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感恩赴死
“我他妈就是不相信!”
瑞秋以前可从未见过乔治·周情绪失控。这太不同寻常,要是她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担心,估计早就被吓掉魂了。
“他们失手了。”她强装出一副冷漠的超然神情,说道,“尽管六人死亡,多人受伤,但他们还是失了手。反应装甲直接弹飞了大多数弹片,而我也及时趴到了地上。”她将双手紧握在一起,好让它们不再发抖。
“为什么事后没有封锁现场?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那些摄像头——”
“你以为他们是外行?”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过,来到窗前,望着外面的草坪。室内的照明灯已被摧毁,使馆中大部分未加防护的电器也已报废。炸弹产生的电磁脉冲并不大,但足以毁掉现场的大部分非军品级设备。另外,有人用带有小丑笑脸的不干胶贴纸挡住了摄像头。“残忍嗜杀的小丑,但绝不是外行。”
一辆辆救护车已将大多数伤者送往本地各家医院,这些医疗机构马上启动了重大事故应急方案。留在现场的车辆停在原地,警笛一声不响,他们并不急于马上拉走尸体,还要等特别行动组勘察完炸弹造成的烂摊子,要等法医工作队从死者身上取样完毕,要等那些身穿黑色长外套、彬彬有礼的男男女女用尖锐的问题问过服务人员——
“我们设了个大伏击圈,就像是打算用长枪对付他们。”瑞秋提醒他,而她自己则在微微打颤,她又记起了当时自己五脏六腑中那种冰冷的感觉:她穿着防弹背心走上讲台,知道面前有一道反应装甲护盾,门后正等着一辆装有人体复苏和稳定设备的紧急救生车,使馆后面还停着救护车;她知道,己方的一名狙击手已在外面布置就位,应该可以让子弹划出一道固定的弧线,飞过窗子和厅堂后面的中庭,击毙室内的杀手;她知道,杀戮区域前方的弹道分析雷达应该可以让装甲护板及时飞出,不等子弹大小的制导导弹击中她,就提前挡在导弹的飞行路线上;她知道,使馆前的灌木树篱中还潜伏着两支反狙击小队。但她还是没有把握,不知何时自己就会突然死去。“他们并不愚蠢,没有用匕首来对付长枪,而是用上了一颗杀伤性地雷。”
“而且,他们再次成功脱逃了。”乔治沉重地坐在涂漆嵌玉的办公桌边沿上,耷拉着头,“我们本该知道——”
“特兰赫?”瑞秋唤道。
“我们出了漏洞。”研究员平静地说,“我们布下了蜜罐子当诱饵,也引来了蜜蜂,大概只有一名‘罗曼诺夫号’上的乘客与此事有关,而我们不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有人破坏了监视记录,而且可能混在伤者中溜了出去。我们现在只知道,刺客就在死者当中。更糟糕的是,如果他们来自像七角星系这样基础设施相当发达的社会,或是来自某个拥有脑电波控制设备的星球,杀手就能在五分钟内操控其他来宾或是使馆人员,借他们的手来实施罪行。可我们无法证明任何事情,似乎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采取行动制止那艘飞船离港,然后扣留所有人员。需要我连线通知马丁吗?让他拦住那艘船?”
“现在还不必如此吧。”瑞秋说。
“不,就这么干。”周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只能逮捕他们,即使这样会打草惊蛇也在所不惜。敌人肯定已经开始怀疑了,否则他们就不会躲开我们设下的圈套——”
“没必要这样做。”瑞秋急切地说,“听我说,如果你扣留了飞船,我们大概会查出凶手,但那会是个死人——如果这些家伙真像我们料想的那么冷酷无情,就肯定如此。那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线索断了,然后另一名杀手会接替自己的前任,而我们分析出来的交通链也会断掉,如此一来我们就无法知道他们身处何地,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去哪里。我们需要让他们继续行动,但必须赶在他们前面。”
乔治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我不能冒风险。他们已经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从有选择的暗杀变成了不分目标的炸弹袭击!接下来会怎样,装在公文包里的核弹?难道你不认为他们有这个能力?”
“他们——”瑞秋突然打住,接着又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有这个能力。”她承认,“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追踪他们,尽量留活口,以此来查出幕后的真凶。你不这样认为吗?”
“你想上那艘船。”特兰赫说。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法子。”眼前的情形是如此熟悉,令她胆寒:要想遏制住以超光速蔓延的危机,就只能驾上疾飞的子弹。“我的建议是,我们让‘罗曼诺夫号’按原定日程起航,但我——或是你认为比我更合适的其他任何核心组员——应该扮成旅客登上飞船,而你要向船长签发一份权力剥夺通知书,告诉她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就要完全听从我的命令。
“同时,小组其他成员应登上‘格洛里亚娜号’,前往下一个设有莫斯科使馆的目的地——我想应该是维也纳吧?无论是哪里——大家在那儿设下另一个陷阱。在此地还要留下一支外交后援组,负责照看莫罗和巴克斯特,还得留意任何下了‘罗曼诺夫号’之后留在此地的人。”她咽了口唾沫,“我们上路后,我会与飞船的工作人员取得联系,设法找出那些行动可疑的人物,包括事件发生之前和发生之后的任何人。当我们在这里忙着设局时,马丁可能已经查到了某些蛛丝马迹。如果我们能查看船上的监视记录,或许可以在到达下一个停靠港之前搞定一切事情。”
“你们没有后援。”周说,“如果敌人狗急跳墙,决定毁灭证据——”
“我就是要去那里制止他们。”瑞秋坚定地说,朝窗外瞟了一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既然我们打算这么干,就得马上开始行动。再过不到五个小时,‘罗曼诺夫号’就要离港了。我上船后,需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遮人耳目,还要一套配置齐全的侵入工具包。如果可能的话,再配上一只外交行李袋,装有军品级的丰饶之角加工机。”乔治惊得一跳,但瑞秋装作没注意到。“如果你不介意,我还要快点摘掉这副该死的橡胶面具,然后与马丁通话,让他留在‘罗曼诺夫号’上。”
“如果我——”乔治摇摇头,“特兰赫,你对瑞秋提议的行动方案有什么看法?”
“恐怕她说得没错。”特兰赫不自然地说,“但我——”他停顿了一下。“你需要谁当帮手?”
“去做这种工作?”瑞秋耸耸肩,“没人乐意干这种事情。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最出色的伪装就是没有伪装。如果我和马丁在一起,我们就公开身份——两名联合国外交人员正乘坐低优先级的交通工具,奔波于各履职岗位之间,现在要去新和平执行后期任务——根本不需任何伪装,换句话说——这样在设局时才能最省力气,而且还让我们毫无阻碍地获得正常授权,名正言顺地告诉船长该如何行事。我会——”她显得有些担心,“先是新布拉格,然后是新和平。我以前在哪儿听说过?那里好像是个糟糕的地方,发生过凶残的暴行。”
“新和平。”听上去乔治像是在诅咒,“没错,要是没有外交豁免权,你才不会想去那里呢。不过,就算有豁免权也是一样。我去把那个地方的内部简报发给你,瑞秋,你是不会喜欢在那里落脚的。”
“很糟糕吗?”
“再造者在那里实行专政独裁。”特兰赫阴沉地说,“那种让人恶心的地方性思想体系规模不大,却像毒蘑菇一样成片地迅速泛滥。在查找与莫斯科有关的公共信息来源时,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希望的切入点:一名乘坐‘罗曼诺夫号’旅行的战争博客撰稿人。他正在通过另一种形式刺探莫斯科事件的内幕,做出了一些没有事实根据类似偏执狂一般的暗示,说莫斯科灾难的幸存者——并非外交官——遭到了跟踪和谋杀。更有趣的是,他现在就在‘罗曼诺夫号’上,而根据我们搜索到的情报,为他的专栏充当噱头的关键字中,‘再造者’这个词便是其中之一。到目前为止,他的报道只是在旁敲侧击地影射,但这个人另有企图——这次计划失败后,我追查了他的历史记录——不过,他属于一个地方性势力,而那些人以前就因为干涉外国事务而为人所熟知。”
“如果他们卷进了这个烂摊子,也会干出同样冷酷无情的事情。不管你有没有外交保护令,我都不希望你靠近那些地方。”乔治说,“瞧,在飞船出发前,你只有五个小时,经豆茎进入轨道站就至少要花去三个小时,只能一边走一边做准备。我会安排贾尼为这次任务提一笔信用额度供你使用,还有你,特兰赫,你跟瑞秋一起去,为她提供支援。你得先向她介绍一下这些再造者都是什么货色,以防万一。瑞秋,马丁将和你一起旅行,他对飞船很了解,是你的技术顾问。一旦你们上路,我们会通过频道进行联络,管它花多少钱呢。现在我得清理这个烂摊子了。所以别耽搁得太久。”他伸出一只手。片刻之后瑞秋才上前握住。“祝你们好运。”乔治说,“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会需要好运的。”
恐怖从未结束,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你就能学会在恐怖中生存,更确切地说,你就学会了在一次次恐怖事件的夹缝中生存,在新闻栏目的空白中生存,在一段段平静而又文明的日子里生存,那样才能让她感到这种工作值得去做。瑞秋对此颇有心得。你学会这样生存,是为了让夹缝和空白更大些,让坏消息更少些,向着历史的终极目标努力工作,让宇宙变得安全、和平。而你知道,这至多就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游戏,即便最后你自己输了,但你站在正义的一方,所以一切都无所谓。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然后——
真是卑鄙,再没有别的词更贴切了。在一场与宗教无关、气氛友好的纪念仪式上,对到场者使用破片式榴弹,只有卑鄙之徒才干得出来。人们在尖叫,一个孩子的手被炸飞,一位妇女的头被炸掉。前排那个面孔苍白的姑娘,绝望地伏在朋友身上,而那个男子头上满是鲜血,被——
“有效载荷准备好了吗?”她温和地间。
“稍等片刻。”皮特金拔出了诊断探头,“好了。把你的手指插进这里,享受你们俩之间的秘密时刻吧。”
“好的。”瑞秋伸出手,握住探头,等待它发出嘟嘟的确认音,这表示量子密钥已交换成功。皮特金把探头重新插进大旅行箱的插槽,等待箱座上的红灯开始闪烁,接着又拔出了探头。“它完全属于你了。武装齐备。”他站起身,把探头放到了一旁。
“这只箱子是从哪个部搞来的?”瑞秋问,“有了上回那种经历之后……”
“综合防务部。”皮特金阴森森地一笑,“你会发现它的存货清单有点吓人。”
“没错。”瑞秋品评般地看了看行李箱,“完全军品级的加工机?”
“对。得到一点指导并经过你的授权后,这台小小的丰饶之角能生产出一整座军工大厦。千万别把它搞丢了。”
“事情发生一次是意外,两次就是粗心大意了。”她对箱子说:“你认得我吗?”
箱子用平淡呆板的语调答道:“听从授权长官的命令。请指示。”
“哈,我喜欢。箱子,跟我来。”她朝皮特金点点头,“新和平见。”
通向豆茎的高速升降机给瑞秋留出了时间,让她能正视恐惧,并尽量将其埋藏到心底的角落中。她注意到,特兰赫则显得比平常更平静,也更沉默。升降机的车厢里只有三分之一的空位,载着大量船员和旅游者,他们要在“罗曼诺夫号”出发之前赶回船上。另外,车厢里还有几个德累斯顿公民,默不作声,满脸忧色。现在距复仇毁灭弹抵达还有几十年时间,使用召回指令挽救行星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恐慌局面还没有开始形成。不过,大多数妄想狂般、惜命如金的家伙已经在考虑移民了。这颗行星上有数亿居民,哪怕是疯狂的极端分子也多得足以占满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而有些由中年人和小家庭组成的团体也开始带着难民那种谨慎而又惶恐的神情,踏上了流亡的旅程。或许他们会住进统舱,在漫长的跃迁途中沉沉睡去,不必花费宝贵的存款。瑞秋认为她要追查的刺客不会混在这些人里。那人应该希望自己一直醒着,策划下一次暴行,同时警惕地提防着追捕者。
她尽量把座椅的靠背放倒,等待加速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推挤感过去。运行的车厢只有两个G的推力,但也足以让人寸步难行,就连端起饮料杯也十分费力。在透明的天花板外,蓝色的太空升降车缆索闪耀着光芒,向后面飞速掠过。那是一条永无尽头的长绳,带有一个个纽结,每秒钟内闪烁数次——将车厢与隐形磁力走廊连接在一起的推进线圈上密布着一个个球茎状的瓣壳。敌人就在上面,瑞秋提醒自己,正混迹于两千名无辜的乘客和船员之中。“罗曼诺夫号”抵港后,六百多人下船,近四百人登船。其中有三百五十人原来就在船上,每到一颗行星便会前往地表休假观光——也包括莫斯科外交官遭袭的几颗行星。
只有二十来名乘客参加了这次的使馆招待会,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断定,如果凶手是再造者那样的团伙,是否参加招待会并不能构成因果关系。他们不是傻瓜。在旅程最初的一个小时里,她飞快地浏览着乔治发来的外交背景资料,其中介绍再造者的种种秘密行动,这让她不禁纳闷,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过他们。这个宇宙太大了,但就像罗莎说的那样,当你碰到像这些流窜杀人狂一样的蠢货时,就不会觉得宇宙有多大了。单凭直觉工作纯属冒险,它会让你失去判断力,看不到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但现在看过特兰赫准备的案卷之后,瑞秋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觉:再造者确实以某种方式介入了这桩罪案,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外交秘密行动的恶臭,而且显然这些家伙非常疯狂,又极度凶残无情,足以干出这种行径。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他妈不告诉我有这种可能性?”她刚把第一页读到一半就问过特兰赫,然后又怀疑地重新看了一遍。
他满含歉意地耸耸肩,但在加速时的重压下显得只是轻轻动了动。“乔治说,我们要保持低调,避免在调查中存在偏见。”
“偏见,哈。”瑞秋把脸扭到了一旁。
尽管瑞秋极度讨厌博物馆,但对历史性的偶然事件却拥有一种过度发达的感知能力。多亏廉价生命延长术的到来,她这一代人成了首批亲身经历漫长历史的幸运者之一。她在一个保守复古的宗教社区中长大,那里绝不容忍任何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后出现的社会新生事物,而在成年后的最初几十年中,她一直是个内心骚动不安、但表面忠顺认命的妻子。进入中年后,她跳出藩篱去为自己了解这个世界,见识肉欲和邪魔。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坚信一件事:历史就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除非上帝不存在,否则便是在玩弄精心策划的恶作剧(爱查顿算不得上帝,它明确否认自己拥有神性)——历史就是邪恶的种子,通常总是在某些人类的足迹中发芽生长,而那些人知道其他所有人应当做什么事情,也知道自己有必要告诉他们应当那样做。她出生时,还有些活着的人记得冷战——那头萎靡不振地走向核末日的、阴郁的意识形态巨兽。而此时,再造者又在她脑海中唤起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回忆。她以前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为什么还没有人收拾他们?
正当她思量这个问题时,耳边传来一阵和弦音。升降机车厢减缓了速度,猛地上下翻转过来,让人胃里翻江倒海。接着车厢开始重新加速,感觉一张挂满铅坠的网正压在自己身上。“我们大约在十九分钟后抵达三号登船站。”舱车服务员宣布,“抵达前两分钟,速度降至1G,如果诸位需要使用舱内附属设施,请抓紧时间。”
特兰赫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准备好了吗?”他咕哝道。
“好了。”瑞秋没多说什么。特兰赫很紧张,而且丝毫没有掩饰。“读完了。”瑞秋拍拍自己的保密记事簿向他示意,而他挣扎着点点头,做了个鬼脸——看来这个举动既不明智又不舒服。刚才瑞秋曾试着用两只手端起记事簿,她发觉自己还能如愿,只是当这个姿势保持了两分钟之后,双臂就像是要瘫软掉一般。这件小玩意本来轻巧得能放进她的钱夹,可现在重得像铅块。不过,她有一种病态的强迫性冲动,总想仔细读读关于再造者的资料,就像不停地抓挠身上被跳蚤咬过的地方,直到痒处出血,她并不想这样做,可就是停不下手来。
她一面读关于新和平的详细报告一面想,真是一群卑鄙之徒,他们是怎么逃过惩罚的?这是她几年来见过的最精明狡猾,也最恐怖的事情。相比之下,新共和国那种帝王般的妄自尊大和刻板呆滞的冷淡生硬倒让人觉得轻松惬意而且可以原谅。真该开一些研讨会,研究一下历史上最苛酷的专制暴政——这样一来人们就知道自己不该犯下哪些宽厚仁慈的错误了吧?
此时行星高居在她的头顶上方,就像一轮清晰的圆盘,明亮似满月,笼罩着朦胧的雾霭,外面是一圈薄薄的大气层。他们也要来征服这个世界吗?她暗想。所有迹象都表明,再造者属于那种极具侵略性的扩张主义者,坚信他们的意识形态是世间唯一的真理。但恶劣的运输交通条件简直就像一场场噩梦,几乎每一颗目标行星四周都埋伏着亚光速轰炸机,于是星际列强在企图实现霸权时便要面对无法应付的危险。这就像在十九世纪时的地球,每个帝国主义政体都打算在别国领土上殖民拓疆,却只能凭借木制帆船横穿太平洋,而到头来却要面对用核导弹武装起来的守卫者。
“这么说,他们从唐托赶来,发动了一场典型的叛乱。他们的工具是一帮带有脑部植入装置的僵尸,由控制者通过因果频道进行操纵,而操纵者则躲在同一恒星系中的巢穴里。”手头这份惨不忍睹的资料记述着和平执行组织的颠覆行动,她在下面做了注解。先是策划一场恐怖分子的叛乱,从而为该国采取镇压措施提供正当理由,接着又为恐慌的现任当局提供工具和训练有素的人员,以便实施镇压手段,然后发动政变,借助强大的武装势力将他们处决。“是这样。”既然他们能干净利落地玩弄权柄,那么在任何人发现自己半数的政客已变成脑子被挖空的傀儡之前,他们也可以解决掉亚光速轰炸机,使其无法构成威胁。而这就意味着……莫非,他们已经发明了一套可重复使用的星际征服战略?如果是这样,他们会不会来自其他地方?后来才占据了唐托?如此说来……
再造者的全套方案便是:摧毁爱查顿,用另一位神祇取而代之,而那位新上帝能够洞察每一个曾经生存过的人类的上载记忆,将按照自己的模样重新创造人类,让人类成为自己的奴仆——乍看起来,这个计划是如此荒谬可笑,就像来自地球光锥之外某个黑暗世界的癫狂宗教,求着别人将自己一笔勾销。但其中的某种东西让瑞秋感到毛骨悚然,她以前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那是在别的地方。不过,是在哪里呢?
她正在思索问题的答案,这时响起了一连串和弦音,升降舱车再次翻转起来,窗外的景象换成了光滑的金属壁,正像蜗牛一样缓缓地向后退去。她解开安全带,听到乘务员说道:“欢迎来到三号轨道转运站。”舱门打开,瑞秋站起身,将记事簿装进口袋,准备去货舱领取行李。
瑞秋出了转运站,穿过出港大门,在离站海关柜台前专横地挥了挥外交标签便畅通无阻,还引得职员们纷纷鞠躬大献殷勤,在她身旁,一辆行李推车为她载着沉重的箱子。接着,她来到一条对接通道。这里更像是步行街,整条路上铺着地毯,两侧是一座座镶有玻璃的隔间,展示着上百家豪华商铺和酒店招徕顾客的诱人噱头。来自事务长工作组的官员戴着白手套,站在办公台旁,看了看她的护照和优先权通行证,接着便想领她走进贵宾专用电梯。她只好让他等一下,等特兰赫追上来。
“我们的舱位在哪里?”她问道。
“哦,我是否可以看看您的——啊,我明白了。”这名下级副官瞟了一眼乘客名单,“女士,先生,请随我来,前往‘好彩’甲板入住,那是船上的行政贵宾区。我会领您二位看一下预留的皇后级套房。烦请稍等片刻,我想先确认一下房间是否已准备好——非常抱歉,二位的订票通知来得有些仓促——哦,没问题。请跟我来,好吗?”
“有位马丁·斯普林菲尔德是否在船上?”瑞秋焦急地问。
“斯普林菲尔德?我还不知道——哦,是他。是的,他在船上,正跟飞行长官弗洛姆会面。您希望我为您呼叫他吗?”
“不,就这样吧。我们在一起旅行。等他会面结束,你是否能把我的舱房号通知他?”
更多的走廊,更多的电梯。精美的木制镶板,在遥远的星球上雕凿而成,花费巨资进口,用来装备这艘班轮。一只只壁龛中竖立着镀金雕像,头等舱区的地板上铺着手织地毯。这么说,马丁平日里挣钱工作,就是制造这些东西?她暗想。一扇门豁然打开,两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乘务员躬身施礼,瑞秋疲倦地引着行李车走进了舱房。“就这样吧,谢谢。”她说着,打发他们走开。舱门关闭后,她看了看四周:“唉,今非昔比了……”
上次瑞秋曾持外交护照登上一艘战舰,结果住进了军官区中一间局促狭窄的舱房。这次她的居室大概比原来那位舰队司令的套房还要宽敞。她锁好舱门,弯腰解开鞋子,在厚厚的地毯中舒展着双脚。“我应该多试试这个。”疲惫感让她睁不开眼睛,自从使馆大乱之后,大多数时间里她一直站着,小心地提防危险,而现在已是萨拉热窝当地时间的凌晨四点了。但公事优先,她从挎包里取出袖珍接收器,在房中四处走动着调整位置,最后终于满意地找到了唯一正常的客房服务无线接入点。她叹了口气,放下机器,接着拿起了电话。“向马丁发送语音邮件,抄送特兰赫。”她说道,“我要好好睡上四个小时,然后再当班。如果事情有任何变化,请呼叫我。如果没有,我们明天碰头,在我找时间同船长谈过之后一起讨论行动策略。马丁,你的会面结束后随时可以来找我。完毕。”
最后,她查看了一下房门,门锁得好好的。瑞秋走到床边,在控制环上定好闹铃,衣服都没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她的头刚沾枕头,就马上睡着了,可噩梦也接踵而来,正像她担心的那样,无比恐怖。
灯光,警报,暗夜。模糊的意念翻滚起伏,包拢在“星期三”四周,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丢到梦魇一般的可怕之物中,让她在那片海洋上随波逐流。斯文加利踉踉跄跄地走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自己的胳膊。一名医护人员用手电光在她脸上乱晃。“他需要急救!”她大喊道,用力扶着斯文,让他不要倒下。接着,她坐在他身旁,等了许久。一个医护人员用吊带捆扎住斯文的手臂,又拿起百万兆赫的扫描仪扫过他的头颅,检查是否骨折。另一个人正在处理她青肿的额头,但她脑海里还是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对一名警官说:“我们要去港口。”她吐字就像身处噩梦里一样缓慢而艰难,对方似乎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们的飞船两个小时后就要开走了——”
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话。可她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说这些呢,根本没人听她讲话。只有灯光,还有警报。现在她正坐在什么地方,灯光在一旁闪过,警报在头顶鸣响……我在一辆警车里,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坐在斯文加利和弗兰克中间。弗兰克用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肩膀,保护着她。但这可不对头。他们没干什么坏事,不对吗?他们被逮捕了吗?要赶不上飞船了……
“到了。”车门打开。弗兰克费力地爬了出去,然后握住“星期三”的胳膊,帮她钻出车门。“我们一直在让升降舱车等你们。这边来。”没错,这是真的。她能感到,宽慰的泪水刺得眼皮又酸又疼,正要流出眼眶。她靠在弗兰克身上,斯文加利跟在后面,另外还有两车人——警察在帮助他们,把这些世外之人分流到世外去,这可是完完全全的贵宾待遇。为什么?她含糊地想,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只是为了帮助那些外交官……
到达赤道之上六十公里时,“星期三”才重新恢复了活动能力,此时磁悬浮舱车正开始加大动力,从亚音速巡航状态改为全动量轨道攀升加速状态。
“你感觉怎么样?”她间弗兰克。阵阵耳鸣让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既遥远又无力。
“简直像狗屎一样。”弗兰克做了个鬼脸。他的头已被某种东西包扎起来,那玩意儿看上去就像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海龟壳,而护理人员植入的止痛药则让他显得昏头昏脑。“他们让我直接去医务室报到。”他担心地看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答道。
“你得大声点才行,我听不清别人讲话。”
“斯文是怎么回事?”
斯文加利坐在弗兰克的另一侧,听到这话便决定还是由自己来回答。“有人想杀那个大使。”他缓缓说道,“德累斯顿政府可真是见了鬼了。我实在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放我们回来——”
“不,这多亏了你。”弗兰克淡淡地对“星期三”说,“因为你是莫斯科人,不是吗?”
“是啊。”“星期三”犹疑地点头,“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弗兰克疲惫地晃晃脑袋,“他们把你请来的客人也当成了莫斯科人。使馆的网络已经瘫痪,他们只能凭借来宾居住地签发的护照来辨别大家的身份。你乘船旅行时用的是七角星系的身份证,但你还不是正式公民,对吧?”
“嗯。”“星期三”慢慢地摇摇头。在加速的重压下,她脖子上的肌肉隐隐作痛。“哦!这件事会是谁干的呢?”她迟疑不决地问,“我想你曾经说过,不管是谁追杀我——”她眯缝起了眼睛。
“有人在追杀你?”斯文加利问道,显然很困惑。
“我能确信。”弗兰克显得垂头丧气,“事有蹊跷,安全警报就能说明问题。他们取消了我的采访。实际上,在我们着陆的这段时间内,这是大使唯一一次公开露面。另外,你注意到了吗?她并没有走到外面去,甚至根本没有走出被反应装甲防护的讲台,但他们让窗子和门都敞开着。而且炸弹爆炸后,马上到处都是警察。还有,她似乎在身上塞了衬垫——”
“大使在演讲时像是在听别人念稿。”“星期三”说。
“什么?”斯文加利很吃惊,“你说听别人念稿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星期三”答道,“我当时就坐在前排。她讲话时的样子不正常——还有,她戴着一副耳机,从我坐的地方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她还穿着护身甲。你知道吗?我想,他们好像知道会出事情,只是最终结果没料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这是一次谋杀企图。错误的谋杀企图。”弗兰克的语调听上去简直就像在梦中,“针对错误的目标下了手。我指的不是你,星期三。”他轻轻一捏她的手臂,“这次是另一个刺客,一个不肯乖乖就范的家伙。斯文,你到那儿去干什么?”
“他们雇我在晚餐后做他妈的现场表演!”他紧张地答道,“你以为呢?我可不是到那儿去休假的,小子。”
“好吧。”弗兰克说道。他闭上眼睛,靠回到椅背上。
“对不起。”斯文加利低声咕哝道。
“你大概又在为自己的理想挣钱吧。你不是打算退休以后要买一所房子吗?”“星期三”提醒他,可只觉得自己后背上冒出了冷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斯文加利附和道,听上去几乎满含感激。
“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她小声说道。
“我希望他们能找出那帮搞砸这场聚会的混蛋王八蛋。”弗兰克说,话音中隐隐含着怒火。“星期三”轻轻抚弄着他的手指,默不作声地安抚着他,随后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余下的时间,直到返回轨道站,一路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