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之宙
一
阿文看到井下的那双眼睛时,身体像是突然被浸入了隆冬时节的河水里一样,冷冰冰的战栗从头上像电一样瞬间传遍了全身。
井下很暗,那眼睛的巩膜却白得吓人,仿佛无边暗夜中的一盏灯,竭尽全力的想要把自己的颜色从内部透出来,慢慢的氲开。它一动不动的待在那里,全无生气,像一块干净透彻的鹅卵石。眼白的顶端有些微的黑色瞳孔,犹如点缀在鹅卵石上的细小斑纹。
阿文被突然从井里冒出来的怪异眼珠惊到了,像是看到了从黑暗中猛地钻出来的妖怪,身体在某个瞬间完全呆滞了,连心跳都随着时间的凝滞而消失了。
这时候,那眼睛眨了一下,像是解除了某种诅咒。阿文这才猛地直起身来,趔趄着退后了几步,使劲儿喘了几口粗气。
“怎么啦?”妻子在后面问道。
“靠!……井里面有人!”
大骂了一句之后,大约觉得在妻子面前不该这么失态,阿文便又回过头去,对她挤出一个笑脸:“就惊了一下,没事。”
这时,他才慢慢地把视线又转回到井口,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去,这才发现了井中那人的大致轮廓。他蜷缩在幽深的井下,看不出人的高矮,瘦弱的身躯紧贴在井壁上,仿佛要整个人嵌进石头里去似的。褐黑色的脸,呆呆地面对着脚前方的空间。那双眼睛虽然很像是盲人的眼睛,但刚才阿文蹲在井边向下望去时,那人突然抬起头来,用那双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当然,那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人听到声音后,无意识的举动,但那眼神里的凉意却真实的透了过来。
“那就是没水了?”妻子坐在那里,只是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并没有动身过来的意思。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点也没有实感,“一会儿去前面看看吧,那边可能有卖饮料的。”
仿佛刚刚从某个虚拟的幻境中回到了现实,他再看了一眼那个人,然后转过身朝妻子走去。
突然觉得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汗,他不动声色的用手从背后拽了拽T恤,让这城郊的凉风从掀开的口子里钻进去,好从自己的身上带走些什么。
“听说那边的林子要平了盖房子,”阿文指着前面的一片野树林,“真可惜,那林子很漂亮,我小时候常常去那里面掏鸟蛋。树都是老树了,柏树和榆树最多。柏树都直挺挺的冲着天,枝杈又少,村里的木匠都说是难得的好料子。中间有几棵黄桷树,几米粗,中间几乎空了。我有一次躲猫猫藏进黄桷树的树洞里面,铺了些树叶,靠树壁坐着,软软的很舒服,结果竟然睡着了,害得全家人晚上满山遍野地找我。这片林子本来更大,你看那边那几座山,以前都是树。听我爸说,后来大炼钢铁的时候砍了好多……”
“几点了?”妻子突然问道。
“六点半,怎么了?”
“雯约好了和我晚上去逛街。”
“哦,”阿文愣了一下,“那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就回去吧。看,那儿刚好有个石凳子。”
“我腿被什么虫子咬了。”
他俯下身去,看了看妻子小腿上肿起来的几个小红点:“蚊子咬的吧?”
“不知道,痒死了。”
“下次出来记得带着花露水吧。”
“嗯。”妻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狭小的房间里,除了靠墙摆着的一张大床,空间所剩无几。床上凌乱的散落着几件衣物,有刚换下来的外套,灰扑扑的牛仔裤,几件带着汗渍的工作服,和一件红色的女式内衣。床下面是几个收纳用的大箱子,中间夹杂着一个坏掉的小电风扇和一摞布满了灰尘的旧书。一个像古董一样漆着黑漆的旧书桌挤在床和另外一边的墙之间,像是在厚实的三明治里硬塞进了一块额外的肉似的。
房间是租的,两千一个月。阿文好几次下定决心要换个大一点的住所,和妻子东奔西跑一阵字,在问遍了各处房租的价钱后,那搬家的念头就像被针戳了个孔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
“厂里面最近加班挺多的,攒够了钱咱就换个大房子。”阿文念叨着说。
“得了吧,每次都这么说。”妻子不以为然,“先将就着,过几年有孩子了再说吧。”
一台又重又大的电脑显示器摆在书桌上,几条凌乱的线盘绕着接到桌子下面的主机上。阿文一般不去开它,因为机箱的散热器转起来太吵了。妻子上网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到客厅里坐会儿,或者和舟东拉西扯地聊一会儿。
舟是另一间房的租客,比阿文小一点,刚大学毕业,在附近一个中学教数学。人长的挺壮实,肚子上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一热起来就全身冒油,和他坐一起,简直在空气中都能闻到脂肪的味道。
“哟,文哥!”他看见阿文的时候,通常拿着几罐冰镇的啤酒,从房间里面走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在竹制的躺椅上,“要不要来一罐?”虽然是老师,但舟总是给人一种很豪爽的感觉。
“呵……不用不用,你喝吧。”
“客气啥!来一罐,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个冒着白色冷气的金属易拉罐给阿文。
阿文接过来,手被冰得抖了一下。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前几天在城郊的那口废井里看到的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井边看到的那个画面,这几天总在脑子里盘旋,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跟舟说了这事。
“在哪儿啊?”舟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
“北四环外面,老林场那边。”
“是叫花子吧,井里边凉快。”
尽管过去了几天,可每次一想起那双眼,他仍然全身发紧,总觉得哪里不舒服。阿文想向舟描述一下那双眼,可是他办不到。每次一张开口,就觉得之前想好的词完全不对,于是又赶紧吞了回去,喉头一动,像是咽下一口唾沫。
二
红色的车壳,带着亮黄色的条纹,底盘上密密麻麻的排列着精细而复杂的零件,从远方一个接一个地流过来。阿文左手按住底盘,右手从纸箱里拿出一个红黄相间的车壳,“啪”地一声压在底盘上。锁扣嵌好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像风中响起的一声短笛。
左手放开,组装好的玩具车继续向下游流去。
车间里全是塑胶的味道,刚上班的时候才能闻到。阿文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那种刺鼻的味道已经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似有似无。
玩具车无穷无尽地流过,盯着传送带看久了,每一个车的身影最后都糊成了一团,像一块把红色和黄色揉在一起的橡皮泥。双手机械的伸出、按合,再缩回来,好像在体内有一个编好程序的模块。手会有点酸,偶尔甩一下,会听到“咔”的一声从体内传出,让他想起生锈的零件。
渐渐的,体内的程序开始取代大脑皮层,接过了双手的指挥权。手指的触觉开始失去,就像戴着一双厚实的帆布手套。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即使想让手腕转动一下都不可能。除了程序里的动作,这双手什么都做不了了。它在固定的线路上来回穿梭,看上去线路花哨而复杂,可是最终仍然是一条闭合的曲线,像是在赛道上奔驰的赛车——比赛漫长而乏味,看不到终点。
双手锁定后,阿文便开始放空。头脑里混混沌沌的一团,在周围嘈杂的器件加工声的裹挟下,意识开始远离六寸大小的头颅。
有时候,他的意识升腾到车间的顶部,看着下面忙碌着的人们。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沿着流水线排列成各种怪异的队形。脸上不带有一丝表情,最终连眼睛、鼻子也消失在空气里面。
他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有时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被锁在了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周围的空气不断向自己逼迫过来,像一条毯子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刺激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那压力实实在在,随时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挤出一块红印来。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空气越来越混浊,他快要不能呼吸。
他又想起了井下的那个人。那井口直径不到半米,井里的空间逼仄狭长。他想起他蜷缩在井里的样子——双腿弯曲,身体佝偻着,手缩在胸前,低着头——就像一床胡乱折叠起来的大衣。
这时,他似乎感到周围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
“你去哪啊?”听到开门的声音,妻子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厂里面有点事。”阿文一边披上工作服,一边回答。今天又要加班了,他在心里想着,但是没有说出口。
“哦。”妻子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仍然坐在电脑前面没有转过身来。就在他刚跨出大门时,妻子突然冲到了客厅,“顺便交一下网费吧,这个月到期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妻子笑了笑。妻子也微笑着撅起嘴巴,做了个可爱的亲吻动作。
他隔空回亲了一口,然后挥了挥手,小心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的路口时,他回头向着自己租住的楼房望了一眼,便低着头向着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钻去。紧握的右手微微打开,露出黄白色的纸条的一角,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穿过歪歪扭扭的旧式胡同,像是穿透了整个世界。他钻进一栋两层小楼的楼道下,从里面拉出了一辆灰蓬蓬的自行车。
拍了拍坐垫,干燥的粉尘顿时飞溅出来,像某个忍了好久的人终于打了个喷嚏,他用手在面前挥了挥,毫不在意地跨腿坐上去。
一路向北,车架子吱呀着在路上颠簸,随时都像要散架了似的。
骑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片野树林。他的老家就在林子旁边的山坳里,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像扩散的肿瘤一样蔓延得这么大,从家里去县城还要走几十里的土路。每次雨后,路上便积满一块一块的水洼,看上去白亮亮的,直晃人眼。满是汽油味的铁皮车子在水洼间摇摆着,像个晃晃悠悠赶路的酒鬼。路的两旁是遮天蔽日的树,树枝拍打着车壳,叶子在上面刮擦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县城读中学时,每个月回一次家,他闭着眼睛躺在绿树环绕的车子里,听着蝉鸣的喧哗,随着车身摇摇晃晃,感觉像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
“每次看到树林什么的,就觉得心里一下子平静了许多。”他曾这样对妻子说。
“皮厚,让蚊子咬死算了。”妻子当时白了他一眼。
妻子是城里人,不喜欢这种野树林,她宁愿在铺好了白石小径的人造林中散步。那些树长得像宠物店里猫一样温顺,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黄绿相间的垃圾桶,路两旁有朦胧的路灯照耀,走累了的时候还有整洁光亮的石凳歇脚。
“那不过是一个装点得漂亮一点的笼子罢了。”他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着看着妻子,俯过身子,一边抚摸着她温顺柔软的长发,一边亲了亲她的额头。
纸条上打印着加粗的宋体字:老槐树西边第三棵。
他把车靠在一棵树上,径直向树林里走去。几乎没有拐弯,他大步向前走去,体内像是有一台精密的导航仪,通过那几个字,便清晰地把路线投射在了脑海中。
没劲,他想,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个地方。如果是我,可以找到的藏东西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哪颗树上有几个树洞,哪颗树上藏着一个鸟窝,哪棵树的树皮裂开了几条缝,他全都清清楚楚。
他自在地在林中穿梭,步履沉稳,脸色平静,像一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终于,他在一棵粗壮而挺直的榆树前站定了,抬头看了看,然后脱下了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和里面的白色汗衫。爬树的时候衣服上容易蹭上污块,不好处理。他打着赤膊,裸露着上身,用手拍了拍眼前粗糙的树干,触感还不错。
在黑黝黝的树干上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一缕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穿过,照射到树洞上。
树洞里似乎反射出某种金属般的光泽。
三
阿文把一块塑料车壳捏在右手,食指不自觉地触摸着粘在内部的一块薄薄的金属片。
这东西让他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塞进去的东西,他总能够心领神会,当然,大部分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或膏状物体。他没有为这些粉末不安或者内疚过,归根结底,他只是这个庞大而隐秘的运输链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有人需要这些东西过日子,所以有人把它们提炼出来,有人把它们塞进树林里的某个树洞里,有人把它封进玩具车里,然后有人在另外的地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它取出来。
如此而已。
但是今天,他对手指触摸到的这凉冰冰的金属片产生了困惑。
它很薄,看上去颇为脆弱,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放在阳光下仔细观看,可以发现一些精致而细密的黑点和路线分布在金属片表面。很像某种电路板,但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电路板要通过这样的途径来传送。
他像是用梳子在干涩的头发里扯动似的,想要把心里的毛打理得顺畅一些。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应该有这份心思的。就像车壳上的一颗螺丝钉,犯不着为车辆里有什么乘客而担心。
准时在窗台外的空调外机里取条子,准时去树林里取货,准时把它们塞进玩具车壳里,准时查看银行卡余额。
其他的事,不要管,也不要问。
虽然只是微微地发了一下愣,但传送带已经一刻不停地跑了一段距离。他连忙把拿着车子的手伸到传送带上方,然后放手,准备像往常一样,目送这辆神秘的小车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小车从他的手中离开,向下方掉落。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一阵颤动从地面传来。这股震颤像电流一般,猛地窜过他的全身。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击中了,每一个细胞都错位了似的,他趔趄了一下,脚有些不听使唤。一股不可遏止的呕吐欲望从胃部涌起,却又瞬间消退了下去。
眼前有些发黑,仿佛有一层黑纱遮着,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闭上眼,大口喘息着,等待这突如其来的潮水慢慢退去。
这时,一声尖锐的车鸣声把他从懵懂中惊醒。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粗大的混凝土柱子,脑海中一片空白。头上仍然不停地传来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那声音无比熟悉,可是却莫名地在他心里激起一阵凉意。光线阴暗,阳光在不远处的水泥路面上辉耀出一阵白色的反光,勾画出一条明暗清晰的界限。
车呢?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对塑料的触觉。
生产线呢?工厂呢?人呢?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再次从上方传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一道灰色的庞大架空建筑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座立交桥,大脑里有个声音说。
他伸出手,向前探去。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摸上去,这座桥就会消失不见,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车间里,花花绿绿的玩具车重新在他的眼前流过,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场逼真的幻觉,大可一笑了之。
但是,水泥桥墩表面冰冷而略显粗糙的触感,毫无异常。
他像是被隐形的刺扎到了一样,猛地缩回了右手。
北云门桥,城郊一座不起眼的立交桥。
阿文从立交桥下木然地转上人行道,沿着一道陡峭的台阶,慢慢爬到公交车道上。他沿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白光的水泥路面,漫无目的地向着一个方向挪动着步子。脚步莫名地沉重,简直不像是还长在自己身上,和周围的所有东西一样,毫无真实感。
必须要动起来,他强迫自己一直向前走,似乎一停下来,自己就会从这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沉下去,像是陷入无边的沼泽里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块似曾相识的公交站牌旁停下,呆呆地望着上面的字,仿佛那是从远古的遗迹中发现的甲骨文。
公交车无声地滑进站台,他在人流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上了车。一手拉着手环,身体靠着黄色的竖直扶杆,随着车辆的走走停停,僵硬地晃动着,淡淡的汽油味夹杂着不知道哪儿散发出的浓烈的香水味,让他再次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南柳树庄到了,请到站的乘客有序下车!”
熟悉的地名让他猛地惊醒过来,他恍恍惚惚地下了车,像是从一个庞大的怪兽身体里排泄出来。
冷风吹过,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背上一片冰凉。
下午四点。
他站在自家小区的门口,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刚从异域回到了人间。
可惜,不等他缓过神来,便又从人间坠入了地狱。
四
“东西呢?”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
声音从阿文的身后传来,距离不远,他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冷峻的气息。可是他无法看到对方,因为眼睛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尼龙布条。布条蹦得很紧,扯动着脸部的肌肉隐隐生疼,环绕着头部不知道裹了几圈,然后在后脑勺的地方系了个死结。他甚至无法转动一下身体,或者挪动一寸肩膀。一条粗糙而结实的麻绳把他的上半身牢牢的捆绑在身下的木椅上,像是把玩具车的车壳“啪”的一声嵌入了车架子上,立刻便动弹不得了。
“什么东西?”他几乎是呻吟着说。
他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从被麻布袋套上头打晕,再醒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脖子上不时传来的阵痛,似乎在提醒着他,这并非在梦中。而顶在脑门上的管状物体,则让他几乎虚脱过去。
“你他妈少装蒜……”另外一个粗嗓门冲过来,他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空气的流动。
“嘭”的一声,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从小腿处,沿着神经细胞迅速传导到大脑中。
他踢了我一脚。阿文在彻骨的痛苦中,想象着对方刚才的动作。
“好了阿彪,你搞什么!别误了肥鱼哥的事。”尖细的声音喊道,然后顿了顿,似乎向前凑近了一点,对阿文说,“文仔啊,你一向老实。从十年前到现在,货在你手里面从来没出过事。几年前,西区有几个搬运的小崽子手脚不老实,偷偷动了一些白货,你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
“我没拿,我没拿!”阿文声嘶力竭地大喊。他听说过那件事,当时有人在闹市区的垃圾箱里翻出了几只僵硬的手臂。手臂是齐肩断开的,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整只手臂洁白而优雅,像刚从某个精致的人偶身上的扯下来似的。
“那货去哪了呢?”对方轻声问道,“据查岗的人说,下午2点到3点,你好像不在车间里哟!”
“我……我在北云门桥。”
“你他妈跑那边干什么去了!?”粗嗓门突然吼道。
“我也不知道啊。”脑袋胀痛,仿佛颅腔里装了一团沸腾的浆糊,阿文带着哭腔说:“我正在装货,一眨眼……一眨眼就在那里了。”
阿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过那天下午的。他只记得自己不断重复着几句简单的话,对方不停地问,夹杂着殴打和威胁。很难得的,他心里竟然一点不恨对方,相反,他非常理解对方在听了他的叙述后产生的疑惑和愤怒。
如果是我,估计也很难相信这样荒谬的说辞吧?他想。
在又一次昏迷后醒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区门外的胡同巷子里。万籁俱寂,月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身上。
“小静,开门……”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一条腿,艰难地挪到家门口,拍打着金属门框。
淤青的脸和腿,满身的污渍——该怎么像妻子解释呢?自己从来没有向妻子提过自己这份“兼职”的工作。说到底,就是装配的时候,把一些小玩意塞进车壳里面,举手之劳。好像在他心里有一条隐形的红线,红线以上的事情是大事,比如这个月工资发了多少,奖金是多少,哪个同事这个月要结婚,该包多少红包,几号得去吃酒,厂对面的超市最近开始搞促销,米面食用油都是八折,哪里开了个新的时装店,有几件衣服还不错之类的。红线以下的,便不用什么都讲了,比如偶尔去树林里掏个树洞什么的。
至于红线为什么要这样划,他也说不清,好像这条线天然的就在那里存在着似的。
没有动静。他稍微加了点力,在门板上再次拍了几下。
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开门,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从心里涌上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有没有什么响动。
这时,门突然“咔”地一声打开了。
是舟。
舟哭丧着脸站在门口,脸上有一道似乎是被指甲刮伤的血痕。
阿文心里咯噔一下,推开舟走进屋去。沙发、茶几、凳子全都错乱地分布在客厅里,地上杂物散落,满目狼藉,像是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他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
“他们把她抓走了!”舟带着哭腔说,“让你拿货去换回来。”
阿文突然觉得一阵晕眩。
五
“你确定是那里吗?”舟再次向阿文问道。
阿文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们刚从北云门桥回来。
回到当时的那个地方,阿文感觉恍若隔世。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找到玩具车,也没有芯片。地上干净得让人心慌。他和舟在附近的几个垃圾桶里仔细地翻找了好几遍,弄得满手是盒饭里残羹冷炙的馊臭味。最后,他找准位置,站在桥下面,闭上眼睛,深呼吸,虔诚的样子恍若信徒。
然而,睁开眼,什么也没发生。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像是……某种芯片。”
“你真的不知道?”舟看着阿文,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揣摩对方话里的诚意,“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阿文猛地转过身,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舟。
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好啦好啦,我相信你就是。”舟努力挤出一脸的笑容。
“随你信不信。”阿文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也许自己太一厢情愿了,对于正常而理性的人来说,这种事大概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吧。正常的逻辑是,自己鬼迷心窍,贪了手头的货物,想借此大捞一把。这与他所说的荒诞故事相比,相信哪个,应该是个很容易做出的选择吧。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救不出嫂子不说,过几天他们肯定还会找上门来的。”
阿文只觉得全身酸痛,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比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都透出疲累的感觉。不管是昨天诡异的经历,还是那神秘的芯片、妻子的绑架,每一件事情都超出了他控制和处理的能力范围。他就像一个稚气的儿童,却被迫要掌舵一艘在暴风雨中颠簸辗转的邮轮。船上的每个人都在风浪中尖叫,他却无论如何都转动不了那沉重的舵轮。
“真想好好睡一觉。”他喃喃地说。
回程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这沉默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轰!”一阵巨大的轰响突然从远方传来,转头看去,只见一团白色的烟尘从地面冉冉升腾起来。
“定向爆破么?”舟眯着眼看了看,“听说那边要开发一个大规模的别墅区了。”
夕阳让白色的烟尘带上了一丝红色,那红色在空中翻滚着、随风飘荡着,像是一团巨大的火焰。
“那天,我们刚去那边转了转。”阿文突然开口说。刚开始是喃喃自语,渐渐的,声音变大了一些。
他望着那红色火焰旁边黑压压的一片野生树林,意识仿佛陷入了某个漩涡中:“那天,我们还商量着,改天可以去林子里坐一坐的,可惜……”
“是啊,嫂子在家里也一直念叨着要去树林里走走。”舟也叹了一口气。
阿文目光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的眼神像一汪死水,看不出一丝波澜。只是,在这宁静的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隐隐地触碰了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舟用力地拍打着阿文房间的门,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情很是怪异。
过了好久,才听到房门的锁扣开启的声音。
“什么事啊?”阿文满脸疲倦的脸,终于出现在缓缓打开的房门后面。
“我现在真的相信你了!”舟语气急促地说。
“什么?”
“你看看这个。”舟把报纸递了过去,用手指着位于头版头条的那个新闻。
阿文眯缝着满是睡意的眼睛,扫了一眼新闻的标题。标题特意用大黑的字体进行了强调,下面还配发了一张巨大的照片,几乎占据了整个版面。突然间,他的睡意像潮水一般迅速褪去了,拿着报纸的手也情不自禁的颤抖了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原来都是真的!这回可出了大事了!”舟一脸潮红,不知道是慌乱还是紧张,或者……是激动?
阿文看了看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报纸的头版,在醒目位置印着新闻的标题和提要:
神的游戏?
城郊一栋七层楼房离奇崩塌,在八公里外的市区街道上,发现了楼房的底层三个单元的建筑,其结构竟然完好无损。街道上的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显示,这些建筑单元是瞬间出现在街道上的。专家指出,楼房的倒塌正是因为底层部分建筑的突然消失而导致,就像在我们在玩抽积木的游戏中所发生的那样……
六
桌子上乱糟糟的,从各种报纸上剪下来的零碎片段随意地堆在一起,用一个陶瓷大碗压着,在电风扇刮来的热风中抖动着,簌簌作响。
一张地图铺在桌面上,上面涂画着一些黑色的圈和交错的直线,织成一张硕大的网。阿文趴在桌子上看着地图,眼珠子一动不动,就像一只蛰伏在网里的蜘蛛。
“你这是什么啊?”舟在一旁嘟哝着。
阿文没有理他,翻了翻报纸,再次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左手拿过一把直尺,认真地比对着放在地图上,把两个圈用一条线连了起来。
“嗯?”舟似乎看出了点什么,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了。只有扇叶搅动着空气,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来回鼓荡,发出沉闷而细碎的风声。
“穿越事件”持续发生,愈发频繁。
最初几天,发生的范围大致还在本市周边。有的事件后果比较轻微,比如某个路灯突然从中折断,在几公里外凌空落下;某些牲畜饲养场里的鸡鸭牛猪突然少了一大群,除了第二天在某个山脚下发现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则不知所终;因为醉驾待在看守所里的小王,竟然神奇了越了狱,第二天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自首……
但是随着事件的持续发酵,终于有越来越严重的事情发生了。除了有更多的建筑物因为承重结构部分的消失而不断出现裂缝,甚至倒塌,近来甚至有人在穿越中被拦腰切断,上半身在一处闹市区闪现,血淋淋的场景,引起了大量人群的恐慌。
学校停课,店铺关门,人心惶惶,仿佛有一只隐形的鬼魅在这座被诅咒的城市里四处出没。
有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这里,也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士开始进驻。
网上各种谣言满天飞,官方的声音微弱而无力,近乎失语。
而且,这种混乱随着事件发生地点的持续扩大而不断蔓延。第三天早上,相邻的外省出现了第一例事故。随后,事态迅速恶化,全国,亚洲,整个世界,像某个东西突然间爆炸了似的,到处都布满了莫名其妙的穿越之洞。人们像是生活在一个筛子上,随时都会从洞中掉落到某个未知的地方去。
第五天,在月面巡逻的月球车出现在了青海湖上。
阿文连完了最后一条线,终于直起身来,对着地图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看上去乱糟糟的,但是从图上看,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所有的线都经过同样的一点,这个点正好在两个圈的中央——一个圈是穿越的起点,另一个是终点。
“一个共点直线族[]!”舟惊呼道。
交点处已经糊成了一团乌黑的墨渍,条条黑线从墨渍里延伸出来,看起来像一只狰狞的八爪鱼。
两人对视了一样,立刻开始作外出的准备。
走到楼下的时候,阿文突然停下脚步,发出“啊”的一声。
“怎么啦?”
“忘了拿地图了!”阿文一边说着,一边又蹬蹬地上了楼。
赶到交点处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公交已经停开了,而且路上随时都有“洞”出现,需要时时注意周围的情况。
虽然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墨点,实际上却对应了相当大的一片范围。那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南面有一段低矮的围墙,红砖砌成,上面写着“城建第二集团”。近邻的公路似乎也疏于管理,大片垃圾在路中间垒起了小山,地上砖头木料石灰混杂,让人几乎无处下脚。
继续走一段路,一座建筑物倒塌后形成的废墟出现在眼前,像一只死亡的巨兽,从中散发出一股难言的恶臭,他们绕过废墟,继续往前。
“这里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舟疑惑地说。
“应该还要再往前一点。”
阿文其实已经隐隐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了,只是还不敢确定。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一口直径一米的枯井,以及井里的那双眼睛。
七
“啊,终于找到了!”舟站在井边,拿着一片薄薄的金属,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拉我一把。”阿文在井里喊道。
井里没有人,只有这块金属芯片掉落在井底。阿文在井里四处摸索了一阵,并没有别的发现。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从湿漉漉的井壁上透过来,与外边的灼热与干燥格格不入,仿佛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一样。
“这样就没事了!对吧?”舟笑着把阿文拽了上来,“到底是文哥啊!”
阿文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舟:“你好像比我还高兴啊——肥鱼哥!”
“哪里的话……”舟顺口寒暄道。
突然间,舟满脸的笑容似乎被冻结了,僵硬的脸部肌肉艰难地抽动了几下,慢慢的耷拉了下来。他慢慢退后几步,满是疑惑地看着阿文。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竟然对面前的这个人产生了一丝恐惧,可是他马上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肥鱼哥?”他试探着重复了一遍。
阿文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这平静中仿佛渗出一股凉意。
他凝视着阿文的眼睛。从那里,他看到灰色的天空下污浊的云层,背后楼房的废墟,一闪而过的白鸽,和自己扭曲的身影。一瞬间,他突然变得轻松了,简直忍不住想要大笑起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终于放弃了伪装。
“从你无比热心地帮我找芯片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刚开始,你经常故意套我的话,想要搞清楚我是否把芯片藏了起来。为了刺激我,总是把我妻子挂在嘴边。”
“那又怎样?”
“说得越多,便错得越多。”阿文脸上浮起了笑意,“当你说,小静一直念叨着要去树林里走走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你是在说谎。”
“啊?”
“她从来不喜欢这些野生的树林。”
“可是你们不是经常去野外逛吗?”
“为了陪我罢了。”
舟露出恍然的神情,摇了摇头,轻轻哼了一声。
“既然已经把货给你了,我想,我也可以走了吧。”阿文转身向着树林里走去,“对了,顺便告诉你,小静我已经接走了。”
“什么!”舟猛地抬起头来,眉毛微微颤动。
突然有一种事情完全失控的感觉。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阿文苦笑一声,“我曾经查过小区门口和我们楼下的监控,却完全找不到小静离开的画面。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小静是怎么被绑走的,直到我开始怀疑你。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我一直忽略了的死角——你的房间!其实,小静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租的那套房子,只是被关在了你的房间里。”
“那……你是什么时候接走她的?”
“今天上午,就在我们出门前。”
“啊,对了!你上去拿地图……”舟突然想了起来,“那时候,你就把她身上的绳子解开了吧?”
阿文没有回答,一步不停地继续走着。
舟皱了皱眉,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阿文渐渐远去的身影,终究也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
“不要怪我,他在心里默念着。”他右手拿起芯片,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像看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一样,仔细地品味着。
在某个瞬间,他有些晃神。他想到了近来发生的一系列诡异的事情。在这样一个似乎正在崩坏的世界里,还用得着它吗?也许过不了多久,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千疮百孔,甚至完全毁灭掉,那我们做的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风,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灰色的琥珀。舟被包裹在纷乱的思绪中,像虫子一样挣扎着。
不管怎么样,既然开始了,就把它做完。
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小心地把芯片包裹好,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木盒里。在火一般的阳光下,他大步地向前走去。
在心里某个角落,他开始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而生出一丝羞愧。
八
每个人都有罪。罪在杀生,罪在欺凌弱小,罪在妒忌他人;罪在享乐,罪在心怀邪念,罪在祸及众生。
主说,这罪从你出生时带来,将永续绵延,即使你用一生去赎罪,也无法得入天国。
唯一的法门,就是信了主的圣明,做彻底的悔改,要积极服侍主,及时靠主宣告,与魔鬼的世界作决绝的分隔,全身心回归主的灵。
舍弃浊世,把魔鬼的幻境彻底毁灭,我们终将回归主的怀抱。
舟把右手放在胸口,默念了一遍祷词。
面前放着一个小皮箱,那是教中的兄弟姐妹们完成的作品。核心的控制芯片是在国外的实验室订做的,到货的时候,还意外地费了一番周折,不过总算还是赶上了制作的流程。他不太了解这东西的原理,只是隐约记得教会的兄弟说过什么“利用空间的量子涨落来产生链式反应”之类的东西。理论推导的部分非常复杂,用到的高阶张量运算和费曼路径积分,连他这个数学专业的看了也头疼。
不过无所谓,他把它理解成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就可以了。
这个炸弹,将在他的手中引爆。
唯一难以抉择的是引爆的地点。最好是在人流密集的地方,那样可以净化更多人的灵魂,让他们洗涤身上的原罪,归于主的怀抱。但是近来不知道为什么,魔鬼的幻境开始崩溃,人们都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平时最繁华的商场也变得门可罗雀。这显然是出于主的意志,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完全被恶充斥,几乎无可拯救了,主要毁灭这个世界。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不要推卸责任,主说,如果你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责任,那是懒惰的表现。
他抚摸着身前的皮箱,眼神温柔地看着它,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阿文和妻子相互依偎着,蜷缩在井里。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声音,指引着他们从树林中的老屋,一路来到这里。
那声音说:你看到了什么?
阿文只看到了潮湿的井壁。在狭窄的空间中,两人蜷着腿,茫然对视着。阿文突然笑了起来。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买一套大房子。”自己总是这样说,可是结婚几年了,和妻子却始终蜗居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不知为什么,在逼仄的井中,阿文脑子里全是这些纷乱的念头。
眼睛穿过墙壁。那声音又出现了。
他不知所措地追寻着声音的来源,却只被无处不在的黑暗所逼退。
我看到了,妻子突然惊呼。
他转过头,看到妻子的眼睛,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几乎全白的眼珠,只在顶端露出了一抹黑色。他凝视着这只眼睛,视线仿佛被一股隐形的力量所牵引,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在视角的转换之中,身边的世界仿佛是万花筒里的背景,变成了奇异的碎片,翻转着,扭曲着。
渐渐的,他发现妻子的眼睛恢复了正常。
下一刻,他有些慌乱地望向四周。井壁已经消失不见,他和妻子站在一个泛着白色微光的小泡里。小泡的外面,是无尽深邃的空间,和无数运动着的光点。
那是什么?
那是整个宇宙。
阿文和妻子入神地看着眼前的宇宙——它正在飞速地演化。
宇宙诞生之初,像一张白纸一样,暴涨的空间抚平了一切褶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暴涨的动能耗尽,宇宙开始在时空的扭转张力下出现皱褶。就像一块被拉直的记忆金属,它开始蜷缩起自己的身体,逐渐恢复成它原本的模样。
“你们想象一个极度扭曲的闭合橡胶圈,”那个声音说,“用力把它撑开,然后放手。你会看到它迅速回缩,并不断地扭曲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它们层层叠叠地垒在一起,互相挤压,最终缩成一个小点。在人类的拓扑几何中,这个现象叫做环绕数守恒律。我们的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橡胶圈。”
阿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宇宙的皱褶越来越多,基本粒子从空间中凝结出来,就像橡胶圈上不断出现的扭结。基本粒子间的相互作用逐渐使它们合成了更大的粒子,夸克合成了原子,原子结合成分子。物质在引力的漩涡中抛洒和汇聚,形成大小不一的星球,汇聚出形态各异的星系。
这时,原本平坦的宇宙时空已经折叠成了三维的结构。
然而,它还在继续扭曲和折叠着。新的扭结使宇宙的结构向着更高的维度迈进,这一切都发生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这些新的维度被隐藏了起来。时至今日,宇宙已经蜷曲成了一个11维的紧缩的小球。
小泡外的图像逐渐静止了,这时,无数红点在其中闪烁起来。
“这些是虫洞,”那个声音说,“时空的每次折叠,都会使宇宙空间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其中便会出现一些可以在不同地方隧穿的小孔。就像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总有些地方会紧贴在一起。”
啊!阿文突然想起了自己从车间穿越到立交桥下的情形。
“你就是那个井里的乞丐吧?”阿文冒了一句。
我就是那团乱糟糟的折纸。那个声音回答道。
九
世界崩坏得比舟想象的要快。
短短的一天时间,“洞”已经充斥了几乎所有的地方。高楼一座座倒塌,像森林里一排排锯倒的大树。整个城市死亡了,世界奄奄一息。
舟在不断出现的“洞”的逼迫下,漫无目的地逃跑。
不能就这么死了,还有任务没完成呢!
“我老了。”一个声音回荡在井里,“时空已经被压缩到极限。虫洞令我的身体千疮百孔,时空的扭转力矩也基本到了平衡点。一切都将停止下来。”
“我能问个问题吗?”阿文插嘴说,“为什么所有的虫洞组都以这个井为中心?”
这时,一张白纸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白纸悬浮在空中,静静地舒展着。慢慢的,白纸弯曲着对折了一次,接着再次沿另一个方向对折了一次。一只手从虚空中伸出来,在折纸上的某个点用力捏了一下。然后,白纸再次展开了。
在捏的那个点,出现了一个小孔。随着白纸的舒展,那个重叠的小孔变成了四个孔。
阿文突然反应过来。
他举起颤抖的手,指着两道折痕的交点处——那正是四个小孔的中心对称点——这里,就是井!
“哈哈哈!”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这里是宇宙的起点,也是宇宙的终点。”
舟狼狈地奔跑着,身后是四处弥漫的尘烟。不断有“咔咔”的声响从周围发出,来自空中,来自地下,来自体内的骨骼和肌肉。
皮箱在晃动中,一下又一下击打着他的小腿。
“主啊!”他大声喊道。
突然间,一切变得安静了。
他仿佛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这里没有弥漫着的空洞,也没有高耸的水泥建筑,只有盖过脚踝的野草,带着泥土味的空气,和一口青色条石砌成的古井。
那以后会怎么样?妻子小静突然问道,就这么蜷成一团了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是显示出一团蜷曲着的橡胶圈。接着,虚空中出现了一把剪刀,在橡胶圈上剪了一个小口。
本来蜷成一团的橡胶圈突然动了起来。从小口处开始,它扭曲的结构渐渐舒展开来,就像一团在水里慢慢氲开的锡箔纸。
“一个新的宇宙将在这废墟上诞生,”那个声音说,“只要创世者用剪刀在这里剪一个小口。”
“那他不就是新宇宙的上帝了吗?”妻子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哪里去找这个上帝呢?”阿文问。
“他已经来了。”那个声音说。
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了井口方寸大小的白色天光之中。
“哈哈哈,文仔,就知道你在这儿!”舟走到井边,放声大笑。
他突然想通了:所有的空洞都围绕着这口井,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只有这里仍然平静。这里是魔鬼的寄居地,这里就是整个世界的支点!
毁灭了这里,就毁灭了整个世界!
“主啊!”他再次大喊一声。
“上帝啊,动手吧!”阿文也轻声地说道。
妻子用力握着他的手。他转过身,紧紧抱着妻子的肩。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温柔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
突然,阿文看到妻子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我们就要有一座大房子了。”
眼前仿佛有一朵夏花突然绽放。
上帝把箱子放在井口,往下一推,皮箱磕磕碰碰地在井壁上碰撞了几下,掉在了井底。
电流在芯片中流动,能量被有序地激发。
一道微小的裂纹在时空中出现。然后,在不到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蜷缩着的时空飞速地向外暴涨开去。以狭窄的枯井为中心,一个新的宇宙缓缓舒展开它的身躯。
“好大的房子。”阿文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