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衰人不死

为了这次的派对,萨姆在回收再生区里占据了一个废弃的轻工品加工单元。“星期三”没有直接去那儿,她先向上走了两层,来到一片乏味无聊的中产阶级住宅区,找到一间公共洗漱室,用里面的设备把自己修整一番。尽管她擦掉了靴子和紧身裤上的脏东西,还让夹克在马桶上执行了自动清洁程序,可她的头发还是一团糟,心情也坏得要命。那两个卑鄙的贱人竞敢跟踪我?她把双唇调成蓝色,眼睛四周的皮肤则是怒气冲冲的黑色,接着又好歹把头发梳理成近似整齐的模样。突然她停了下来。“气死我了。气死了!”

她摇摇头,镜子里那张面孔也朝她摇摇头,随后眨了眨眼。“亲爱的,我能提个建议吗?”镜子问道。

最后她听从镜子的劝告,把自己的装束换成了一件样式纤柔、色彩鲜艳的纱笼,腰间围裹着一道丝绸彩虹,闪烁出透明的光华。这副打扮与她的心情并不相配,但她不得不承认,换装确实是个好主意——她的夹克倒是善解人意,知道她一肚子怒火,便在双肩上冒出来一根根长钉,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发怒的刺猬。如果不采取措施让自己显得柔和一点,整个晚上肯定人人都要躲着她。一切完成之后,她通过镜子给萨姆的聚会接待员打了个电话,勉强把自尊心吞下肚,请对方告诉她该怎么走。这场派对差不多是随意而定,并未事先安排,所以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只要一路上没人尾随她去那儿就行,而她并不打算一晚上被人盯梢跟踪两次。

萨姆占据的这套空厂房比地下贫民窟还要低两层,现在被油漆喷溅弹涂成了黑色,还搬进了一堆质量低劣的家用设备。房间的每个角落中,一根根灯管被钉枪固定在橡胶状的绿色泡沫塑料上,闪动着怪异的光芒。座椅的设计样式充满了死亡气息和异国情调,尽是些生满了钙质畸胎瘤的编结制品,做成死人肋骨和下颚骨的形状,那些畸形的瘤子都是从生物珊瑚培养槽里采来的。吵闹的华尔兹舞曲像霰弹枪一样震耳,被一台疯狂的人工智能DJ设备回馈处理之后,简直就像尖叫一般,冲击着“星期三”的耳膜。这里有一座吧台,坐满了傻瓜和更傻的傻瓜,机器人侍者喷吐出一份份酒精饮料,为众人递上大麻烟卷和粉红噪音发生器。“星期三”不情愿地承认,萨米确实懂得怎么办派对。这些家境富裕的城市年轻人在打合法化的擦边球,总爱在他们这个高度系统化社会所允许的范围内,尝试着一点点风险。一只猫趴在废弃的溶剂罐顶上,耷拉着一条前腿,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星期三”朝它咧嘴一笑,而它恼怒地甩甩尾巴,把头转向了一旁。

“星期三!”一个肥胖的小伙子在叫她。是猪头皮格,今天他戴上了隐形眼镜,汗水在地狱般的灯光下泛着红光。他抓着一只半空的玻璃杯,里面可能是啤酒。

“猪头皮格。”她朝四周看了看。猪头皮格很兴奋。猪头皮格总是很兴奋,对自己的杂环化学课总是抱有一种令人生厌的虔诚之感:他是个沉迷于生物学研究的怪物。他的皮肤下面有十公斤的棕色脂肪细胞,充满了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怪异的有机化学作用,正在热火朝天地工作。他一直在尝试为自己油腻腻的实验培养出更出色的脂质体。据说那玩意儿能让他保持兴奋,但相当易燃。如果哪天有谁为他点上一根大麻烟,他可能就会像古时候的人体炸弹杀手一样炸开。“你见到菲了吗?”

“菲?别跟菲奥娜缠在一起了!她无聊得要命。”

“星期三”头一次细细打量猪头皮格。他的瞳孔缩成了针眼大小,而且呼吸很困难。“你嗑了什么药?”

“傻药。我搞了点儿相当不错的羟基三萜化物来摆平老式的乙醇脱氢酶,这倒让我自己好好体验了一下啤酒和宿醉的滋味。你带什么来了?”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她的袖子。“星期三”不失礼貌地躲开了他。

“什么也没带,就我自己。”她答道,心中暗暗做着品评。猪头皮格在清醒的时候能够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但喝醉的时候就不可能了。“只有漂漂亮亮的我自己,肥小子。菲在哪儿?”

猪头皮格咕哝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他的身体直打晃,一些酒液溅到了脸上。“隔壁房间。”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今天可真够我受的,瞎琢磨了一上午,太费劲了。我现在还显得很蠢吗?”

“星期三”盯着他:“两千三百六十二的立方根是多少?”

“嗯……六点九……点九七……点九七一……”

她留下猪头皮格慢慢用令人头昏脑胀的牛顿数学近似值去解她那道捉弄人的难题,悄悄溜进了黑暗之中,就像一个皮肤苍白的鬼魂,身上披着样式精巧的黑色破袍子。这件神奇的变色裙太妙了,让人想起久已被遗忘的死神祟拜青年团。她尽量让自己在猪头皮格面前显得更成熟老练,甚至有意屈尊生出怜爱之意。猪头皮格总是沉迷于自卑而不能自拔,这倒让她自己那种孤僻的离群之感稍稍得到了缓解。这个世界充满了愚蠢的呆子和离群索居者。七角星系不仅是勉力营造辉煌成就的温室,也产生了许多难以适应环境的聪明货色,即便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法融入这个社会,但聚到一起则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综合体。

隔壁的厂房里有很多人正在跳舞,风笛的节奏吹得飞快,回馈装置发出一阵阵号叫,一个囚犯模样的家伙把自己的植入装置连接到敲鼓机上,正在恍惚迷醉之中用力敲击着传感器的隔栅,制造出震耳欲聋的鼓点。这些人年纪稍大一些,都在二十岁上下,已临近毕业。在这里出现的时尚牺牲品要比普通的高中舞会里少得多,但疯狂的极端分子则要多得多。大多数人的穿着打扮(有些人什么也没穿)看起来像是大清早抓起床边随便什么东西就套在了身上,另外又添加了一两样过分夸张自我的古怪点缀。一个浑身赤裸的秃头小伙子,胯部挂满了叮当作响的镀铬链条,正在和另一个男孩子跳贴面舞,而那位舞伴留着一头长发,身上的红色睡袍不停地盘旋飞舞,露出了他打了孔、肿胀的乳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身都是恋物狂最钟爱的终极装备,从“星期三”面前蹒跚走过。在她那件透明的拖地长裙下,束腰紧身内衣、塞口皮球、手腕和脚腕上的锁链,全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星期三”对这些裸露癖极端分子不屑一顾:他们根本就是些令人生厌的、急欲引起别人注意的可怜虫,总是想让别人需要自己,却因为过分费心思而找不到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伙伴。

她朝厂房后部走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伙伴。菲奥娜坐在一只废弃的丰饶之角箱子上,穿着黑色的紧身裤,上身的T恤衫已被锁定,正在输出熵池产生的数据。她正和一个男孩聊天,那小伙子身穿一件内层抗压服,膝盖部位巧妙地割开了几个口子,手中抓着一只喷雾器,一边说话一边梦游般地打着手势。菲抬起头,叫道:“星期三!”

“菲!”“星期三”俯身上前拥抱她,菲奥娜的呼吸中带着一股烟味。“这是搞什么?镇静剂大聚会?”

菲耸耸肩:“萨米说要低调一点,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舞池里,那位嘴里咬着塞口皮球的小姐正在同一个小伙子困难地交流,对方穿着黑色的橡胶连身袜,看来是想和她共舞:二人的行为艺术语言简直水火不容。菲微微一笑:“维尼,来见见‘星期三’。你想喝一杯吗,‘星期三’?”

“好吧,随便。”

菲打了个响指,维尼缓缓地眨巴着眼睛,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吧台走去。“我想,这家伙还不错,尽管外表有点蠢,但我拿不准。除了他以外,我可不想在别人面前醉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星期三”撩起纱笼的下摆,跳上箱子,坐在菲旁边。“当然。没有兴奋剂吗?没有反向激动剂?”

菲奥娜摇摇头:“这里有家规。谁要想进来,就得先在门口检查身份证。听到干扰器的声音了吗?”

“没有。”这话刚一出口,“星期三”突然意识到,她能听见:粉红噪声场的声音就像耳鸣,消除了她植入装置的感觉灵敏度。赫曼也和萨姆说话吗?她暗自猜测。“所以猪头皮格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啊。他喝多了以后可爱多了,不是吗?”菲咯咯一笑,“星期三”也微笑起来——笑得很阴沉,但愿是这样,因为她并不真正知道菲是否希望她做出回应。“现在大家有了好借口。吃点傻药,变得更傻,不再想事情,完全放松下来。”

“你也嗑药了?”“星期三”压低声音问道。

“对,只嗑了一点点。”

“真糟糕,我还盼着能跟你说说——”

“嘘——”菲朝她俯过身,“今天晚上我要把手伸到维尼的裤子里,等着瞧吧!”她指了指那个小伙子——他正摇摇晃晃地穿过人群朝她们走过来。“这家伙的屁股结实极了,把他扔在地上,他就能弹起来。”

看来音乐在维尼和菲的身上起了作用,这让“星期三”不由生出一种嫉妒之感,一阵痛楚从她的扁桃腺一直传到小腹。她抚平裙子,问道:“你觉得能在他的裤子里找到什么?一条鲶鱼?”

菲又咯咯笑起来:“听着,就这一次!放松。彻底放松,妙极了。不再想事情,像小兔子一样纵情做爱,尝尝那种乐子。你就不能放下架子吗?”

“星期三”叹了口气:“我试试吧。”维尼回来了。他一声不吭,递过一听龇牙咧嘴的中枢神经杀手饮料。她接过来,举到半空向高水平的脑残状态致敬,本想一口气把酒干掉,结果却咳嗽起来。这是年轻人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大功率干扰波、镇静剂和酒精,而派对才刚刚渐入佳境,变成了令人迷醉的僵尸乐园,让这些高压合成的精英天才们满足一下放松身心、到达极乐状态的愿望。

过了很久她才陷入无思无虑的深渊之中。一时之间她突然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下去会一会猪头皮格,是不是会发现他很有魅力?

结果她碰上的人不是猪头皮格,而是个名叫暴风布娄的小伙子,他的皮肤被染成绿颜色,手指和脚趾间还长着蹼,不过他的鸡鸡蛋蛋都很正常。她靠在他的手臂上,被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双关语逗得咯咯直笑。他已经悄悄把一只手伸进了她裙子的开衩部位,但随即又彬彬有礼地停了下来,让她自己采取主动。而她也确实采取了主动,至于为什么,她第二天早晨全忘了,只记得他很干净,举止得体,而她那些密友全都不见踪影,还有,她感到特别紧张……

结果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和她一起待了半个晚上,躲在舞池一侧的凹室里,隔音帷幕的后面,当她不再尖叫、不再抓挠他的屁股之后,他就守在她身旁,为她按摩脊背。

“你可真结实。”他惊奇地说道,揉按着她一侧的肩膀。

“哦,那当然了。”她的夹克爬到凹室的一角,守护般地包拢住她脱下的衣物和装备。她脸朝下趴在垫子上,浑身湿漉漉的,全是汗水,性高潮的余波尚未消退,还带着一点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想放松下来,而他正为她按摩肩背。“啊哦。”

他停下来,问道:“你想谈谈吗?”

“不,真不想。”她喃喃道。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始戳弄她左肩胛骨上发疼的部位。“你应该放松下来。”他的手一直没停,“这是个派对。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人在这儿,你才不愿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人?”

“我说了,我不想谈这个。”她说道。而他停下手,不再费力让她放松脊背。

“如果你不想谈这个,那么你想干什么?”他问道,听上去有点不高兴,“我可以离开。”听口气,似乎他并不想这么做。

“那就走好了。”她向后伸出手,摸索着按住了他的大腿,心中不免矛盾,“待在这儿吧,我不是认真的。”她总是不懂得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同某个不认识的人发生了一夜情之后,第二天早晨总是让她这么为难。“你为什么非要谈谈不可?”

“因为你很有趣。”他的语调显得很认真,这可不是好兆头,“我以前从没见过你。我想,我喜欢你。”

“哦。”她朝舞池看去:就在他们这个浸满汗水的小窝一两米之外,一条条腿正在毫无规律的频闪灯光下舞动。他闻起来有一种麝香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精液气息。她翻过身靠在凹室衬着软垫的后壁上,看着他。“你心里在打别的主意?”

他懒洋洋地盯着她:“如果你愿意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或许我们还可以再找时间聚聚?”

他这是在追求我!“星期三”大吃一惊。他并不只想做爱。“迟些再说吧。”她上下打量着他,想象着他穿上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我的男朋友?她突然紧张起来,心中没抓没挠地发痒。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关了电话,现在还不能开机。”

“如果你这是——”

“不!”她抓住他的手,“真的,我,不,嗯,我——”她把他拉到身前,“哦。”我这么回答可不对,不是吗?她暗想。他灼热的皮肤蹭在自己的身上——还有他们吃的那种有趣的药——让她喘不上气来,也让他的腹股沟富有活力地抽搐了一下。她伸出手,把他搂在怀里。“不必交换联系方式了,好好享受今晚吧。就把这当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美妙的一次。”她灵巧的手指摸到了他的乳头,“瞧,这并不难。”接着,她再次陷入了无思无虑的深渊。随着这个名叫暴风布娄的青蛙人抚弄她的肌肤,随着脑海深处那种令她不安的紧张感,一时之间,一切思虑都被情欲的交流驱走了。

“星期三”突然醒来,发觉自己一丝不挂,身上又湿又黏,一个人躺在泡沫塑料垫上,依然能闻到暴风布娄的气味。舞池里一切仍在继续,只是节奏慢了许多,音乐正在逐渐放缓,接近黎明时刻的尾声。她一时间感到非常孤独,然后又觉得很冷。该死,她模模糊糊地想,他很棒,本该和他交换一下——

在她身旁的垫子上,是一副控制环,还有一只自我加热式的咖啡罐,被人细心地放在控制环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她摇摇头,整理着思绪。这家伙。刹那间,失落感有如剧痛一般袭来:有个人不去享受派对,和她来了真格的之后还为她揉背,尽管她不想谈话……这真值得她好好想想。而他留下了一副控制环。她困惑地拿起小环,看上去尺寸正合适她戴。她一边纳闷,一边扳开了咖啡罐上的加热拉环。接着,她褪下自己的控制环,戴上了这副新的,并将它们激活。令她出乎意料的是,新控制环并没有报告身份鉴别错误,反而响起一阵悦耳的和弦音,散发出玫瑰花朵的芳香,同时将她的植入装置占为己有,并把她注册为自己的合法拥有者。当所有的验证程序全部通过之后,控制环让她的植入装置拥有了一项特殊访问权,能够使用来自某个外部公共服务器的所有功能。“哇呜!嘿,语音邮件。有来自赫曼的讯息吗?”她问道。

“检索中。您有一条非交互式讯息。喂,星期三。我是赫曼。你要照下面的指示行动。不要回家。前往B换乘站。那里有一张留给你的船票,订票授权人是体育系教授戴维·拉尔森,让你去参加一项为学生就业而安排的职业介绍活动。拿到票之后马上离开这座殖民站。留好这套控制环,它们注册了一个新的身份,可通过一个深层营销匿名服务器为你传送信息包。没人能通过新控制环跟踪到你。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再联络你。现在我要再次强调,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回家。”咔嗒。

她惊愕地盯着控制环。“赫曼?”她问道,咬住了下唇,“赫曼?”不要回家。一阵冰冷的寒意让她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噢,见鬼。她开始在自己那堆衣服中摸索。“赫曼……”

“星期三”的隐形代理人——幕后操纵着控制环和她的植入装置的软件幽灵,并通过复杂的机关设定她在七角星系中的网络身份——再未作答。她穿上紧身裤和靴子,套上蛛丝纤维背心,然后伸开双臂,让夹克自动就位,又把那件纱笼塞进一只临时装杂物的口袋里。焦虑让她战战兢兢、紧张不安,干涩的嘴巴里还残留着蓝山咖啡的味道,她脚步蹒跚地走出私密凹室,摇摇晃晃地从舞池旁边绕过。塞口皮球小姐不再塞住嘴巴,正骑坐在橡胶袜先生的大腿上,又狠又快地动作着,令旁观者不得不大为钦佩。暴露狂们。“星期三”再次嗤之以鼻,她悄悄从吧台旁溜过,绕过拐角,走出厂房,来到一条走廊上,随后搭上了她碰到的头一架电梯。她有一种不祥之感,而且越向前走,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她感到又脏又累,浑身发疼,而且痛苦的内疚感不停地噬咬着她的内心:难道她不该往家打个电话,提醒家里人?提醒谁呢?妈妈还是爸爸?他们会不会认为她——

“我的老天。”

她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离开了这条通道,心脏怦怦狂跳,手掌冒出粘湿的汗水。

通往她家的那条走廊已被封死,警方专用的路障封膜闪耀着怪诞的蓝色鬼火,像伤疤似的交叉挡在通道口。几名警察身穿全套真空工作装,正拖着一座移动式气闸向压力路障走去,他们身旁是一辆低底盘货车,车身上的警灯闪动着绿、橙两色的光芒。

“哦,见鬼见鬼见鬼……”又一阵汗水像油脂一样从她的指缝中冒出来。她转身绕过另一拐角,这才睁开眼睛,开始寻找能让自己藏身的盲区。该死的皮包骨太妹……不,她们干不成这样的事情,不是吗?她们玩的那些游戏都需要有一只被痛打的落水狗,向别人证明她们的本领,起码要留下活口。这只能是尤格干的。想想尤格吧,他不会高兴的。那两个陌生人的皮靴在她身后阴冷潮湿的黑暗中咔嗒作响;而赫曼又在几年后第一次给她打了电话。她找到一个墙角,停了下来,用力揉按着夹克中的一个个压力点,她原先花了好多时间才把这套装置缝在了衣服里。夹克立刻像束身衣一样夹紧她的双肋,然后她伸手从脑后拉起帽兜,遮住了自己的头部。紧身裤中也装有同样的机关,她揉搓一番后将其激活,随后把近乎液态的裤管口拉长,罩住靴子——她那双漂亮的、非智能物质制成的、平底高系带的、没有气密功能的靴子。“加压。”她说道,片刻之后又说了一声“褪色”。夹克蹭了蹭她的后心,让她知道它正在活跃地工作,接着遮在脸上的不透明头罩颤动起来,变成了透明体。现在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提醒她,从这时起她已是牢不可破、完全密封而且消隐了身形——正是凭借这身行头,她屡屡轻松闯过皮包骨太妹潜伏的一个个盲区。

楼上有一条维修养护通道,再向上两层还有一条。她蹑手蹑脚地从随动式货车旁走过,尽量不让自己在硬质合金地面上发出一点声音,一步步接近那扇通向楼上的门。

“臭狗屎。”门把手已被一条警用标志封住,那东西正专横地闪烁着蓝光。把手下面的指示灯变成了稳定亮着的红色,这是毒气陷阱的警报。令人惊慌失措的幽闭恐怖感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我的家人在哪儿?”她启动控制环,呼叫家中的通信网络,“爸爸?妈妈?你们在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应道:“你是谁?”

她立刻挂断电话,靠在了墙上。“该死。该死!”她想哭。你们在哪儿?但她心里已经知道,“控制环,播放头条新闻。”毒气槽击中居住区大街,1.24层级绿区惨遭横祸,六死八伤。“不!”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她用力吸气,随后隔着头罩的智能布料替她擦去泪水。

门已经被封闭起来,但底部面板向外凸起了大约十厘米,那是一道应急闸。她跪在地上猛拉上面的红色把手,然后站起来后退一步,看着面板从门上膨起、展开,越涨越大,直到它占据了半个走廊。“星期三”隔着手套摸索着记忆中闸袋上的锁定拉环,将它拉开一半,然后爬了进去。此时她心中的感觉远非惊慌失措可以形容,只能听到头脑深处有个声音在不停尖叫:不不不不不,在她奋力挣扎时为她哀泣。钻到袋中之后,她翻身躺在地上,将入口处的面板拉拢,接着用脚蹬地,向门另一侧的闸袋口蹭去,拨弄着那一面的锁定拉环。“你不能这样。”有人说道。外面的压力读数是五十毫巴——不是真空但近似真空。即便是纯氧也无法保她活命。“如果他们在家,靠房里储存的氧气维持生命,那么等警察赶到时,他们就会得救。”那个声音平静地对她说,“但如果坏人破坏了家用氧气储备系统,从昨晚就开始减压,他们必死无疑,无论怎样,你都帮不了他们,而那些坏人会在那儿等着你。”

但是但是但是……

她的手指在簌簌颤动,是控制环在呼叫。她把手放到头侧。“我告诉过你,不要回家。”是赫曼,“警方已经注意到有人突破了气闸,你最多只有三分钟能离开此地,坏人们会想到这是你干的。”

沉默。

“星期三”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奔涌的血液在双耳中沙沙作响。她心中充满了难以忍受的失落感,就好像决堤的河水要将她裹挟而去。“可爸爸——”

接下来她只记得自己站在走廊上,身旁是正在慢慢瘪下去的应急气闸。她绕过一个拐角向人群居住区走去,将养护隧道上闪烁着蓝灯的凹龛甩在身后。“夹克,恢复正常状态。”头罩松散地垂落下来,被她推到脑后,变成了一只束发网,紧身裤可以迟些再处理。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扯下手套塞进口袋。“星期三”已处于半盲状态,差点撞上一根支柱。哦该死该死该死。此时她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正在漫无目的地闲逛。她缓缓伸出颤抖的手,解开了紧束在身上的夹克,衣服迅速松散下来,轻飘飘地垂在身体四周。

哦该死。

被可怕的失落感支配着,“星期三”朝B换乘站走去。

麦格纳中心是个很小的殖民站,其太空港的设计能力无法容纳远程飞船,其实除了小型客运飞行器之外,所有交通工具都不能在这里起降。散装货物需要通过一座抛射器输送至目的地,这台设备能为一千吨左右的有效载荷提供最多十公里的引力摆脱变速,但即便要把货物抛射到距离最近的港口,漂移的时间仍十分缓慢。只有人才能乘坐速度更快的运输工具。因此,这座换乘站并不比老纽芬兰站的运输中心大,而且其风格阴暗,装潢都已褪色,仍充满了十年前或更早些时候流行的乡村风格。“星期三”朝离港候机厅走去,隐隐生出一股思乡之情,甚至还觉得有点轻松:她终于熬过了一直紧随不舍、令人作呕的恐惧和内疚之感。

她朝第一座售票工作台走去:“取票,谢谢。”

工作台朝她眨动着那双睡意朦胧的半人类眼睛:“请提供您的目的地,还有您的全名。”

“维吉·斯特劳格。嗯,你们的系统里应该有我的行程记录吧?我有一项教育出行计划。参考,呃,戴维·拉尔森的公开日程表。”

“是职业教育家拉尔森,还是涂绘无机手工玩具、设计胃肠道回收处理蠕虫并向摩尼教生存主义教徒出口的戴维·拉尔森?”

“前面那位。”“星期三”不安地扫视着四周,暗自琢磨会不会有面无表情的变态狂拿着匕首和砍刀从线条柔和的家具陈设后面朝她扑过来。宽敞的大厅里没有什么人,布置着花草、树状养护装置和微微弯曲的地板,这里距殖民站的纵轴顶盖太近了,地板的曲率清晰可见,而重力只有正常水平的四分之一。候机室太大了,在一个拥挤的太空站中长大的人肯定会感到不安。

“正在检索。是的,有您的行程记录。付款被计入境外项目——”

良机不可错过。“我想提高船票级别,劳驾。”

“您的意思是?”

“豪华舱,谢谢,或者尽可能为我安排最接近这个级别的舱位。”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支付信用余额。如果在整个航程中都要蜷缩在末等席上无法休息,她就完蛋了。

终端机喃喃自语了片刻:“明白。看看我们如何能满足您的要求——已确认。两小时四十分钟后从十六号埠口出发,乘坐本地短程客机前往诺克蒂斯中心轨道站,然后转乘白星公司的豪华班轮‘罗曼诺夫号’,前往米尼玛四号星系。联运航程将在二十八小时后开始。您希望选择何种方式付款?”

“随便。”

终端机清了清喉咙:“抱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希望通过何种经济手段付款?我们接受现金、有效形式的交换品、大路货品分配信誉度、短期期货,还有——”

“快查我的电子钱包账户吧,妈的!”

终端机突然闭上眼睛,张开了嘴巴。一只六条腿的蓝色小老鼠探出头来。“您好!”它尖声叫道,“我是您的旅行凭证!请允许我代表本公司所有实体和共生体,欢迎您享受泛宇航路公司提供的服务!我们希望能伴您一起度过愉快的旅程,并预祝您万事如意!请自始至终保存好您的旅行凭证,并且——吱——”

“星期三”抓住了它。

“快他妈给我闭嘴。”她咆哮道,“我他妈的没心情听你废话。快告诉我我的舱房在哪儿,然后滚蛋。”

“——请注意,如果泛宇航路公司的财产——包括各种装置、设备和感情交流式增强型乘客联络系统——发生损坏,您的安全保证金将用作赔偿!我们衷心希望您旅途愉快,事业成功!请随时照管好您的行李物品。现在,请经由樱桃树下的绿色通道前往十六号离港埠口,那里的贵宾厅正在恭候您大驾光临。”

“星期三”把老鼠船票塞进了身上一只没有装着任何电动工具或高密度能量储存设备的口袋,那东西立刻闭上了嘴巴。通道在她双脚前方闪动着绿光,在她背后亮起了红光,指引着她绕过两棵刻意竖立在那里的樱桃树,踏上了一条风格简约持重的金属壁人行道。这条路弯弯曲曲地绕过候机厅,就像社会主义者用现实主义风格诠释出的一道黄砖小径。

再过三个小时就要走了,我该怎么办?“星期三”不安地想,等赫曼来电话?不知他是否会费神再跟她说话——出于某种原因,他似乎并不想离她太近。孤独感如同刺痛一般,令她咬紧了牙关。我到底搅进什么事情里了?强烈的内疚骤然袭来,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让她几乎要弯下腰才能压制住呕吐的本能。妈妈!爸爸!

贵宾厅营造出一片令人轻信的私密气氛,巨大的空间中陈列着黑色的合成皮革制品和闪着柔光的象牙饰物,被沉寂的灰色隔板分成一块块小区域,四处摇曳着光华。她转过身,确保自己能随意走动,既看不到其他旅客,也不会被别人看到。一台小送货车跟在她左右,全身的黄铜和涡卷装饰闪闪发亮,热切地希望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我们什么时候上船?”她问道。

“嗯,如果女士愿意跟我来,您的私人专用转乘座舱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您有饮食或是社交或是宗教方面的需求——”

“我一切都好。”“星期三”机械地说道,她的声音冷淡而又平静,“只需要给我找个沙发或别的什么地方,让我坐下就行。嗯,要最安静的地方。”

“您会发现,身后就很方便。”“星期三”刚一坐下,身边的隔板便移向她身边,几米外的地板也在移动。一切都发生得如此平滑顺畅,简直让人难以察觉。她口袋里有个东西骤然抽动了一下,随后开始用欢快的声音念诵道:“我们提供内容广泛的商务服务,包括超元虚拟咨询、股票交易以及与之有关的分析系统,还为深具判断力的业界打拼人士准备了全套的通信和假情报工具。如果您希望利用我们的横向可升级——”

“星期三”把手伸到衣袋里,揪住那只小老鼠的后颈,把它拎了出来。“给我闭嘴。”小老鼠没了声音,把尾巴收到身前,用六只爪子紧紧抓住。“登机前半小时通知我。从现在开始,直到登机前,我需要完全不受打扰——到什么程度呢?我就是死了你也不会注意到。不准听,不准看,不准进行呼吸混合气体分析,不准任何人打扰我。明白吗?”

小老鼠朝她眨了眨那双又大又黑、格外可爱的眼睛。“很好。”她松开手,让它重新落入衣袋,然后伸直身体靠在又大又宽的衬垫上。她忽然想,是不是该让小老鼠为她叫一瓶喝的东西,但随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时候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才更重要,而且如果真有酒可喝,在这穷途末路之时,她大概会把自己灌个烂醉,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死。她抬起手放到脸旁:“呼叫赫曼。”

“我在。”那声音毫无特点,温和平淡。

“你这个冷血变态。”她嘶嘶地骂道。

“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经过。”赫曼说。

片刻之后,她应了一声。

“在老纽芬兰,撤离之前。‘星期三’,我犯了个错误。”

“别扯淡了。”

“我的那个错误,就像你刚才想回家一样。‘星期三’,你的夹克上留有你和你朋友的皮肤微屑。至少四小时之后,警方的化验机构才能识别出你的基因组,那时你可能会被怀疑犯有罪行,最轻是蓄意破坏公共或私人财产,最重则是谋杀。你的朋友将很快被他们从调查中剔除出去,可你在问题没解决之前还不能回家。你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吗?”

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她的控制环紧紧卡在手掌上,是她与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

“你刚才说什么?”赫曼间。

“我刚才说,”她深吸一口气,费力地回想着,“我是要说,你凭什么认为那里是我的家?”

“你住在那儿。”

“但不够好。”她沉默下来。

赫曼也在几秒钟里没有做声,而后说道:“如果我能,我肯定会保护你的家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能?”

“我原以为只有两三个捕猎者,但我错了。当初,我以为这些事情无关紧要,结果它们非常重要。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该把你全家留在这里,这里离新定居中心太近了。我根本就不该让你在七角星系安身。”

“你有什么愿望?”他的声调陡然增高,变成了刺耳的尖叫,令她讨厌。

“我希望你能再次帮我。”赫曼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希望你能为我出一趟远门。你会得到资助。有一项使命需要你去完成,然后你就可以放松下来。这个任务用不了二百天时间,并不很长。”

“我想要家人回来,我想……”她再也说不下去。

“我没办法把父母还给你。”赫曼的声音听上去无比遥远,平淡而且超乎人类,“但如果你为我工作,害死他们的捕猎者将遭到挫败,而且那些人永远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1. 萨米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