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丑上场

弗朗兹落入了陷阱。

以前他曾听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野兽——他记不清到底是哪种动物——落入陷阱时,会为了挣脱猎人的捕兽夹而咬断自己的腿。这是个虚构的故事,令人感到安慰,但在他看来纯属欺骗:因为当你真的落入陷阱,当你的手被卡在令人进退两难的钢牙中时,你只会苟延残喘,将就着过活。

赫斯特像一只贪婪的黑寡妇蜘蛛,从理事会的最深处爬到这里,夺走了艾丽卡,用装满毒汁的酒杯胁迫着他,而那毒汁便是她无餍的欲望。他的性命始终岌岌可危,他不能指望自己能活多久,但还是照她的吩咐做了,而她也并未食言。当她欣然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并没有咬掉他的脑袋,津津有味地啃食他不断抽动的断颈。尽管如此,他受困的良心在阵阵作痛,就像一段残肢,疼得他撕心裂肺。她的行李箱中放有近五十克的记忆金刚石,装满了灵魂和基因组——斯科特督统的组织里,每一个未能逃过她这次大清洗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每天早晨醒来时,他的心都在怦怦狂跳,只感到喘不上气来,他明白自己正走在沸腾的火山口边缘。他明白,死在她手中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再醒来时他就能跟自己的爱人在一起,还有数十亿人,置身于未来之神的虚拟空间中,但这种结局并不能让他更轻松地接受。首先,他们需要塑造未来之神,而这就意味着毁灭敌人。只需几秒钟……

坠入爱河就好像失去信仰一样。几年前,弗朗兹和艾丽卡离开家园,在野蛮人当中相依为命。他对自己的信仰再也没有把握,一想到未来之神要来拣选他这个不可靠的人类骨殖,他就觉得毛骨悚然。但这就是预兆:当再造者最终摧毁爱查顿并开始完成不朽的重建使命,他们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出的神祇肯定不会仁慈而又宽容。或许他最好还是永远死去,不要在时光的最后一刻到集体创造的新世界中去凑热闹了。但他对此事思忖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无法下定决心去控制两难的局面——他既不能摒弃是非之心的束缚一个人远走高飞,也不能迫使黑寡妇怀着极端的嫌恶将他处决。

正因为如此,他只能得过且过:飞船开始整日飞行的第一个晚上,首次跃迁前一个小时,他跪在鲍西娅那间豪华舱房的地板上,帮身边的马克斯为一排手持式无后坐力火箭炮装上弹药,而萨莫和玛蒂尔德正在武装他们小小的百宝囊。我们真要这么干了,他盯着粗短的弹筒怀疑地想,她真要这么干了。

这个计划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弗朗兹动过脑筋,在以前那些更乐观,也更不切实际的时刻,他认为自己和艾丽卡可以设法耍个花招:他们或许能逃离再造者种族的铁腕控制,与往昔一刀两断,远走高飞,找一个遥远的星球藏身,在那里生活、工作、沉溺于那种叫做“爱情”的堕落怪癖中,死去之后任由身体化为腐土,绝不会在那个全能的末日之子恶毒的目光下重生。但憧憬逃跑只是一种幻觉,只能令人痛苦,就像自由一样,还有爱情。这种令人痛苦的幻觉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磨炼再造者的钢铁意志。

咔嗒一声,他将火箭弹装入面前的盒状弹夹,然后又拿起一颗,压进刚才那颗的上方。这种弹药同他的拇指一般粗细,亮闪闪的头端装有传感器,弹尾处布满了细小的固体燃料火箭发动机排气口。一弹射出,就是一条人命。每当他将一发枪管发射适应性弹药压入弹夹,就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紧攥了一下,就会想起贾米尔将传播之树插进艾丽卡的后脑,将她变成实在可靠的肉块,献到未来之神的祭坛上以供审鉴。把他们全杀光,上帝会知道他自己的真命之神已经死去:我们必须成为新的神祇。

“这只已经装满了。”他说道,把弹夹递给了马克斯。

“那么这一组就配齐了。”马克斯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火箭筒和束成串的弹夹放到一边。“好的,下一只。要快点,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整理装备。”

“我正在抓紧时间。”弗朗兹的双手飞快地动着,“没人告诉我,我在行动中的任务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还没决定是不是让你活下来执行任务。”弗朗兹尽力让自己在马克斯无情的估计面前不动声色。这绝对有可能是一个考验,任何软弱的表现都会决定最终的结果。“我遵从未来之神的旨意,愿为他努力工作。”他温和地说道,手里仍在忙着装弹。“嗯,这只弹夹的电量很低,没过期吧?”在储存状态下,硕大的杀伤性制导弹药需要涓流充电——智能武器的最大缺点就是需要精心保养。

“还在有效期内。不管怎么样,我们很快就会把它们都用掉。”我可以背叛组织,弗朗兹对自己说,我应该告诉船长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参加这次行动。他只知道鲍西娅的小组,还有玛蒂尔德手下的那帮人。很可能还有别人。再重新想想,如果我叛变——艾丽卡将永远死去,不然就注定要在愤怒之神满含恶意的审查之下复生。即使他有机会拿到那只鲍西娅准备送交传播者的灵魂包裹,也没有简便的办法能分辨出艾丽卡的意识,更不必说让她在一个新的身体里重生了。那是理事会特权阶层的专有技术,被传播者严格控制留以自用,而且代价昂贵,在理事会外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如果赫斯特说的是真话——那么,还有很多事情要比成为保安督统官的奴隶更糟。糟得多。

“哦,弗朗兹。”他身后响起一个热情的声音。他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拿起弹药、装入弹夹、拿起弹药、装入弹夹。她算个狗屁,他在心中暗想。“跟我来,有件小事需要你做。”

他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就像个梦游的人。“我准备好了。”

“哈!我看到了。”赫斯特指了指一扇通向她套房的侧门,“那边。”

他跟着她走过去,她打开了一扇门,而他原以为那是一只壁柜。准确地讲,那就是一只壁柜。里面有一把椅子,扶手和前腿上垂挂着皮带。

“这是什么?”他问道,心怦怦直跳。

“有件小事要你来做。”赫斯特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研究这种爱情现象,而它的某些用途非常有趣。”她的笑容不见了。“很遗憾,我们不能直接搜查乘客,抓住那个女孩子,把她变成傀儡,迫使她乖乖听话。”她摇摇头,“但无论是谁在幕后指使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些人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所以我们只能采取老派做法了。”

“老派——”弗朗兹停了下来,接着又问,“什么意思?”

赫斯特取出一只书写板,在上面轻敲几下。一段循环视频开始播放,它的长度只有几秒钟,画面上的目标正朝屏幕外挥手。“就是他。”她指着那张面孔,“我把马克斯和露娜交给你指挥。当其他人执行A计划的时候,你们去他的舱室,把他带到这儿来,尽量不要伤害他。我要的是一只能让我们讨价还价的筹码。”

“嗯。”弗朗兹耸耸肩,“直接强迫她就范不是更容易些吗?”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强迫。”赫斯特朝他咧嘴一笑,“你不明白吗?”随后,笑容消失了。“她有逃脱捕获的历史记录,弗朗兹。凯尔盖朗并非完全输在粗心大意,他的对手很有经验。我读过斯科特督统的实地作业档案,预先消化了所有原始资料的抄本,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噢,”弗朗兹胆怯地说,“那么您希望我怎么处置他?”

“只需抓住他,然后带到这儿来。我去对付船上的其他人。如果他肯合作,他和那个女孩子就都可以活下来——这是真话,并非为了达到目的而编造的谎言。不过,当我们到达新和平之后,他们和其他乘客都要被送去接受再造。”

“明白。”弗兰克皱起了眉头,她要把这艘船上所有的人都送去再造?她打算让这艘船失踪吗?“您还有别的指示吗?”

“是的。”赫斯特俯身向前,他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吹在自己脸上。“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当我们抵达十一号站之后,还有另一项工作等着你去做。那可是非常有趣!”她拍拍他的脊背,“打起精神来吧。只需再过三个星期,我们就要回家了。如果你表现出色,或许我会把你的心爱的玩具还给你。”

餐厅里,斯泰菲强压下一个哈欠,在餐桌起首的那把椅子里坐了下来。她刚加了个长班,同瑞秋一起仔细检查船上的人员活动记录,这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真想掐死那几个有意拖延时间不愿离去的观光客。刚才她只有十分钟梳洗,便又得坐到餐桌的首座上,花上三四个小时去奉承愚蠢的上流乘客,迎合他们妄自尊大的自负心理。这可不是她喜欢的消遣,但这总比被排除在调查之外要好些,她告诉自己,而且说不定,等宴会结束后,她还能跟麦克斯好好消磨一段时间。他正端坐在餐厅另一侧的贵宾席上,器宇轩昂但和蔼可亲,每个人最钟爱的高级长官都是这副模样。工作之余,他肯定也需要放松一下。

“介意我和你们坐在一起吗?”她转头望去。是马丁,那位外交特工的得力助手。

“当然欢迎。”她强挤出一副无力的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周到得体。餐桌下首,那位日本中年女子正朝她报以微笑,显然以为她在朝自己致意,于是斯泰菲赶快向对方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这时马丁已在她左侧坐了下来,悠闲地浏览着卷轴屏幕上的菜单。她扫视了一下餐桌四周,一半座位还空着。显然,那个喜欢惹麻烦的孩子要在自己的舱房里用餐。对了,那些令人讨厌的、来自唐托的文化交流学生今晚也不会来。愚蠢的幌子,她暗想,瞎眼的白痴也能看出他们绝不只那么简单。不过,银行家的光临让她的好运到了头。

“白天过得怎么样?”当服务员收拾空汤碗时,她轻声问马丁。“我没见到你妻子来这儿——她还在工作?”

“大概是吧。”马丁瑟缩了一下,捏着自己的鼻梁。“她在找某个人,而且当她咬住什么事情不放时,总是太过火。我告诉她应该抽出时间休息一下,那会让她的效率更高,可是……我一整天都在约见乘客。真让我头疼。”

“他们当中有谁说了些有用的事情吗?”她问道。

“总的来说,没有。”

他在撒谎,她暗想,有些紧张起来。他想掩盖什么事情?

餐厅四面墙上的拱形壁龛中陈列着一座座雕塑作品,内衬的灯光条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让她分了心。

“抱歉。”斯泰菲抬起左手,急切地扭转着自己的界面控制环,搜索指挥频道。星际飞船上的灯光绝不会毫无原因地闪动——尤其是在一艘配有冗余供电线路的豪华班轮上。斯泰菲没有感觉到震颤,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艘飞船的弯曲时空发生器功率非常强大,足以对高达三十G的稳定加速进行缓冲,还能吸收任何碰撞带来的震动,除非冲击力大得足以导致结构上的严重损坏。“舰桥通信处,我是格蕾丝。舰桥——”她皱起了眉头,“真古怪。”她朝餐厅另一边的麦克斯望去。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下了贵宾席所在的那片高出地板的平台。他看到了她,朝餐厅正门扬了扬下巴,然后朝那里大步走去。她能看到厅堂对面的服务员正小心地停下手头的工作,纷纷赶往应急岗位。

在走廊中紧追了几米后,她赶上了麦克斯。“舰桥没有应答。”

“我知道。”他打开一扇没有标记的舱门,“最近处的应急救生舱就在——啊,就在这儿。”他把黄、黑两色的扳手向前一扯,拉开了急救抽屉,递给她一只应急包——呼吸面罩、手套、多用途工具、急救机器人。“没有回叫信号。”他沉思着说,“稍等一下——”

“有了。”斯泰菲展开自己的书写板,把它贴在墙壁上,想调出飞船的损管控制系统图。“该死,这玩意儿的速度怎么这么慢?”她点按着屏幕上的一只本地诊断方框,“没有带宽!船内网络出故障了。”

“我们还有照明、空气和重力。”他若有所思地分析道,“出问题的是数据。听着,可能只是网络发生了大崩溃。相对论设备不应该为了开始跃迁而预热半个小时,所以我们大概只要静等片刻就会没事。你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所以我要你回到餐厅,稳住乘客。只要接到任何命令,就按部就班地传递下去,同时注意听着动静,在需要你介入之前尽量离麻烦事远一点。现在我要召集一些乘务员,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先到舰桥,如果舰桥没事就去轮机控制室。你要告诉乘客,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下,船员正在检查问题,不久之后会发布通告。你觉得自己能处理好吗?”

“我会尽力而为。”

斯泰菲向乘客通道走去,抽空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麦克斯正招呼一名从维修舱里冒出来的船员:“嘿,你!过来,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

餐厅里似乎一切正常。斯泰菲查看了一下情况,乘客们仍在专注于交谈,尚未注意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真是万幸……一时之间,她打算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可一旦有人想检查邮件或是给朋友打电话,就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踏上贵宾席所在的平台。“请原谅,女士们、先生们,我能否冒昧打扰一下大家?”

人们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或许诸位当中有谁已经注意到,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我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技术故障。我向大家保证,轮机操作人员正在排查,这种情况没有任何危险——”

一瞬间,灯光又闪烁起来,随后便熄灭了。餐厅的各个角落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尖叫——接着灯光再次亮起。这时,在乘客的语音联络回路中,响起了一个陌生人经过放大的声音,语调沉着而又镇定:“很抱歉通知大家,飞船的推进和轮机控制中心出现了一个小故障。请诸位不必惊慌,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下。我们将改变航向,前往附近的港口,而不是直接驶向新布拉格。对于大家的不便,白星班轮公司将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赔偿。现在,敬请诸位回到自己的舱室,不要外出,等待进一步通知。当乘客联络网络恢复正常之后,您可随时通过该系统与我们的队组取得联系。我们时刻为您提供帮助。”

当舰桥下的那个装置发生爆炸时,瑞秋正在几乎空无一人的D层甲板上寻找“星期三”。舰桥位于E层甲板,与D层甲板隔着两道耐压舱壁、一组结构桁架和一圈用于平息引力潮汐浪涌的电子引力环,所以她并未受到爆炸的直接波及。

几个小时前,马丁曾通过办公摄像系统给她打过全视频电话。“查过了,情况确实很糟。”他说道,“她是莫斯科的幸存者,有人正打算绑架或是杀掉她,你遇袭的时候她正在使馆的招待会上——对了,还有一件事。”

马丁的脸颊在抽搐,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不安。“还有什么事?”她问道,心中不禁懊恼,自己明知道对方在卖关子,可还是如此急不可待。

“她有个名叫赫曼的朋友,而且是他让她上了这艘船。”马丁闭上嘴巴。她通过出现在视野中的魔镜盯着他。

“你在开玩笑。”

“不。弗兰克对其中的底细并不了解,但对我来讲就像是当头棒喝。”

“哦,该死。”她不得不靠在墙壁上,“她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事吗?”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脑海中对上了号,一时之间,她只感到头晕目眩。赫曼是一名爱查顿的代理人与马丁联络时使用的化名,他支付报酬,让马丁去执行一些秘密使命,而那些任务产生的副作用让十几颗星球上的高官为之震惊。当人类试图建造时间机器、违反因果律、试验违禁武器时,只有赫曼对他们真正感兴趣。莫斯科遭到毁灭,事先全无征兆。它的恒星发生了爆炸,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正值中年的G型矮星不会发生这种现象。

“是的。或许那只是巧合,但后来主对接区可能出了大乱子——看到飞船两侧的反应控制装置群组了吗?赫曼说,那是登上这艘船的再造者团伙在搞鬼,他们打算在首次跃迁后展开某种行动。也就是说,就在今晚。瑞秋,我觉得很不妙。这个——”

“停,现在我们先别提那个。”她摇摇头,“我需要先找到那个女孩子,免得别人抓住她来要挟我们。把她的详细资料发给我,好吗?”

“没问题。”马丁转动了一下左手上的控制环,瑞秋的书写板发出了嘟嘟声,随后投射出一幅图像——那姑娘看上去很年轻,满头黑发乱七八糟地打着卷,眼影像午夜一般漆黑。“让人过目难忘。她正跟那个新闻记者弗兰克在一起,他们俩似乎相当亲密。哦,对了,她就像外表一样年轻,所以还算容易对付。”

瑞秋沉思着紧皱双眉:“不用为我担心,该担心她才对。你去通知船长,我们认为一群乘客可能要制造某种麻烦。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告诉她具体是什么人——但别告诉她是我在提醒她,船员当中可能存在消息漏洞。除此以外,如果我们反应过度,可能会打草惊蛇,丢掉进一步了解情况的机会……”

“祝你打猎开心。”他朝她微笑起来。

瑞秋切断通话,开始四处潜行,休闲厅里十有九空,只能偶尔见到几名乘客在公共活动区里一边聊天一边小酌,或是在又厚又软的沙发中闲谈,那种衬垫过度的家具似乎已是白星公司的招牌了。“星期三”像是已经凭空消失,同她那位新男友一起不见了踪影,而且他们二人都没有佩戴定位徽章。这两个隐藏形迹的怪物,真该死!她在哪儿都看不到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女孩子,留着支棱棱的发型,全身漆黑一片,也看不到那个体型好似银背大猩猩的新闻记者。

折腾了两个小时后,瑞秋开始从D层甲板向C层甲板展开搜索,她走遍了每一条环形通道,查遍了每一间公共活动室,结果越来越灰心丧气。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她问自己。她给“星期三”的语音信箱留了言,但看来毫无用处。最后她想让船员们帮忙,看会不会效率更高,但他们还没从怀疑名单里排除出去——

突然,天花板上的照明顶砖短促地闪动起来,接着身边的世界布满了五颜六色的静电雪花,一片广阔无边的寂静在她的脑海中疾速扩展开来。瑞秋感到她的身体在膨胀,连忙抬起双臂,想要保护自己。眩晕感骤然袭来,她重重地扑倒在甲板上,马上向一旁滚去,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摇曳闪动。静电雪花慢慢地消退,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串鲜血淋漓的鬼影。瑞秋拼命地喘息着,因为惊骇而头晕目眩,她这时才意识到,那串鬼影并不是她真正看到的东西:她眼内的显示器刚才发生了崩溃,此时正在重新启动。“见鬼!”她朝四周望去。黄金休闲厅的立式钢琴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家伙坐在皮沙发上,正皱着眉头转动手指上的控制环。控制环——瑞秋迅速地扭动自己的主控环,搜索着诊断菜单,最后终于查到了诊断报告。电磁脉冲爆炸!她的事件日志显示,电压高达数千伏特,强度为每米数微安:有人刚刚隔着舱壁倾泻了巨量的电磁脉冲。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臭氧味道。她的军品级植入装置配有快速熔断保险,让她有幸得以自保,但其他乘客——

“哦,该死!”她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通道。“给我接通马丁。”无法获取服务。“真是见鬼了。”但为什么没有听到警报声?她连忙向四周望去,寻找着应急救生舱——在班轮上,它们都被巧妙地隐藏在暗处——为什么这里没有隔离区?如果发生不测,船上的自动保险门应当降下来才对。这时,恐惧感像一只冰冷的利爪,突然扯住了她。“见鬼,该行动起来了……”

休闲厅的一角有个小男孩,朝她走了过来。“嗨,女士?我的游戏机不能用了——”

她朝孩子惨然一笑。“现在我没法帮你,你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舱房去告诉大人?他们肯定能帮你。”她说着,忽然灵光一闪。电磁脉冲——植入装置和游戏机系统崩溃——刺客化名旅行——莫斯科来的小姑娘遭到追捕——爱查顿介入其中——战争罪行……她生出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困扰之感,似乎有一只鞋正重重地跺下,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靴子,后跟里塞满了放射性钚、武器级的炭疽病毒、灰暗的黏液,或是某种能够让世界陷于末日浩劫的东西,而她原先却错把那声音当做是有人在拍手掌。嗯,一定是那样。她开始小跑起来,朝下一条径向通道奔去。得先找到损管控制操作点,她告诉自己,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瑞秋绕过两名困惑的乘客,他们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她忽然看到,有一扇不带标记的灰色边门,应该是通向船员工作区,于是上前想要把它打开。但门识别不出她的身份,始终纹丝不动,最后她厌烦至极,决不愿再等下去,便抓住黑、黄两色的应急把手,猛地一扭,她能听到门背后传来了遥远而又微弱的警报声。进门后,她发现辅助照明电路已经启动,两侧的墙壁散发出刺眼的无影光芒。“给马丁留言,通过最佳应急网线路由系统发送离线信息。”她朝控制环上的个人助理器低声说道,“马丁,不知你能否收到这条信息,我们的麻烦大了。出了——”她绕过一个拐角,在路标的指引下向G层甲板的操作中心走去。“——出了大事,而我认为,我们成了攻击目标。”在她前方,操作中心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有几名船员,正在昏暗的光线中忙着什么事情。其中的一个发现了她,迈步上前说道:“我想——”

她猛地停下脚步,睁大了双眼,因为这时公共广播系统开始讲话:“很抱歉通知大家,飞船的推进和轮机控制中心出现了一个小故障……”

挡在门口的那个男子用一支智能步枪对准了她。瑞秋一动不动,那支步枪自动跟踪着她,轻轻地呜呜作响,将枪口正对着她的面孔。“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人问道。

“我,呃——”她停顿了一下,心怦怦直跳。“我在找乘务员。你是乘务员吗?”她问道,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就像是在尖叫。她后退一步,然后又停下来,因为那个男人突然绷紧了身体。他生着一头金发,棕色的眼睛,皮肤苍白,身形瘦削而又强健,仪态优雅,就像个舞蹈演员或是武师——或是特种兵——只需匆匆瞄上对方一眼就能知道,如果他打算开枪,她没有半点机会逃脱:那支枪是某种智能型武器,集霰弹枪与榴弹发射器于一身,大概能射穿墙壁,射出的弹头还可以绕过拐角。“我的控制环失灵了——这可怎么办?”她问道,尽量让自己显出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这并不难做到。

“出了一点小事故。”那个暴徒说道。他的语调非常镇定,但说得很快:“请回到您的舱室去,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他闭上嘴巴,沉着地盯着她。

“哦,好的,在控制之下,我明白了。”瑞秋咕哝着向后退去。他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她转身朝乘客区走去。她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似乎能感觉到那支枪正瞄着自己的后背,一心要射出子弹。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她终于屈服于本能的冲动,拔腿便跑——那人大概只会把她看做是一个被吓掉魂儿的乘客,但愿他没注意到她出色的夜视能力。因为瑞秋刚才已经看到,在他身后的昏暗中,一个女人突然扑倒在工作站上。她还看到,另一个女人正在用某样东西捣鼓着受害者的后背,那东西的模样令人生畏,像是一套便携式神经外科工具。

“该死。”瑞秋咕哝着,摸索着面前的舱门,这时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正在发抖。G层甲板损管控制中心里的暴徒、乘客活动区中的信息武器,我还需要别的东西提神吗?舱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她摇摇头,他们要劫持飞船——

她转身朝中庭走去,打算登上老式楼梯,回到自己的舱室去找马丁。她刚向前迈了一步,那个黑头发的姑娘就撞到了她身上。

飞行甲板的空气中弥漫着鲜血、臭氧和屎尿的气味。房间四周的办公桌和装备架已经面目全非,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人用废金属挤压机收拾了一遍:所有未被固定的东西都散落在地板上,分崩离析,惨不忍睹。其中也包括那几名舰桥工作人员——他们运气不好,装置爆炸时,他们就在这个房间里。一具具尸体弯曲成奇怪的角度,躺在碎裂的椅子下或是横陈在地板上,仍在流血。

鲍西娅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这里糟透了。”她强调,“一旦我们关闭了监视网络,你们马上给我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我要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处在我们的管控之下,而不是宰杀飞行控制人员的屠宰场。”

“老板。”贾米尔点点头。他瞟了一眼原先挂在正墙上的大屏幕,那东西已经从舱壁上掉下来,变成摊在地板上的一张薄片。“我们怎么进行操作?”

“现在先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占领了辅助舰桥,可以暂时在那里控制飞行。”她做了个鬼脸,“在清理现场之前,你先找人看看,是否能从这些人身上回收某些有用的东西。”她盯着一名躺在地板上的高级船员,那女子的脖颈扭曲变形,头颅已被压扁。“显然,要想把所有意识全部上载是办不到了。”

“三十G的冲量,持续一百毫秒,差不多等于从十五层楼上摔下来。”马克斯说。

“看来她不适于登高。”赫斯特的脸颊骤然抽动了一下,“行动吧。”

“是,老板。”他匆忙走出房间,去找带着神经探针的人。

他刚一离开,鲍西娅的电话便响了起来。她把那只样式陈旧的橡胶盒子举到耳边。“我是主控官,报告情况吧。哦……对,很好。他没事吧?完全按照计划进行了吗?太棒了,一旦你们接入联络系统的路由器,就马上把他带到屏幕前。我们需要让乘客们放心,让他们知道有一位真正的飞行长官在指挥。船体结构承受的冲击有多大?振荡强度有多高?好,是的,非常好,很高兴听到你的报告。对了,告诉玛丽亚,让她阻止其他任何船员经过C层甲板进入G层甲板的损管控制中心。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要你们立即找出任何幸存的高级船员,并将他们隔离,暂时把这些人隐藏在C层甲板的损管控制中心,一旦全部抓获就马上向我报告。要谨慎行事,但如遇抵抗就先开枪:未来之神自会分辨正邪善恶……好的,也祝你顺利。完毕。”她转过身,朝弗朗兹点点头。“好了,现在轮到你报告了。我想,那个女孩子不在她的舱房?”

弗朗兹挺直了身体。“她失踪了。她的乘客标签显示她就在舱房里,但看来她有意做了手脚,而且她自己的植入系统与这些该死的地球标准系统并不兼容。船上的一名下级飞行官也在找她——我想,她可能已经躲到了地面上。”在进行这番简短的报告时,他始终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然预料到赫斯特的震怒,让他不由得绷紧了腹部。

“好吧。”她温和地说道,这倒令他吃了一惊。“我早先曾让你留意什么事情?就是要严密监视她。玛蒂尔德的队组正在配置各乘客接入点的网络系统,通过蜂窝雷达进行网格式布控。用不了几个小时,她就能将全船置于监控之下。现在你说说,另一个目标怎么样了?”

“已经抓获,正如您命令的那样。出于某种原因,他返回了自己的舱房。马克斯没费力气就制伏了他,我们已经把他藏到了壁柜里。”

“很好。等那孩子露面时,你可以让她知道他落到了我们手里,并且告诉她,如果她不合作,他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沉思着说道,“现在,我要你去找那个丑角演员算账。马上行动。”

“那个丑角演员。”弗朗兹重复了一句。那个小丑吗?若论收拾他,弗朗兹觉得没问题,干这种事情不存在任何道义上的困难,不会让他失眠……

“对。”她点点头,左颊上有一条肌肉在跳动,“把小丑斯文加利的脑袋给我带来。”

“我没有神经探针——”

“不必对他进行回收。”她决绝地说,厌恶地轻轻耸了耸肩膀。“对于某些东西,就连未来之神也应当尽量远离,免得受到玷污。”

“但那是终极死亡!如果您杀掉他而不回收他的灵魂——”

“弗朗兹。”她冷冷地盯着他。

“老板。”

她把头侧向一边。“有时候我认为你真是过于软弱,不适合做这种工作。”她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不对?”

“不,老板!”他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在适应您的管理风格时,一时反应很慢,但我会适应的。”没错,就像陷阱中的野兽一样,咬掉自己的腿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我能看出来。”

“是。”

他知道现在自己该告辞了。把小丑斯文的脑袋给我带来。好吧,既然她希望如此,他会俯首听命。但一想到要杀掉那家伙而且还不为他举行例行的临终仪式,弗朗兹就觉得有点……缺乏品味?不,要比缺乏品味更糟。所谓品味,就是一种价值判定。而现在则是终极死亡,等于彻底消灭。老板说了,对于某些东西,就连未来之神也应当尽量远离,免得受到玷污。那意味着,死者的记忆永远不会被复制,永远不会被存档,永远不会被用于后世,这样才能确保上帝的神圣体制不会暴露在凡人的阴谋诡计面前,而那些下作的灵魂一旦被回收,便会来到未来之神的门前等待评判。他们的记忆散发着粪便一般的浊气,但当卑劣可憎的爱查顿被毁灭时,未来之神必须以至纯至洁的形式诞生。

弗朗兹刚走到舰桥门外便停下了脚步,深深吸进一口纯净的过滤空气,这里闻不到屠杀的恶臭。刚才,萨莫在储物柜中安放的定位式电磁脉冲炸弹爆发出强大的电流浪涌,穿透了舰桥下方的公共活动甲板。它让舰桥下的超导电子引力环发生过载,刹那间将其上方的一切物体都暴露在无重力保护的环境下,受袭范围一直延伸到相邻的甲板和引力环。于是飞船三十G的加速度施展出令人粉身碎骨的强大拉力,持续了整整一秒钟。与此同时,贾米尔带领一支可靠的攻击小队占领了实习室,那里是舰桥系统的镜像从动机构,当飞船在第一次跃迁之前进行预热时也可兼作应急舰桥。一开始,值班的高级船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库尔特上前截断他的脊髓,将他变成傀儡,就此为这些人的生物特征分了类。

现在他们已偏离预定航线约三光年,正准备实施连续四次跃迁中的第二次,而导航小组在海德格尔级飞船上就早已策划好了飞行路线。接管并操纵一艘班轮,这项方案虽然经过精心准备,可仍属冒险,但到目前为止,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乘客和船员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就已被控制起来,而当玛蒂尔德在飞船的乘客联系网络上安装好全面监视软件后,“罗曼诺夫号”将处于严密封锁之下,要比世界上戒备最森严的监狱还要牢靠。

按照鲍西娅的计划,在她带领特工和专家组上船之前,一支特种部队就已经被安插在“罗曼诺夫号”上。他们需要执行的任务是夺取舰桥指挥室、动力轮机舱、几座损管控制中心和中央生命保障系统。一旦他们可以隔着墙壁和地板跟踪每个人的行动,并且能够在发现事态失去控制时遥控锁闭舱门或是切断空气供给,那么这艘船就属于他们了。但这却让弗朗兹感到进退两难。

赫斯特绝不可能放他逃走。实际上,只要“罗曼诺夫号”抵达新和平,只要她再一见到他,就很可能会杀掉他,或是打发他去接受回收再生。若是相信她会为艾丽卡克隆新的身体,可就太愚蠢了:那种特别待遇就连理事级的官员都极少能享受到。如果他能偷到装有艾丽卡回收状态向量和基因图谱的记忆金刚石,然后设法前往某个星球,在那里意识下载和人体克隆均不属于技术统治者实行国家控管的范畴,那么他就能……但这怎么可能成功?她已经死了,而我也被人操纵了。他告诉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力让鲍西娅相信,他是个忠顺的奴仆——

他顺着空无一人的径向通道向前走去(在接管飞船的过程中,乔丹干预了通行许可系统,把几乎所有船员都挡在维修通道之外),接着搭乘一部船员电梯登上A层甲板,来到赫斯特的指挥部套房。房门打开之后,玛蒂尔德的一名手下用枪对准了他。“你有什么事?”

“我要去为老板执行一项任务。”他走进房内,舱门在他身后滑动着关了起来。“玛蒂尔德在吗?”

“不在。”那个卫兵垂下枪口,回到门边自己的岗位上,“你需要什么?”

“一旦监控系统安装完毕,我就要使用全面监视标签。另外,我要领一把手枪,还有一套神经探针。老板要我去解决一个遗留问题。”

“嗯哼。”士兵听上去似乎很开心,“费瑞丝会给你准备好的。”

主房间里一片狼藉。有人挖开地板,露出地下管线槽,从里面接出了一大堆电缆。这捆缆线与一台体积小巧的信号处理主机相连,主机身下的支架以前则是一张相当昂贵的梳妆台,现在被拆得面目全非。三四个技术人员伏在各式各样的连接器上,一面眨动着眼睛一面朝半空中打着手势,将他们的移动代码引导到全船的乘客联络网上。另一名士兵正忙着加固一座通信控制台,这种设备的技术含量较低,却是完全独立于船载系统之外。弗朗兹进来时,她抬起头问道:“你需要什么?”

“跟踪一名飞船工作人员——”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植入系统,“——编号4365,名叫斯文加利,姓氏不详;职业:娱乐表演专家;表型:青年。我需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另外,我还要领一把手枪。”

“飞船工作人员,4365号。”她拖着长音念叨着,“目前被封锁在——”她皱起了眉头。“不。他在H层甲板,第四径向通道,橙色环形区,二级用餐区,正在……”她眉毛皱得更紧,“什么是‘生日派对’?”

“别管它了。从时间安排表上看,他在那儿要待上很久吗?”

“对,但还有其他乘客——”

“没问题。”弗朗兹扫视了一下四周,“现在把手枪交给我吧。”

“在那边,老板的卧室里,寝台旁有一只板条箱。哦,来电话了。”她回到控制台前继续工作,没再看弗朗兹第二眼。

鲍西娅的卧室也是乱作一团。地板上散落着被丢弃的装备包装箱,吃了一半的剩饭放在枕头上,已经变得冰凉。弗朗兹发现了那只板条箱,在里面翻到一只纸盒,盒子里是一支冲锋手枪,还有两只原厂配备的弹夹,装满枪管发射适应性弹药。他拿起手枪,将它顶在自己的额头上,直到枪身内的微型电脑与他的植入装置完成同步信号交换,并上载了手枪最新的弹道性能记录和简单的瞄准网络系统。弗朗兹并不太喜欢带枪,然而他懂得如何射击,当他在职业生涯中不得不用枪时,通常都意味着他的伪装已被识破,而且他的工作——如果不是他的性命——就要告吹了。他又翻找了一会儿,尽管鲍西娅已经下过命令,但他还是拿起了一套神经探针。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用上它……

他刚要离开房间,又注意到了另一样东西。床边有一只敞开的衣箱,上面摞着一堆脏衣服。看上去像是老板前些时候穿过的衣物。他停下脚步,感到很好奇,她会不会……他暗想,值得一看吗?对,大概……没错。他瞟了一眼半开的房门,没人看到他在干什么。他跪下来,把手伸到衣箱里,然后又摸索着箱盖,忽然在一只侧袋中摸到了一个块状物。他暗骂自己过于乐观,但还是拉开袋口的拉链,从里面抽出一只小盒子。这时他停止了咒骂。“啊哈。”他低声叫道,轻轻打开了盒子,随即又匆忙盖好,然后站起身,把它塞进裤子的后兜,接着便回到了客厅。犯罪心理让他脉搏加速,心脏怦怦狂跳。

盒子里装着一块宝石,同他拇指一般大小,顶端有一只陶瓷塞子,上面布满光纤接口——读取/写入插头。这就是记忆金刚石,碳十二和碳十三原子交替排列成井然有序的点阵:未来之神选定的数据存储格式为数不多,而它便是神祇的最爱。这种存储装置结构致密,经久耐用,十二克的标准规格足以容纳一千幅神经系统图谱以及相关的基因组数据。这就是赫斯特的灵魂库,被她在履职过程中终结的所有人的上载数据都存储在这里,然后将由传播者整理存档,直到某一天,当未来之神组合成形时,便会利用这些被冷藏的精神印记。赫斯特看似无心,居然把记忆金刚石藏在一只毫无特别之处的行李箱中,想来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大概她断定飞船的保险库目标过于明显,反而不可靠。这块存储体是她权威的象征,标志着她对手下人的死后重生拥有绝对控制权。弗朗兹能预料到,如果赫斯特发现他拿到了这个东西,肯定会绝不留情。但如果他能从中发掘出那个被储存的灵魂,然后再把金刚石放回原处,那就再好不过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手掌就开始冒汗,剧烈跳动的心中充满了悲悯和恐惧……还有希望。

他回到客厅,依然没人注意他。“我要下去拜访我的目标了。”他对那个通信特种兵说,“有战地电话机吗?”

“当然。”她丢过来一只模样结实厚重的手机,“注意,它下次跃迁时就会失效,记得带回来进行复位处理。”他意识到,这肯定是因果频道装置。这种量子即时通信设备具有防窃听功能,是确保通信安全的优质器材——至少在超光速跃迁的间隙中非常好用。

“明白。”他把电话放进口袋,“回头见。”

餐厅里一片大乱。斯泰菲站起身:“拜托各位!”她喊道,“请大家镇定!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正像她预料的那样,这些话根本不管用,但她不得不尽力而为。“请听我说!拜托诸位坐下。副指挥长弗洛姆正在就此问题进行调查。我向大家保证,并未发生严重事件,但还望诸位坐下来,给我们留出时间解决问题一”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样白费力气了。”马丁平静地说。半数乘客正朝各个出口跑去,显然都想快点赶回自己的舱房。剩下的人则在餐厅里乱转,就像受惊的羊群,不知道该跟着哪只头羊走。“他们不会听话的。话说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不——”斯泰菲马上收住话头,该死的!要装傻充愣才对,白痴!“麦克斯正在检查。如果情况乐观,就可能是某个蠢货在通过联络网搞恶作剧。如果情况不妙……”她耸耸肩。

“刚才是谁在发布通知?”马丁问。

“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她皱起了眉头。“而且船长绝对不可能决定改变航向——首先,新布拉格应该是这条路线上距我们最近的停靠港。其次——”她又耸耸肩,“这根本说不通。”

“我不打算明说,”马丁缓缓说道,“但我认为肯定出了大麻烦,应该与我们展开的调查有关。”

斯泰菲的五脏六腑变得一片冰冷,她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证实。“我没办法发表意见。我应该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

她强迫自己停顿了几秒钟。“如果换作你来履行职责,你会怎么办?”

“这可能真是一场事故,那么损管控制应该已经达到效果,不然我们大家就已经没命了,但还有可能——好吧,你可以归纳一下:网络崩溃,一个陌生人通报说发生了古怪的事故,还要求乘客回到自己的舱室,而我们又怀疑有几名杀手上了船,尚未被抓获。坦白地讲,我也会把所有人都打发到他们自己的舱房里。那里设施齐全,自给自足,配有应急氧气供给装置,加工机可以提供简单的基本食物,所以大家都愿意回去,人们能在房中藏身,而且如果现在发生了劫持飞船事件,这也会让劫持犯感到头疼。同时我们可以查清事情的原委,然后决定是出手解决问题,还是赶快找地方藏身。”马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随后他板起了面孔。“说正经的,快让他们离开这里。疏散是好办法。”

“妈的!”斯泰菲站起身,提高声音再次朝众人喊道,“请大家立即回到自己的舱室,不要待在走廊上,直到有人通知故障解除。这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头等舱的乘客也纷纷离开座位,各个出口的拥挤程度几乎马上增加了一倍。不到一分钟,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好了。现在怎么办?”她急躁地问。如果麦克斯刚才估计得没错,那么他现在应该会派人来传达消息了。可始终不见他的动静,这就说明情况十分糟糕。斯泰菲飞快地扭动着自己的控制环,但看来毫无用处:她依然无法接入网络。

马丁说道:“现在我们去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哦,对了,你的控制环还是不能工作吗?”她点点头。“好吧,那你要彻底关闭植入装置。”

“可是——”

“快点。”马丁伸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模样破旧的皮面本子,“个人助理器,关闭全部外围设备,仅保留语音通话功能。”他摇摇头,身子轻轻一震。“我知道,这样做让人感到很古怪,但只能如此——”

斯泰菲不安地耸了耸肩膀,随后眨动眼睛搜索着一系列目视选单,最后在个人局域网中找到了硬件关闭选项。“你确定非要这样做不可吗?”

“确定?谁能确定任何事情?但如果有人打算抢占飞船,他们会控制指挥人员——甚至包括实习生——这肯定是他们要优先考虑的事情。若是换作我,就会这样计划:首先,你的通信系统会瘫痪,然后人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斯泰菲一惊,点点头,随即发送了最终指令,眼看着视野里的时钟闪一下便不见了。马丁站起身:“走吧。”他们跟随最后几位用餐者离开餐厅,来到主通道上,朝中央大厅走去。但没等他们走到最近处的交叉路口,马丁就在一扇侧门旁停了下来。“你能打开这道门吗?”

“当然。”斯泰菲握住把手,用力一扭。把手上的传感器识别出了她的手印,马上放行。“附近这种门不多,但有些商店和——”

“首先要做的是,换掉你那身制服。”马丁已经进了门,“你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乘务员或是乘客。我想,他们现在还没有开始找我或是瑞秋。”他推开下一扇门,面前是一架令人头晕目眩的螺旋楼梯,每隔六米便设有一道增压舱门。“上吧,要爬的路还长着呢。”

斯泰菲紧张起来,心中暗自盘算,是不是该马上拧断他的脖子?“你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名指挥人员,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很可能遭到了劫持,而你懂得如何驾驶这个该死的玩意儿:至少你是指挥系统的一员。我对这只破浴缸的动力配置倒是相当了解,可以启动动力核心,但如果我们夺回了控制权,就需要你来鉴别身份,授权我们操纵飞行系统,将我指定为飞行操作员。如果我估计错误,飞船未被劫持,那么等乘客联络网恢复之后,我们就会听到消息。所以你担心什么?快开始爬吧!”

斯泰菲放松下来:“好的,我这就爬,这就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