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蛇

撕裂般的痛楚之后,身体忽然失去了所有的重量。

“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耳边似乎听到了迷迷糊糊的字句。

冯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山路上,有岔道,分别通往两个方向。

山路它九曲十八弯,到底通向哪里是个未知的谜,上去了下不来就麻烦了,冯云着实觉得自己很难抉择。

这似乎是一个会影响到一生命运的抉择,因为他对这个岔道感觉到有些熟悉,似乎来过,但他又记不清了。

导致他难以抉择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正在思考一个许多主角都会思考的问题——“我是谁?”

当然还没有到失忆的地步,稍微思考了一下,冯云就想起自己是条玄蛇,因为地上有大片大片的鳞片和死皮。玄蛇这种妖怪本来就有些奇葩,蜕皮这种事情,寻常的蛇一年蜕一次皮差不多了,而玄蛇几乎一个月就要蜕皮一次,基本上不是在蜕皮就是在准备蜕皮,可以说是忙得要命。所以玄蛇之间的感情非常淡薄,因为都忙着蜕皮实在没什么时间交流。

不过冯云这一次的蜕皮似乎有点儿不一样了,因为他蜕成了个人形。

妖怪能拥有人形是件让人兴奋的大事,冯云也觉得自己委实应该乐一乐,所以他尝试了一下和过去的蛇形一样扭了扭腰。

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路人马,四人抬着一顶红帐软轿,一名侍女随轿在旁,见状大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冯云大惊。

侍女立刻大骂起来:“不要脸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竟赤身裸体!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看,小心污了眼!”

冯云百口莫辩,是的,虽然他属于素有妖媚张狂之名的蛇妖一族,但其实他天生就比一般的妖怪要羞涩很多。无论是洗澡或是生理性的需求,他都会避开众妖,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如果被意外看见,都会因此而忧郁上很多天。

一条害羞的蛇,听起来着实引人发笑。

冯云惊吓得躲入草丛中。

自轿内伸出的小手白得夺目,闻言,掀到一半的帐帘又落了回去,从里面发出一声喷笑一般的声音。

侍女不解:“小姐?”

“走罢,赶路要紧。”

轿内传来的女声如丝竹,似能绕梁三日,着实惊为天人。

冯云听呆了,忽然有了奇怪的念头,似乎冥冥中有了一个无法消却的念头,所以待那轿子走远了,又变作蛇形一路尾随。

轿子停在了巫山观之外,侍女下了拜帖,观门才开。

小姐却屏退了旁人,打发他们先行一步,这才兀自下了轿。正是二八的年华,云黛一般的眉,长发梳成双髻,缀着鲜花,人却比花娇。最要命的是一双眸子,灵动得很,一颦一笑都透着股聪慧劲。

那小姐绕到轿子后,一伸手就把盘在轿子上的冯云扯了下来,嘴里笑道:“小小毛蛇,竟敢蹭本小姐的轿子,不想活啦?”

冯云大惊,他毕竟是千年的蛇妖,妖力虽不是拔尖,但也绝不羸弱,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凡人随随便便就折服?

刚想发作,小姐却一手捏了他的七寸:“别咬人,我可是救了你,这个道观可不一般,单凭你这千年的修为就想硬闯,小心被活活泡了作酒。”

冯云怔怔地吐了吐信子,那小姐却笑道:“不过你莫怕,有本小姐在,自有办法让你不被那道士发觉。”

这样说着,小姐把冯云一把抓起,像是缠麻花一样把他盘在了自己的右手臂上,然后覆上了自己的袖子,蹦蹦跳跳地进了道观。

冯云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他是一条雄性的玄蛇妖,再强调一下,是雄性的蛇妖。要知道,因为蛇妖的人形在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所以一般都是雌蛇才会想利用这个优势,雄蛇妖几乎是稀有品种,在族中的地位也是相当高的。

要是被族人知道他被搞成了个麻花,绝对会被嘲笑一生。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没有办法挣脱下来,好像扭到了……

因为过于羞耻,就算扭到了,呆在袖子里的冯云也一直不敢出声,他想象自己天生就是一个镯子。

小姐名唤公孙菱,是当今丞相之女,听说此行是为父兄祈福,顺道来看一个传闻中极为神秘的道士。

从袖口可以看见公孙菱右门左脚、四起八拜、执三宝香、拱手稽礼。似乎只是一般的祈福仪式。

只听到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说道:“公孙小姐有礼了。”一句话听得冯云寒意顿起。

这个道观果然不简单。

公孙菱站起身,笑道:“时有听闻贰道长有神耳,一句话便能分出魑魅魍魉,那你听听我的声音,来猜猜我到底是个什么?”

冯云自袖间探出一点点脑袋来,细细看了那个所谓的贰道长,只见那道长拄着拐杖,蒙着双眼,却隐隐透出令人畏惧的感觉来。

他道:“公孙小姐,你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一个人?”

公孙菱疑道:“为何这样问?”

“或许你以为的自己,并不是真实的自己。”

“原来如此。”

祈福需七日,需在道观里住下。待到晚上被小姐放下来的时候,冯云已经僵硬如同死物。

“那道人不过尔尔,一旦你栖身于我,他就分辨不出你这妖物的声音了,果然也不必相信。”公孙菱把冯云置在桌上,“喂,毛蛇,再变次人形给我瞧瞧啊。”

冯云大骇,就着硬直的身躯往后躲。

公孙菱笑得更欢:“刚才在轿子里没看清楚,就隐约觉得你轮廓挺俊俏的,你躲什么,快变呀。”

妈……妈妈呀,这个姑娘的口味好重啊。

冯云再退一步。

“怕羞?方才还敢在姑娘面前赤身裸体,怎么这会儿又学女儿家羞羞答答啦?”公孙菱捂嘴一笑,将竹篮往前一推,“道袍给你,我在外面候着。”

一盏茶的时间,房门开了。

冯云从里面走出来,有些局促不安地拢着自己身上的道袍,既不同于女子温婉的线条,又有别于男子过于硬朗的模样,那是只属于少年的青涩轮廓,眉目澄澈,仔细看,又带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交领大袖,四周镶边的蓝色道袍穿在他身上也是刚刚好,人衬衣,衣又更衬人。

“你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好看!”公孙菱震惊不已,围着冯云饶了一圈,惊喜而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冯云做了人形皮也薄,脸上立刻开始泛红,恨不得挖条缝钻下去:“我……我……”

“我喜欢好看的人,妖怪都像你这么好看吗?”公孙菱这样问道。

“不、不知道……”

“噢,不知道啊。”公孙菱点点头,忽然龇牙笑道,“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冯云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又是点头,又是捂脸。

公孙菱笑嘻嘻地将冯云推回了房间,然后关上了房门。她又点了支香烛,拿在手中,然后抬头问道:“既然你也觉得我好看,那我会不会也是妖怪呢?”

冯云愣住。

“你别笑我,我这样问自有我的原因。”公孙菱似是回忆一般地望向窗外,叹道,“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出生时便天降祥瑞,眼含神光,三岁能认字,五岁能颂书,人人都赞我是才女,我却知道我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受伤,什么都能轻易学会,更可以辨妖怪、识神鬼,甚至可以看出你们的修为来。我自今年元宵起就一直走访各家得道高人,盼望能得到答案和点拨,哪知竟没有一个能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莫非我果然是个妖怪?”

冯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凭着妖力感知了下,公孙菱的周身似是笼罩在一层厚厚的白雾中,隐隐有些力量自里倾泻而出,却始终看不出个究竟来。

“或许是我妖力太浅……”冯云自觉帮不上忙,有些羞愧地低着头。

公孙菱莞尔一笑:“那你跳个舞给我看看?”

客房外不远处,小道士小心翼翼地看着贰道长的脸色,问道:“那公孙小姐房里果然有第二个人,那人真是个妖孽?”

贰道长轻语:“断断不会有错。”

“那是否……”小道士比了一个手势,指的是大殿。

“不,再等一等。”贰道长直了直身子,“那妖孽有个劫数,恐怕……”

当晚,冯云自觉男女授受不亲,又变回了玄蛇,在角落盘着过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软软香香的床铺上,身上还盖着薄被。

公孙菱一见他醒,就笑逐颜开地要他再变成人形。

她说:“你真是好看,看到你我好像吃饭都能吃两碗。”

冯云又被说得脸红不已:“你、你是个女孩子家,怎么这样没羞没臊的,竟夸男人好看……”

“好看就是好看,为什么不能说?”公孙菱撅着嘴道,“世上有太多人就是被规矩拘着,才会活得这样痛苦,左右不是。你是个妖怪,应该比凡人洒脱得多,怎的比凡夫俗子还要拘束?”

冯云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没有道理,浑浑噩噩地点头。面前的姑娘令他心向往之,可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在说着什么,可是隔得太远,像是从万重山峦之外传来的,怎么都听不真切。

冯云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极疼极疼,他嘶叫着蹲下身去。

公孙菱急忙来看他:“喂,喂……冯云你没事吧?”

如同轰雷贯耳的一个声音突然传至耳畔:“你该走了。”

那一瞬间,冯云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他抬起头,对着公孙菱说:“啊,没事。”

午后,公孙菱还有一炷香的祈福,她本想叫冯云一起去,但冯云不肯,她便反复嘱咐冯云留在房间里,切切不要出门。

待她走后,冯云立刻变回了原形,捅破纸窗溜了出去。

道观的路比山路更绕,冯云不记得来时的路,只好沿着草丛走,草丛接着溪水,水往低处流,自然应该是能出去的。

冯云一路顺着溪水而下,却被冲进了一个暗室。

四周的壁纹上,刻着的皆是奇怪的文字和图案。

那坐台上打坐着的赫然是一个身着道袍、覆着双眼、手拿拂尘的人,正是第一日就将冯云吓得心惊胆战的贰道长。

他大喝一声:“妖孽,我自放任你在道观,你竟敢擅闯禁地!”

三道震妖符被贰道长甩出,白光一现,速度快如闪电,冯云来不及思考,一闪身,堪堪避过:“道长误会了,我并非有意……”

话未说完,又是第二波攻势。

冯云避让不及,腹部受了一击,顿时疼痛难忍。

一瞬间,窗外风云变色,原本的晴空迅速被厚厚的乌云所遮蔽,下一刻,就是令人惊惧的电闪雷鸣。

在不远处的公孙菱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顿时扔下手里的福铃,转身即走。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侍女急急地问道。

公孙菱扔下一句:“你莫管,替我继续祈福。”

公孙菱推开房门,遍寻一圈,都没有发现冯云的身影,一时间心急如焚,连忙又冲了出去。

外面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公孙菱却顾不上许多,在大雨中不断呼喊他的名字:“冯云——冯云——”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公孙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路搜寻,终于发现了一处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院子。不知为何,她就是确信,冯云在里面。

她推开院门,就见一条玄蛇被架在木桩上,身上还有一道锁妖符。

“冯云……?”

被叫出名字的玄蛇已经无力答应,他的周身已是焦黄一片,遍身伤口,蛇血顺着蛇尾滴落下来,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公孙菱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旁的贰道长:“狗道士!冯云究竟做了什么,你竟要这样对他?他根本不会害人!”

贰道长摔了下拂尘:“公孙小姐莫要动气,这并非贫道所致,实在是这条玄蛇妖的命数啊。”

公孙菱看他:“果然是……天劫?”

“既然公孙小姐深谙此道,贫道也不妨直言。”贰道长说道,“方才他擅闯我观禁地,原本贫道想要小惩大诫,不料刚好赶上他的劫数,天劫躲不过亦避不过。不过公孙小姐放心,天劫一共三道,方才他已经挨了两道……”

公孙菱却是泪如雨下:“冯云他挨不过去的。”

贰道长沉吟道:“公孙小姐,天机不可泄露,即使挨不过,这也是命数。”

“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他要历经天劫,他印堂发黑,鳞片暗淡,无论如何看,都是濒死的征兆……”公孙菱哭道,“道长,有什么办法可以改他的命数吗?”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贰道长急唤,“天意不可逆啊公孙小姐!”

眼前,光芒大现,一道雷电自浑沌的天际破云直下。公孙菱推开了贰道长,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冯云身上……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是在天界。冯云如坠迷迷茫茫的雾里,看不清天帝的样貌,只闻得其声:“小黄鸟,我命你在人间轮回九世后继位为百鸟之王,如今已是第九世,为何你却为了一个蛇妖功亏一篑?”

什么?原来公孙菱竟是百鸟之王?

而她……竟为了救自己而毁了大好的前程?

冯云看见小黄鸟就跪在自己身旁,一身耀眼夺目的金色羽翼,明艳不可方物。她说:“辜负了天帝的厚爱,实难自持。”

“那你可愿意亲手弥补自己的过失?”

“天帝的意思是……?”

“他本就命数当尽,却被你所救,只要修正了这个错误,你依然是百鸟之王。”

听到这里,冯云拉了拉公孙菱的衣角:“没关系,你不用顾虑我……”

小黄鸟却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直道:“我不愿意!”

“为何不愿?”

“因为我喜欢他啊!”

冯云大为震动。喜欢?她竟然说喜欢……

身为百鸟之王的她竟在天帝面前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得这样大方!

天帝怒而大喝:“小黄鸟,你身负的是引领百鸟的使命,竟要因为儿女私情,弃百鸟而不顾吗?你为何这样执迷不悟?”

“喜欢就是喜欢,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再说了,我喜欢谁和百鸟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冯云,难道就不能引领百鸟了吗?我还希望百鸟都如我这般,喜欢谁就大大方方承认,然后欢天喜地地结成一对呢!”小黄鸟指了指冯云,“虽然我见冯云不过两日,却觉得已经过了万年一般,我觉得他是完美的,身上无一处不好看,性格无一处不讨喜,我知道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能陪我一生一世的伴侣……”

“够了!”天帝震怒,“你既执迷不悔,要与他双宿双飞,我就成全你。”

冯云和小黄鸟只觉身下一空,忽然就落了下去。

——奉天帝之令,小黄鸟为情劫所困,发配至巫山为天帝守圣药三千年,任何人不得靠近之。

自此以后,整整三千年,冯云都没能再见到小黄鸟一眼。

巍峨高耸的巫山,山渊间飘着如轻纱般的云雾,如梦似幻。

冯云从这个山脚走到山头,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山顶,他仿佛走在一个迷宫中,无论如何都见不到山顶上寂寞地守着圣药的小黄鸟。

“小黄鸟——”他对着山顶喊。

没有回应。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巫山啊,你有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呢?三千年,这么长的日子里,我该如何是好?

我的小黄鸟啊……

你在巫山的这一头,我在那头。

你若展翅高歌,我必舞尾相伴。

你若怅然若失,我亦黯然伤神。

我发誓,我愿在这巫山陪你三千年,不离不弃。

你对我说了那样多的喜欢,而我还没有回你一句“我亦喜欢你”。

那,你等一等我可好?

……等一等我可好?

冯云醒了过来,脸上满是泪痕。啊,想起来了。

后来他每天算着日子,想要冲上巫山,却发现自己依然上不到山顶。更可怕的是,他甚至连一点妖力都使不出。他惊慌失措地滚下山,遍寻着答案。

回到妖界,他才知道,原来天界已经闭关锁界两千年,与人间和妖界都没有了联系。这两千年里,从来没有天神出没的消息,所以天帝三千年的命令自然也不会被化解。而千禧年之日,人间也架起了神州结界,禁止妖怪在人间使用妖力……

小黄鸟……小黄鸟怎么办?

三千年都过去了,她还一个人留在上面守药,会不会因为怕黑而苦恼,因为寂寞而哭泣?

没有妖怪能破解天帝的旨意,也没有妖怪能看到巫山山顶发生的一切。难道只能让小黄鸟继续等待下去吗?

不行……不可以……

冯云没日没夜地苦苦思索着方法,某日终于悟到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异禀——轮回。

既然没有办法改变现状,那就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不让小黄鸟去守药!

我是壹七七,今天,我给冯云做了鉴定。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那么快就妥协。

我这人一向不靠谱,极会耍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戏弄别人到抓狂,而我最害怕的,就是遇上执著的人,妖怪亦是。

冯云就是个执著得过了头的妖怪,五年的约定,他竟然真的记得。

冯云这个名字听着素雅,但其实是条玄蛇,他的本体至少有个四千年的年纪了,但人类实体依然是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年轻男人。或许是因为本体是蛇,所以冯云生就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都像是在抛媚眼,经常造成一些不太好的误会。这一点我说过冯云很多次了,让他眼神定住了不要飘,但他毕竟是条蛇,蛇目范围又广又能调焦距,和人类的眼睛实在不太一样,所以他忍不太住。而等他完全学会定神看人的时候,就更加糟糕了,因为看起来更像是在放电。

还有,他说话爱挑眉,一直挑一直挑,简直让人不好意思看他的脸,总之非常适合用言情小说最爱用的“邪魅狷狂”来形容,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冯云究竟是不是好东西这个很难说,不过这次的鉴定是我和他约定了的,因为他要去改一个命数。天师历来信命,五一乾坤定命数,但冯云不信。

冯云赴约而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嘿,还是给我鉴个定吧,五年了,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放得下。”

我骂他脑门有坑,死抱着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他一直笑,真邪门。

我带他去了国定路88号,绕后门一路走去3018室,就是林志生那变态军医的大本营,进去的时候看见林志生正把报纸盖在脑门上躺手术台上睡觉。

然后我看着林志生起来,让冯云躺上去。

当林志生的手术刀剖开冯云的身体时,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苍白,之后却忽然笑了,他说:“小黄鸟,别着急,我马上就来。”

冯云的异禀是轮回,这个能力太过逆天,或许是上天也给了他限制,所以他每次使用都要耗去大量的妖力,而且也不能带记忆回去,只能凭运气来改变命数。

我想要泼他冷水,所以告诉他:“说不定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他却笑道:“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

我永远记得五年前冯云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那种失魂落魄到几乎要死去的模样,他甚至说,如果付出生命就能换来小黄鸟不去守药,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为他计算了下,说五年后他的妖力就将达到乙等,刚好够他回去三次,这样或许成功率更高。我原本是想哄他回去重新考虑一下这样是否值得的,哪知道他非但没有放弃,而且他的妖力已经接近甲等。

我不知道这五年他究竟是怎样过的,但我知道他一定度日如年,每每午夜梦回,必定想到的是在巫山顶孤零零守药的小黄鸟。

我和林志生都想劝他,改日再使用异禀,结果他不肯。

“多一天也是折磨。”他这样说道。

冯云让我左手拿着一片蛇鳞,右手拿着他的元神,因为这样,他就和这个世界还有一份维系,待改变命数后方能回来。

然后他轻轻闭眼,周身泛出青色的光芒,之后他慢慢地消失在鳞片中,就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我就着鳞片,逐渐看见的,就是刚才的那一段经历。

蛇鳞中的世界,就仿佛高速运转着一般,三千年眨眼而过,冯云重新出现在手术台上,他叹道:“上一次是拿神药救我,这一次竟直接来挡我的天劫,小黄鸟真是……”

他露出了我很难理解的表情。或许是痛苦,又似乎有些甜蜜。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说:“还有两次机会呢,不要紧。”

冯云看着我,说道:“送我再去一次吧。”

“不休息一下吗?”我想让气氛活跃一些,就说,“吃点东西再去?林志生楼下的蛋挞很好吃的,买二还送一。”

林志生纠正我:“是买四送一。”

我受不了他,踩他脚:“这是重点吗?”

冯云笑道:“小黄鸟一定等急了,我还是快点儿去吧。”

我觉得我活得很没尊严,因为我真是拗不过这些妖怪。

冯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山路上,有岔道,分别通往两个方向。

山路它九曲十八弯,到底通向哪里是个未知的谜,上去了下不来就麻烦了,冯云着实觉得自己很难抉择。

这似乎是一个会影响到一生命运的抉择,因为他对这个岔道感觉到有些熟悉,似乎来过,但他又记不清了。

冯云就想起自己是条玄蛇,因为地上有大片大片的鳞片和死皮,不过冯云这一次的蜕皮似乎有点儿不一样了,因为他蜕成了个人形。

妖怪能拥有人形是件让人兴奋的大事,冯云也觉得自己委实应该乐一乐,所以他尝试了一下和过去的蛇形一样扭了扭腰。

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路人马,四人抬着一顶红帐软轿,一名侍女随轿在旁,见状大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冯云大惊。

侍女立刻大骂起来:“不要脸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竟赤身裸体!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看,小心污了眼!”

“我不是故意的!”冯云百口莫辩,捂着脸逃跑了。

自轿内伸出的小手白得夺目,闻言,掀到一半的帐帘又落了回去,从里面发出一声喷笑一般的声音。

侍女不解:“小姐?”

“没事。”

轿内传来的女声如丝竹,似能绕梁三日,着实惊为天人。

“小姐,要让人去追吗?那登徒子跑了。”侍女问道。

公孙菱拉开帐帘,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嘴角勾起了笑意,说道:“好啊,一定要把他给我抓来,可别让他逃了,不过……”

“不过什么啊,小姐?”

“不过,切切不可伤着他。”

“小姐真是善良。”

公孙菱笑得乐不可支,银铃般的笑声随着轿子继续前行。

冯云慌不择路,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就狂奔不止,结果一个不慎,脚下踩了个空,一下子就从山上摔了下去。

“啊啊啊啊……”

山很高,又是悬崖峭壁,连续滑了不知道多少个坡,才让他艰难无比地抓住了一根树枝,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冯云往下看了一眼,身下是万丈深渊。

“妈呀……”

他思考了一下变回蛇形的可能性,但这可能比现在更不靠谱,因为蛇……是……滑……的……呀……

本来冯云还想要求救,但他又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毕竟他现在是裸体的,这样求救简直要比死了还丢脸,而且到时候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不穿衣服挂在树枝上呢?现在唯一的希冀,就是这根树枝它能牢一点……

好歹也是个千年的蛇妖,应该是不太会累的。

哎……要是他是什么老鹰或者燕子就好了……

就这样过了一天,冯云抓着树枝睡得迷迷糊糊,绕着山路下来打水的小道士,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就这样看见了挂在树枝上的冯云。

原本还看不明白,待小道士凑近了看清之后,一边狂奔一边大号不止:“师父、师师师父!树上有死人啊啊啊啊……而且没穿衣服啊啊啊啊……”

喂!还没有死好吧!

蒙着眼的贰道士慢悠悠地走下来:“玖一一,为师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身为一个有担当有实力的天师,是不可以随便哭的,就算哭你也要躲到后山角落去哭。要知道你未来是有很大使命的,是要保护壹一一的,你是男孩子啊,老是这么哭哭啼啼的肯定要被壹一一笑话的。”

“我可以不保护他吗?他老是骂我蠢!”

“不可以。”

“为什么啊?他比我凶狠多了,能一脚踢飞最高最壮的柒十啊!”

“少啰唆,都说了不可以。”

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刚才那棵树边,小道士憋不住,又开始哭:“呜啊啊啊,师、师父,那个死人就在那棵树上!”

一路走下来的贰道士叹口气:“说了很多次了啊,玖一一,我看不见,你指给我看是没有用的,告诉我死人的样子。”

“他他他……他抓着树枝……没……没穿衣服……是个男的……他眨眼了……咦他眨眼了?”小道士后退一步,“诈尸了啊啊啊啊?”

听到了全过程,并且因此而害羞得僵硬掉的冯云终于忍无可忍:“不打算救我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离我远一点啊!”

贰道士一听冯云的声音,立刻飞快地把小道士护在身后,然后向着声音的方向扔了一道符纸,喝道:“妖孽,你引我徒儿究竟有何目的?”

“我没有任何目的啊……”被下了定身动弹不得的冯云欲哭无泪,“我就是从山上摔下来了。”

贰道士仔细地听了听他的声音,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听你声音,也的确不像是个为非作歹的妖怪。”

他转身对小道士说:“玖一一,你先回去。”

小道士偏头:“为……为什么啊师父?他是妖怪的话我更不能离开你,你又看不见,要是被他吃了怎么办?”

贰道士横眉:“你回不回去?再不回去我告诉你爹!”

“呜呜呜,我回去我回去,呜呜呜师父也欺负人……”小道士一路泪奔着跑了。

等他走远,贰道士才将冯云放下来,冯云羞得没脸见人,立刻变回了蛇形,盘在一起缩到角落。

贰道士却问了句:“你可是有千年修为了?”

冯云奇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哎……前路难行,你自珍重。”说完这句,贰道士又说道,“你若是以后有事,可以来我巫山观,拜帖只需写贰八就行。”

“谢谢。”冯云笑道,“你们的名字都很奇怪啊。”

冯云在山腰坐到了午后,刚决定下山,就被一道雷电止住了步伐。

刚刚明明还是明媚的午后,一瞬间,竟是风云变色,原本的晴空迅速被厚厚的乌云所遮蔽,下一刻,就是令人惊惧的电闪雷鸣。

冯云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刚想要向后退一步,一道巨大的白光就出现在眼前。

无法避开,冯云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如同落进了岩浆一般,滚烫的感觉席卷全身,仿佛血液都被蒸发了一般,鳞片开始块块剥落,身体逐渐无法动弹。

天……天劫?

刚刚想到这个词语,眼前又是一道白光,如同洞穿了灵魂的痛苦侵袭上全身,冯云死死地想要睁开眼睛,却还是阻挡不了巨大的倦意……

耳边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醒醒,你醒醒!道长,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吗?”

贰道长沉吟:“公孙小姐,天机不可泄露,即使挨不过,这也是命数。”

“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他要历经天劫,他印堂发黑,鳞片暗淡,无论如何看,都是濒死的征兆……”公孙菱哭道,“道长,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他的命数吗?”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贰道长急唤,“天意不可逆啊公孙小姐!”

公孙菱说道:“我不管,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不过是一面之缘,不值得你这样……”

公孙菱怒道:“如果不救他,我必定会后悔终生!你不告诉我,那好,我有的是办法拆了你这道观!”

贰道长无奈道:“既然你执意如此,贫道只好告诉你,你前世是圣鸟,这一世不过是在凡间历练,只要你努力想起你的前世……”

公孙菱按照贰道长的指示开始打坐,双手双放,以心眼观之,一刹那,她身后赫然长出一对金光闪闪的凤凰羽翼!

贰道长几乎跪在地上:“天意啊……天意……”

蛇鳞中的最后,只见公孙菱以妖力渡予冯云,嘴里一直念叨:“醒来啊,快醒来啊……求求你快醒过来……”

那之后,一切如同前两次一样。

小黄鸟依然在巫山顶守药。

醒来之后的冯云很沮丧:“为何……为何会这样?”

我只能小声说:“或许……这就是……命数。”

“我不信命。”冯云执意要去第三次,我也不好阻拦。

可是冯云已经非常虚弱,一下子耗去大半妖力的妖怪,就跟流血过多的人类是一样的。

我想让林志生帮忙说些什么,他却自刚才就坐在一边思考着。

“让我去吧,总好过继续后悔。”冯云笑道,“你们人间不是有句话叫‘人生得意须尽欢’吗?”

“根本不一样的意思好吧。”我受不了他。

我再次手持蛇鳞和元神,在他去之前,我又问了句:“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消耗光你的妖力,等你回来的时候,或许你连妖怪都不是了……”

“没关系。”冯云眯起桃花眼,真的真的很好看。

冯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山路上,有岔道,分别通往两个方向。

山路它九曲十八弯,到底通向哪里是个未知的谜,上去了下不来就麻烦了,冯云着实觉得自己很难抉择。

这似乎是一个会影响到一生命运的抉择,因为他对这个岔道感觉到有些熟悉,似乎来过,但他又记不清了。

他想起自己是条玄蛇,千年的修行,刚蜕成了个人形。似乎是有一个意识在提醒着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想着,他往旁边的小丛林躲了起来。

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路人马,四人抬着一顶红帐软轿,一名侍女随轿在旁。

轿子走了过去,侍女说道:“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在这里,真是恶心,看起来怎么有些像蛇皮?”

自轿内伸出的小手白得夺目,闻言,掀开了帐帘,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看了一眼道:“还真的是。”

侍女不解:“小姐?”

“走罢,赶路要紧。”

轿内传来的女声如丝竹,似能绕梁三日,着实惊为天人。

冯云听呆了,忽然觉得奇怪,似乎冥冥中有了一个无法消却的念头,但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跟上去。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能不相恋。

之后,他历经了天劫,几乎魂飞魄散。

他花了一千年聚敛魂魄。又一千年,修炼成形。再一千年……从此以后,冯云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那只小黄鸟,那片蛇鳞上再也没有了关于小黄鸟的事情,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一个转身,我们擦肩而过。

只是自此,咫尺便是天涯。

巫山顶上再没有守药的小黄鸟。

如此这般,最好。

冯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只是一条被打得魂飞魄散重新修炼的小玄蛇,虽然有了新生,却还没有蜕成人形,连妖怪都算不上。

“不后悔吗?小黄鸟都不会记得你了。”我对着那条墨黑墨黑的玄蛇说。

他不能说话,只是吐出信子,舔了舔我的手心,我知道他是在说不后悔。

十一

一个月后,我无意翻抽屉的时候,又看到了那片蛇鳞。因为冯云还没有修炼出元神,所以他连元神都不见了,只剩下这片蛇鳞。

不知为何,这片蛇鳞一直在发光。我开了台灯,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上面竟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家宠物店。

有个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了进去。

“小姐,是要买上面的宠物吗?”店员急忙迎上去,开始推销道,“我们这里有新进的波斯猫,很漂亮的,还有雪纳瑞……”

“我是觉得都不错啦,猫猫狗狗都很可爱……”忽然,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一条黑蛇上就动不了了,指着蛇说道,“这个……”

“哦,这是我们老板前几天在门口捡到的,来的时候都快饿死了,小姐你应该不喜欢蛇吧,毕竟是冷血动物不太好养,要不要看看仓鼠?小姐?小姐?”店员不解地看着落下眼泪的少女。

“好奇怪。”少女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总感觉很熟悉呢,好像经常有梦见过它。”

“梦见……蛇吗?”

少女说:“是的,我梦见它对着我歌唱。”

歌是这样唱的。

我的小黄鸟啊……

你在巫山的这一头,我在那头。

你若展翅高歌,我必舞尾相伴。

你若怅然若失,我亦黯然伤神。

我发誓,我愿在这巫山陪你三千年,不离不弃。

你对我说了那样多的喜欢,而我还没有回你一句“我亦喜欢你”。

那,你等一等我可好?

“小姐?小姐?”

“噢,告诉我多少钱吧,我想买下它……嗯,顺便告诉我下怎么养蛇。”

我拿着蛇鳞,默默地笑了。

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