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炸弹设局
叮铃铃。“嗨!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我都等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要迟到了——”
“你不会迟到的,星期三,半小时内还有一列舱车。你收到我关于招待会的讯息了吗?”
“收到了。”“星期三”夸张地叹了口气,“我正要去那儿。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对方停顿了片刻:“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星期三”摇摇头。“换句话讲就是——不。”她弯下腰扣紧靴子。衬着她这条带花边的白色宽松长裤,靴子看起来真是棒极了。“我去那儿干什么?”
“那里要出麻烦。”赫曼的声音听上去冷漠而又平淡。“有些阴谋策划者现在要暗杀莫斯科外交官——”
“什么?”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你以为你是唯一的目标?”
“可是,可是——”
“‘星期三’,这个阴谋一旦曝光,上百颗星球上的高官都要为之发抖。如果构成稳定状态的首要状态向量发生崩溃——对不起——如果我推断出的这个与自己相矛盾的结果变成现实——实在抱歉,若要描述时间悖论,人类的语言简直太贫乏了。”
“既然你想语出惊人,就得多下点工夫。我只是个头脑愚蠢的派对狂。”
“没错。”赫曼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注意听好。有三位大使被谋杀,每当凶案发生,这艘飞船就恰恰停靠在遇害者所在行星的轨道上,三人的死亡与飞船的抵达时间恰好相符。在这颗行星上也有一位大使,还有一名高级政府官员。我之所以让你来这里,有三个原因。首先,我想知道是谁杀害了那些外交官,以及凶手为什么这样做。我相信这将解开一个非常重要的谜题:是谁毁灭了莫斯科。”他再次停顿片刻,“为了让真相大白的那个时刻起,一环接一环地回溯到过去,我必须给处于更早时间段内的我自己送个信——作为光锥内履行天职的先知和神祇,我有这个能力——让过去的我在你小时候对你进行培养。你的介入是目前事态发展的固有内在因素,但我并不完全明白这是为什么,而我相信刺客所在的帮派之所以要杀掉你,其原因与事情的真相大有关联。你在老纽芬兰站无意中发现的情报资料比我当时想象得更重要。不幸的是,如果我不能设法让你回到那里,似乎很难重新拿到它。”
“你想把我送回老家?”“星期三”发出了一声惊叫,匆忙地站起身,“你以前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难道这不危险吗?我们怎么才能回到那儿去——”
“刚才说的是第二个原因。”赫曼无动于衷地继续讲下去,“第三个原因是,我是一套分布于四处的智能服务网络,由因果频道相连。我必须高度依从于时间的一致性,只能存在于光锥之内——一旦我关注的这艘飞船开始超光速飞行,我就会与它失去联络。你是我的复位开关,同时也是我的盲点监视器。当危急事件发生时,如果我无法介入,你可以在船上充当我的代理人,你拥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而且在充分了解情况后也相当机敏。现在就需要你展开行动,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干什么——”“星期三”深吸一口气,“我到底要准备好干什么?”她问道,语调既困惑又略带不安。“这种事情危险吗?”她穿上了夹克。她已经把夹克调成了一件下摆垂到脚踝的大衣,样式浮华但纤薄得遮挡不住任何风雨。
“危险。”
“哦,太棒了。”“星期三”做了个鬼脸,“还有别的事情吗?”
“是的,你应该了解几件事。第一,我还有另一名人类特工也介入了该事件,他名叫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如果你遇到此人,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现在是我的非正式联络员,与另一名正在调查此事的外交人员协同行动,那人多少也可算作我们的人。第二,我应该向你道歉。”
“道歉——”“星期三”猛地停下脚步,怀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未能阻止你的家园星球被毁。‘星期三’,我很不安。我之所以存在,就应该防止此类事件发生。这种失误说明我的预警机制出现了故障,而我在情报方面的故障说明,应该为莫斯科被毁事件负责的组织远比我以前预料的强大得多。或者说,该组织的代理人要强大得多。”
“星期三”靠在墙上:“什么?可你是爱查顿啊!”
“并非完全如此。事实是,我是一整套综合智能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这个整体才叫做爱查顿。”赫曼的语调非常平淡,似乎想强调——如果它的语气中存在任何感情色彩,都说明这是一个精心炮制的诡计。“在半径近一千秒差距的区域内,爱查顿维护着整体的因果律。它以递推形式将信息发送给过去的自己,并将其中打破时序规律的异常事件剔除。这类时序悖论是时间旅行带来的副作用,根本无法避免;另外,使用类时逻辑机制的综合智能体系在运作时也会产生同样的异常现象。我从深层时间收取命令并予以执行,如此一来就可以确保随后演化出的状态向量长时间存在下去,足以继续发布这些命令。如果我没有收到这种命令,那么就有可能是异常事件没有被我发觉。或者说,没有被我未来的状态向量发觉。如果爱查顿遭到破坏,或者被人从这条时间线上的未来剔除出去,这种情况就有可能发生。现在我要告诉你,‘星期三’,我本应防止莫斯科被毁灭。而我却没能那样做,这就让我未来的生存受到了质疑。”
“妈的!你是想告诉我——”
“看来某个或某些不知名的组织正在同我玩一个复杂的把戏。我原先估计威胁来自再造者,现在我改变了看法。他们一心要毁掉我,原因非常明显。我对他们的能力也相当了解,而且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采取了某些反制措施。但这次的威胁来自更高级别的范畴,我必须考虑这种可能性:有个与爱查顿能力相当的智能体,充满了敌意,存在于这个光锥的未来阶段。很可能是某个再造者帮派正在受这个外部势力的操纵。所以我对未来的预知能力才出现了可疑之处。我的反推逻辑模块采用的是新贝叶斯推理原则,对我进行暗示——当你回到飞船之后,他们将派出一组特工追捕你,不过这纯属猜测。但你一定要随时保持警惕。你的任务是引出敌方的代理人,令他们暴露出来,让我摸清底细,就从大使馆的纪念仪式开始下手。如果你的任务失败,后果可能远比单单一颗行星的毁灭糟糕得多。”
咔嗒。“哦,该死。”“星期三”的胃部开始扭绞起来,她强忍住一阵阵干呕,刚好来得及冲到浴室,趴到了马桶上。为什么是我?我怎么会陷进这个烂摊子?她问镜中的自己,一面抽鼻子一面擦干泪水。这简直就是大祸临头!
五十分钟后,尽管“星期三”仍是浑身发抖,但已经镇静了许多。她离开太空升降舱,走下两级台阶,进入了一座由混凝土和钢铁建成的抵港大厅。向移民官员出示护照之后,她来到外面,在新德累斯顿午后的阳光下犹疑地眨动着眼睛。
“哎呀。”她轻声叫道。
她的控制环突然开始震颤,提醒她注意。她叹了口气。“取消屏蔽。”
“你感觉好些了吗?”赫曼问道,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是的。”
“很好。现在请注意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将把你的目的地添加到公共地理定位追踪系统中,跟着绿色光点向前走。”
“绿色光点——好的。”一个小绿点出现在地面上,“星期三”顺从地跟在后面,只感到筋疲力尽,而且情绪低落。她本来已经打起了精神,满心期待着那场招待会,但赫曼的消息又让她的神志陷入混乱之中,将她那点脆弱的乐观情绪砸得粉碎。或许弗兰克能让她高兴起来,但她此时只想回到自己的豪华舱房,锁起门来喝个烂醉。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无聊至极:到达首都之前,她一直在座位上打盹,而磁悬浮舱车则以数千公里的时速在深埋于大海和陆地之下的真空隧道中飞驰。典型的愚蠢做法,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把豆茎建得离首都近一点?要不就把城市迁得近些?她暗自嗤之以鼻。看不出为什么,似乎在行星上四处走动总要花很长时间。
萨拉热窝是座老城,有很多石制建筑和用钢铁、玻璃建成的摩天大厦。这里的空气调节状况很差,到处是怪异的旋风和气流,而本该晴好得体的天顶却覆盖着一层蓝白两色、呈不规则碎片状的等离子体仿真天空,让人辨不清方向而且心烦意乱。城里还满是模样古怪的人,身穿怪诞的衣服,飞快地走来走去,做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情。
“星期三”从三个女子身边走过,她们挥舞着刷卡机,把自己打扮成农妇模样——一看就知道纯属模仿,因为新德累斯顿从未落后到这种程度,绝没有真正的农民。一帮人身穿亮闪闪的虹彩色塑料长袍,踩着轮滑鞋从她身边经过,密密麻麻的小型遥控装置正围在他们耳边嗡嗡地飞舞。一辆辆汽车,外表破破烂烂,无声无息在街道上驶过。一个小伙子,身上污秽的高技术登山装尽是破口,脚边放着折叠起来的充气帐篷,冲她伸过来一只空空的陶瓷咖啡杯。有些人戴着发光的目镜,正朝旁人看不见的虚拟界面一面说话一面打手势:到处都是激光点,在需要引路的人面前舞动。这里与七角大不相同,这里就像是——
这里就像老家。如果老家再大些、再忙乱些,而且再发达些,就跟这儿一样了。她模糊地想起了一家人最后一次到奶奶家做客的情景。
有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这里的一切都和老纽芬兰站如出一辙,看不出什么差别。她起初还很担心,尽管她这套参加派对的装束在老家显得很合时宜,但在这里会不会让人无法接受?“别担心。”赫曼告诉她,“莫斯科和德累斯顿都属于麦克星球世界——最初的殖民者都拥有相同的背景和期望。尽管这里的文化跟新共和国和土尔库没有多少相似之处,甚至与七角也不相同,但会让你感到很熟悉,都是媒体传播的功劳。”确实如此,就连街道的标牌看上去也和老家一样。
“难道我们马上就要对这些人发起战争吗?”她问道。
“都是平常那些愚蠢的琐事引起的,贸易竞争优势、移民政策、政治上的不安全因素、廉价而又缓慢的运输方式——若论廉价,这种交通方式确实能够促进贸易发展,但要想推动联邦化,或是为了将战争风险率降到最低而采取某些调整措施,它就需要人们付出昂贵的代价。各个麦克星球的殖民者在定居之初,都从地球上占主导地位的全球性文化中汲取了某种相同的因素,但后来他们便开始分化——在某些方面,出现了根本性的分歧。以新德累斯顿为例,可不要以为自己能在这儿随便讨论政治或是政府行为。”
“瞧你说的。”“星期三”跟着绿点绕过街角,顺着螺旋形坡道登上过街天桥,然后走进了一条带顶棚的商业街。“我该在哪儿跟弗兰克会面?”
“他应该正在等你,就在这条路边。看到了吗?”
弗兰克坐在一张长椅上,噼里啪啦地敲着他的老式键盘,身后是一座抽象派的青铜雕塑。看来他正在打发无聊的时间。“弗兰克,你好吗?”
他抬头看看她,做了个鬼脸——大概本想微笑一下,但丝毫也没能让她安心。他的眼圈发红,下面还有眼袋,那身衣服看上去也像是两天没换了。“我,我想还算好吧。”他摇摇头,“啊——”打了个打哈欠。“好长时间没睡了,嗯……”他没再说话。
就像是在派对上玩过头了,“星期三”冷静地想。她抓住他的手使劲一拉。“走吧!”
弗兰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卷起键盘放进口袋,又打了个哈欠。“我们能赶上吗?”
她眨眨眼,看了看表。“没问题!”她轻快地说,“你一直在忙什么?”
“一直没睡。”弗兰克抖擞了一下精神,“我现在一团糟,如果我先去梳洗一下,你不介意吧?”他看上去似乎满含歉意。
她朝他咧嘴一笑:“那边好像有个公共洗手间。”
“好的。等我两分钟。”
他花了将近一刻钟,但回来时已经冲过淋浴,还用快洁机洗了外套。“抱歉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我看起来顺眼点了吗?”
“你看上去很好。”她搬出了外交辞令,“至少还过得去。你是不是快累趴下了?”
“不。”他干咽下一粒胶囊,微微打了个哆嗦,“我能坚持到回飞船。”他拍了拍口袋里的键盘。“我为三篇特写凑够了素材,采访了四位中层政府官员和六名随机挑选的市民,还拍了大约四个小时的全动态视频资料,最后再加把劲儿就——”现在他的微笑才显得轻松了些。
“那好,我们走吧。”她再次握住他的手,领他顺着大街向前走去。
“你知道怎么走吗?大使馆的招待会大厅?”
“我从来都没去过那儿。”她指了指地面上的绿点,“但我有向导。”
“哦,太好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咕哝道,“我只希望使馆的人别把我错当成流浪汉。”
“啊?错当成什么?”
“流浪汉。”他朝她扬了扬眉毛,“你们老家没有流浪汉吗?你运气真好。”
她在自己的字典里查了查这个词。“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她说着,拍了拍他的手。有弗兰克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就像穿过一座陌生的城市时,身边有一只巨大而又凶猛的警犬——真正的生物,并非合成机械犬——在保护她。走到使馆近旁时,她已经提起了精神。
使馆是一个国家在国外的公共形象代表,因而各家使馆往往都建有傲慢张扬、宽阔得毫无理由的正墙,竖着惹人注目的镀金旗杆。莫斯科使馆便是这类建筑的典型:它是一座巨厦,洋溢着古典主义风格,由石灰岩和大理石砌成,阴沉地蹲伏在一排白杨树后,四周围着一道小心构筑起来的虚拟围栏,还有一片像是被千分尺和指甲钳精心修剪出的草坪。但这个地方显得有点不对头。大概是门前的旗帜——自从几年前那个可怕的日子,外交因果频道变成一片死寂之后,就一直挂着半旗——也可能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这里隐隐透出了一种破败之相,就像那些退职的上层人士,尽管仍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体面,但私下里却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
让人感到不对头的地方,还有那条保安警戒线。
“我是星期——呃,是维多利娅·斯特劳格。”“星期三”急切地向两名检查她护照的武装警察说道,“这位是弗兰克·约翰逊,我请来的客人。真让人兴奋,不是吗?”当警察挥挥手示意她走过爆炸物探测拱门时,她拍着手叫了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被邀请参加一场真正的外交仪式!哎呀,那是大使吗?不是?”
“你不必装得那么过火。”一分钟后弗兰克赶上了她,倦怠地说道,“他们不是傻瓜。要是你在真正的检查站前面耍那种把戏,不等你走进会场就会被他们关进审讯室了。”
“嗯?”她摇摇头,“真正的检查站?那么刚才那玩意儿是什么?”
“它只是装装样子,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四周有警卫。但我们周围布置着真正的防卫力量,而且并不难被发现。警犬、无人机、各种各样的监视设备,我想我猜得没错——这里有一种恐慌感,保持着高度戒备。”
“哦。”她凑到他身边,扫视着四周。使馆的翼楼后面有一座巨大的圆顶帐篷,隔着树丛透出点点灯光,几个成年人正在旁边漫步闲游,手中的杯子里盛着嘶嘶冒泡的美酒,其中一两个衣着精美而又华丽,但大多数只穿着办公常服。“我们有危险?”就像赫曼说得那样——
“我想还不至于,至少我希望如此。”
圆顶大帐里布置着一张张餐台,餐饮服务人员殷勤周到,一瓶瓶酒已摆放就位,成排的酒杯正等着斟满琼浆,开胃夹馅面包、手卷寿司和精致的小吃铺成了一片,陈列在来宾面前。几位面带无聊之色的客人端着酒杯和一次性餐盘,有一两个人还拿着颜色惨淡的小旗。“星期三”刚看到那种旗子时,不得不把脸转到一旁,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笑还是哭。爱国精神从来都算不上莫斯科人的一大美德,而且当“星期三”看见一位穿红裤子的胖女人像手持护身棒一样举着那面小旗时,真想上前给她一巴掌,大喊一句,“别玩小孩子的把戏了!一切都结束了!”但除此之外,她又觉得……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三岁时的杰米,正在玩那只装有爷爷骨灰的白镴罐。妄渎死者的亡灵是历史的传染病,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而现在,杰米已经不在了。她把脸转到一旁,吸了吸鼻子,尽力消去眼中的泪水。她一直都算不上多么喜欢自己年幼的小弟,但亲情是永远都存在的。
一男一女,衣着朴素,正在低调地接待来宾,看样子二人以前大概在莫斯科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星期三”迅速地扭转了情绪。“您好,真高兴您能光临。”那个女子说道,向“星期三”露出一副相当专业的完美笑容,微笑的分寸几乎像她油亮的头发一样一丝不苟。“我叫玛丽-露易丝。我想,我以前还不曾有幸见过您吧?”
“嗨,我叫星期三。”她勉强挤出一丝疲倦的微笑,刚才流泪之后,她眼睛四周的皮肤变得又干又涩。“我只是乘‘罗曼诺夫号’路过此地。今天这种仪式是定期举办的例会吗?”
“我们每年都举办一次类似的周年纪念活动。您一直住在那艘船上么?”
“不,”“星期三”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我住在麦格纳中心,在七角星系。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是从老纽芬兰站搬去的——”
“十一号埠口站!您是从那儿来的?”
“对。”
“哦,太好了!我有个表兄也住在那儿。瞧,哈塞克副部长来了,他是今晚同我们共聚一堂的文化界要人。我们准备了食物、饮料、多媒体表演,还有萝娜·盖丝的演唱——但我现在得去招呼一下其他人了。请不要客气,如果您有任何需要,那边的特兰赫先生可以帮您。”说罢,她消失在一片宽大的袍袖和燕尾服后摆之中,留下“星期三”呆呆地看着身边的一切。这时,一个老年男人晃动着棕熊一般的肥硕身躯缓缓走进了圆顶大帐,两侧各有一位光彩照人的漂亮女子。其中一个女人让“星期三”想起了斯泰菲:她们简直太像了,以至于“星期三”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真想上前向她那个高级船员朋友打招呼。当她定睛再看时,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不情愿地为三人让出了地方,他们朝一张大桌走去,一圈服务人员正站在桌旁布置。
“星期三”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杯酒,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弗兰克,但刚才接待员与她寒暄的时候,弗兰克已经溜达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她预感到,似乎出了什么麻烦。肯定没错,但到底是什么麻烦呢?
一排玻璃门通向使馆一侧的房间,现在都已被打开,两名使馆雇员正在那里忙碌,把一排排椅子摆放在厅堂中,然后一直排列到外面精心修剪的草坪上。接待厅的另一边,墙壁变成了屏幕,上面显示着一轮蓝、白、绿色相间的圆形物体:真古怪,“星期三”在乘坐轨道至地表的升降舱车时,曾从太空轨道上见过类似的东西。当时它正悬浮在一片星海中。“老家。”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几年来,她从未对莫斯科生出过思乡之情,相反,她倒是更怀念老纽芬兰站,自己的出生地反而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但现在她感到,一种确切无疑而又充满危险的乡愁正在噬咬自己的心,而与之同样强烈但作用正相反的冲动却要对这个念头加以嘲讽。莫斯科曾为我做过些什么事情?她问自己。往昔的记忆涌入脑海:她的父母,还有撤离之前人们在中央大厅降下国旗时波考克市长脸上的表情……太多的记忆,令她无法回避的记忆。
赫曼在她的耳机中说:“大多数人来这里就是看看大场面,留下来一起唱唱国歌,然后离开,去喝个烂醉。或许你也想效仿他们。”
二十分钟后,“星期三”已经喝下一杯酒,她在角落中找了个座椅,位于前排的一端。入场的客人慢慢地多了起来,但大家毫无组织,就像走进灵堂参加葬礼一样,光是看看其中许多人的模样就已经足以让她不停地痛饮了。
厅堂中客满之后,一些人便前往草坪上的补充坐席就座。这时,她发觉有人坐到了她身边的座位上。“弗兰克?”她转过头来。
“这些人就是你的同胞?”他问。他表情中的某种东西让她暗自纳闷,他似乎正在与自己内心中的幽灵苦苦争斗,像是被什么事情搅扰得心神不安。
“怎么了?”她问道。
他摇摇头:“回头再说吧。”她把脸转向了前面。几个迟来者仍在入场,但这时通往前台一侧的门已经打开,一名相貌尊贵但有点过于威严的女子——大概正值中年,也可能已过百岁,这可很难说——走上了讲台。
她栗色的头发用丝带扎在脑后,带刺绣图案的黑色外套在腰部用纽扣扣紧,上下则分别裁开,镶嵌着钻石的官职链垂挂在胸前,完全是“星期三”想象中大使的模样。她清了清喉咙,音响系统马上做出反应,将她刺耳的喘息声传到了草坪上。“欢迎诸位,”她说道,“再次欢迎诸位光临。今天是我们的同胞罹难和流亡的五周年纪念日,已有整整五年了。我——”她停顿了一下,脸上现出一副令人难以理解的神情,“和大家一样,我对那场灾难事件难以理解。我们回不了家了,现在回不去,以后也永远不行。大门已经关闭,所有的可能性全都化为乌有。若想掩盖事实,并没有任何意义:牺牲者已死无对证,攻击者未被逮捕,谁也不曾被控犯下这桩谋杀罪行。”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尽量说得简短一些。我们还在这里,无论被大屠杀所吞噬的亲人和朋友令我们多么哀痛,我们还是活了下来。我们就是这场罪案的见证者。我们会继续努力,重建我们的生活,而且将永远记住逝者。”
“有人毁掉了我们的家园。作为幸存的临时政府的一名代理人,我要倾尽自己的生命致力于完成这项任务:找出罪犯,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可能藏在何处。他们必将为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必将得到清算,而这场清算将足以让其他任何图谋不轨者没有胆量在将来重演这类可怕的暴行。”
她停下来,把头微微侧向一边,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而当她继续讲下去时,“星期三”猛然意识到:她确实在听某个声音。有人在为她念讲稿,而她只是在那里鹦鹉学舌!震惊之下,她差点没听清大使后面的话:“我们不会停下脚步去沉思默想,一分钟也不会。我们当中有些人,相信高端势力的介入会解决问题,他们可能要寄希望于祈祷;但我们当中那些不抱这种幻想的人则会面对事实,鼓起勇气:我们并非孤身一人独自奋斗,而且必将保证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不会白白死去。”
“星期三”不愿费脑筋再多想任何事情。她偷偷打量着四周,在心中品评着这里的家具和陈设。这时她注意到了大使的腰身——她并不胖,却在腰间塞了好多衬垫。而讲台四周的那些箱子……还有那个站在后面的男人,还有那个身穿深色套装、戴眼镜的女人……某种事情让她感到不对头。实际上,她觉得就像是在玩“杀戮地带”,那是几年前赫曼曾教她玩的一个游戏,教她如何识别埋伏。眼前这一切就像是,就像是一个陷阱。她意识到,但谁会——
“星期三”收回目光,望着大使的眼睛,而就在此时,事情发生了。她身后隔着两排座椅的地方,有人紧张地高叫了一声。大使稍稍睁大了双眼,随即马上做出反应,快得简直像机器一样,迅速蹲身闪避,同时抬起双臂护住了自己的面孔。
过了一会儿。
我为什么会躺在地上?“星期三”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她能看见东西,但眼前一片模糊,觉得双耳作痛。她挣扎着呻吟了一声,用力喘着气,闻到了一股燃烧时发出的刺鼻气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又湿又黏,而蜷缩着的身体下面是某种硬邦邦、潮乎乎的东西。她尽力用左手支起身子,发觉空气中满是尘土,灯光已经熄灭,尽管耳中嗡嗡作响,但还是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哭叫声。
灯光一闪。片刻之后,她清醒了一些。讲台上,那个女子不见了。刚才当大使蹲下身时,台侧的箱子已经像气囊一样爆开,在她面前的半空中迅速构成了一道道重型防护屏。但在“星期三”身后,周围这些人的后面……她坐起身,查看着四周,意识到有人在尖叫。她的手背上满是血污,衣袖和座椅上也是血迹斑斑。是炸弹,她模模糊糊地思忖。随后又想起来:我应该做点事情。人们正在尖叫。她身边的过道正中横着一只断臂,还连着手掌,肘部的截断处则是鲜红一片,血肉模糊,令人毛骨悚然。弗兰克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后脑部位像是被人喷上了红颜料。她正端详他的时候,他动了动,一只手臂在地上胡乱地抽搐,肯定是昏厥中的生理反射。他身后座位上的一个女人依然保持着坐姿,但头颅已经变成了一团黏糊糊的残块,只剩下从脖颈到鼻子之间的那部分。是炸弹,“星期三”猛然意识到,尽管她头脑中一片混乱,但还是尽力让自己想着这个念头。这时更多的念头冒了出来:赫曼提醒过我。弗兰克!
她惊恐地凑到他身前。“弗兰克!跟我说句话!”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她惊得一跳,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要死了?她暗想,心中充满失落和焦虑。“弗兰克!”她竭尽全力回想着几年前学过的急救课程,竭力想要记起那些细节——他还在呼吸吗?是的。他在流血?这很难说:到处都是鲜血,她不知道这些血是不是他流出来的。弗兰克朝她喃喃说着什么。现在他已不再抽搐,实际上,他似乎正想挪动身子。“等等,你不能——”但弗兰克已经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身子猛地一颤,接着就像猫头鹰一样盯着“星期三”。
“头晕。”他说道,然后缓缓地朝她歪倒过来。
“星期三”设法用一只手臂撑起身子,同时用力扶住昏厥的弗兰克。他的体重肯定不止一百公斤,她昏头昏脑地想。她环顾四周,寻找着帮手,但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来。炸弹并不大——不会比手榴弹大很多——却在观众席正中爆炸,将六七个人的身体撕成了血淋淋的碎片,血肉碎骨像邪恶的颜料一样喷溅到四周。一个男人,一半衣服已被炸飞,上身一片殷红,踉踉跄跄地走进了爆炸中心,伸开双臂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一个女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像下颌骨上的一颗门牙,身旁全是拔牙后留下的血红色的空洞,她一面尖叫一面死死抓着自己被撕碎的胳膊。
噩梦环生,与四周的惨象交织在一起;血流泛滥,到天明时分也不会凝结;可怖的妖魔鬼怪纷纷钻出巢穴嬉戏玩耍。“星期三”舔了舔嘴唇,尝到了一股鲜明的金属般的味道,接着便呜咽起来,挣动的胃部直想把酒液和消化了一半的夹馅面包喷出来。
接下来她意识到,有个一身黑装的男人站在她旁边,手中的枪指着天花板——但他并没有看着她,而是正在与一架悬在空中的无人机急切地说着什么。她挣扎着摇摇头,觉得自己要被某个东西压得粉碎。“——你能走动吗?”那人问道,“——这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试试。”她推了一下弗兰克死沉死沉的身躯,弗兰克绷紧了身子,呻吟起来。“弗兰克——”警卫走到一边,俯身查看着另一个躺在地上的身体,突然他跪倒在地,狂乱地压按着那人一动不动的胸膛。
“我,我——”弗兰克困倦地眨了眨眼睛,“星期三?”
她模糊地想:“你还好吗?”
“我想——”他停顿了一下,“我的脑袋。”真是奇迹,压在她肩头的重量减缓了许多。“你受伤了吗?”他问她。
“我——”现在她靠在了他身上,“并不严重,我想没事。”
“不能待在这儿。”他微弱地说,“炸弹……在爆炸之前……看见了……斯文。”
“看见谁了?”
“吉姆……小丑。”弗兰克像是正在委顿下去。“星期三”凑到他嘴边。“斯文在这儿。穿的衣服,就像个餐厅——”他的眼皮不停地乱跳。
“醒醒!你说什么?”她嘶嘶地叫道,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紧迫感正在驱使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斯文加利……在后面……表演。”他睁开了眼睛,“去找斯文。”
“你是说,你看见了他——”突如其来的震惊让“星期三”集中了精神。
“对,对,去找他。他……”弗兰克闭上了眼睛。
“星期三”朝一名从旁边经过的警卫招招手。“快到这儿来!”那人扭过头。“我的朋友,脑震荡。帮帮忙好吗?”
“哦,见鬼。又是一个——”那个警卫朝一名同事挥挥手。“医生!”随着弗兰克无力的身躯,“星期三”也滑倒在地,她心中充满矛盾,一方面急切地想要看看他是否没事,另一方面却又知道自己应该马上去找那个丑角演员。她觉得不该把弗兰克丢下,不然就像是松开了唯一一条牢固可靠的救生索。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是那么坚实可靠,似乎能将她和整个宇宙牢牢绑在一起,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她跌跌撞撞地朝侧门走去,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搅个不停。她的右手正在作痛,热辣辣的疼得钻心。斯文加利?她在心中琢磨,他到这儿来做什么?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和另一道房门之后,她摇摇晃晃地来到了使馆大厦后面的草坪上。头顶高处的泛光灯投下明亮而又炫目的光芒,赤裸裸地暴露出一群警察的侧影,那些人正像骚动不安的黄蜂一样在四周奔忙。斯文呢?她想。
她步履蹒跚地绕过大厦一侧。一个女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您不能到这儿来——”
“我要找我的朋友!”她气喘吁吁地叫道,硬闯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拦她。草地上,刺眼的灯光下,躺卧着一个个身体,其中有些人一动不动,而身穿橙黄色制服的护理人员正在忙乱地抢救其他人。另外一些人站在一旁,或是神情恍惚地蹒跚而行,由两条装有辅助增效装置的警犬照管督促,似乎这两只畜牲比所有人类都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发后时间只过了几分钟,警笛声仍在朝这里趋近,尽管她耳鸣不断,但还是能听到。
她找到了斯文。他涂着花脸,戴着红鼻头,身上溅满血迹,正用双手支着头,蹲在草坪上。他身上的丑角装好似一件厨师制服,似在模仿一个谄上傲下的餐厅主厨。“斯文?”她喘息着唤道。
他抬起头,两眼通红,鼻孔中淌下一道血痕。“星——星期三——”
“我们得离开这里。”她说着,极力让自己想一些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不然我们会错过,错过……”
“你走吧,孩子,我,我——”他摇摇头,显得呆头呆脑,“有帮手吗?”
他到这儿来表演节目?她暗想,接着又问斯文:“你受伤了吗?快,站起来。回餐厅去,那儿有医疗队,能急救。先让医生给你看看,再接上弗兰克,然后找辆出租车。如果我们还待在这儿,他们会讯问我们,那我们会错过飞船的出发时间。”
“飞船。”他放下双手,用谨慎的目光看了看她,那副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们到这儿来,这里肯定,肯定是个圈套吧?弗兰克呢?受伤了?他怎么了——”
“他被震聋了,我想,还有脑震荡。”她打了个哆嗦,感到浑身发冷。
“可我们没办法就这样脱身——”
“我们能。听我说,我请来了两位客人,你是其中的一个,明白吗?我们还可以给警方做一份陈述,但并不是现在,我们的飞船今晚就要离开。既然你是来宾,他们就不会像对待演员或是员工那样盘问你。我希望如此。”
斯文加利想站起身,“星期三”后退一步,给他腾出地方。“必须这样。只需要告诉,告诉医护人员——”斯文加利一个趔趄,“星期三”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抓住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架着摇摇晃晃的斯文加利朝使馆前方走去,这时传来电动引擎的一声哀鸣,第一辆救护车已经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