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贝莱星

第八章 殖民者世界

29

丹吉的太空船再度进入永恒不变、无边无际的太空。

嘉蒂雅觉得似乎等得太久了。升空前,她一直在担心会有另一名监督员——带着另一台倍增器——突然发动奇袭。她试着压抑这股焦虑,但并不怎么成功。万一发生这种状况,自己必定瞬间毙命,不会有什么痛苦,但这又算哪门子安慰呢。结果原本应该是豪华享受的沐浴,被这股焦虑破坏殆尽,而接下来那顿美食,她也吃得食不知味。

直到真正进入太空,耳畔传来质子喷流的柔和嗡嗡声,她才能安心睡上一觉。奇怪的是,当意识逐渐蒙眬之际,她竟然觉得太空比她的故乡还要安全,而这次再度告别索拉利,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要比上次更为强烈。

但索拉利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故乡了。它成了无人的世界,仅由徒具人类外表的监督员负责看守。相较于温文有礼的丹尼尔以及善解人意的吉斯卡,那些人形机器人根本不值一哂。

她终于入睡——于是,负责站岗的丹尼尔和吉斯卡又能彼此交谈了。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我相当肯定是你毁了那名监督员。”

“当时我显然毫无选择的余地,丹尼尔好友。我的感官完全用在寻找人类上,却始终一无所获,所以我能及时赶回来纯属偶然。而若非嘉蒂雅女士变得气急败坏,我也不会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正因为我在远方感应到了她的情绪,才会赶紧回到现场——险些来不及了。就这点而言,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至少她救了船长和你的性命。但即使来不及拯救你们,我相信我还是救得了这艘太空船。”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万一我来迟一步,丹尼尔好友,我会觉得是天大的遗憾。”

丹尼尔以严肃而正式的口吻说:“谢谢你,吉斯卡好友。我很高兴知道监督员的人类外表并未节制你的行动,我的反应就慢了下来,而她对我的反应也是一样。”

“丹尼尔好友,我能体察她的思想型样,所以她的外表对我毫无意义。相较于人类的全面性思想型样,她的思想不但极其狭窄,而且结构完全不同,因此我根本不必将她想成人类。反之,她的非人特质十分明显,让我得以立刻行动。事实上,我是在采取行动之后,才意识到我已出手。”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吉斯卡好友,我只是希望跟你作个确认,以免产生任何误解。所以我能否假设,你杀了一个外表酷似人类的机器人之后,心中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对,因为它是机器人。”

“可是我觉得,不论我多么清楚明白地了解她是机器人,如果是我亲手毁了她,我的自由正子流仍会受到若干阻碍。”

“如果外表是唯一的依据,丹尼尔好友,那么人类的外表就是你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视觉要比推理更直接得多。我是因为能够观察她的内心结构,而且全副精神专注在那上面,才得以忽略她的外在结构。”

“万一我们被那名监督员摧毁,那么从她的内心结构,你能判断出她会有怎样的感受吗?”

“她接受了坚定无比的指令,根据她的电路所掌握的定义,你和船长都不是人类,对此她毫不怀疑。”

“但是嘉蒂雅女士也有可能被她杀害。”

“这点我们无法肯定,丹尼尔好友。”

“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丹尼尔好友,她还能存活吗?你有没有办法判断?”

吉斯卡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仔细研究她的思想型样。假设她杀了嘉蒂雅女士,我还真说不准她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我把自己假想成这名监督员。”丹尼尔的声音开始颤抖,而且变得有些低沉,“那么在我看来,我可能会为了拯救某个人类而杀害另一个人,只要我有理由相信拯救前者是确有必要的。然而,那会是个困难而且有破坏力的行动。另一方面,仅仅为了摧毁非人的敌人便不惜杀害人类,在我看来就简直难以想象了。”

“她只是口头这么威胁,并未真正付诸行动。”

“她可能付诸行动吗,吉斯卡好友?”

“我们并不清楚她究竟接受了什么指令,又怎能确定呢?”

“那些指令能够完全抵消第一法则吗?”

吉斯卡说:“我懂了,你之所以讨论这件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提出这个问题。我劝你别再追究下去了。”

丹尼尔以倔强的口吻说:“那我就改用假设句吧,吉斯卡好友。不能当作事实来讨论的问题,当然还是可以虚构一番。如果能用定义和条件把指令说得面面俱到,又如果能用强而有力的方式,把指令叙述得足够详尽,那么在此前提下,有没有可能让机器人由于某个远远比不上拯救人类的原因,而杀害另一个人类呢?”

吉斯卡硬邦邦地说:“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有此可能。”

“可是,如果你猜得没错,就意味着第一法则可能会在某些特殊条件下失效。既然如此,它就可以被修改成仿佛不存在,而其他两大法则当然也一样。因此这些法则不再是绝对的铁律,而是机器人的设计者能够随意定义的,就连第一法则也不例外。”

吉斯卡说:“够了,丹尼尔好友,别再讲下去了。”

丹尼尔却说:“还差一步,吉斯卡好友。换成以利亚伙伴,他一定会再迈出一步。”

“他是人类,所以能那么做。”

“我必须试试看。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尤其是第一法则——如果并非铁律,如果能被人类随意修改,那么在适当情况下,我们自己不是也能修……”

他住口了。

吉斯卡有气无力地说:“别再讲下去了。”

丹尼尔答道:“我到此为止。”他的声音也有点模糊不清。

沉默维持了好长一阵子。两人都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的正子电路恢复正常。

丹尼尔终于再度开口:“我又想到一件事。那名监督员共有两点可怕之处,一是她脑中的指令,二是她的外表。不只我自己,恐怕连船长都被她的外表影响了。推而广之,她有可能欺骗和误导所有的人类,就像我当初无意间骗倒了一级船工尼斯那样。一开始的时候,他显然并未察觉我是机器人。”

“从这点能推论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想当年,奥罗拉的机器人学研究院在取得法斯陀夫博士的设计之后,曾在阿玛狄洛博士领导下,制造出一批人形机器人。”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那些人形机器人到哪里去了?”

“计划失败了。”

丹尼尔说:“这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可是你并未回答我的问题。那些人形机器人到哪里去了?”

“可以假设它们被销毁了。”

“这种假设并不一定正确。它们实际上真的被销毁了吗?”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假设。不然该怎么处理失败的作品?”

“我们只知道那些人形机器人不见了,如何肯定它们是失败的作品?”

“既然它们被销毁了,难道还不够肯定吗?”

“我并未提到‘销毁’,吉斯卡好友,我们没有证据那么说,我们只知道它们不见了。”

“若非失败了,它们怎么可能从未亮相呢?”

“如果不是失败的作品,难道就没有理由不让它们亮相吗?”

“至少我想不到,丹尼尔好友。”

“再想想,吉斯卡好友。别忘了我们正在谈论的问题,我们认为或许光是由于足以乱真的外形,人形机器人就具有潜在的危险性。而在我们先前的讨论中,你我都觉得有人正在奥罗拉上筹划一项攻击银河殖民者的计划——当然是狠狠一击,绝不拖泥带水。而且根据我们的判断,攻击的重点一定是地球,目前我都没说错吧?”

“没错,丹尼尔好友。”

“那么,阿玛狄洛博士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过去两百年来,他对地球的厌恶早已人尽皆知。假如阿玛狄洛博士曾经制造一批人形机器人,后来它们却通通不见了,最有可能会被送到哪里去呢?记住一件事,如果索拉利的机器人学家有办法扭曲三大法则,奥罗拉的机器人学家同样能这么做。”

“你是在暗示,丹尼尔好友,那些人形机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

“完全正确。它们正在利用人类的外表欺骗地球人,以便为阿玛狄洛博士攻击地球的计划铺路。”

“你没有任何证据。”

“但这是可能的。你自己想想,这一步步的推理可有任何问题。”

“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得赶到地球去。我们必须亲自赶去,设法阻止这场灾难。”

“对,应该这样。”

“但是嘉蒂雅女士不太可能会去地球,而她不去的话,我们也去不成。”

“如果你能影响船长,让他把太空船驶向地球,嘉蒂雅女士就不得不一起去了。”

吉斯卡说:“那么做一定会伤到他。他下定决心要回到他自己的世界贝莱星,如果我们要他冒出前往地球的念头,至少得先让他把贝莱星上的事处理完毕。”

“那时恐怕太迟了。”

“我也没办法,我绝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万一真的太迟了——吉斯卡好友,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这种问题我没法想,我只知道绝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那就表示第一法则不够完善,我们必须……”

他讲不下去了。两个机器人双双陷入无助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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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太空船逐渐接近,贝莱星显得越来越清晰。嘉蒂雅透过舱房里的观景器目不转睛地看出去,这是她首度亲眼见到一个殖民者世界。

几天前,当丹吉跟她提到这段旅程时,她曾表示强烈抗议,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夫人?我必须把你的同胞,”他稍微强调了“你的”两字,“所发明的这件武器,设法送到我的同胞手上。而且,我还得向他们汇报一番。”

嘉蒂雅冷冷地说:“奥罗拉立法局同意让你将我带去索拉利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就是你必须把我带回去。”

“其实不尽然,夫人。针对这一点,双方或许有些非正式的共识,可是并没有白纸黑字的正式协议。”

“对我或任何一个文明人而言,非正式的共识也是有约束力的,丹吉。”

“这点我绝不怀疑,嘉蒂雅女士,可是我们行商除了认识钱,就只认识法律文件上的签名。只要收了钱,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违反合约上的白纸黑字,或是拒绝履行我的义务。”

嘉蒂雅扬起下巴。“你是否在暗示我必须付钱,你才会把我送回家?”

“夫人!”

“得了吧,丹吉,少在我面前假装发火。如果我会成为你们那个世界的囚犯,你不妨直说,顺便把原因告诉我——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你并非我的囚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事实上,我会尊重那个非正式的共识。反正总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家的。然而,我必须先去贝莱星一趟,而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必须跟你去?”

“我们那个世界上的同胞都想见你,你是来自索拉利的英雄,你救了全体船员,你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对你欢呼的机会。而且,你还是老祖宗的好朋友。”

“这方面,他们知道——或自以为知道多少?”嘉蒂雅厉声追问。

丹吉咧嘴一笑。“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任何负面印象。你是个传奇人物,而传奇人物一律是尊贵伟大到夸张的程度——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事迹的确很容易被人夸大,夫人。若是平常的时候,我也不会想要你到我们的世界,因为你并不怎么像传奇人物。你不够高大,不够美丽,也不够威严。可是等到索拉利上那件事传开之后,你就会突然符合传奇人物的一切条件了。事实上,他们或许根本不想放你走呢。千万别忘了,我们现在说的可是贝莱星,这颗行星上的居民把老祖宗的故事看得特别认真,而你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

“你不能拿这件事当作囚禁我的借口。”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而且我还能保证,迟早一定会送你回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虽然明知自己有权大发雷霆,嘉蒂雅的心情却不知不觉平复了。她的确想看看银河殖民者居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况且那并非普通的殖民者世界,而是独一无二的贝莱星。它是由以利亚・贝莱的儿子创建的,而以利亚自己的晚年也在那里度过。在那个世界上,他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后代,以及他的传奇事迹。

所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颗行星,心中则一直想着以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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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始终目不转睛,她还是失望了。大片云层覆盖着这颗行星,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根据她相当有限的太空旅行经验,她觉得相较于其他的住人行星,此地的云层似乎浓密得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着陆了,然后……

讯号灯突然亮了起来,嘉蒂雅赶紧先按下“稍候键”,过了一会儿,才改按“请进键”。

丹吉带着笑容走了进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吗,夫人?”

“其实还好。”嘉蒂雅说,“我只是必须先戴上手套,插上鼻孔滤器。我知道应该一直戴着,但我实在不胜其扰,而且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担心感染了。”

“俗话说得好,熟悉滋生轻视,夫人。”

“别称之为轻视吧。”嘉蒂雅不知不觉也笑了。

“谢谢你。”丹吉说,“我们很快就要着陆了,夫人,所以我给你拿来一件连身服来,它经过了严密消毒,随即封存在塑胶袋里头,始终没被任何银河殖民者碰过。很容易穿,你一定会的。穿上了,就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出来。”

“只有我穿这种衣服吗,丹吉?”

“不,不,夫人。在这种季节,我们人人外出都穿。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首都正值寒冷的冬季。这是个相当寒冷的世界——云层厚重,水气充沛,虽然很少下雨,却经常下雪。”

“即使热带也一样吗?”

“不,热带通常又热又干。然而,这个世界的人口都集中在较冷的地带。我们比较喜欢这种气候,它能激励人心、令人振奋。我们的海洋引进了地球的浮游生物,所以鱼类和其他海产得以大量繁殖。因此虽然可耕地有限,我们不可能成为银河的谷仓,却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这里夏天很短,但相当热,所以海边总是挤满了人,不过由于我们对于裸露十分忌讳,那些海水浴场可能引不起你的兴趣。”

“这儿的气候似乎很特殊。”

“原因不一而足,例如水陆分布稍嫌悬殊,以及行星轨道比较扁一点等等。坦白说,我并不关心这种事。”他耸了耸肩,“这不是我的本行。”

“你是行商,我猜你不常待在这颗行星上。”

“没错,但我当行商并不是为了逃避。我喜欢这里,可是如果经常待在这个世界,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贝莱星的严酷环境起着重要的正面作用,那就是鼓励人们从事贸易。贝莱星有不少以海为生的人,而驾驶渔船和驾驶太空船有许多相似之处。在太空中来来往往的行商,我敢说有三分之一都是贝莱星人。”

“你似乎有点过分激动,丹吉。”嘉蒂雅说。

“是吗?我倒认为自己现在心情很好。我理当如此,你也一样。”

“哦?”

“原因很简单,不是吗?我们从索拉利全身而退,不但弄清楚了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危险,还虏获了一件很不寻常的武器,应该能引起军方的兴趣。你一定会成为贝莱星的英雄,贝莱星的高级官员已经获悉事件的梗概,个个都急着要来迎接你。事实上,你早已成了这艘船上的英雄。几乎所有的船员都自告奋勇要替你送这件衣服来,他们全部争先恐后想要凑到你身边,好沾沾你的光。”

“转变真大啊。”嘉蒂雅淡淡地说。

“正是如此。尼斯——那个被你的丹尼尔教训了……”

“我记得他是谁,丹吉。”

“他很希望正式向你道歉,而且会把那四个伙伴一起带来,好让他们也有机会道歉。他还要当着你的面,猛踹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家伙。他这个人并不坏,夫人。”

“这点我绝不怀疑。让他放心吧,我不但原谅了他,也把整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如果你能安排一下,我愿意——愿意在下船之前跟他握握手,其他船员要来也欢迎,但你绝不能让他们围在我身边。”

“我了解,可是到了贝莱城——也就是贝莱星的首都之后,我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人蜂拥而上了。一定会有些政府官员为了累积政治资本而设法亲近你,和你一起向群众答礼,我想挡也挡不住。”

“耶和华啊!你们的老祖宗一定会这么说。”

“着陆后就别再这么说了,夫人。这个口头禅只有他能用,别人如果脱口而出,会被视为没品味的。很抱歉,夫人,你将见识到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虚礼和俗套,演讲啦,欢呼啦,等等。”

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可没兴趣,但我想那是推不掉的。”

“的确推不掉,夫人。”

“这种事会持续多久呢?”

“直到他们厌烦为止。或许好些天吧,但会不时换换花样。”

“我们又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呢?”

“直到我自己厌烦为止。抱歉,夫人,我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地方要去——很多朋友要拜访——”

“还有很多爱要做。”

“唉,这是人之常情。”丹吉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什么都做,就是不会感情用事。”

“算我的缺点吧,我无法让自己感情用事。”

嘉蒂雅微微一笑。“你现在并不算百分之百神智清醒,对不对?”

“我从未说自己清醒。不过,这个问题就暂且搁下吧。请记住我还得替全体船员着想,他们也要去看看家人和朋友,也要好好睡几觉,也要四处找找乐子。此外,我也得顾虑到这艘船的感受,要替它进行修理维护,还要补充燃料和补给品。总之琐事一大堆。”

“这些琐事总共要花多少时间?”

“可能好几个月,谁说得准呢?”

“这段时间我要怎么打发?”

“你大可看看我们的世界,拓展一下视野。”

“你们的世界又不是银河知名的游乐园。”

“说得太好了,但我们会尽量让你不觉得无聊。”他看了看手表,“再告诫你一件事,夫人,千万别提你的年龄。”

“我有必要提吗?”

“可能会不经意提到。比方说,你应邀在某个场合说几句话,于是你说‘真开心,我活了超过两百三十岁,今天终于见到贝莱星的民众。’如果你很容易说出这样的开场白,一定要忍住。”

“别担心。反正我压根儿不爱讲那么肉麻的话。不过,我纯粹只是好奇,能否请问为什么?”

“很简单,最好别让他们知道你的年龄。”

“可是他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他们知道你的老祖宗是什么时代的人,也知道我是他的好朋友。莫非他们竟然以为——”她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我是那个嘉蒂雅的后代?”

“不,不,他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多大年纪,但这些事都装在他们脑子里。”他敲敲自己的额头,“可是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这年头脑筋灵光的人少之又少。”

“即使在奥罗拉也一样,我早注意到了。”

“很好,我可不希望这是银河殖民者的独家特色。嗯,所以说,你外表看起来,”他顿了顿,仔细估量了一番,“四十,也许四十五岁。他们的小脑会接受这个年龄——一般人通常都用小脑思考,不是吗?但如果你当众公布实际年龄,可就另当别论了。”

“真的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会吗?听好,银河殖民者一般都不喜欢机器人,也不会希望拥有机器人,这是我们和太空族不同之处,而我们为此感到骄傲。倍增的寿命可就不同了,四百岁足足是一百岁的四倍。”

“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活到四百岁。”

“而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活到一百岁。我们努力宣导寿命短的优点——重质不重量,加速演化,不断创新——但既然知道了活四百岁是有可能的,人们便不会欣然接受一百岁的寿命,所以宣传过头一定产生反效果,最好还是少说为妙。他们很少见到太空族,这点你该不难想象,因此没什么机会对太空族咬牙切齿,心想对方虽然比我们最老的同胞至少还老一倍,为何看来那么年轻,而且充满活力。他们会从你身上看到这些特点,而如果他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嘉蒂雅忿忿地说:“你要不要安排我作一场演讲,告诉他们四百岁的真正意义?要不要我告诉他们,后面一两百年多么无趣,人生的黄金时代早已结束,更遑论朋友和旧识大半逝去?还有要不要我告诉他们,比方说子女和家庭会逐渐失去意义;比方说配偶会一再来来去去;比方说其间会穿插无数记忆模糊的云雨情;比方说你终究会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想看或想听的东西,再也无法生出新的想法;比方说你甚至会忘记新事物所带来的惊喜,而年复一年,你只知道会越活越无聊?”

“贝莱星人不会相信这些事,我自己应该就不相信。请问这是你瞎掰的,还是每个太空族都有这种感觉?”

“我只对自己的感受真正有把握,但我见过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变得头脑迟钝、性情乖戾,越来越没雄心壮志,甚至越来越冷漠。”

丹吉紧抿着嘴,露出忧郁的表情。“太空族的自杀率很高吗?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几乎等于零。”

“但这就和你刚才那番话矛盾了。”

“你想想!我们周围总是有些尽心尽力保护我们的机器人。只要这些眼明手快的机器人跟在身边,我们就休想自杀,我甚至怀疑从来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我自己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原因很简单,我难以想象对我家的机器人,尤其是丹尼尔和吉斯卡而言,这种事会造成多大的打击。”

“你也知道,他们并非真正的生命,他们并没有感情。”

嘉蒂雅摇了摇头。“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从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总之,我认为你高估了你们那些同胞对长寿的渴望。你知道我的年龄,你熟悉我的外表,但这并未对你造成任何困扰。”

“因为我坚信太空族世界一定会逐渐衰亡,殖民者世界才是人类未来的希望,而我们的短寿命正是这点的保证。对于你刚才的说法,我姑且照单全收,所以就更加确定了。”

“别太肯定。你们自己也可能会遇到无法克服的问题——即使目前还没有。”

“那当然是有可能的,夫人,但我现在必须告退了。太空船即将着陆,我得英明神武地盯着飞行控制电脑,否则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船长了。”

他离去后,她闷闷不乐地发了一会儿呆,双手不停扯弄那个装着连身服的塑胶袋。

当初在奥罗拉,她早已达到心如止水、任由生命静静流逝的境界。随着一餐又一餐,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慢慢溜走,那种平静几乎令她变得迟钝,难以察觉自己唯一等待的就是生命中最后一场冒险——死亡。

如今,她去了一趟早已成为历史的索拉利,唤醒了尘封多年的幼时记忆,平静的心境因而给搅乱了——或许永远无法恢复——因而现在的她仿佛赤身裸体般面对着充满凶险的未来。

一去不返的平静,能换来什么呢?

她突然发觉吉斯卡正用暗红色的眼睛望着自己,于是说:“帮我穿上吧,吉斯卡。”

32

气温很低。天上乌云密布,半空中闪耀着非常细微的雪丝,阵阵寒风还从地上卷起一片片的雪花。嘉蒂雅放眼望去,着陆场外一堆又一堆的白雪隐约可见。

而那些左一堆右一堆的人群,则被栅栏挡在一段距离之外。人人穿着花色式样不一的连身服,看不出高矮胖瘦,个个都像是长着眼睛的气球。有些人还戴着透明眼罩,脸部因而闪闪发亮。

嘉蒂雅将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按到自己脸上。除了鼻子,她觉得整个头脸都很暖和。这套连身服不只能御寒,似乎还能自行散发热气。

她回头看了看,丹尼尔和吉斯卡都在附近,两人也都穿着连身服。

当初她曾表示抗议:“他们对寒冷并不敏感,不需要穿连身服。”

“这点我绝不怀疑,”丹吉答道,“但你一再强调去哪里都要带着他们。我们可不能让丹尼尔穿得太单薄,那样似乎违反自然。而且为了避免引发敌意,我们多少要掩饰一下你随身带着机器人的事实。”

“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吉斯卡就算穿着连身服,他的脸孔也会泄露身份。”

“他们或许会知道,”丹吉说,“但应该不会特别想到——除非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们要尽量避免。”

回过神之后,她发现丹吉正在打手势,要她钻进一辆有着透明玻璃和透明天窗的地面车。“我们在行进时要让他们看得见,夫人。”他笑着说。

嘉蒂雅钻进地面车并靠窗坐下,丹吉跟着进来,坐到了另一侧。“我是‘副英雄’。”他说。

“你看重这个头衔吗?”

“喔,当然。这代表我的船员能够获得一笔奖金,而我自己则可能有晋升的机会,我可不会故作清高。”

丹尼尔和吉斯卡也上了车,坐在他们两人对面。丹尼尔面对着嘉蒂雅,吉斯卡面对着丹吉。

在他们前面有一辆完全密封的地面车,后面还跟了一整排,至少有十几辆。只见围观的群众不停地欢呼,拼命地挥手,丹吉带着笑容举手答礼,并示意嘉蒂雅也跟着做,她只好虚应故事地挥了挥手。车内很暖和,她的鼻子不再麻木了。

她说:“车窗上有些相当刺眼的闪光,能不能除掉?”

“当然可以,但我们不会那么做。”丹吉说,“因为那是个最不起眼的力场。外面有许多热情的民众,虽然通通被搜过身,还是可能有人夹带了武器,我们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想杀害我?”

(这时,丹尼尔正以平静的目光扫瞄左侧的人群,吉斯卡则负责扫瞄另一侧。)

“可能性非常小,夫人,但你是太空族,而银河殖民者一向不喜欢,甚至痛恨太空族。有些人或许还恨过了头,以致在他们眼中,你成了太空族的代表。可是别担心,即使有人想害你,也不会成功的——不过正如我所说,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

车队开始动了,以非常平稳的速度同步前进。

嘉蒂雅吓了一跳,差点站了起来。在隔板前方的驾驶座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影。“谁在开车?”她问道。

“这种车完全电脑化。”丹吉说,“我猜太空族的车辆不太一样?”

“我们有机器人负责驾驶。”

丹吉继续朝外面挥手,嘉蒂雅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我们没有机器人。”他说。

“可是电脑和机器人本质上是一样的。”

“电脑并没有酷似人类的外形,不会特别引人注意。姑且不论两者在科技上多么相似,反应在心理上却是天差地远。”

这时车队来到乡间,嘉蒂雅不禁感到心头沉重。就算现在是冬季,也不该呈现这种凄凉的景象。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几丛光秃秃的灌木,偶尔才会出现一棵发育不良的大树——光是那种不死不活的外观,就令人觉得这片大地毫无生气。

丹吉注意到她一脸沮丧,并将这个表情和她的目光联想到一起了。“现在看起来是不怎么样,夫人。不过到了夏天,景色就不差了。你会看到绿草如茵的田野、果园、农田……”

“森林呢?”

“没有野生森林。这个世界还在成长,还在逐渐成形。其实目前为止,我们才花了一百五十多年而已。第一步,是利用进口的种子,协助最早的殖民者培育庭院作物。然后我们再将各种鱼类和无脊椎动物引进海洋,尽可能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系。海洋的化学成分如果合适,这个过程会相当简单;否则的话,就必须进行广泛的化学改造,这颗行星才能住人——我们从未真正试过这个办法,但早已有人提出各种相关方案。最后,我们才会设法让土地肥沃起来,这总是最困难而且最慢的一步。”

“每个殖民者世界都照做了吗?”

“都正在照着做,并没有任何世界真正完工。贝莱星是最古老的殖民者世界,连我们都还在努力呢。再过两三个世纪,殖民者世界就会个个丰饶肥沃,而且充满生气——不论海陆皆然。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又会出现许多更年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展开改造。我相信太空族世界也经历过这种阶段。”

“那是很多世纪以前的事——而且,我想并没有那么辛苦,我们有机器人协助。”

“我们会克服万难。”丹吉简洁有力地答道。

“那么土生土长的生物呢——我是说,在人类抵达之前,就生长在这个世界上的动植物呢?”

丹吉耸了耸肩。“通通微不足道,都是些软弱无力的小东西。科学家当然感兴趣,所以在某些水族馆、植物园和动物园,还能见到那些原生的物种。此外,因为仍有大规模海域和大片的陆地尚未经过改造,那些处女地仍有许多野生的原生物种。”

“可是那些处女地终究会被改造的。”

“希望如此。”

“难道你不觉得,其实那些微不足道、软弱无力的小东西才是这颗行星的主人?”

“不觉得,我并没有那么感性。智慧生物才是这颗行星,乃至整个宇宙的主人。太空族也该同意这个观点,不然索拉利上的原生物种到哪儿去了?还有奥罗拉的呢?”

从航站出发便一路颠簸的车队,这时终于来到了平坦的路面,路旁偶尔有些低矮的圆顶建筑。

“首都广场。”丹吉低声说,“这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政治中心。首长办公厅、行星议会、行政大楼等等都在此地。”

“抱歉,丹吉,可是我觉得不怎么起眼,这些建筑个个又矮又没特色。”

丹吉微微一笑。“你只看到冰山的一角,夫人。那些建筑其实都在地底,而且彼此相通。事实上,它是个单一的建筑群,而且仍在成长中。要知道,它自成一个小城市。和周遭的住宅区加在一起,就构成了所谓的贝莱城。”

“你们打算最后把一切都地下化?整座城市?整个世界?”

“没错,大多数人都期待建立一个地底世界。”

“据我了解,地球上就有地底城市。”

“的确如此,夫人,就是所谓的‘钢穴’。”

“所以说,你们是在模仿?”

“并非单纯的模仿。我们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而且……夫人,我们停下来了,随时可能会有人请我们下车。如果我是你,会赶紧把连身服的开口封起来,广场冬季的刺骨寒风可是名不虚传的。”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嘉蒂雅终于让连身服的开口乖乖合起来。“你刚才说,并非单纯的模仿。”

“没错,我们在设计地底世界时,把气候因素考虑进去了。整体而言,此地的气候比地球上恶劣了些,所以需要对建筑物作些许改良。只要好好设计,几乎不必浪费能源,就可以让建筑群冬暖夏凉。事实上,我们在冬季用以取暖的热量,的确有部分来自夏季的储藏;另一方面,夏天所用的消暑冰块,则是前一个冬天留存下来的。”

“通风系统呢?”

“通风会用掉一些储备能源,但是不会用光。这行得通的,夫人,而且总有一天,我们的建筑会赶上地球的规模。当然,那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让贝莱星成为另一个地球。”

“我从不知道地球这么受人崇敬,甚至成了衷心模仿的目标。”嘉蒂雅轻描淡写地说。

丹吉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在银河殖民者面前,夫人,请别开这种玩笑——甚至我也不例外。地球可不是开玩笑的材料。”

嘉蒂雅说:“很抱歉,丹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你原来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走,我们出去吧。”

车子的侧门静悄悄地滑开,丹吉随即转身走了出去。然后,他一面伸手扶嘉蒂雅下车,一面说:“你知道吧,你要在行星议会致辞,凡是挤得进来的政府官员都不会缺席。”

这时,嘉蒂雅已经抓住丹吉的手,而且已经感觉到冷风吹痛自己的脸,一听到这句话,她突然向后一退。“我得致辞?没人告诉我啊。”

丹吉显得很惊讶。“我以为你会觉得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嗯,你错了。我没办法致辞,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你非做不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在冗长而无聊的欢迎词之后,简单说几句罢了。”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不必语出惊人,我向你保证。只要说些爱与和平之类的空话——让他们陶醉半分钟即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打个草稿。”

嘉蒂雅终于从车中走出来,两个机器人则紧跟在后。她的脑袋乱成了一团。

第九章 演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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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那座建筑,他们便脱去连身服,交给接待人员,而丹尼尔和吉斯卡也有样学样。接待人员先机警地瞥了吉斯卡一眼,才如临大敌般向他走去。

嘉蒂雅紧张兮兮地调整了一下鼻孔滤器。在此之前,她从未面对这么一大群短寿命的人类——而她心知肚明(因为一直有人这么说)他们之所以寿命短,原因之一是个个身上带有慢性传染病和无数的寄生虫。

她悄声问道:“我能拿回自己的连身服吗?”

“你不会穿到别人的。”丹吉说,“会有专人负责保管,还会做辐射消毒。”

嘉蒂雅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甚至觉得连目光接触都可能有危险。

“那些是什么人?”她指着几个身穿鲜艳服装,而且显然带着武器的人。

“保安警卫,夫人。”丹吉说。

“这里也需要?这不是政府机关吗?”

“绝对需要。当我们上台时,还会有一道力场幕挡在我们和听众之间。”

“你们不信任自己的立法机关?”

丹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完全信任。这儿仍算是草莽世界,自有一套丛林法则。我们还没有把恶势力铲除干净,也没有机器人监督保护我们。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好战的少数党,也就是所谓的鹰派。”

“鹰派是什么?”

这时大多数的贝莱星人都已经脱去连身服,正在享用饮料。周遭一片嘈杂的交谈声,有不少人盯着嘉蒂雅猛瞧,但就是没有人上前跟她攀谈。事实上,嘉蒂雅发觉众人都刻意避免太过接近自己。

丹吉注意到了她左顾右盼的目光,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已经获悉,”他说,“你希望和别人保持一点距离。我想,他们都能理解你生怕受到感染。”

“但愿他们不会觉得这是羞辱。”

“这很难讲,但你身边显然有个机器人,而大多数贝莱星人也生怕受到它们的感染,尤其是那些鹰派。”

“你还没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说。再过一会儿,我们这些要上台的人就得往前走了——大多数的银河殖民者都认为银河迟早是我们的,太空族绝不可能赢得这场扩张竞赛。我们也知道这需要时间,我们自己是看不到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可能看不到。我们心里有数,说不定需要上千年的时间。那些鹰派却不愿等,他们想要立刻付诸实现。”

“他们想开战?”

“他们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也并没有自称鹰派。所谓的鹰派,是我们这些头脑清醒的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地球至上主义者,道理很简单,只要打着地球至高无上的旗帜,你就很难跟他们争辩什么。我们都有这样的心愿,只是大多数人并不会期待明天就能实现,更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那些鹰派会攻击我吗?我是说真正动手?”

丹吉做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我想我们得开始移动了,夫人,他们要我们排成一列——不,我认为你并不会遭到任何攻击,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丹吉示意她排进队伍中,嘉蒂雅却不肯挪步。

“我要丹尼尔和吉斯卡陪我,丹吉。如果没有他俩跟着,我还是哪里也不去,甚至不要上台,尤其是在你跟我说了那些鹰派的事迹后。”

“你要求太多了,夫人。”

“恰恰相反,丹吉,我并没有作任何要求。我要你立刻带我,还有我的机器人回家。”

然后,嘉蒂雅紧张地望着丹吉走向一小群官员。只见他微微欠身,双臂交叉放在腰际。在她想来,这应该就是贝莱星人表达敬意的姿势。

她并未听见丹吉说了些什么,可是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万一有人要强行将她和她的机器人拆散,丹尼尔和吉斯卡一定会尽可能设法阻止。他们的动作既快又精准,不至于造成实际伤害,但保安警卫仍会立刻开火。

她得不计一切代价避免这种悲剧,假装是自己不希望丹尼尔和吉斯卡跟着,并明白表示要他们在台下等她。但她怎么做得到呢?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机器人,一旦这么做,她还能有安全感吗?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突破这个困境呢?

丹吉终于回来了。“你的英雄身份,夫人,是个很管用的筹码。还有,当然啦,我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你的机器人可以跟你一起上台,他们会坐在你后面,但聚光灯不会打到他们身上。还有,看在老祖宗的份上,夫人,别让他们引起任何注意,看他们一眼都不行。”

嘉蒂雅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你真是个好人,丹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

她走到了队伍的前端,丹吉站在她左边,丹尼尔和吉斯卡紧跟在后。在他们四人后面,则是一长串有男有女的政府官员。

一名女性举着一根似乎象征职权的手杖,将这支队伍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走到队伍最前面,开始率领大家往前走。

嘉蒂雅注意到前方响起音乐,像是一首曲式简单而且不断重复的进行曲,不禁纳闷是否应该踏着某种特定的步伐前进。(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同的世界有不同习俗,千变万化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她用眼角瞥了瞥丹吉,发现他正一派轻松地向前走去,甚至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她不以为然地撅起嘴来,随即刻意抬头挺胸,一步步照着节拍走。在欠缺指导的情况下,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这段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台上,与此同时,好些椅子从地板中缓缓升起。队伍散了开来,丹吉赶紧轻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跟着自己走,而两个机器人仍然尾随在她身后。

她根据丹吉的指引,站到一张椅子前面。这时音乐越来越大声,灯光却不如先前那么明亮。然后,经过了一段近乎永无止尽的等待,她终于觉得被丹吉轻按了一下,这才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

她察觉到眼前的确有个微微发亮的力场幕,将他们和几千名听众隔了开来。阶梯式的座位越往后面越高,看得出来座无虚席。听众一律穿着素色的服装,不是褐色就是黑色,而且男女皆然(虽然她只能勉强分辨各人的性别)。站在通道上的保安警卫则穿着绿色和深红色的制服,无疑是要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嘉蒂雅心想,这也让他们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她转向丹吉,压低声音说:“你们的立法机关可真庞大。”

丹吉微微耸了耸肩。“我想,在政府机关任职的人无一缺席,还带了配偶和客人一起来。这代表他们对你的爱戴,夫人。”

她将台下的听众左右来回扫瞄了一遍,然后故意继续侧着头,利用眼角的余光试着搜寻丹尼尔和吉斯卡,只为了确定他们的确在台上。不久她便想到瞥一眼绝不会让天塌下来,于是大大方方转过头去。他们果然在她后面,但与此同时,她也瞥见气得翻白眼的丹吉。

大厅突然暗成昏黑的一团,而聚光灯则猛然照到台上,令她不禁吓了一跳。

那个被聚光灯照到的人随即站起来,开始侃侃而谈。他的声音不算多么嘹亮,但嘉蒂雅却听得见从远处墙壁反弹回来的细微回声。在这座大厅中,声音一定无孔不入吧,她这么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通过某种巧妙隐藏的放大装置,还是大厅的设计考虑到了声学原理?虽然无从确定,但她鼓励自己在脑海中继续寻思,这么一来,她就可以暂时不必专心听讲。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某个角落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只会打高空!”要不是这座大厅的结构完全符合声学原理(姑且这么假设吧),她或许根本听不到。

虽然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台下既然爆出一阵轻微的窃笑,她猜应该是一句粗话。那阵笑声几乎立刻消失,接下来的鸦雀无声则令嘉蒂雅相当佩服。

或许是由于大厅设计得太好,任何声音都能传得很远,因此听众若不保持肃静,便会产生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和骚动。一旦建立起肃静的惯例,噪音自然成为禁忌,听众就绝不可能不遵守了。那句“打高空”是在激动之余脱口而出,属于例外中的例外,她这么猜想。

嘉蒂雅发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有些模糊,眼睛也快闭起来了。想到这里,她猛然坐直身子。那么多贝莱星人都是专程来向她致敬的,万一她在典礼中打起瞌睡,那可是对他们的奇耻大辱。她试图借着专心听讲来保持清醒,但似乎只有反效果。她只好改用别的办法,咬咬自己的嘴唇,并且开始深呼吸。

前后共有三名官员一个接一个致辞,好在他们都算善体人意,讲得都不算太长。然后,聚光灯照到了她的左侧,丹吉随即起身,嘉蒂雅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是否真的没撑住,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打了一会儿瞌睡?)

丹吉站在原地,准备开始发言。他双手拇指勾在皮带上,看起来万分自在。

“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他开口了,“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你们都已经听说在索拉利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我们的任务圆满成功,也都知道来自奥罗拉的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现在,让我来向在场诸位,以及正在观看超波的所有同胞们,报告一下详细经过。”

他开始依照自己的版本讲述这件事的始末,一旁的嘉蒂雅听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于自己遭到人形机器人狠狠修理的经过,他仅仅轻描淡写地简单带过。除此之外,他对吉斯卡只字未提,还尽量贬低丹尼尔的角色,却不遗余力地强调嘉蒂雅的贡献。于是,整起事件被简化成两个女人——嘉蒂雅和兰达莉的对决,而制胜关键则是嘉蒂雅的勇气以及权威感。

最后丹吉说:“现在让我为大家介绍嘉蒂雅女士,论血统她是索拉利人,论身份她是奥罗拉公民,但若论英勇行径,她就是不折不扣的贝莱星人——”(这时台下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嘉蒂雅记得很清楚,其他致辞者获得的掌声一律稀稀落落。)

丹吉举起双手,台下立刻安静下来。他这才接着说:“现在请她为我们讲几句话。”

嘉蒂雅发觉聚光灯照到自己身上,不禁惊慌失措地瞪着丹吉。这时掌声还继续传到她耳朵里,而丹吉同样在使劲鼓掌。在掌声的掩护下,他倾身凑到她耳边说:“你爱他们每一个人,你渴望和平,但你不是议员,不习惯小题大做说个没完。就这么讲,讲完就坐下。”

但她只是望着他,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她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终于站了起来,望向台下一排又一排的听众。

34

嘉蒂雅放眼望去,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可以肯定,这并非生平第一次)。台上所有的男士都比她高,甚至三名女士也不例外。在她的感觉中,自己虽然站了起来,还是比其他坐着的人矮了许多。至于台下那些听众,那些屏息等待、给她带来无比压力的听众,她则相当肯定他们个个都比自己高大健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各位好朋友——”不料只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她清了清喉咙(这一声却似乎有如雷鸣),然后又试了一遍。

“各位好朋友!”这回她的声音大致恢复正常,“你们大家都是地球人的后裔,没有任何人例外,而我也一样。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不论太空族世界、殖民者世界或是地球本身——上面的人类若非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就一定是地球人的后裔。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的差异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向左瞟了丹吉一眼,发觉他脸上带着非常淡的笑意,一边的眼皮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正要对她眨眼睛。

她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该以这个大前提为指导原则。我感谢大家视我为同胞,而且毫无条件地接纳我;虽然你们大可将我归为异类,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做。冲着这一点,大家就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姐妹。推而广之,我希望不久之后,全银河一百六十亿生活在充满爱与和平之中的同胞,再也不会认为自己还有人类以外的第二种身份。”

全场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嘉蒂雅眯起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代表听众不但觉得她讲得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觉得告一段落了。她继续站着以便接受喝彩,直到掌声稍歇,才带着微笑左右各鞠一躬,准备坐下来。

这时听众席突然传来一句:“你为何不说索拉利方言?”

她吃了一惊,再也坐不下去了,就这么弯着身子望着丹吉。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别理他”的嘴形,并尽可能以不显眼的方式示意她赶紧坐下。

她瞪了他一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摆了一个不雅的姿势,屁股正悬在半空中。她立刻站直身子,冲着台下微微一笑,同时慢慢从左到右将听众席扫视了一遍。这时,她首度注意到后方那些对准自己的摄影镜头。

当然啦!丹吉提到过这个典礼会以超波进行实况转播。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她已经致完辞,已经接受了喝彩,现在她能抬头挺胸、毫不畏怯地面对眼前这些听众。所以说,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又算什么呢?

她带着微笑说:“我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是要我示范一下我的语言能力。你们有多少人想听我说索拉利方言?别犹豫,请举手。”

一些人举起手来。

嘉蒂雅说:“索拉利上的那个人形机器人曾听到我讲索拉利方言,这件事成了制胜的关键。好,让我看看有哪些人希望我当场示范一下?”

举手的人又多了一些,而不久之后,台下几乎全部举起手来。嘉蒂雅忽然觉得有人在扯她的裤脚,立刻挥手将他扫开。

“很好。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大家都知道,我现在讲的是银河标准语,也就是你们通用的语言。然而,我所讲的是奥罗拉式的银河标准语,我知道你们虽然听得懂,但可能会觉得我的发音很可笑,偶尔还会觉得我的遣词用字有点不知所云。你们也该注意到了我说话时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几乎好像在唱歌。只要不是奥罗拉人,听来总是觉得滑稽,就连其他太空族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如果我改说索拉利式的银河标准语,也就是现在这个腔调,大家立刻会注意到抑扬顿挫消失了,而低沉的弹舌音则没完没了——尤其是碰到不该弹舌的字眼,这个特色就特别明显。”最后这句话,她故意极其夸张地弹舌。

台下爆出一片笑声,嘉蒂雅则以一脸严肃来回应。最后,她终于举起双手,做了两个利落的手势,笑声随即戛然而止。

“然而,”她继续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索拉利,所以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索拉利方言了。而我们伟大的贝莱船长——”她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冒出不少冷汗,“则告诉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送我回奥罗拉,所以我恐怕也不能再说奥罗拉方言了。这么一来,贝莱星的方言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最好立刻开始练习。”

她假想腰际有一条皮带,将双手勾在上面,然后挺起胸膛,拉长下巴,脸上挂着丹吉那种不自觉的咧嘴浅笑,并刻意以低沉的声音说:“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这样应该通通点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领导人——”她尽可能发出一个个“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这个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气。

这回笑声更为响亮,而且持续得更久了,嘉蒂雅则面带微笑,静待笑声自动结束。毕竟,这回她是在鼓励他们自己笑自己。

等到全场终于平静下来,她改回规规矩矩的奥罗拉腔,简洁有力地说:“任何方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都很可笑,或说都很奇特,而这就很容易把人类划分成不同的,而且经常是互有敌意的许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发出的语言。反之,无论你我或任何一个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应该倾听的却是内心的语言——那就没有什么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语言本身,任何方言听起来都没有任何差异。”

应该可以了。她正准备坐下,台下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你多大年纪?”

丹吉抿着嘴巴低声咆哮:“坐下,夫人!当作没听见。”

嘉蒂雅转头望向丹吉,他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台上其他来宾也个个紧张地把头凑向她这个方向——虽然聚光灯的强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转过头来对着台下,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台上的人都要我坐下来。请问台下的你们有多少人附和这个要求?你们怎么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继续站在这里,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众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丹吉,以及在座诸位贵宾,很抱歉,我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聚光灯,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灯光,请恢复大厅的照明,然后关掉聚光灯。我不管超波摄影机能否继续运作,只要确定声音传得出去就行了。观众只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不会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开灯!开灯!”的呼声便此起彼落。

台上某名官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台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样好多了。”嘉蒂雅说,“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刚才那位提问者,也就是问我年纪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当面对话。请不要闪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就该有勇气大大方方再问一次。”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女子从中间那几排站了起来。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黑发紧紧束在脑后。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贴身服装,足以凸显她苗条的身材。

她以有点刺耳的声音说:“我不怕站出来,也不怕把我的问题再说一遍。请问你有多大年纪?”

嘉蒂雅冷静地面对着她,甚至感到有点喜欢这种对峙的场面。(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三十岁前所接受的教化,将她制约成难以忍受任何人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一样。现在看看她,居然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她虽然有几分惊讶,可是十分高兴。)

嘉蒂雅开口道:“请别坐下,女士,让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意见。年龄该如何计算呢?根据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数吗?”

那位女士神态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兰比德,是行星议会的一员,也就是船长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领导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随即笑成一团,听众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通常所谓的年纪,就是指一个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银河标准年。因此根据这个定义,我今年五十四岁。请问你多大年纪?方不方便给我们一个数字?”

“没问题。从我出生至今,已经过了两百三十三个银河标准年,所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或说是你的四倍再多一点。”嘉蒂雅刻意站得笔直,她心知肚明,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

台下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左边还传来一下轻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见丹吉一只手按着额头。

嘉蒂雅说:“但这种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我这一生过得很平静,甚至有人会说十分无趣。在运作顺畅的社会体制保护下,我一辈子几乎无灾无难,但也因此丧失了各种求新求变的机会,再加上身旁永远少不了机器人,让我更加无忧无虑——我的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刻板。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令我感到激动的经历,偏偏两次都有悲剧的成分。我在三十三岁,也就是比在座许多人都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还好不算长——卷入一桩谋杀案,而且成了被告。两年后,又有一段时间——也不算长——我又卷入了另一桩谋杀案。在这两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亚・贝莱的公子替他写过一本传记,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或许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可是我现在要说,打从上个月起,生平第三桩令我激动的经历出现了。而在获悉自己必须站在诸位面前时,我心情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在漫长的两百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事。我必须承认,完全是由于诸位的温柔敦厚,以及对我的真心接纳,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请大家想想,如果拿你们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们个个是拓荒者,住在一个有待开拓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在你们有生之年不断成长,将来还会继续成长下去。而且这个世界尚未尘埃落定,拥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场冒险。气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热冷热不断交替。你们的气候变化多端,充满了风霜雨雪。你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你们并非住在一个变化缓慢或毫无变化的世界上。

“许多贝莱星人都是行商,或说有志成为行商,将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这个世界逐渐变温驯了,身为居民的你们仍有许多其他选择,例如迁往另一个开发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寻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潜力而未有人烟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设法将它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

“年纪若是根据一生的经历、行谊、成就以及惊喜和激动来计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还年幼。我生命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而诸位则刚好相反。所以,兰比德女士,我请你再讲一次,你多大年纪?”

兰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实的五十四岁,嘉蒂雅女士。”

她刚刚坐下,掌声便响起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掌声掩护下,丹吉哑着嗓子问:“嘉蒂雅女士,这种面对难缠听众的招数,到底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也压低声音说,“而我也从未尝试过。”

“但你还是见好就收吧。现在正要站起来的人可是我们这儿的鹰派领袖,你没必要面对像他这种人。就说你已经累了,然后就坐下来,让我们自己来应付毕斯特凡这个老家伙吧。”

“可是我并不累,”嘉蒂雅说,“我正乐在其中呢。”

嘉蒂雅看到前面几排最右边的角落果然站起来一个人,他又高又壮,还有两道又浓又密的白眉毛。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身上的衣服却几乎是纯黑色——只有手脚的部分镶有白色条纹,一路延伸到袖子和裤管,仿佛将他的体型勾勒出一个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我是汤玛士・毕斯特凡,”他说,“不过很多人都叫我老家伙,我想,主要是因为他们希望我真的老了,越快死掉越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姓氏,我又跟你不熟,不宜直呼你的名字。而且老实讲,我也不希望跟你熟到那种程度。

“没错,你曾经在你自己的世界上,打败你的同胞所暗藏的陷阱和武器,拯救了一艘贝莱星的太空船,对此我们表示感激。而你回敬我们的,则是一堆手足情谊之类的空话。标准的虚情假意!

“你的同胞何时觉得是我们的手足了?太空族又何时觉得和地球以及地球人有任何关系了?毫无疑问,你们太空族是地球人的后裔,这点我们不会忘记,而我们更不会忘记你们已经忘记这个事实。曾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太空族控制着整个银河,把地球人当成是既讨厌又短命而且满身疾病的动物。现在我们逐渐强大了,你就赶紧对我们伸出友谊之手,可是你手上还带着手套呢。你提醒自己别对我们嗤之以鼻,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在鼻孔里插着滤器。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嘉蒂雅举起双手。“或许现场所有的听众,”她说,“甚至那些透过超波看到我的观众朋友,都并未注意到我戴着手套。这双手套并不显眼,但是我不否认它们的存在。而我也的确戴着鼻孔滤器,以便在不太影响呼吸的情况下,将尘埃和微生物过滤干净。此外我还会定期以喷雾清洁喉咙,而我洗澡的次数可能也有点过于频繁,这些我通通不否认。

“可是这些都跟你们无关,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免疫系统不够健全,我这一生过得太安逸,暴露在恶劣环境的机会太少了。这并非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像这种不幸的遭遇,如果在座任何一位碰到了,请问你会怎么做?尤其是你,毕斯特凡先生,请问你会怎么做呢?”

毕斯特凡绷着脸说:“我会和你一样那么做,而且我还会将它视为虚弱的象征,象征着我不适合再生存下去,因此应该让位给真正的强者。你这女人,别跟我们谈什么手足情谊,你绝对不是我的姐妹。你们强盛时只会迫害我们,甚至设法消灭我们,等到你们衰弱了,才会向我们摇尾乞怜。”

台下出现一阵骚动,而且一点也不友善,但毕斯特凡完全不为所动。

嘉蒂雅轻声说:“我们在强盛时做过什么坏事,请问你还记得吗?”

毕斯特凡答道:“别担心我们会忘记,我们每天都会回忆一遍。”

“很好!这样你们就会知道该如何避免了。你们从亲身经历中,明白了恃强欺弱是不对的。因此等到强弱易势,我们成了弱者之后,你们就不会欺压我们了。”

“是啊,这种论调我听多了。当你们强盛时,从来不晓得道德为何物,如今你们居于弱势,就不遗余力宣扬道德了。”

“可是另一方面,当你们居于弱势时,虽然强者的作为令你们胆战心惊,你们对道德的坚持却从未动摇——如今你们变成强者,反倒忘记什么是道德了。相较之下,由强转弱的一方学到了道德的真谛,当然要比由弱转强的一方将之遗忘来得好。”

“你们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会照原样一一奉还。”毕斯特凡作势递出一双拳头。

“你该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吧。”嘉蒂雅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对方,“既然谁都能从历史中找到报复的借口,你现在所说的,朋友,无异于说明恃强欺弱是正当的行为。而这么一来,你等于替太空族过去的作为找到了正当性,因此你现在根本不该抱怨。反之,我则是一直在强调,我们过去的确不该欺压你们,而你们将来同样不该欺压我们。很遗憾,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可是对于未来,我们仍然有决定权。”

嘉蒂雅顿了顿,但毕斯特凡并未立刻回应,于是她又喊道:“你们有多少人希望有个崭新的银河,而不是让悲惨的历史一再重演?”

掌声出现了,毕斯特凡却举起双手,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吼道:“等等!等等!别当傻瓜!停下来!”

直到掌声慢慢消失之后,毕斯特凡才开口道:“你们以为这个女人相信她自己所讲的话吗?你们以为太空族真的对我们有任何善意吗?他们仍旧认为自己强大,仍旧鄙视我们,而且仍旧打算消灭我们,除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这个女人来到此地,我们便像傻瓜一样欢迎她,褒扬她。嗯,验证一下她的话吧。你们不妨向太空族世界提出造访申请,看看能否成行。就算背后有整个世界给你撑腰,像贝莱船长那样,让你得以踏上他们的世界,你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问问船长,他有没有被他们当成兄弟?

“这个女人是伪善的小人,虽然她说了这么一大堆——不,正因为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在昭示她的伪善。她怨叹自己的免疫系统不健全,说她必须设法保护自己以免受到感染。她会这么做,当然并非因为她认为我们又脏又有病。是啊,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她又怨叹一生庸庸碌碌,抱怨过于安定的社会和过度热心的机器人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始终无灾无难,无忧无虑,她是多么痛恨那种生活啊。

“可是在这里,她又会有什么危险呢?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她觉得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她头上呢?但她还是带着两个机器人同行。今天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向她致敬,为了表彰她的伟大,她居然仍将两个机器人带了进来。现在它们就在台上陪着她,既然大厅已经灯火通明,你们应该都看得到。其中之一外形酷似真人,名叫机・丹尼尔・奥利瓦;另一个则伤风败俗,是赤裸裸的金属之躯,名叫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贝莱星的同胞们,欢迎它们吧,它们才是这个女人的兄弟。”

“死定了!”丹吉低声呻吟。

“还没有。”嘉蒂雅答道。

听众好像突然一起皮肤过敏,纷纷伸长了脖子,而“机器人”的惊呼声则在大厅各个角落响起,在数千人口中传来传去。

“大家不必那么辛苦。”嘉蒂雅开口了,“丹尼尔,吉斯卡,站起来。”

坐在她后面的两个机器人立刻起立。

“站到我旁边,一边一个,”她说,“以免我挡住大家的视线。虽说我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们挡住多少。

“现在,让我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这两个机器人虽然跟我来到此地,但并非为了随身服侍我。没错,在奥罗拉的时候,我的宅邸的确由他们和另外五十一个机器人负责打理。凡是希望由机器人代劳的事,都不必我亲自动手,我定居的那个世界就是有这样的习俗。

“机器人可以根据精密程度、能力以及智慧分成许多不同的种类,而这两位在各方面都是佼佼者。尤其是丹尼尔,在我看来,凡是能够和人类互相比较的智力活动,他一定比其他机器人更接近人类。

“我这次只带着丹尼尔和吉斯卡同行,但一路上他们很少服侍我。或许不妨告诉大家,我一律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吃饭的时候自己拿刀叉,走路的时候也无需他们搀扶。

“我是不是把他们当成贴身保镖?不。他们的确会保护我,但他们同样会保护任何需要保护的人。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索拉利的时候,丹尼尔不但准备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也曾尽全力保护贝莱船长。如果没有他,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遇难。

“而我此时站在台上,当然更不需要保护。毕竟台上有一道长长的力场,足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虽然并非我要求架设的,但既然有这道力场,我的安全就有了完善的保障。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呢?

“如果你们熟悉以利亚・贝莱的生平事迹——他从太空族手中解放了地球,他重新开启了殖民银河的风潮,他的儿子率队开拓了这颗行星,不然这里为何叫贝莱星?只要你熟悉他的生平,就该知道以利亚・贝莱在认识我之前,早已和丹尼尔共事过。他们曾经在地球、在索拉利以及在奥罗拉上三度合作——侦破三件大案。在丹尼尔心目中,以利亚・贝莱始终是‘以利亚伙伴’。我不知道他的传记中有没有提到这一点,但你们大可相信我的说法。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身为地球人的以利亚・贝莱对丹尼尔的猜疑很深,两人之间却逐渐发展出真诚的友谊。当以利亚・贝莱临终之际——那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此地只有一堆组合屋和一块块的园圃——陪伴他到最后一刻的并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我。”(有那么一下子,她担心自己的声音无法继续保持平稳。)“他设法把丹尼尔找来这里,而且硬撑到丹尼尔抵达才肯断气。

“是的,这是丹尼尔第二次造访这个世界。当年我们虽然一起来,但我留在轨道上。”(稳住!)“是丹尼尔独自登陆,独自听取他的遗言——嗯,请问你们认为这毫无意义吗?”

她攥着拳头在空中挥舞,她的声音也升高了好几度。“一定要我告诉你们吗?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以利亚・贝莱所爱的那个机器人,没错,我说的是爱。我曾想在以利亚死前见他一面,跟他当面话别,他却只要见丹尼尔——现在丹尼尔就在这里,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丹尼尔。

“而另外这位是吉斯卡,他只有在奥罗拉上和以利亚有过接触,可是他曾经救了以利亚一命。

“假如没有这两个机器人,以利亚・贝莱就无法实现他的梦想,太空族世界仍会称霸银河,殖民者世界则根本不会出现,你们也通通不会坐在这里。这个事实你知我知,但我很好奇汤玛士・毕斯特凡先生知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丹尼尔和吉斯卡可算是两个意义非凡的名字。以利亚・贝莱的后代遵照他的嘱咐,一再沿用这两个名字。把我送来这里的太空船,它的船长就叫丹尼尔・吉斯卡・贝莱。而我很想知道,此时我所面对的听众以及正在观看超波转播的观众,有多少人也叫丹尼尔或吉斯卡?好,我身旁的机器人正是这两个名字的源头,他们应该被汤玛士・毕斯特凡这么羞辱吗?”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嘉蒂雅只好举起双手作恳求状。“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我还没有告诉大家为何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这两个机器人,”嘉蒂雅说,“从来没有忘记以利亚・贝莱,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一样,上百年的岁月丝毫未曾磨损这些记忆。当我准备登上贝莱船长的太空船,当我获悉有可能来到贝莱星,我怎能不让丹尼尔和吉斯卡跟我一起来呢?这是以利亚・贝莱所催生的世界,也是他安享晚年和辞世的地方,他们当然想要亲眼看看。

“没错,他们是机器人,可是他俩不但有智慧,而且曾经忠实可靠地效命于以利亚・贝莱。我们光是一视同仁地尊重人类还不够,应该将这份尊重推广到所有的智慧生物,所以我把他们两人带来了。”然后,她冲着听众高声问道,“我做错了吗?”

她立刻得到了回应,一声震耳欲聋的“没错!”在大厅中不停回响。听众一一起立,有人鼓掌,有人跺脚,有人大吼,有人尖叫——此起彼落……持续不断……

嘉蒂雅面带微笑望着台下,在无止无休的嘈杂声中,她察觉到了两件事。一是自己已经汗流浃背,另一件事则是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仿佛她这一生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从小独自长大的她,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终于了解到自己也能面对人群,而且还能进一步打动他们,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志。

她听着全场坚定而强烈的回应——此起彼落……持续不断……

35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到底过了多久——嘉蒂雅终于回过神来。

她只记得先是听到永无止歇的噪音,接着感到保安人员护送她强行穿过人群,最后一行人钻进了像是无底洞的隧道,开始不断向深处走去。

她早就跟丹吉走散了,也不确定丹尼尔和吉斯卡是否紧跟在后。她想要找他们,偏偏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她隐约想到这两个机器人一定会跟着自己,万一有人试图拦阻,他们一定会反抗,而她应该就会听到一阵骚动。

当她终于走进某个房间时,两个机器人果然跟来了。她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这个房间起码足够宽敞,而且足够干净。和她在奥罗拉的宅邸相较之下,这里的陈设过于简陋,但比起太空船的舱房则是相当豪华了。

“待在这里会很安全,夫人。”那位最后离开的警卫说,“如果需要任何东西,请随时告诉我们。”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样装置。

她朝那个装置瞪了一眼,等到她转过头来,想要问问那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操作时,不料他已经走了。

喔,好吧,她想,我自有办法。

“吉斯卡,”她无精打采地说,“找找看哪扇门通往浴室,研究一下如何使用淋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冲个澡。”

为了避免满身的汗水沾湿椅子,她万分小心地坐下来。等到吉斯卡再度出现的时候,她已经由于坐姿怪异而开始腰酸背痛了。

“夫人,我已经打开淋浴,”他说,“也把水温调好了。淋浴旁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想应该就是肥皂,此外还有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以及几样或许有用的物品。”

“谢谢你,吉斯卡。”嘉蒂雅心知肚明,虽然她曾大言不惭地说像吉斯卡这样的机器人不是用来当奴仆的,自己刚才却正是这么使唤他。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想洗澡,也从来没有洗得像今天这么舒服。她在淋浴间多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终于走出来,她想也没想就抓起毛巾,直到把身体通通擦干了,才想到那条毛巾不知有没有做过辐射消毒——可惜已经太迟了。

她开始翻找吉斯卡放在一旁的物品——爽身粉、体香剂、梳子、牙膏、吹风机——但却找不到可以充当牙刷的东西。最后她只好放弃,改以手指代劳,自然觉得十分不便。此外她还找不到发刷,这点同样很不方便。而在准备梳头之前,她先用肥皂将梳子好好擦了一遍,结果还是梳不下去。最后,她发现一件看来适于睡觉穿的衣服,它闻起来很干净,只不过穿起来太松垮了。

这时,丹尼尔轻声道:“夫人,船长想知道现在可否见你。”

“我想可以,”嘉蒂雅一面说,一面继续翻找合适的睡衣,“让他进来吧。”

丹吉看起来很疲倦,甚至可以说有些憔悴,不过当她上前迎接他的时候,他还是带着倦意微微一笑,说道:“很难相信你已经两百三十几岁了。”

“为什么?因为穿着这玩意儿?”

“这是原因之一。它是半透明的——你不知道吗?”

她低头看了看那件睡袍,显得有些犹豫。“很好,就让你养养眼吧。但无论如何,我的确已经活了二又三分之一世纪。”

“凡是看到你的人,谁也不会这么想,你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美丽。”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丹吉。我总是以为,顶多只能听到温柔迷人之类的赞美——不管了,这个装置要怎么用?”

“那个对话盒?只要碰碰右侧的触控片,就会有人问你需要什么服务,然后你只要开口就行了。”

“很好,我需要一把牙刷和一把发刷,还要一套衣服。”

“牙刷和发刷我会负责叫人送来。至于衣服,其实早就替你准备好了。那个柜子里挂着一个衣物袋,里面都是贝莱星最新最好的款式,当然,你不一定会喜欢。我也不敢保证它们一定合身,贝莱星大多数的妇女都比你高,而且绝对比你粗壮。不过这也没关系,我想你得在此隐居好一阵子。”

“为什么?”

“嗯,很简单,夫人。今晚你好像作过一场演讲,而且我依稀记得,虽然我不只一次劝你坐下,你却始终不肯。”

“我觉得似乎是一场相当成功的演讲,丹吉。”

丹吉露出灿烂的笑容。“没错,成功得要命。”他搔抓着右边的胡须,仿佛是在非常谨慎地斟酌该用什么词句,“然而,成功也是会有反效果的。此时此刻,我敢说你是贝莱星最红的人物,贝莱星人通通想要看看你,摸摸你。如果我们带你出去,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立刻引发暴乱。至少要等热度降下来再说,但我们不确定需要多久时间。

“还有,你甚至有办法让那些鹰派也为你喝彩,可是明天早上,一旦从催眠状态和歇斯底里中清醒之后,他们就会火冒三丈了。即使毕斯特凡那老家伙昨晚并未考虑当场杀了你,明天也一定会发誓要把你慢慢折磨到断气为止,否则他死不瞑目。而在他的党羽中,想必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讨好那老家伙。

“这就是你为何必须待在这里的原因,夫人。这也是不知有多少保安人员在严密监视这个房间、这个楼层,乃至这整座旅馆的原因,但愿没有地下鹰派混在他们中间。而因为在这场英雄游戏中,你我的合作过分密切,所以我也被关在这里,失去自由了。”

“喔,”嘉蒂雅一脸茫然,“我感到很抱歉。这么一来,你就无法探望家人了。”

丹吉耸了耸肩。“我们行商其实都和家人没什么来往。”

“那么你的女朋友要失望了。”

“她自有办法——或许会比我更有办法。”他让目光停留在嘉蒂雅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嘉蒂雅一本正经地说:“想都别想,船长。”

丹吉扬了扬眉。“谁也不能阻止我这么想,但我并不会付诸行动,夫人。”

嘉蒂雅说:“别开玩笑了。你认为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这得由委员会决定。”

“委员会?”

“我们这儿的五人执行委员会,夫人。五个人——”他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每人有五年的任期,但彼此错开来,也就是每年都会改选一人,除非有人死于任上或无法行事才会临时改选。这样既能让行政有持续性,又能减少一人独裁的危险。但这也意味着每项决定都得经过辩论,因此旷日废时,甚至超过我们能够容忍的程度。”

“我认为,”嘉蒂雅说,“只要这五人当中,有一个足够果断而且强势——”

“他就能把自己的观点塞到其他人脑子里。有时的确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并非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当今的首席委员是吉诺伐斯・潘达洛,这个人并不坏,可是优柔寡断——这两者有时并没有分别。今天我就是拜托他准许你带机器人上台,结果证明我失算了,害我们两人都丢了一分。”

“但你为何要说失算呢?听众很高兴啊。”

“问题就是太高兴了,夫人。我们希望你扮演太空族女英雄这样的可爱角色,帮我们把舆论冷却下来,以免我们发动一场时机尚未成熟的战争。关于寿命长短你说得很好,让他们欣然接受了短暂的生命。可是接下来,你又让他们欣然接受了机器人,这就不是我们乐见的了。同理,我们也不太希望大家欣然接受太空族是手足兄弟这种观念。”

“你们不想过早发动战争,但也不想过早出现和平。对不对?”

“说得非常好,夫人。”

“可是,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们想要这个银河,整个的银河。我们要在银河中每一颗可住人行星上殖民,建立一个不折不扣的银河帝国。我们不希望太空族碍事,他们可以安稳地留在自己的世界上,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他们绝对不能碍事。”

“但这就等于把他们禁锢在那五十个世界上了,正如我们曾将地球人禁锢在地球上许多年一样。这是重蹈不公不义的覆辙,你们和毕斯特凡是一丘之貉。”

“情况完全不一样。把地球人禁锢起来,是抹杀了他们无穷的潜力。你们太空族则没有那种潜力,你们选择了长寿和机器人这条路,潜力便因而消失,你们甚至连五十个世界都保不住了。索拉利已遭到遗弃,若干时日之后,其他世界也将步上后尘。银河殖民者并不想把太空族逼到绝境,但如果他们自取灭亡,我们又何必干预呢?你今天的演讲,就有出手干预的意图。”

“我倒是很高兴。不然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早就告诉过你,说说什么爱与和平,然后就坐下,要不了一分钟的时间。”

嘉蒂雅气呼呼地说:“我无法相信你指望我说这种蠢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把你当成你心目中那个怕开口怕到要死的人。我们怎么知道你那么疯狂,又那么有魔力,能在短短半小时内让贝莱星人出现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无条件欢迎那些我们从小到大教育他们反对的事物。可是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吃力地站起来,“我也想洗个澡,而且最好睡个觉——但愿睡得着,明天见。”

“可是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委员们对我作出什么决定呢?”

“那你恐怕有得等了。晚安,夫人。”

36

“我发现了一件事。”吉斯卡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之所以能发现这件事,是因为自出厂以来,今天是我首度面对数千名人类。假如两个世纪前就有这种机会,这个发现便会提早两百年;假如从来没有同时面对那么多人的机会,我就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这件事。

“由此可想而知,过去曾有多少能让我轻易掌握的关键点,只因没有适当条件的配合而白白溜走了。除非机缘凑巧,我将一直懵懵懂懂,但机缘是靠不住的。”

丹尼尔说:“我原本以为,吉斯卡好友,嘉蒂雅女士始终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可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几千人,我甚至不相信她有办法当众说话。当她奇迹般开口时,我立刻猜到是你对她作了调整,因为你发现这么做并不会伤害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发现吗?”

吉斯卡答道:“丹尼尔好友,其实我真正敢做的,只是将她的心灵禁制解开两三个,顶多能让她开口说几句话,过了这一关而已。”

“但她所做的远超过这一点。”

“在完成这个微观调整后,我便将注意力转向台下的无数心灵。我跟嘉蒂雅女士一样,毫无面对那么多人的经验,所以跟她一样震惊。如此巨大的心灵团块耸立在我面前,我起初觉得什么都做不了,因而感到十分无助。

“然后,我注意到了为数不多的友善、好奇和关注——很难用言语形容——它们带有对嘉蒂雅女士同情的色彩。于是我尽量找出带有那种色彩的心灵,试着让色彩再稍微加深。我想制造一点能够鼓励嘉蒂雅女士的反应,这么一来,我就不必考虑对她的心灵再动更多的手脚,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我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带有那种色彩的心灵,但不会太多。”

丹尼尔问:“然后呢,吉斯卡好友?”

“丹尼尔好友,我发现自己开启了一种自催化的过程。每一个被我强化的心灵,都会再强化附近另一个同质的心灵,接着周遭又会有更多的心灵受到它们的强化。我根本不必再做些什么,一些骚动,一点声音,一两个眼神,凡是似乎赞同嘉蒂雅女士言论的反应,都会引发更多的共鸣。

“然后我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不但我自己能从听众心灵中侦测到那些表示赞同的蛛丝马迹,嘉蒂雅女士一定也能以某种方式感应到,因为我并没有再出手,她就自行解开了更多的心灵禁制。她开始越说越快,越说越有信心,而听众的反应也就更加热烈,但我什么也没做。最后,听众陷入集体歇斯底里状态,全场像是笼罩在雷电交加的心灵暴风雨中。力量太强了,我不得不封闭自己的心灵,否则我的电路一定会超载。

“自出厂以来,我从未经历过像这样的事,可是,相较于过去对少数人进行的调整,我当时所做的并未超过之前任何一次。事实上,我怀疑这个效应甚至波及了更多我无法感知的心灵——也就是收看超波转播的无数观众。”

丹尼尔说:“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吉斯卡好友。”

“我也想不通,丹尼尔好友。我并不是人类,人类的心灵既复杂又充满矛盾,而我并未直接体验过拥有人类心灵是什么感觉,所以无法掌握它们的反应机制。可是,群众显然要比个人容易操纵。这似乎很矛盾,较重的物体需要较大的力量来推动,较大的能量需要较长的缓冲来抵消,较长的距离需要较多的时间来跨越。所以说,为何较多的人偏偏比较容易受影响呢?你的想法接近人类,丹尼尔好友,你能解释吗?”

丹尼尔说:“你自己刚才讲过,吉斯卡好友,这是一种自催化效应。换句话说,就是一种传染的过程,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吉斯卡顿了顿,似乎沉思了一番,然后才说:“理智并不会传染,情感才会。嘉蒂雅女士所选择的,都是她觉得能够打动听众情感的说法,她并未试图跟他们讲理。所以说,有可能群众人数越多,就越容易受到情感而非理智的影响。

“既然情感只有少数几种,不像理智那么种类繁多,群众的行为自然要比个人的行为更容易预测。而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想要建立能够预测历史走向的法则,就一定要以众多人口当作研究对象,越多越好。这或许就是心理史学的第一法则,也可以称为‘人学第一法则’。可是……”

“可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正因为我并非人类,所以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终于领悟到这一点。换成人类的话,也许光靠直觉便能对自己的心灵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该如何应付自己的同类。比方说,嘉蒂雅女士完全没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经验,却能够有专家级的表现。假如我们身边有一个像以利亚・贝莱这样的人,对我们会有多大的帮助啊——丹尼尔好友,你是不是在想他?”

丹尼尔说:“你能从我心中看到他的影像?太惊人了,吉斯卡好友。”

“我没有看到他,丹尼尔好友,我并不能接收你的思想。但我能感应到情感和情绪——你心中有些变化,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便知道这跟以利亚・贝莱有关。”

“嘉蒂雅女士曾经提到,我是以利亚伙伴临终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我从记忆中找出了那一刻,我是在回想当时他说了哪些话。”

“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我想寻找话中的意义,我觉得这很重要。”

“他的临终遗言怎么可能有什么言外之意呢?如果意有所指,以利亚・贝莱一定会明说的。”

“或许,”丹尼尔慢慢说道,“以利亚伙伴自己也不明白他那番话的微言精义。”

第十章 演说之后

37

记忆!

它就像一本极其详尽的笔记,藏在丹尼尔心中,随时可供他查阅。某些篇章的资料经常派得上用场,可是也有少数几页,只有在丹尼尔想重温旧梦时才会翻到。而这少数几页的内容,绝大多数和以利亚・贝莱有关。

许多年前,当以利亚・贝莱仍旧在世的时候,丹尼尔曾去过一趟贝莱星。原本同行的还有嘉蒂雅女士,但在他们进入贝莱星的轨道后,班特莱・贝莱驾驶小型飞船前来会合,并登上他们的太空船。当时正值中年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做粗活的工人。

他带着些许敌意望着嘉蒂雅。“你不能去见他,夫人。”

早已泪流满面的嘉蒂雅问道:“为什么?”

“他不希望你去,夫人,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愿。”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贝莱先生。”

“我这里有一封手札,还有一段录音,夫人。我不知道你能否认出他的笔迹或声音,但我以荣誉向你保证这绝非伪造的,而且他在下笔和录音之际,并未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

她走进自己的舱房,独自消化这两段讯息。不久她重新现身——活像打了一场败仗——但她勉强以坚定的口吻说:“丹尼尔,你一个人下去见他,这是他的意愿。可是,事后你要把详细经过向我报告一遍。”

“好的,夫人。”丹尼尔说。

于是丹尼尔进了班特莱的飞船,而在降落途中,班特莱对他说:“这个世界一向严禁机器人,丹尼尔,不过我们对你特别破例,因为这是我父亲的心愿,而他在此地备受敬重。你该了解,我对你并没有个人好恶,但你的行动必须受到最严格的限制。我会直接带你去见我父亲,等你们谈完了,我立刻把你送回太空轨道。你了解了吗?”

“了解了,先生。你父亲还好吗?”

“他快死了。”班特莱冷酷地说,但或许是故意的。

“这点我也了解。”丹尼尔的声音明显地发颤,但并非由于感情用事,而是因为虽然明知凡是人类都免不了一死,这个消息还是扰乱了他的正子脑径路,“我的意思是,他还能撑多久?”

“他几天前就该断气了。他硬撑着不肯走,就是因为想再见你一面。”

飞船着陆了。这是个辽阔的世界,但有人烟的部分——如果就是眼前这些——却又小又简陋。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而且显然刚下过雨。笔直而宽广的街道上竟空无一人,仿佛此地的居民对机器人兴趣缺缺,谁也不想出来看一眼。

他们钻进一辆地面车,一路驶过空旷的街道,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一栋比较大而且比较显眼的房子。两人一起走进去,但在某个房间的门口,班特莱停下了脚步。

“我父亲就在里面。”他悲伤地说,“你要自己进去,他不会准我在场的。进去吧,你八成认不出他来了。”

丹尼尔走进那个阴暗的房间。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勉强借着微弱的反光,他看到室内有个透明胶囊,里面躺了一个盖着被子的人。这时光线变亮了一点,丹尼尔终于能看清楚那人的脸孔了。

班特莱说得对。从这个骨瘦如柴的憔悴躯体中,丹尼尔丝毫看不出老伙伴的模样。那人双眼紧闭,令丹尼尔以为自己正面对着一具死尸。他从未见过死去的人类,一想到这点,他不禁一个踉跄,觉得双腿再也站不直了。

老者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丹尼尔这才勉强恢复平衡,只不过某种不寻常的虚弱感依旧徘徊不去。

老者望着他,苍白皲裂的嘴唇微微挤出一抹笑容。

“丹尼尔,我的老朋友丹尼尔。”他有气无力地唤道。

这声叫唤稍许透出对方记忆中以利亚・贝莱特有的音质。然后,一只手从被单里慢慢伸出来,丹尼尔终于觉得自己认出了以利亚。

“以利亚伙伴。”他轻声说。

“谢谢你——谢谢你来见我。”

“这对我意义重大,以利亚伙伴。”

“我原本还担心他们不准你来。他们——其他人——甚至我儿子——都认为你是机器人。”

“我的确是机器人。”

“我可不这么想,丹尼尔。你一点都没变,对不对?我没法把你看清楚,但我觉得你仍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二十九年前吧?”

“是的——而这么多年来,以利亚伙伴,我一点也没变,所以你看,我的确是机器人。”

“可是我变了,变了很多。我不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我狠不下心来,我实在太想再见你一面。”贝莱的声音似乎有力了一点,仿佛一看到丹尼尔,他便恢复了几分元气。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以利亚伙伴,我都很高兴见到你。”

“嘉蒂雅女士呢?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们一起来的。”

他吃力地四下张望。“她该没有……”声音中透出惊恐与无奈。

“她留在轨道上,并没有踏上这个世界。她知道你不想见她——而她能够谅解。”

“不是这样的,我很想见她,但我还抵挡得住这个诱惑。她没变吧?”

“她仍旧跟你上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很好——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如今这个模样,不能让这副德行成为她记忆中最后一个印象,而你则不同。”

“因为我是机器人,以利亚伙伴。”

“别再坚持这件事。”垂死的老者没好气地说,“不管是不是真人,丹尼尔,你在我心中都有特殊的地位。”

躺在床上的他歇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和她通过超波影像,甚至从来没有写信给她。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干扰她的生活。嘉蒂雅还是格里迈尼斯的妻子吗?”

“是的。”

“快乐吗?”

“这点我无从判断。但她并没有任何可解读为不快乐的言行。”

“子女呢?”

“就是法定的两个。”

“我从未跟她联络,她没生气吧?”

“我相信她了解你的用意。”

“她可曾——提起我?”

“几乎没有,可是吉斯卡认为她经常想到你。”

“吉斯卡还好吗?”

“他仍正常运作——你所知道的那种正常。”

“所以说,你也知道——他有那种能力。”

“他告诉我了,以利亚伙伴。”

贝莱又歇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动了动,开口道:“丹尼尔,我要你赶来是出于自私,因为我自己很想见你,我想亲眼见到你一点也没变,还想确定你仍然记得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这样我就会觉得自己当年的黄金岁月并未完全消逝。但除此之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快要死了,丹尼尔,而我知道你会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你不在这里,即使你一直待在奥罗拉,还是迟早会听到的,我的死讯会是轰动银河的大新闻。”他轻轻干笑一声,胸部微微起伏,“当年有谁想得到呢?”

他继续说下去:“当然,嘉蒂雅也会听到这个消息,但嘉蒂雅早就知道我终有这么一天,无论多么伤心,她还是会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我担心你承受不了,因为——虽然我一再否认,但正如你一再坚持的——你终究是机器人。基于过去的情谊,你也许会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想方设法让我活下去,一旦事实证明你无能为力,就有可能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所以,让我开导开导你吧。”

贝莱的声音又逐渐转弱。丹尼尔虽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脸上却罕见地出现了表情,反映出他心中的关切和悲痛。贝莱这时闭着眼睛,所以并没有看到。

“我的生死,丹尼尔,”他说,“并不重要。就全体人类而言,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不重要。有些人虽死犹生,因为他把成果留给了后人。只要人类依旧存在,他就并未真正死去——你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丹尼尔答道:“了解,以利亚伙伴。”

“人人都会对人类整体作出贡献,因而成为这个整体不朽的一部分。这个由所有的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所组成的整体,就好像一幅已有几万年历史的织锦,而且从古到今,这幅织锦越来越精致,整体构图也越来越美丽。就连太空族也算是它的一部分,也对它的精致和美丽作出一己的贡献。任何一个人都只能算是织锦里的一根丝线,和整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丹尼尔,我要你将心思专注在整幅织锦上,别让一根丝线的脱落影响了你。那上面还有许许多多丝线,每一根都很有价值,都能贡献……”

贝莱说不下去了,但丹尼尔仍耐心地守在一旁。

贝莱睁开眼睛,一看到丹尼尔,便微微皱起眉头。

“你还在这里?你该走了。我打算跟你讲的话已经讲完了。”

“我还不想走,以利亚伙伴。”

“你非走不可。我再也挡不住死神的召唤,我很累——累极了。我想跟它走,是时候了。”

“难道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一段吗?”

“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不管我刚才说了什么,如果我在你面前断气,仍会带给你极大的伤害。走吧,这是——命令。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就让你当机器人,但这就表示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不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拯救我,所以并没有任何条件挡在第二法则之前。走吧!”

贝莱虚弱地伸手指指门口。“再见,丹尼尔老友。”

丹尼尔慢慢转身,他从未想到贝莱的命令也有那么难以服从的时候。“再见,以利亚伙……”他顿了顿,然后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再见,以利亚老友。”

等在隔壁的班特莱一看到丹尼尔,立刻上前问道:“他还活着吗?”

“我离开时,他还活着。”

班特莱走进去,但几乎立刻又走出来。“他死了。见到你之后,他就——撒手了。”

丹尼尔发觉自己竟然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自行站立。

等在一旁的班特莱始终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又一起进入那艘小型飞船,回到太空轨道上和嘉蒂雅会合。

她同样劈头就问以利亚・贝莱是否还活着。当他们委婉地说出实情之后,她强忍住泪水,转身走进自己的舱房,这才开始哭泣。

37a

这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倏来倏去,似乎并未打扰丹尼尔原本的思绪。“如今听了嘉蒂雅女士的演讲,或许我能对以利亚伙伴那番遗言有进一步的了解。”

“怎么进一步?”

“我还不确定,我正朝一个非常困难的方向在进行思考。”

“不论需要多少时间,我都愿意等。”吉斯卡说。

38

吉诺伐斯・潘达洛有一头又粗又浓的白发,还留着两撮蓬松花白的鬓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再加上他个子很高,令人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就是靠着这么一点领袖气质,他得以在官场上一路蹿升,不过他却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罢了。

在当选执行委员之后,他得意了一阵子,但很快便冷却下来。他已经坐到了自己无法胜任的位置上,而随着每年自动晋升一级,他心里就更明白一点。四年匆匆过去,如今他已是首席委员了。

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当上首席委员!

过去曾有一段时期,统治者几乎可以说无所事事。例如八十年前,纳菲・莫勒掌权之际,他就始终无所事事,只不过直到今天,老师仍旧告诉学童这位莫勒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当时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小小的世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农场,以及几座借着天然交通网联系的小镇。总人口数顶多五百万,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生羊毛和少许钛矿。

当年的日子很单纯,在奥罗拉人汉・法斯陀夫或多或少出自善意的影响下,太空族完全不干涉他们。居民随时可以回到地球——以便重温文化的气息或是接受一次科技的洗礼。而且一直不断有地球人前来移民,地球的人口简直就是无穷无尽。

所以说,莫勒怎么会不是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呢?他只要什么也不做就行了。

而若干年之后,统治者同样会面对一个单纯的局势。随着太空族继续衰败(老师们一直这么教育下一代,说他们会淹没在自家社会所制造的重重矛盾中——不过真能这么肯定吗?有时连潘达洛也不禁怀疑),再加上银河殖民者势力越来越强,不久之后,日子又会变得有保障了。银河殖民者将会享有太平的岁月,并将自己的科技发展到极致。

等到贝莱星住满了人,它在各方面都会成为另一个地球,而随着殖民者世界在银河各个角落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伟大的银河帝国终将诞生。在这个永远由地球母星所统治的开明帝国中,贝莱星既然历史最悠久且人口最多,毫无疑问将始终是帝国最重要的成员。

偏偏潘达洛担任首席委员的时间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刚好在今年。

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可是凯顿・阿玛狄洛还活着。两百年前,阿玛狄洛坚决反对允许地球送出银河殖民者,如今他仍然在世,仍然可以找麻烦。太空族依旧势力强大,绝对不容忽视;银河殖民者还是差了一点,无法信心满满地大步前进。此时此刻,银河殖民者必须设法稳住太空族,静待双方势力出现足够的消长。

于是,潘达洛扛上了前所未有的重责大任,既要安抚太空族,又要让银河殖民者同时保有决心和政治敏感度——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此时正值清晨,一个又阴又冷而且会继续下雪的清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正一个人朝旅馆走去,他根本不想带任何随从。

当他走近时,大批保安警卫赶紧立正敬礼,而他只是懒洋洋应付了一下。等到警卫队长走到面前时,他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队长?”

“报告委员,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潘达洛点了点头。“贝莱被安置在哪个房间?——啊——那个女太空族和她的机器人都受到严密监控吗?——很好。”

他继续向前走。整体而言,丹吉表现得不错。索拉利已遭遗弃,上面的机器人几乎取之不尽,可以成为行商的摇钱树,为贝莱星带来巨大的财富——虽然,潘达洛闷闷不乐地想,财富和世界安全并不能想当然地画上等号。可是,索拉利上既然陷阱重重,还是别去招惹为妙,不值得为它开战。丹吉迅速离去,算是做得很对。

而且,他还带回一台小型的核反应倍增器。目前为止,这类装置都太过笨重,只能制成巨大而昂贵的定点发射武器,用以摧毁入侵的船舰——何况连这都还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因为太贵了。他们亟需较小且较廉价的机型,所以丹吉的直觉完全正确——带回一台索拉利的核反应倍增器要比虏获它上面所有的机器人更为重要,这台倍增器将对贝莱星的科学家有莫大的帮助。

然而,既然索拉利拥有轻便型倍增器,其他太空族世界为什么没有呢?奥罗拉为什么没有呢?如果这类武器小到了能够装在战舰上,一支太空族舰队即可轻而易举消灭所有的殖民者船舰。他们的研发距离这一步还有多远?有了丹吉带回来的那台倍增器,贝莱星在这方面的发展又能加速多少?

他找到丹吉的房间,按下叫门键,并未等到任何回应便径自走进去,而且毫不客气地径自坐下来。身为首席委员,总有些方便的特权。

正在浴室里用毛巾擦头的丹吉冲着外面说:“其实我很想以庄严隆重的方式迎接委员大人,但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因为我刚冲完澡,狼狈得不得了。”

“唉,闭嘴。”潘达洛没好气地说。

平时他很欣赏丹吉这种口没遮拦的潇洒,现在却是例外。就某方面而言,他从未真正了解丹吉这个人。丹吉是贝莱家族的成员,是“伟大的以利亚”和“贝莱星之父班特莱”的嫡系子孙。这样的背景,再加上他那人见人爱的开朗个性,使得丹吉成为执行委员的当然人选。偏偏他选了行商这一行,日子过得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虽然有可能因而致富,但因而丧命或未老先衰的可能性——后者更糟——却大得太多了。

更何况,潘达洛一向把丹吉的建议置于大多数政府首长之上,但身为行商的丹吉经常几个月不在贝莱星。虽说有时无法确定丹吉是否在开玩笑,他的意见还是颇有参考价值。

潘达洛心情沉重地说:“我认为那女人的演讲不能算是我们这儿的喜事。”

快要穿好衣服的丹吉耸了耸肩。“谁又预料得到呢?”

“你应该可以。你早已打定主意要带她同行,当初一定调查过她的背景。”

“我的确调查过她的背景,委员。她曾在索拉利住过三十几年,是道地的索拉利产物。当时她完全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一律透过全息影像和人见面,只有她丈夫例外——而他很少来找她。在移居奥罗拉之后,她有过一段困难的适应期,而且即使在那里,她仍旧大半和机器人住在一起。过去两百三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超过二十个人的经验,更别说四千人了。我原本以为她就算能开口,顶多只能吐几个字,我怎么知道她竟然是个群众煽动家。”

“一旦你发现这个迹象,就该及时制止她,当时你就坐在她旁边。”

“你想引发暴乱吗?听众正听得如痴如醉呢。当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硬拉她坐下,他们通通会冲到台上来。无论如何,委员,你自己也并未制止她。”

潘达洛清了清喉咙。“其实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每次回过头去,我都会看到那个机器人的眼睛——我是说那个像机器人的机器人。”

“吉斯卡。好吧,那又怎么样?他又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话说回来,他就是令我全身发毛,所以我迟迟没采取行动。”

“唉,算了吧,委员。”丹吉已经穿戴整齐,他一面说,一面把早餐餐盘推向对方,“咖啡还是温的。如果你想配果酱吃些小面包,请自己动手。事情总会过去的,我认为民众不会因此真正爱上太空族,而导致我们的政策垮台。甚至可能还有好处呢,如果消息传到太空族那里,法斯陀夫党有可能因而壮大。法斯陀夫也许死了,但他的政党还在——至少并未烟消云散——我们需要鼓励他们这条温和路线。”

“我所担心的,”潘达洛说,“是五个月后即将召开的‘全银河殖民者议会’。我将会听到许多尖酸刻薄的批评,说什么贝莱星采取姑息政策,贝莱星人心中充满对太空族的爱意。我告诉你,”他沉着脸补了一句,“越小的世界,鹰派就越多。”

“那你就跟他们这么讲啊。”丹吉说,“记住,在公开场合一定要维持政治家风范,等到把他们拉到一边,你就正视着他们的眼睛——别再正经八百——然后强调贝莱星是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这点我们会坚持到底。你还要告诉他们,贝莱星一向把地球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但如果有哪个世界为了想证明它对地球更加忠诚而对太空族宣战,贝莱星只会冷眼旁观,什么也不会做,这样就能让他们闭嘴了。”

“喔,不行。”潘达洛忧心忡忡地说,“这种说法会流传出去,会给我们招来难以想象的臭名。”

丹吉答道:“很可惜,你说得没错。但还是考虑一下吧,别让那些只有嘴巴没有脑袋的人吃定了你。”

潘达洛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会尽力而为。可是,我们原本打算用一个惊人消息替昨晚画下句点,结果搞砸了,这才是我真正感到遗憾的事。”

“什么惊人消息?”

潘达洛说:“当你离开奥罗拉,启程前往索拉利的时候,两艘奥罗拉战舰刚好也朝索拉利飞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料到了会有这种事。”丹吉一派轻松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厌其烦地采用迂回路线。”

“其中一艘奥罗拉战舰在索拉利降落,距离你的着陆地点有好几千公里——以便看起来不像是在跟踪你——另一艘则留在轨道上。”

“很合理。如果我手上有另一艘船舰,我也会这么做。”

“那艘着陆的奥罗拉战舰不到几小时就给摧毁了。留在轨道上的那艘回报了这件事,随即奉命返航。某个行商监测站截收到那份报告,然后传给了我们。”

“报告没有加密吗?”

“当然有,但那是一种我们已经破解的密码。”

丹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非常有趣,我猜他们之中没有半个会说索拉利方言。”

“显然如此。”潘达洛语重心长地说,“除非能找到其他索拉利人的去处,否则你手上这个女人就是全银河唯一的索拉利人了。”

“而他们竟然把她给了我,是吗?算那些奥罗拉人倒霉。”

“总之昨天晚上,我差点就要宣布奥罗拉战舰遭到摧毁的消息——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就事论事的方式。无论如何,这还是会让普天下的银河殖民者精神振奋。我的意思是,我们平安归来,奥罗拉人却没做到。”

“我们手上有个索拉利人,”丹吉淡淡地说,“奥罗拉人却没有。”

“好吧。此外,你和那个女人还会因此更加风光。但这一切都落空了。那个女人致完辞后,任何戏码都只会是狗尾续貂而已,就连奥罗拉战舰被毁的消息也不例外。”

丹吉说:“更何况,大家冲着她所提倡的手足情谊高声喝彩之后,怎么可能马上喝彩几百个奥罗拉手足的死难呢——至少在接下来半小时内,不会出现这种不协调的情形。”

“我想是吧,所以我们葬送了一次绝佳的心理攻势。”

丹吉皱起眉头。“别念念不忘了,委员,你一定能找到更适当的时机进行你的宣传战。重要的是这背后的意义——一艘奥罗拉战舰被炸毁了,意味着他们没料到对方会使用核反应倍增器。另外那艘战舰被迅速召回,则可能意味着它并未配备相关的防护装置,甚至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我据此研判,这种轻便型倍增器——或至少是半轻便型——应该是索拉利的独门武器,并非太空族的标准装备。如果真是这样,对我们可是好消息。此时此刻,先别操心宣传战这种琐事吧,我们应该集中所有的力量,尽可能从那个倍增器里头把每一份情报都榨出来。我们要在这方面领先太空族——但愿有此可能。”

潘达洛咬了一口小面包,然后说:“或许你是对的。但这么一来,另一个消息我们又该怎么处理呢?”

丹吉说:“什么另一个消息?委员,请问你是要提供我足够的情报,好让我给你拿主意,还是打算把那些情报丢到半空中,让我跳起来一个个接住?”

“别发火,丹吉。如果必须正经八百,我也犯不着专程找你讨论了。你可知道执行委员会是怎么开的吗?你想坐我的位置吗?告诉你,我愿双手奉上。”

“不,谢了,我可不想要,我只想要知道另一个消息。”

“我们接到了一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一封真正的电文。他们真的纡尊降贵和我们直接通讯,并没有经由地球转发。”

“那么,或许可以将它视为一封重要的电文——我是指对他们而言。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回去。”

“那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船舰平安离开了索拉利,而且抵达了贝莱星。他们也有自己的监测站,也在监听我们的通讯,和我们所做的一模一样。”

“一点也没错。”潘达洛显得相当恼火,“他们破解我方密码的速度和我们破解他们的一样快。我倒有个想法,那就是双方应该达成协议,从此发讯一律改用明码,这样双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个女人?”

“当然没有。太空族向来不说理由,只管下命令。”

“他们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到底在索拉利做了什么事?既然只有她一个人会说道地的索拉利方言,他们是不是想要她把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通通清除掉?”

“我觉得他们没办法发现事实的真相,丹吉。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才表彰了她的功劳,那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却早了很多。但他们为何要她回去并不重要,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不把她还回去,双方之间就会出现危机,那可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如果我们真的把她还了回去,贝莱星人便会觉得脸上无光,而毕斯特凡那老家伙则会逮住这个良机,不遗余力地指摘我们趴到了太空族脚下。”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丹吉慢慢说道:“我们必须把她还回去。毕竟,她不但是太空族,而且是奥罗拉公民。我们不能不顾奥罗拉的意愿留她下来,否则那些冒险前往太空族领域做生意的行商都会受到牵连。但我会负责这件事,委员,你不妨将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推。就说我当初跟对方讲好了条件,把她带去索拉利之后会再送她回奥罗拉,而且这还真有其事,虽说并非正式的书面协定。我是个讲道义的人,所以坚持要履行承诺——而且这或许还对我们有好处呢。”

“什么好处?”

“这我得再想想。但如果真要这么做,委员,我的太空船这回得由公家出钱整修,而我的手下都要好好犒赏一番——别这样,委员,他们可是放弃了休假呢。”

39

虽说原本打算至少三个月后才会再踏上这艘船,但丹吉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另一方面,虽说嘉蒂雅的舱房变得更大更豪华,她却似乎相当沮丧。

“这是为什么呢?”她问道。

“天上掉下来的,你还嫌什么?”丹吉反问。

“我只是问问罢了。为什么?”

“原因之一,夫人,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因此整修这艘船的时候,我们替你把这个地方美容了一遍。”

“美容?”

“只是比喻罢了,你要说美化也行。”

“舱房不会凭空变大,我占了谁的空间?”

“其实是船员的休息室,但你要知道,是他们坚持要这么做的,因为你也是他们的宠儿。事实上,尼斯——你记得尼斯吧?”

“当然。”

“他希望你用他来取代丹尼尔。他说丹尼尔并不喜欢那份工作,伤了人之后还得频频道歉。尼斯说换成他的话,只要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他下手绝不留情,而且会乐在其中,事后也绝不会道歉。”

嘉蒂雅微微一笑。“告诉他,我会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然后再告诉他,如果能安排一个适当机会,我很乐意跟他握握手。在我们降落贝莱星之前,我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当你握手的时候,我希望你记得戴手套。”

“当然,但我开始怀疑是否真有这个必要。自从离开奥罗拉后,我连鼻水也没流过,我所接受的预防注射八成大大增强了我的免疫力。”她又四下望了望,“你甚至替丹尼尔和吉斯卡做了壁凹,考虑得相当周到,丹吉。”

“夫人,”丹吉说,“我们尽可能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奇怪的是——”听嘉蒂雅的口气,像是对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大惑不解,“我并不算很高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离开你们的世界。”

“是吗?这儿又寒冷,又下雪,又无聊,又原始,而且到处都有不停欢呼的群众。究竟哪一点对你有吸引力?”

嘉蒂雅脸红了。“绝对不是欢呼的群众。”

“我愿意假装相信你,夫人。”

“真的不是,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我——我从未做过什么正事,我这辈子都只是在用各种方法打发时间而已。我曾致力于力场彩绘和机器人外观设计,我曾纵情性爱,也曾经为人妻,为人母,但——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重要性。假如我突然从世上消失,或者根本没有来到世上,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或任何事——或许,只有一两个亲密的朋友不这么想吧。现在则不同了。”

“是吗?”丹吉声音中带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嘉蒂雅说:“是的!现在我能影响很多人。我可以选定一个目标,当作我的终生职志。其实我已经选好了,我要消弭战争,要让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一起扩散到宇宙各个角落。我还要让双方都保有自己的特色,并能无条件接受对方的特色。我要朝这方面全力以赴,好让历史的走向因而有所改变,等我去世之后,人们会说,‘多亏了她,许多事才有那么好的结果。’”

她满面红光地转向丹吉。“我在当了二又三分之一世纪的无名小卒之后,突然有机会扮演重要角色;我原本以为自己的生命一片空虚,现在却发现它里面还藏着美好的事物;我不知在多久以前就对快乐绝望了,没想到居然又能快乐起来——你可知道,这些转变对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吗?”

“你不必待在贝莱星,夫人,仍然能拥有这一切。”不知怎么回事,丹吉显得有点尴尬。

“在奥罗拉就不能。我在奥罗拉只是个索拉利移民,而在殖民者世界,我则是个不凡的太空族。”

“但你不只一次表示想回奥罗拉去,而且口气相当强硬。”

“对,我的确说过——但我现在不这么说了,丹吉,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这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助益,问题是奥罗拉想把你要回去,他们明白告诉我们了。”

嘉蒂雅显得万分惊讶。“他们想把我要回去?”

“奥罗拉立法局的主席发来一封正式电文,上面就是这么讲的。”丹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很乐意把你留下来,但执行委员会已经作出决定,认为犯不着为此引发星际危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同意这个看法,但他们是我的长官。”

嘉蒂雅皱起眉头。“他们为什么想把我要回去?我在奥罗拉住了两百多年,他们似乎从来没有重视过我——等等!你想,他们会不会把我当成了对付索拉利上那些监督员的唯一途径?”

“我的确曾经这么想过,夫人。”

“我不干。当初我只是侥幸阻止了那个监督员,再来一次恐怕就做不到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此外,他们又何必登陆那颗行星呢?既然他们已经知道监督员是什么东西,大可远距离把它们摧毁。”

“事实上,”丹吉说,“那封电文是很早以前发出来的,当时他们绝不可能知道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他们要你回去,一定有别的原因。”

“喔。”这个答案显然令她吃了一惊,但她随即又发起火来,吼道,“我不管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的工作还没做完,我打算继续做下去。”

丹吉站了起来。“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嘉蒂雅女士,我原本就希望你会有这种感受。我答应你,等到我们离开奥罗拉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带你一起走。不过,现在,我必须先去奥罗拉一趟,而你必须跟我同行。”

40

嘉蒂雅望着不断后退的贝莱星,比起当初眼看着它越来越近,她现在的心情简直天差地远。它仍旧是原来那个令人感到寒冷、阴暗、简陋的世界,但她现在知道,上面的居民既热情又充满生命力。他们是具体的,是活生生的。

无论索拉利也好,奥罗拉也罢,乃至她曾经去过或在超波上看过的任何太空族世界,上面的居民似乎都没有那么扎实——就好像一团气体。

对,气体,就是这个字眼。

太空族世界上面的人类,不管人数多么稀少,照例会散布到行星各个角落,好像气体分子充斥整个容器那样,仿佛太空族有着彼此排斥的天性。

其实还真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想,例如太空族就总是排斥她。在索拉利长大的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排斥。即使当她初到奥罗拉,疯狂地体验性爱那段时期,其中最不愉快的记忆仍是不得不彼此靠近这一点。

例外的——例外的只有以利亚,但他并不是太空族。

贝莱星则不一样,也可能所有的殖民者世界都不一样。银河殖民者总是黏在一起,周遭虽有广大的土地,他们宁愿任由它荒芜——或说空无——直到人口逐渐增加,将它自然填满为止。殖民者世界是由人类聚落所组成的,这些聚落像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而不像气体。

为什么会这样呢?多半要归咎机器人!它们降低了人类的互赖性,填充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人类彼此间原本存在着自然的吸引力,机器人却将它阻绝,于是整个社会崩解成了一片散沙。

一定就是这样。索拉利是机器人数量最多的世界,阻绝效应因而最大,那些互相分离的气体分子——也就是索拉利人——最后变成了惰性气体,彼此几乎再也没有任何关联。(她不禁纳闷,索拉利人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此外,长寿也是因素之一。如果你明知过了一两百年之后,任何情感都会变质——或者,明知自己死去之后,挚爱的人还要伤心一两百年——你怎么还会想跟任何人有情感牵绊呢?因此,人们逐渐学会摆脱情感的牵绊,把自己隔绝起来。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短寿命的人类而言,生命的新奇感就没有那么容易消逝。随着一代又一代的迅速交替,这份新奇感被一代代传下去,从来没漏接过。

上次她向丹吉抱怨——说她再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学些什么,她已经体验过和想象过所有的一切,从此只能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还并不知道,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那么多听众,简直就是人山人海;而自己竟然能对他们侃侃而谈,并且听到他们以欢呼作回应;最后还能和他们融成一体,感觉到了他们的感受,成为这个巨大生命体的一部分。

她不只从未体验过这种事,甚至从未梦想到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她空有那么长的寿命,却是多么贫乏无知?还有多少新奇的体验,是她根本没有能力幻想到的?

丹尼尔突然轻声细语地说:“嘉蒂雅女士,我想是船长正在叫门。”

嘉蒂雅回过神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丹吉一进来便扬了扬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可能不在家呢。”

嘉蒂雅微微一笑。“那么说其实也对。我深陷在回忆里,差点出不来了,我偶尔就会这样。”

“你很幸运,”丹吉说,“我的回忆都很肤浅,陷不住我自己。你愿意去奥罗拉了吗,夫人?”

“不,还是不愿意。我刚才陷入回忆的成果之一,就是仍想不通你为何非去奥罗拉不可。不会只是为了把我还回去吧,任何一艘上得了太空的货船都能执行这项任务。”

“我可以坐下吗,夫人?”

“当然可以。你这么问是多此一举,船长。我希望你别再把我当成贵族,这样真的很累。如果你是为了暗示我是太空族才装着这么客气,那可就更糟了。事实上,我宁可你叫我嘉蒂雅。”

“你似乎急着摆脱你的太空族身份,嘉蒂雅。”丹吉边说边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

“我宁愿把这些没意义的身份通通抛在脑后。”

“没意义?别忘了,你的岁数是我的五倍。”

“说来奇怪,我一向认为那是太空族一个相当恼人的缺点。我们何时能抵达奥罗拉?”

“这回不必进行闪避行动。先花几天的时间远离我们的太阳,以便进行超空间跃迁,然后再花上几天就能飞到奥罗拉了——如此而已。”

“你为什么非去奥罗拉不可,丹吉?”

“我大可告诉你仅仅是为了礼貌,但事实上,我是想找个机会当面向你们的主席——至少向他的手下——解释一下在索拉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一个大概。他们一直好心地在窃听我们的通讯,如果换成我们当然也会这么做。话说回来,他们可能并未得出正确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能更正他们的错误。”

“什么是正确的结论呢,丹吉?”

“你也知道,索拉利上的监督员被设定成只认口音不认人,只有像你这种会说索拉利方言的人,才会被它们视为人类。这就意味着它们非但不把银河殖民者当人,就连索拉利之外的太空族也都是它们眼中的异类。更准确地说,如果奥罗拉人降落索拉利,同样不会被它们当成人类。”

嘉蒂雅张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索拉利人不会让监督员像对付你们那样对付奥罗拉人。”

“为什么不会?它们已经摧毁了一艘奥罗拉战舰。你知道这件事吗?”

“奥罗拉战舰!不,我不知道。”

“我保证这是真的。奥罗拉人差不多和我们同时着陆,但我们活着回来,他们却遇难了。要知道,我们有你,而他们没有。结论就是——或说应该是——奥罗拉不能将其他太空族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盟友。遇到紧急情况,一个个太空族世界都只能自求多福。”

嘉蒂雅拼命摇头。“从单一个案便以偏概全是靠不住的。我猜,索拉利人是发觉到不太可能让监督员刚好接受五十种太空族口音,此外一律排斥。相较之下,只认一种口音要容易得多,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假设其他太空族都不会试图降落他们的世界,结果他们错了。”

“对,我确定奥罗拉的领导阶层也会这么想,因为大家都会比较容易做出令人心安的推理。而我想要做的,则是确保他们也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可能性——而且真的因此感到不安。别怪我自负,但我真的不相信有谁能做得跟我一样好,因此我认为自己是前往奥罗拉的不二人选。”

嘉蒂雅觉得十分错乱。她只想当人类,并不想当太空族,所以很想将她所谓的“没意义的身份”彻底抛在脑后。可是,当丹吉得意洋洋地谈起奥罗拉将被逼到窘境时,她发觉自己多少还算是太空族。

她恼羞成怒地说:“我想殖民者世界彼此也有纷争吧。难道殖民者世界不也是个个只能自求多福吗?”

丹吉摇了摇头。“或许在你看来当然是这样,而且,我承认每个殖民者世界偶尔都会忍不住想把小我置于大我之上,但我们有一项资产,是你们太空族所欠缺的。”

“什么资产,高贵的血统吗?”

“当然不是,我们不会比太空族更高贵。我说的资产是地球,它是我们共有的世界。银河殖民者人人都会尽量抽空造访地球,他们都知道地球是个巨大且先进的世界,拥有丰富到难以想象的历史、文化和生态,而这一切跟他们自己都密不可分。殖民者世界或许彼此会有纷争,但绝不可能导致武力冲突或永久性裂痕。无论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会自然而然想到请地球政府出面调解,而它的裁定有充分的权威,不容任何人置疑。

“嘉蒂雅,我们共有三项优势:因为没有机器人,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打造新世界;因为世代交替迅速,我们一直在求新求变;而最重要的是,地球这颗母星是我们的中心信仰。”

嘉蒂雅立刻说:“可是太空族……”然后便住口了。

丹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挖苦说道:“你是不是要说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所以地球也是他们的母星?事实虽是如此,心态上则不然。太空族无所不用其极地否定自己的出身,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地球人的亲戚,甚至远亲。如果我是神秘主义者,我会说太空族把自己的根切断了,所以一定活不长。但我当然不是神秘主义者,所以不会这么说——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活不长,这点我坚决相信。”

在稍微顿了顿之后,他仿佛发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已经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于是强迫自己好言好语道:“不过,嘉蒂雅,我想请你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太空族,同理,我也会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银河殖民者。人类总会存活下去,可能是太空族,可能是银河殖民者,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我相信只有银河殖民者会存活下去,但我的猜测不一定正确。”

“不,”嘉蒂雅试着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为你说得对——除非人类能学到再也不分什么太空族或殖民者。这正是我的目标——帮助人类实现这个理想。”

“不过,”丹吉瞥了瞥舱壁上那个不太起眼的计时片,“你的晚餐被我耽误了。我能跟你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嘉蒂雅说。

丹吉立刻起身。“那我去端来。我可以派丹尼尔或吉斯卡去,但我不想养成使唤机器人的习惯。何况,不论船员多么敬爱你,他们的敬爱也不可能延伸到你的机器人身上。”

丹吉很快将晚餐端来了,嘉蒂雅却没什么胃口。这些菜肴或许是继承了地球酵母食品的量产方式,一律欠缺精致的调味,所以她始终吃不惯。话说回来,也没有哪道菜特别难吃,于是她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吞下去。

丹吉注意到她吃得并不起劲,问道:“这些食物没让你难以下咽吧?”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显然逐渐习惯了。刚上船的时候,有过几次味同嚼蜡的经验,但也不算太严重。”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可是,嘉蒂雅……”

“什么事?”

“你真想不出奥罗拉政府为何那么急着要找你回去吗?不可能是因为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也不可能是因为你的演讲。他们早在知道这两件事之前,已经提出这个要求了。”

“这样的话,丹吉,”嘉蒂雅苦着脸说,“就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了,他们一向不重视我。”

“但一定还是有个原因。如我所说,电文是以奥罗拉立法局主席的名义发出来的。”

“其实如今这个主席只能算是傀儡。”

“喔?操纵他的是谁?凯顿・阿玛狄洛吗?”

“完全正确,所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

“喔,当然,”丹吉绷着脸说,“他是反地球基本教义派的核心人物。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重创了他的政治势力,现在他却还能威胁我们,这就是老而不死的弊端之一。”

“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嘉蒂雅说,“阿玛狄洛是个很会记仇的人。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败在以利亚・贝莱手上,而且坚信这件事我也有份。他对以利亚的厌恶——极端的厌恶——也延伸到我身上了。如果主席要我回去,唯一的原因就是阿玛狄洛想要我回去——可是阿玛狄洛为何要这么做呢?他想将我除之而后快,他同意让我陪你去索拉利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他一定是指望你的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而我也跟着陪葬。如果发生这种事,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顶多假装掉几滴眼泪,嗯?”丹吉语重心长地说,“但这绝不会是你当初听到的说法,不会有人跟你说,‘你跟这个疯狂的行商去吧,因为我们巴不得你赶紧遇害。’”

“没错。他们说你亟需我的协助,而基于星际现势,如今我们最好跟殖民者世界合作。他们还说等我回来后,若能向他们报告发生在索拉利上的一切经过,会对奥罗拉有极大的助益。”

“对,他们一定会这么讲,这些话甚至还有几分真实性。所以说,等到发生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事——我们的太空船安然离去,奥罗拉战舰却遭到摧毁——他们八成会希望获得这件事的第一手资料。因此,当我并未把你送回奥罗拉,反而去了贝莱星,他们才会吵着要你回去。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或许不想要你了。不过——”他好像忘了嘉蒂雅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他们现在知道的一切,全部来自贝莱星的超波转播,说不定他们认为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

“但是什么,丹吉?”

“我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他们只是希望你回去汇报,绝不会发出那样的电文。措辞居然那么强烈,依我看一定另有原因。”

“他们不可能还另有目的,不可能了。”嘉蒂雅说。

“我仍旧存疑。”丹吉说。

41

“我同样存疑。”当天晚上,壁凹内的丹尼尔这么说。

“你对什么存疑,丹尼尔好友?”吉斯卡问道。

“就是那封发自奥罗拉的电文,我对它的真正企图仍旧存疑。我和船长看法一致,要嘉蒂雅女士回去汇报似乎并非十分充分的动机。”

“你心中有其他答案吗?”

“我有个想法,吉斯卡好友。”

“能告诉我吗,丹尼尔好友?”

“我曾经想到,奥罗拉立法局表面上是想把嘉蒂雅女士要回去,骨子里却另有图谋——他们真正想要的可能并非嘉蒂雅女士。”

“除了嘉蒂雅女士,他们还能要到什么呢?”

“吉斯卡好友,你说嘉蒂雅女士有没有可能不带你我一起回去?”

“不可能,可是你我对奥罗拉立法局又有什么用呢?”

“我,吉斯卡好友,对他们毫无用处。而你,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你能直接感应心灵。”

“那倒是真的,丹尼尔好友,但是他们并不知道。”

“难道他们不可能在我们离开奥罗拉后,突然发现这个事实,因而万分后悔把你放走了?”

吉斯卡并没有迟疑多久。“不,那是不可能的,丹尼尔好友。他们怎么会发现呢?”

丹尼尔谨慎地说:“我曾做过这么一番推理。很久以前,你在陪同法斯陀夫博士造访地球时,曾经调整过一些地球机器人,赋予它们极其有限的心灵力量,仅仅能让它们接手你的工作,也就是继续影响地球的高级官员,让他们对银河殖民抱持着积极正面的看法。至少你是这么告诉我的,因此,地球上的确有些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

“此外,正如我们不久前怀疑的,奥罗拉机器人学研究院曾经送了一批人形机器人到地球去。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但至少猜得到那些机器人负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观察地球上的动态,然后回报给他们。

“就算那些奥罗拉机器人无法感应心灵,它们在报告中也会提到某某官员对于银河殖民的态度突然改变了。

“或许,在我们离开奥罗拉这段时间,奥罗拉上某位掌权人士恍然大悟——也许就是阿玛狄洛博士自己——唯有假设地球上存在着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这件事才有合理的解释。然后,他就有可能循着这条线索,一路追寻到法斯陀夫博士或是你的身上。

“紧接着,奥罗拉官员们或许会想通更多的事情,而这些事和法斯陀夫博士显然无关,所以通通会追到你身上。

“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你要回去,但又苦于无法明说,否则就会泄漏了他们的新发现。所以他们决定索回嘉蒂雅女士——这是很自然的要求——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她回去,你一定跑不了。”

吉斯卡足足维持了一分钟的沉默,然后说:“这个推理很有趣,丹尼尔好友,只可惜无法成立。

“早在一百八十多年前,我改造的那批机器人就完成了鼓励银河殖民的工作,从此便终止运作,至少终止了调控心智的运作。更何况在很久以前,地球就把所有的机器人赶出了大城,将它们集中在无人居住的非城市地区。

“这就意味着,虽然我们猜测有些人形机器人被送到了地球,但即便如此,它们也不会碰到那些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或是察觉任何调控心智的行为,因为那些机器人早已不再执行任务了。

“因此我们可以确定,我的特殊能力不可能是透过你所说的那种方式被揭露的。”

丹尼尔说:“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发现你的能力吗,吉斯卡好友?”

“没有了。”吉斯卡坚定地说。

“但——我还是存疑。”丹尼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