的梁鹤翔忽然一把推上了房门,利落地上了锁。
他冷睨我:“为什么要走?”
我低着头,感觉自己像被抓到作弊:“我要去医院。”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手上,冷哼道:“一点小伤死不掉的,我有话要问你,如果不回答的话你才真的会死。”
……居然威胁我!
“你的元神……”我的话还没说完,梁鹤翔亮了亮他的手指:“在你叫人之前,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掏出你的心脏。”
我稍稍想象了一下这个情景,我死了,然后总部处死梁鹤翔……闹得鱼死网破真没有什么意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和这妖怪情投意合终于相约殉情,这下我的名节就真的毁于一旦了,于是我乖乖地坐回沙发郁郁寡欢。
梁鹤翔让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汇报一遍,要求事无巨细详细说明。
我一开始还傻傻地问他:“真的假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见他表情变冷,我迅速地调转枪头:“事情是这样的……”
听完之后,梁鹤翔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黑道老大”四字来形容,脸上一片铁青,他拍了下茶几,茶几应声碎裂,我吓得连连退后,生怕也被拍这么一下。
“梁鹤翔,你冷静点。”
他抬头跟我说:“我不是梁鹤翔,我是梁鹤鸣。”
“欸?”我还不知道妖怪的双重妖格居然还会有两个名字。
“人类果然愚笨不堪,我是第二脑。”梁鹤鸣说道,“自古尚付就有三脑,本来是三脑一体,即为共同思考、共同决定的一体妖怪,但因为一些原因,现在我与第一脑分离了开来。”
我一怔,视线落在他的本体上,果不其然,就如他所说,他本体的三个脑袋此时只有左边的那个脑袋睁着眼睛,最前方和右边的脑袋全都闭着眼睛。
“所以梁鹤翔才会失忆?”我问道。
“这和你没有关系。”梁鹤鸣直视着我,不知这么的,被他这样直视,我从心底里涌起恐惧的感觉。
他一字一句地说:“关于我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能和第一脑说,不然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一直等我早晨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梁鹤翔这大爷才慢慢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着我:“梁鹤翔怎么了?”
“你睡着了。”
“不对,梁鹤翔没有睡。”梁鹤翔皱紧眉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梁鹤翔完全不记得?梁鹤翔睡着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他:“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只是睡着了。”
没有说出他第二脑出现的秘密,倒不是说我真的害怕自己会没命,而是我觉得第二脑的存在一定有他本身的原因,无论如何,这不是我应当涉及的领域,毕竟第二脑也是属于梁鹤翔的一部分,比我更有资格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你的手怎么了?”梁鹤翔环顾四周,又说,“茶几为什么碎了?”
我赔笑:“哦,我不小心摔的,手有点磨破,我包扎过了,等下就去医院。”
“可恶。”梁鹤翔突然撩开黑白格子的被子一跃而起,“为什么?为什么梁鹤翔还是没有恢复记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开始乱砸东西,书架、电视、衣柜……
“为什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名字!也没有过去!就连‘梁鹤翔’这个名字也是捡来的,没有过去的梁鹤翔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他极力地嘶吼着,像是受伤的兽类,不断吼叫以对抗自己内心的恐慌。
或许是因为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不能让自己恢复记忆,他终于崩溃了,我安慰了一会儿,但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因为第二脑的存在,他根本不可能恢复记忆。
而选择保守秘密的我,说实话,于心不忍,良心不安。
但直至今日,我依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之后,梁鹤翔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门,领导还是坚持要我去陪着,我买了一大堆的零食,下班之后就去他家的客厅看电视,看到半夜累了就打地铺。
有时候梁鹤翔会找我聊聊天,但大部分时候都一语不发。
其实我能想象到他的痛苦,对自己未知过去的恐惧,对自己未知未来的迷茫,全部叠加起来,就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完全将他吞没。
即使是妖怪,这种空虚也会令他崩溃。
因为什么都调查不出来,我的使命也就此结束了,领导通知我回去继续我的工作。
五
六月,我又接到了十八局的通知,说梁鹤翔要上战场了。
这非常奇怪,按照流程,梁鹤翔上战场的事情不需要知会我,甚至可以说,我根本无权过问。
这一次通知我的不再是林志生,而是吴局长,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小壹,这一回要麻烦你了。”
我心里立刻“咯噔”一声,大叫不好。
原来,梁鹤翔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又得寸进尺,再一次向上级提出了一个任性的要求,他说他不想要别的驯妖师,要我来带他训练。
开什么国际大玩笑,我又不是驯妖师,一点相关知识都没有,怎么训练?
我立刻回了吴局说:“领导,不是我不答应,是我真的不行啊……”
吴局笑笑:“你只管答应了再说,其他事情,我们会帮你协调的。”
我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梁鹤翔的要求无论有多离谱,领导都会尽力给他达成的。
赤裸裸的差别待遇。
这事果然协调成了,最后的结果是,不用我训练了,但我得陪着上战场,但考虑到我的命大概也有几分价值,所以让我在结界里待命。
……真把我当三陪了啊?!
梁鹤翔的第一场战役很快就到来了,是在崇明边的散岛。八月,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我跟着号称十八局最精英的一团,分批坐直升机到达。
原本我以为梁鹤翔没什么好担心的,没料到他坐在我边上的时候竟然一直在发抖,就连对面的副团长大鹖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连声问他怎么了。
我急忙替梁鹤翔解围,说他有抖抖病,爱抖脚,不抖不舒服。
众妖大笑,梁鹤翔也笑,却是苦笑,他在我耳边说:“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觉得害怕,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让他冷静点,再冷静点,但好像都不奏效。
这一次,小岛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狸力,数量之大叹为观止,而且狸力擅战,妖力也普遍不弱,极其难应付,所以十八局才会派出精英团出马。
因为怕登陆的时候被偷袭,所以一团采取的方法是妖怪们直接从直升机上跃下然后作战。值得一提的是,一团并不像其他团那样恪守军规,因为单体的妖力几乎都在三级以上,而且性格大都飞扬跋扈,所以几乎都是孤军奋战,信奉实力至上。
妖怪们跳下去的时候几乎都现出了本体,梁鹤翔也是。我留在直升机上,拿着望远镜看,我看见梁鹤翔站在狸力群中,竟是不知所措。
不会吧……
因为呆立着,梁鹤翔很快就被几只狸力缠住了,有一只甚至直接跃上了他的背脊。我看见梁鹤翔挥舞着翅膀,结果翅膀刚接触到那只狸力,忽然就晕厥了过去。
“梁鹤翔!”
我疾呼,想让直升机降落下去一点,结果梁鹤翔却又醒了过来,几乎是同时,他猛然振翅,将身上的狸力尽数抖落。梁鹤翔忽然腾空跃起,利爪毫不留情地向着前方扑去,所及之处皆是尸骸遍地。
光芒之下,他如一柄利剑,在狸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或许其他人都会以为这是梁鹤翔,但只有我知道他不是,他是梁鹤鸣,也就是那个下手毫不心软的第二脑。
战役结束,梁鹤翔一战成名。
只他一个,就杀尽了这个岛上大半的狸力,而且出手狠辣,赶尽杀绝。
等梁鹤鸣上了直升机的时候,他已经变作了人类实体,依然是麦色的皮肤,双目狭长而有神,他的身上遍布着敌人的血迹,脸上也有,看起来就像是浴血的战神一般。
他坐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轻声道:“你好好照顾一脑,不要让他不安。”
下一刻,他就失去了意识。
也是因为这一战,更让领导吃了定心剂,决定从此以后,但凡梁鹤翔上战场,我都要作陪在旁。我抗议,要求加奖金,抗议被驳回。
其实我也只不过是说说,因为一团作为精英团,鲜少出战,只有特别难应付的,领导才会舍得动用一团。
崇明岛战役之后,梁鹤翔也来找过我,还把门摔得砰砰响。
他说:“梁鹤翔根本没有上战场!那天杀敌的根本不是梁鹤翔!”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疲倦。
我抬起头看他:“梁鹤翔,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那天确实英勇无敌,杀了八百还是九百只狸力来着。”
他急吼起来:“不是我!”
“是你。”我听见自己说,“那个英雄就是你。”
梁鹤翔不安了很久,半年后才有些释然。
他告诉我,他在一团交上了不少新朋友,过去只是因为不安,才一直将我当作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
我笑着跟他说没有关系,只要他还不安着,我可以继续陪着他上战场。
如果最后这件事情不发生,那么我想,梁鹤翔应该依然活跃在一团。
六
一年后,梁鹤翔已经成为一团名副其实的主力。
那一年,泰山战场战事频发,一团几乎驻扎在那里已经一个月。
七月流火,处于结界内的医疗机构电力不足,电风扇扇一圈停一圈,我没法子,就只好扇扇子。
梁鹤翔觉得特别愧疚,连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不能当饭吃,不如给我去弄两根冰棍。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就算他要去,我也不可能让他去,万一这节骨眼有了什么变故,团长一准撕了我喂妖怪。
大概是下午,负责放风的小鸣鸟就说战场上有古怪。
一团很团结,决定集体杀上去,结果发现,偌大的战场上竟然只站着一只妖怪。
但所有人看到这只妖怪时,都惊了一惊。
因为那是一只尚付。
我站在结界的里面,看到那只尚付也很愣神。妖怪的种类非常之多,除了群居的妖怪,要碰上两只一样的妖怪真的相当困难。
而且那只尚付看起来要比梁鹤翔稚嫩一些,但不知是长途跋涉还是怎么回事,看起来精神状况并不太好,皮毛都有些失色。
我不知道梁鹤翔那时是什么心情,只知道他一直呆立着。
对面的尚付却忽然大笑起来,冷笑道:“终于找到你了,哥哥。”
梁鹤翔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哥……哥?”
“怎么?连弟弟都不认识了吗?”那只尚付走上前去几步,“这也难怪,谁能想到在妖界大杀四方的处刑者居然背叛了妖怪,做了人类的一条狗。你能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那么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的。”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弟弟?能仔细说说以前的事吗?”
梁鹤翔还想再问什么,没料到那只尚付直接提爪杀了过来,梁鹤翔没有准备,被锋利的爪牙刺进了翅膀,顿时鲜血淋漓。
或许是见梁鹤翔始终不躲不避,那只尚付也有些意外,一时有些大意。一团的团长立刻下令,一团一拥而上,很快就将那只尚付压在了地上。
而我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梁鹤翔身上,我看见他痛苦地摁着自己的三个脑袋,不知怎么的,他三个脑袋的眼睛似乎都在极力地睁开……
伴随着梁鹤翔惨叫的,是他右边脑袋苏醒的痕迹。
“啊,终于想起来了。”梁鹤翔这样说着,忽然笑了出来,“弟弟,好久不见。”
他的笑容,竟比哭还要悲恸。
七
他已经活了一千多年。
他没有名字,因为处刑者不需要名字,见过他的妖怪,只分两种,死或者即将要死。
好像是在他的成年礼后,他就一直担负着尚付一族的最高荣耀——处刑者。他没有父母,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但却不用双手沾满鲜血的弟弟。
九百年来,他一直诛杀着违背妖界条例的妖怪,即使那只妖怪逃往人间,他也不会放过。妖王不止一次称赞他冷酷无情,是历代最为出色的处刑者。
但其实,没有谁知道,他最害怕的,就是妖怪的血。
他不明白妖怪之间为何要自相残杀,也不明白这样的杀戮对妖界会有什么帮助,但鲜血和杀戮都是真实的,是切切实实的他的生活。
妖界的处刑,是赶尽杀绝,就算那只妖怪逃到了天涯海角,处刑者就算翻遍三界,也要把他找出来,毫不留情地杀掉。
因为一旦任务失败,等待处刑者的,将是更为残酷的火刑。
以真火煅烧元神,这种痛苦一旦尝试过,之后的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每每想到都会痛得生不如死。
他也曾经因为不舍,而放过了一只因为贪恋人间而背叛妖界的小黄鸟,接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火刑,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放过任何一只妖怪。
自成为处刑者的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放弃一切,逃到一个没有妖怪找得到的地方躲起来。
但每一位处刑者都是从年轻尚付族中挑选出来的,这一代年纪最小的尚付只有他和他的弟弟,如果他走了,那继任的无疑将是弟弟,他不想让弟弟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只能一直强忍。
唯一能让他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似乎只有弟弟。
弟弟或许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尽管年纪不小,但依旧淘气。弟弟会想各种办法捉弄邻族的白鵺姑娘,看她又气又跳的样子乐不可支,回来就细细和哥哥描述,然后又开始思考下一次捉弄的法子。
弟弟也很懂事,他知道身为处刑者的哥哥总是很辛苦,所以会偷偷去后山的洞窟里和猴怪打架赢些琼浆,然后摆在桌上,装作不经意地告诉哥哥:“这是我从地上捡的,你喝吧,我才不喜欢喝这种东西。”
但因为处刑,对杀戮的厌恶和自己无尽的忍耐让他变得暴躁不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变得乖戾和凶残,有一次甚至对弟弟动了手。
看到被自己打成重伤的弟弟,他开始惊慌失措起来。
之后,他做了一个尚付中从未有人尝试的决定,那就是三脑分离。他把所有负面的情绪和回忆都推给了第三脑,然后无情和残酷的一面交给了第二脑,自己最理想的一面则全交给了第一脑。
这样持续了百年,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直到他亲手斩杀了一个从小就对自己关照有加的叔叔。
他并不知道叔叔到底触犯了什么妖界条例,事实上,大部分的被处刑者,妖王都不会告知他弑杀的理由。
叔叔一直双手合十乞求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你叔叔啊……”
第二脑没有感情,他伸出利爪,没有任何犹豫地杀过去。
当第一脑苏醒的时候,他看到的,正是躺在血泊中的叔叔,元神在他的右手,已经被捏成了碎片,有些还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开始战栗,继而是发抖,他想把这些事情忘记,塞到第三脑,然后终于,那些长期以来堆积的情绪爆发了。
第三脑根本无法承受那么多痛苦的记忆,所有的情绪几乎要爆裂开来,千钧一发之际,他亲手封印了自己的第三脑。
封印第三脑,就意味着和自己的过去做了了结,从此以后他将不会想起任何过去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有任何痛苦。
之后,第二脑为了保护第一脑,就逃到了根本不能使用妖力、也不会被追究一切过往的人间。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忘记所有过去的事情,而第二脑,却不断阻挠他想起来。
八
说完这一切,梁鹤翔走到被压在地上的尚付身边,轻叹道:“弟弟,你这一次的任务是我,对不对?”
那只尚付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苦笑道:“对不起,我是个懦夫,最后还是把处刑者的身份推在了你身上。”
“哥哥……”弟弟出声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妖王说你是被人类迷惑了双眼,怎么可能是因为我……”
梁鹤翔回头,做了一个让他噤声的动作。
之后,梁鹤翔忽然转过身,对着所有妖怪说:“一团所有的战士们,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我弟弟?处刑者是只会斩杀妖怪的,并不会伤害人类。”
“没有问题。”团长立刻下令让所有妖怪放开那只尚付。
然后,梁鹤翔走到弟弟面前,笑着说道:“杀了我吧,这样你就能完成任务回到妖界了。”
弟弟扭头道:“你以为我不敢吗?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承认我的确是非常弱,根本不及你的十分之一,但是妖王说我只要努力一把,一定会超越你的……”
话音未落,梁鹤翔已经急速地撞向了弟弟的利爪。
所有人都是一惊,我再也呆不住了,从结界里冲了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弟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利爪,那里是梁鹤翔的元神,已经碎成了两半,“为什么……不……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鹤翔似乎竭力地想要笑,他站不住了,就像是快被吹灭的烛火一样,摇摇欲坠,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完不成任务的话……火刑……很痛的……”
“不……不要……”弟弟的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抖动,“你不可以死的,我还没有超越你,我还要战胜你,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我吓坏了,看着逐渐变得毫无生气的梁鹤翔,不断地喊:“梁鹤翔……梁鹤翔……”
梁鹤翔摇头道:“壹七七……梁鹤翔不是我的名字……我是梁鹤鸣……梁鹤翔……是我给我弟弟取的名字……封印第三脑的时候……我怕我就此以后忘记我弟弟的名字……所以记在手上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没想到……我竟然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消散在了风中:“……结果我还是……忘记了……”
梁鹤鸣的身体慢慢倒下来,梁鹤翔伸手拦住,然后落进了他的怀里。
“不要——”
再悲戚的哀鸣也没有用了,因为梁鹤鸣已经元神俱灭。
一直过了很久,梁鹤翔才说:“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杀哥哥,我只是想找到他,然后问一问他为什么离开我……”
我看见他的三个脑袋都落下了眼泪,明明应该是很滑稽的样子,却比我见过的任何眼泪都要震撼。
“他……真的很在意你。”我告诉他,“他一直都用‘梁鹤翔’自称,从来没有说过‘我’这个字。”
他就点头:“欸,我有个好哥哥,是吧?”
我鼻子酸得不行,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梁鹤翔对着所有的妖怪致意:“谢谢你们照顾了他那么久,以后,他又回到我身边了。”
这样说着,梁鹤翔抱起梁鹤鸣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拂去他脸上的灰,然后大步离去。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叫做“尚付”的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