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背后支援
“要知道,事情很古怪。几年来我一直翻来覆去地做着同一个梦,噩梦,真他娘的见鬼。我本来会像普通人那样过上一辈子,可他们突然就冒出来了。当时的情况,也只是——也很自然。我干的事情也跟往常一样,普普通通。但我自找倒霉,去了港口,还买了张船票,打算到别处去开开眼界。于是我就上了那艘船,而他们也在那儿,所有的船员都是他们的人。后来我就顺其自然,飞船飞到哪儿,我就去哪儿,本来也跟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可他们围住了我,到处都是,而且他们,他们……”
弗兰克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地自言自语,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当那个双眼令人毛骨悚然的再造者告诉他想让他做的事情、并取消了他的语言障碍之后,他就一直在这样低语。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和上腭麻木地失去了知觉,舌头变得又大又软。他们用更粗野的手段束缚着他的胳膊和双腿,血流不畅让他的双手冰冷而又疼痛。如果不是他早在集中营里就见过更糟糕的场面、经历过更可怕的虐待,他肯定会因恐惧而瘫痪。但实际上,现在他心中最强烈的感觉则是听天由命和懊悔之感。
“星期三”,当初我本该尽快让你离开这艘船才对。你能原谅我吗?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犯下的错误:想当然地以为追捕她的人只是些平庸之辈。甚至,当使馆招待会上的炸弹爆炸之后,他仍旧告诉自己,她在一艘隶属于中立国的班轮上应该很安全。而且——他想和她在一起。他喜欢她,她就像一缕清风吹进了他的生活,而在遇到她之前,他所谓的生活仅仅是一篇接一篇破口大骂的社论。爆炸事件发生后的那个晚上,她要他去找她,而他刚关上门,她就扑到了他身上,那时他本该优雅得体地表示拒绝才对——但他并不想拒绝。结果,二人都给了对方念想,也在无意中为对方签下了死刑执行令。
再造者。
弗兰克对自己的结局不抱任何幻想。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宣布飞船进入紧急状态,随后他的舱门被人撞开,一支枪嗡嗡作响,击中了他的面部。他们给他注射了一整支麻醉剂,让他陷入了冰冷的黑暗之中,而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被关进这间拘禁室,被捆绑在椅子上,浑身作痛,说不出话来。尽管当时的惊恐之感已经过去,但仍让他觉得无比恐怖:他感到自己的心马上要停止跳动。后来,那个疯狂的家伙来找他,拿着一块鹌鹑蛋大小的钻石,强迫他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块藏满记忆和痛苦的珍宝。
她有机会逃过劫难吗?他暗自思忖着,尽量不去考虑自己面临的困境,而是把精神都集中在“星期三”身上——他能猜到自己的下场,最后那些急不可耐而又小心翼翼的再造者刽子手会带着和蔼的微笑,用大脑皮层探针剥夺他的自由意志和自我感觉。如果她跟马丁或是他妻子待在一起,他们会设法把她藏起来。不然,她也可能已经躲到另外某个地方了。她是个瞒天过海的高手。她对他就隐瞒过很多事情:当他真正意识到她有多么孤独的时候,已经晚了。当时,她把脸颊靠在他的颈窝,默不作声地抽泣了十分钟。(可他感觉糟透了,生怕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生怕自己利用她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把她骗上床——结果是她握住了他的阴茎,在他耳边低语,说她恨自己太傻,居然等了这么久才向他示爱。难道,到头来,是他该拒绝她的要求吗?)
他并不为自己感到懊悔:他已经活得太久,早就超出了自己的大限。当初是再造者把他像一粒果核似的吐到宇宙的另一头,让他在别处开始了又一轮生命。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并不为自己感到担心,因为他早已朝不保夕。如今身处险地,他毫不吃惊,只能说恐怖的结局拖了很久,终于来临。但他心中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痛苦,因为“星期三”也要经历这一切,她迟早会被关进这样一间临时准备的刑房,被黑暗的夜色所包围,而唯一的结局便是,刽子手进来打开灯,摆出为她准备好的刑具。
飞船的辅助舰桥后部,赫斯特站在贾米尔和弗雷德里克身后,看着两名舰桥指挥官的傀儡躯壳操纵“罗曼诺夫号”驶向暗淡无光、缓缓旋转的太空站。动力内核系统上方的轮机控制室里也上演着同样的一幕,玛蒂尔德在那里亲自指挥被特别选中为再造者效劳的轮机操作员。但轮机舱不像这座狭窄的二级飞行甲板,没有占据了整面正墙的观察窗,看不到老纽芬兰站的全景——在赫斯特面前,太空站那巨大的轮状躯体正在庄严而缓慢地旋转,场面十分壮观,而在它身后,是一片永恒的虚空,赫然洞开着一个镶有红边的大窟窿,好似一只受伤的眼眶,那就是六年前莫斯科恒星爆炸后留下的星际深渊。
“令人叹为观止,对吧?”赫斯特问弗朗兹。
“是的,老板。”他站在她身旁,双手交握在背后,掩盖着心中的紧张之感。
“他们是自作自受。”她慢慢地摇摇头,语调中像是充满怀疑,“斯科特督统其实并没起到多大作用,可到头来居然酿成了这样的惨祸。”
“那里的辐射量还很高吗?”弗朗兹不安地问。
“不算太糟。”弗雷德里克从一名僵尸旁俯过身,检查着控制台上的显示器,“看来每小时只有大约十厘戈瑞。如果穿上普通防护服去那儿,一两个小时后就会患上辐射病,但这种剂量并未超过飞船的防护耐受量。而且,在太空站上短时间停留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一名僵尸向另一个伙伴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便朝一旁俯下身,开始调整一排推进器控制装置。贾米尔对他们的参数进行了编辑,让二人认为只有自己在舰桥上工作。现在,他们正集中精力操纵飞船进行入港机动飞行。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鲍西娅低声咕哝道,盯着远方:一片片紫色和红色的烟障,围绕在恒星死去后形成的冲击波环四周。“也是我见过的最丑恶的东西。”她的双手死死抓住首席驾驶员的座椅靠背,看了弗朗兹一眼。“人质那边都准备好了?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吗?”
“是的,老板。”弗朗兹点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任何感情。她朝他一笑,那种看似友好的神情令他心神不安。他既想一拳朝她脸上打去,踢她、咬她,用双手撕扯她,直到她一动不动;又想跪倒在她脚下,请求她的宽恕。“我们把乘客关进疏散区,将所有走廊变成真空。然后我逼着那个女孩子自己现身,带她来见您,前往太空站。哦,我可以问问我们怎么撤离吗?”
“你当然可以问。”鲍西娅沉思般地盯着屏幕。这时,两名傀儡正在互相低声交谈,制订方向调整计划,轻轻推动重达数百万吨的班轮,向巨型太空站中心部位的树状对接装置靠拢。站体中轴的另一端,飘浮着一只只庞大的球茎状甲烷罐,表面结满了一氧化碳白霜,那是几年前从太空站上横扫而过的冲击波留下的残迹。
“老板?”弗兰克紧张地问。
“海德格尔游艇将在一天半后抵达。我们只需在离开前转移现有的傀儡,并关闭班轮的飞行控制网络。船上有足够的食物,太空站上也有不少资源,能让留下的乘客活上一两个月,到时候我们就能派一支具有足够规模的清理工作组过来,对所有人进行处理。如果他们不肯合作,清理组就可以利用太空站练练打靶——几十年里没人会发现真相。一旦乘客被处理完毕,我们就能用‘罗曼诺夫号’把他们运到某个核心星球上去进行回收。这里可是暂时存放这些人的好地方,你觉得呢?”
“但飞行记录呢?如果有人找到它们——”
“别紧张,他们找不到。几年里,没人会回到这儿来。如果人们不是怀有明确的目的,绝不会重新启用这座太空站,那样做太浪费了。而且这个地方距常规航道太远,不值得进行废料回收处理。我们只需重新找到被盗的记录资料,通过太空站经理长官室的‘天智’频道发出信号,把‘罗曼诺夫号’布置成一座监狱船,坚持一两个月。”
“如果乘客们——”弗朗兹突然停住了。
“你在担心那个失踪的舰桥工作人员,对吧?”赫斯特提醒道,“不必操心。她只是个实习生,而且她显然没办法靠自己一个人夺回这艘飞船,不管她现在藏在哪里。海德格尔从这里出发后,我们会给你留下一支特遣警卫队,就是要确保他们不会干蠢事。”她咧开嘴巴一笑。“你应该把脑筋用到别处,争取琢磨出一些有创意的好办法,等我们入港后在飞行甲板设下陷阱,那才是正经事。”
弗朗兹瞟了一眼屏幕,按捺住心中强烈的冲动,不让自己在裤子上擦拭汗湿的手掌。“您想让我留下,跟这些俘虏在一起?”他问道。
“不止如此,我要你监督对他们的处理工作。”她盯着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审视着他的面孔。“如果你表现出色,那说明你值得我继续栽培。弗朗兹,你对付那个小丑的方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要让我一直保持满意,而这也值得你下工夫——心甘情愿为我提供支持的下属都会得到可观的奖赏。”说到这儿,她的笑容消失了,这表明她脑海里生出了某些恶毒的念头。“我想,现在你该把那个女孩子从她的藏身之处挖出来了。”
B层甲板的疏散集合点位于船身的边缘附近。一条径向走廊从这里延伸开去,通向一道洞穿了飞船内层船壳的应急气闸。神色焦虑的乘客聚在走廊上,有人背着塞满贵重细软的包袋,有人则空着手。几名乘务员分散在人群中,一个个疲惫不堪,像乘客一样心烦意乱,正在催促大家向前走。“星期三”跟在瑞秋后面,显得有点踌躇。“妈妈,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她问道。又在叫妈妈,你以为你在哄谁?她讥讽般地自问。每当她用这个字眼称呼瑞秋,心中都会隐隐生出些许背弃之感,但这对瑞秋并不公平:这位地球女子为她做的事情太多了,完全超过了她的期望。
“我不清楚。”瑞秋显得很不安,“可能是飞船的系统出了什么毛病,因为那场导致了舰桥人员伤亡的事故——”她飞快地眨着眼睛。
“星期三”点点头,做了个鬼脸,夸张地叹口气。我看上去还是那么无聊吗?她扫视着四周,这里的乘客并不很多,大都是头等舱的旅客、有钱的商务出行者,还有些地位不高的二流贵族——他们的家园星球还在搞世袭贵族制。弗兰克在哪儿?她一面琢磨,一面疯狂地四处搜寻,同时尽量让自己的举动并不太显眼。如果我把他牵扯进来……我……
“抱歉,我能问一下吗?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一个神色苦恼的男人拉了拉瑞秋的胳膊问道,“您瞧,没人告诉我们任何——”
“不必担心。”瑞秋强笑道,“我们要去疏散站,但这只是一种安全预防措施,并不是说他们真要大家撤离。”
“哦,好吧。”那人仍是一脸忧色,急匆匆地向前赶去,留下三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前行。
“紧张吗?”马丁突然轻声问道,吓了“星期三”一跳。
“紧张?”她恼怒地瞪着他,“如果他们已经伤害了——”三人绕过走廊的转弯处,两旁是一扇扇凹进墙中、漆成红色的应急门以及通往对接通道的封闭门。
疏散站是一片直径约为八米的圆形开放式空间,现在挤满了不安的乘客,简直就像某位大使在宣布辞职后举行的一场外交鸡尾酒会。这里狭小的空间仅能让人们站着,两个模样紧张的乘务员伸开双臂挡在通向疏散气闸的入口前,以防某些不安分的乘客出于某种原因破门而入。
“请各位注意。”一名眼窝深深凹陷的高个子的金发男子站在大厅一侧向大家叫道,“请大家与内增压门保持距离,好吗?这样很好,如果大家都进入疏散厅,我们工作起来会更方便。”
哦,见鬼!“星期三”突然紧张起来,用右手的拇指按住了夹克上控制智能增压模式的纽扣。她已把夹克设置成一件绿松石色的燕尾大衣,它僵硬而又沉重,但同时纤薄而又脆弱——衣料已被拉伸得超出了耐压限度,如果突遇紧急减压事故,便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现在坏蛋们控制了飞船,又让大家走出气闸,一想到这个她就心惊胆战,彻头彻尾的白痴才会这样去送死。尽管她在耐压紧身裤和靴子外面罩上了那件带花边的白色宽松长裤,可是——
可是,身后的人群正拥着她向前移动,而后面走廊上的舱门已缓缓地降下,切断了她返回舱室的退路。“这是怎么——”她刚要开口,马丁用力攥住了她的手。
“等等。”他紧张地说道。
“我们要发布一条通知。”金发男子高声说,“请大家安静,谢谢。这就好多了。”他微微一笑。“我们从开始对接到进入修理站,大约要花上十五分钟。在这个过程中,有可能要请诸位有秩序地疏散到港口的环形区。我们还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让大家这样做,届时也可能会请诸位回到自己的舱室,直到我们入港就位。如果大家不得不疏散,请尽量遵守秩序——不要推挤,让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一直步行到码头前沿地带的指定集合区。请记住,这并不是危急情况下的失压疏散。诸位不会面临进入真空的危险,大家也无需奔跑。”
他扫视着大厅里的乘客。人群中传来一阵简短而又低沉的议论声,但没有人表示反对。“现在,还有另一件事。”他宣布,“这里有一条消息要专门通知维多利娅·斯特劳格,我相信她就在这座大厅里。”“星期三”下意识地一惊,感到马丁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朋友弗兰克此时正在F层甲板,他向你致以问候。按照规定,我们应当让每个人都在各自指定的疏散站集合,但如果你希望再次见到自己的朋友,现在可以走到前面来,我会把你送到他那里。”他的笑容更灿烂了。“恐怕,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一旦对接开始,就太晚了。”
“星期三”狂乱地来回看着瑞秋和马丁。她真想尖叫:我现在该怎么办?马丁显出一副困惑之色,而瑞秋的脸上则明明白白地透出越来越强烈的惊骇神情。站在前面的那个人仍在说着什么,似乎在宣布疏散程序。但他说的那条口信好似晴天霹雳,让“星期三”拿不准自己是否听到了对方后面的话。
“去吧。”瑞秋用口形无声地说。她在记事簿上飞快地写道:“对他们来讲,你有利用价值——争取拖延时间。”
“可是——”“星期三”扭头看着马丁,现在马丁显然非常不安。她狂乱地想,他们抓住了弗兰克!刚才在来这里的路上,她就担心这是一个陷阱,但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瑞秋仍在写——“老纽芬兰站,是你熟悉的地盘。”
“星期三”慢慢明白过来,她点点头,感到胃部深处一阵阵作呕。“好吧。”她说道,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毅然推开面前的人群向大厅前方走去。要挟她的人正等在那里。
“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星期三”挑衅般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劫持飞船的女匪首宽容地一笑。“你可以叫我鲍西娅,亲爱的,我只想跟你谈谈。”
“星期三”怀疑地打量着对方。刚才那个金发家伙站在她身后,挡住了门口,另外两名卫兵——其中的一个正在操纵通信控制台,另一个站在首领身后,看着她。但这些人谁也没有上前搜查她,也并未打算制伏她,全都不动声色。这个名叫鲍西娅的女人也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既没有生气,也不像恶魔那样乖戾,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她跟同伙一样,穿着一件带有内建压力密封装置的整体连身衣。实际上,她显得很友好,而且还有一点宽容。如果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下,我也会很宽容,“星期三”警告自己。“你想谈什么?”她问道,“弗兰克在哪儿?”
“你的朋友不在这儿。”鲍西娅傲慢地说,“他在B层甲板的一座套房里,嗯,现在还役有撤离。”她朝“星期三”咧嘴一笑,露出了口中完美的牙齿。“你想和他谈谈吗?只为了证实一下他安然无恙?顺便提一下,我说过你可以再见到他,而我的话一点也不掺假。其实我还可以把好事做到底,如果你跟我好好合作,那么等到我们完成任务,你可以重新得到他,我们不伤他一根汗毛。”
“你撒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星期三”这话刚一出口便后悔起来:蠢货,你居然在她完全占据主动的情况下还刺激她!
但鲍西娅并未把她的话当回事。“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信守诺言的好名声可是一件相当有价值的工具,它能让谈判进行得更轻松顺利,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值得信赖。你大概,呃,还不了解我的这个优点——不过,如果你想跟你的朋友谈谈……”
“哦——”“星期三”感到自己的肠胃一下子绷紧了,十分难受。“好吧,我想跟他谈谈。”见鬼!如果他没事——但她的脑海里又响起一个声音,冷酷得令人战栗——他们会紧盯着你们两个,以便耍弄手段。不要想当然,她不会只为了你而不去伤害弗兰克。
“接通囚犯,显示到保安终端上。”鲍西娅向工作台前的那个卫兵命令道。
“星期三”走上前,坐到对方指定的椅子上。摄像机的画面确实显示出弗兰克的影像。她屏住了呼吸:他们把他绑在一把椅子上,下垂的双臂被捆得结结实实。他看上去情况很糟,面色蜡黄,皮肤干涩。他抬起头,看着摄像机,眼神朦胧无光,接着开口说道:“星期三,是你吗?”那声音粗哑而又刺耳。
“是我。”她将双手紧握在背后,尽力使自己不要慌张,“你没事吧?”他朝一侧转了转头,似乎想看看摄像机后面的某个东西。片刻之后,他答道:“不,有点不舒服,捆得太紧了。”他摇摇头,“他们把你也抓住了。跟我一样?”
“不。”“星期三”能猜到,如果自己说实话会让他有什么样的感觉,于是便扯了个谎。她看到终端后面的鲍西娅微微地一笑。婊子。
确认真实性。“出事前那天晚上,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她问道,心中拼命盼望弗兰克会答错,那就说明他只是个机械化身,而如此一来,尽管她被俘获,但他仍是自由之身。
“你打了个电话。”他闭上眼睛,“他们封住了我的喉咙,时间太久了。一说话就嗓子疼。”
“够了。”鲍西娅说。通信特种兵俯过身来,没等“星期三”来得及抗议便切断了通话。“满意了吧?”鲍西娅问。
“嗯。”“星期三”紧皱双眉,“好吧,我们落到你手里了。”她耸耸肩。“你他妈想怎么样?”
房间后面的那个金发家伙、曾经在疏散区里微笑的要挟者,这时清了清嗓子。“老板?”
“告诉她吧,弗朗兹。”鲍西娅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星期三”注意到,当她对自己的手下讲话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你把某件本来属于我们,呃,属于我们前任首领的东西放错了地方。”弗朗兹说道,他显得心神不安。“我们知道,你把它藏在了这座太空站里。我们要取回它。当你把它归还给我们,我们完成任务后就会离开此地。”说罢,他扬了扬眉毛:“老板?”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鲍西娅轻松地说,“你带我们去找你留在这儿的东西。我们会把你的朋友弗兰克也带上,这样你就能见到他。对了,还有那两个爱管闲事的外交官,是他们把你藏了起来。不,我们不会介入与外交护照有关的事情。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很蠢?我们早就知道你藏在他们的舱房里,但那只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如此一来,你就会待在那里,不再四处活动,替我们省了不少麻烦。我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如果你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离开时就可以把你留在太空站上。我们自己的飞船很快就会到达此地。我们将对班轮展开一次搜救探查行动,一旦我们离开,所有乘客都可回到飞船上。无论你怎么想,我们对杀人并没有兴趣,不管是大批屠戮还是零星处决都一样:班轮的最高层管理机构已经变换完毕,而我们只是在执行清理任务。”
“清理?”“星期三”怀疑地间,“清理什么?”
鲍西娅叹了口气。“我的前任制订了某些愚蠢的计划,呃,意在把自己推上皇帝的宝座。”她又一次朝“星期三”笑了,“我并不想为我们自己找任何借口。不管怎样,你可能都不会相信。长话短说,他在莫斯科政府中成功地控制了一些关键的战略指挥人员。他的野心超出了自己判断力的限度——居然妄想缩短我们一项长期计划的进程,实际上那是整个再造者种族的长期计划,其手段则是开发一种被普遍称做‘违反因果律武器’的装置。他还想为自己创建一座帝国,成为至高无上的君主——星际皇帝。说真的,这个计划相当大胆。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讲,这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他并不擅长细致入微的工作。很不幸——”她清了清喉咙,“——显然,位于莫斯科的武器实验室过早地对这种装置进行了测试。结果某个地方出了毛病,铸成大错。”
“你是说,出了意外事故?”“星期三”问。
“不,并未完全属于意外。”一时之间,鲍西娅显得很不自在,“但那个白痴责任人——我要强调一下,那个心存叛逆的白痴——已经死了。而实际上,我的任务是为他清理后事,解决遗留问题等等,其中也包括制止复仇炸弹攻击新德累斯顿——我猜,你知道那件事?我要发送中止攻击的密码,而密码就在你拿走的那只包里,来自太空站管理机构的办公室,另外还有一束其他记录——对你毫无用处,但对我却至关重要,它们将有助于我找出最后一批与他共谋反叛的阴谋者。”
“哦。”“星期三”思索了片刻,“这么说,你想把一切都做个了结,让事情好起来。”
“对。”鲍西娅朝她灿烂地一笑,“你愿意帮助我们吗?我要强调一下,如果你不愿帮忙,那就等于做了大屠杀的帮凶。”
“星期三”挺直了身体。“我想,你说得没错。”她咕哝道,但话音中还是透出了难以掩饰的不情愿。“你能答应吗?这次事情结束后,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答应你。”鲍西娅庄重地点点头,“我们开始吧?”
在她身后,那个叫弗朗兹的家伙打开了门。
黑暗、恶臭,还有一种微弱的嗡嗡声。在过去的两天里,斯泰菲的世界以噩梦般的速度封闭起来。现在,这片天地就是一片矩形空间,两米长、两米高、一米宽。她身边是一只装满粪便的塑料桶、一袋干硬的食物,还有一只大水瓶。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关着手电,以便节省电力。她花了些时间试着看看书,偶尔也收缩肌肉锻炼一下身体,但始终小心翼翼,确保不会把便桶踢翻。更多时候她都在断断续续地睡觉。但无聊之感越来越强烈,当她隔着斗室的墙壁听到了让大家准备撤离的通知时,才感到轻松一些。既然劫持者打算疏散乘客,那就意味着当她着手行动时不会有任何人碍事。
像“罗曼诺夫号”这样庞大的班轮不会震颤,也不会嗡嗡作响,在同太空站对接时更不会发出回音。实际上,任何声音或是震动都是非常可怕的坏兆头,说明冲击波已使反声抑止装置超载,颠簸和晃动超出了电子引力设备的承受限度,支撑构架扭曲变形,或者舱壁出现破裂。但斯泰菲帮马丁建起夹层的这只壁橱与走廊相邻,她只听到一记沉闷的关门声,接着是一阵微弱的足音,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寂静也一直在持续,像是永无尽头,而这种沉默就像她所听过的最刺耳的噪声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我要去收拾你们,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你们夺走了我的飞船,围捕了我的同事,还,还——对往昔生活的回忆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你们这些暗箭伤人的杂种。在内心深处,她十分担心麦克斯的处境:他不可能躲过劫持者的黑手,而那些家伙会认为,他们能够利用麦克斯来对付她。如果他们真正留心,如果他们知道她是谁,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情,就一定会那么做。但斯泰菲绝对有把握,没人了解她的真实身份——只有斯文除外。而一旦她这位搭档和前台人物吐露了实情,他们肯定会不惜拆散整艘船来抓她。斯文加利知道斯泰菲的底细,而她也对他了如指掌。他们二人当中,如果有谁同十几颗行星上的任何一个司法系统达成交易,那么另外那个人便必将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但斯泰菲完全信任斯文加利,他们一起工作了十年,在这次野心勃勃乃至近乎疯狂的旅行中,二人的合作达到了巅峰:他们穿越星系,一路连施杀手,仅凭两个政治杀虫专家的力量去对抗整个莫斯科流亡政府。委托人许给两人的酬金足以让他们退休后享受舒适的生活,但事与愿违,本来这些阴险狡诈的卑鄙之徒付钱给他俩,要他们完成一系列大满贯式的连环凶杀,结果自己却陷入恐慌,劫持了这艘飞船。而现在,随着计划落空,斯文加利很可能已被消灭。一想到这个,斯泰菲便怒不可遏。
小心翼翼地谋划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打开手电,把耳朵贴在壁橱的板壁上——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好吧,开始行动。”她对自己低声咕哝道,拿起了马丁留给她的那把裁切刀。马丁用加工机压制出的板壁十分刚硬,最初下刀时很难割开,而且为了制造法拉第笼,墙板中还衬有纤细的铜丝网,因而更加结实。她好不容易才用刀子刺透了板壁的上缘,然后探入刀刃,开始艰难地从避难所的最顶端向下割锯。
斯泰菲费力地咕哝着,终于在墙板上锯开了一道纵贯上下的细缝,接着她又在底部朝一侧继续切割。最后,她蹲下身,抓住板壁松动的一角,扯开了一个出口。她在昏暗之中摸索着,发现面前挡着一个沉重而又结实的东西。她意识到这又是一道难关,而这时,弥漫着恶臭的黑暗似乎突然围拢过来,就好像把她的头攥进了一只拳头中。她吃力地喘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推挤,障碍物终于挪动了地方。
一分钟后,她找到了壁柜里的电灯开关。唉,这下可糟了。她对自己说,心脏怦怦狂跳,不样的预感让她的胃部一阵阵发抖。如果他们就在外面——
她推开壁柜的门,套房里空无一人。斯泰菲长出一口气,向前三步走进了客厅,因为一下子又能自由活动而欣喜若狂。她深深地吸进洁净的空气,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让自己苦熬了一天多时间的恶臭是多么难闻。朝四下里扫视一番之后,她看到了书桌,那里有一只记事簿,纸上满是手写字迹。她皱起眉头,拿起本子,借着手电的光亮细看。
“所有乘客转移到疏散站区。半小时后到达莫斯科星系外围太空站——老纽芬兰号。是为了求助?或许是为了清空这艘飞船。”
“不可信任副指挥长弗洛姆。再造者擅长控制别人,弗洛姆已变成傀儡。乘客联络系统现已变成全面监视网,不知你的高级船员通行权是否还管用。”
“请随意使用行李箱中的加工机,它能制造非常出色的小玩意儿。你已经拥有全部资源使用权。”
斯泰菲只觉得双膝发软。壁橱里的那个东西是一台多用途加工机,丰饶之角?她强令自己坐下来静思片刻,闭上了眼睛。“妈的!”她轻声说。各种可能性简直无穷无尽。接着她深吸一口气,不知我的高级船员迂回机动权是否还管用。既然劫持者已经登船,还把联络网变成了监控网,那么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但如果他们疏散了船上的乘客,她就有可能得到一个机会,而如果他们并未更改指挥人员授权系统,那就更好了。
斯泰菲将左手伸进衣袋,拿出了她的控制环。她将指环套上手指,翕动双唇无声地下达了启动控制界面的命令。如果他们在监视我,那么随时都会赶到这里,她告诉自己。但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时钟图标开始在她的视野中盘旋着显现出来,而一声铃响则提醒她查收新的邮件;舱门那里并未传来敲门声。
她迅速地卷动视像屏幕,查看着飞船的状态报告,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班轮已经驶入船坞,疏散系统启动,动力系统启动,舰桥系统关闭,生命保障系统处于自我平衡的稳定状态,准备就绪,正在待命。“你们认为自己已经堵上了所有漏洞,是吗?咱们走着瞧!”她转身回到壁橱旁,俯身面对着加工机的控制面板。“显示索引。”她飞快地说,“让我看看枪支,你所能制造的所有枪支……”
厘戈瑞,放射性辐射计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