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信使神通

当辐射冲击波锋席卷而过时,老纽芬兰站的基础系统仍在继续运行。尽管人类已经离去,生命保障系统已经关闭——一片片藻池崩塌碎裂,肉眼可见的植物纷纷死去,就连蟑螂也被上千戈瑞的辐射脉冲烤熟——但这座重达数百万吨的巨型轮状体仍在寒冷的虚空中不断地旋转,等待人们在未知的某个时刻重返旧地。

在船坞对接中心的黑暗中,“星期三”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缕缕白汽。从班轮伸向太空站的跳板隧道四周,鲍西娅的一名部下已经装好了几盏泛光灯,将一个个轮廓鲜明的影子投射到通向自旋耦合对接区的灰色地板上。随着太空站的转动,这些暗影也在缓慢地移动,每隔几分钟便会在地板和像教堂一般高阔的天花板之间变换一次位置。

“你们能快一点吗?”鲍西娅对着电话说道,“我们这里需要充足的照明。”

“请稍等,我们仍在寻找主断路器的配电板。”贾米尔和另一名打手已经进入太空站,想找到备用电源。二人都戴着夜视目镜和呼吸面罩,以防碰上毒气陷阱。若想启动太空站的主反应堆,是极为困难的,他们要苦干好几个星期,先彻底检查一遍反应堆的所有线圈,然后一步步执行引导程序,费尽力气才能促成聚变循环。但如果他们能找到一块备用燃料电池,为船坞中心提供照明,就能从“罗曼诺夫号”上引下一根电缆,接到船坞中心的配电板上,这样便可以为太空站的行政管理区提供电力、热源和循环空气。以前,老纽芬兰站曾是数千名居民的栖身之地。只要有电,它肯定能继续维持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甚至无需再次启动生命保障和空气补给系统。

“你把那个存储模块藏在哪儿了?”弗朗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星期三”。

“星期三”皱起了眉头。“在警署里的某个地方——那可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你该知道。”她盯着他。这个金发家伙身上有某种东西令人生疑。他显得过分紧张。“要想去那儿,你们得先给电梯接上电源。”

“我们没时间陪你玩。”他说着,瞟了赫斯特一眼,那女人正在接听报告。“你甭想能骗得了她。”

“是吗?”“星期三”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的站轴吊车,那些骨架状的龙门吊就像一丛被闪电劈倒的树木,高悬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从来都没想过要骗她。”

鲍西娅点点头,放下了通话器。“照明马上就好。”她说道,听上去甚感满意。片刻之后,一声响亮的咔嚓声在船坞对接中心里激起了回音。他们头顶上的应急泛光灯亮了起来,朝地板上投下一片淡绿色的光影。“供热和空气循环系统在几分钟后应该就能开始运转。”她朝另一名手下点点头,是那个长着稻草色直发的女人。“玛蒂尔德,开始让乘客登上太空站。我希望所有乘客在十分钟后全部撤离飞船。”

“你要疏散飞船?”“星期三”睁大眼睛看着她。

“对。有个飞行副官似乎不见了。我可不希望她想什么蠢主意,趁我们都在太空站的时候把飞船开走。”鲍西娅微微一笑,“我得承认,如果她能躲过蜂窝雷达网的全面搜索,而且把等着她的那些警卫全都干掉,那么她还有一线希望。但我不觉得她能成功。”

“哦。”“星期三”泄了气。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控制环在轻轻振动,左眼视野中弹出一条通知:请查收新邮件,她竭尽全力掩饰住惊奇之感。(邮件?在这儿?)“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大使?”她一时冲动,脱口问道。

“我吗?”赫斯特扬起了眉毛,“你为什么要跟那两个地球来的间谍藏在一起?”

“间谍?”“星期三”困惑地摇摇头,“他们只是想寻求帮助,当时他们发现你们劫持了飞船——”

鲍西娅像是被她逗乐了。“每个人都想寻求帮助。”她把通话器凑到嘴边。“喂。我在跟谁通话——乔丹吗?对,是我。那两个地球外交官,还有那个爱他妈管闲事的新闻记者。我们要稍微绕一下路,前往太空站的管理区办公室。抓住那两个外交官,还有那个耍笔杆子的家伙。带上一个助手,半小时后跟我们在太空站的管理区办公室会合。派泽尔施和安德斯带上密钥去通信控制室,让他们在那儿等我。我办完其他事情就过去,明白吗?好的,回头见。”说罢,她定睛看着“星期三”。“很简单。”她深吸一口气,“我到这儿来,就为了清理一个糟糕透顶的烂摊子,是我那位前任留下的麻烦。如果我无法把残局收拾干净,就会有很多人丧命,而最先死的人就是我刚提到的你的那些朋友,因为如果我未能成功地理顺混乱局面,我就会死,很多我们的人都会死,而杀死你的朋友则是最好的办法,以此来告诉你——也告诉他们——我有多么生气。我真的不想死,而且更不愿杀死任何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跟你说这些话,就是要确保你知道,这他妈的不是玩游戏。”她凑到“星期三”跟前,板起了面孔。“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星期三”向后一缩。“我,呃……”她咽了口唾沫,“是的。”

“很好。”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赫斯特的身体,让她突然显得空虚而又疲惫。“孩子,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任何时候都是如此。而若想解释这个宇宙为何混乱不堪,这大概就是唯一的法则。”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没人会在心里认为自己是个坏蛋,对不对?我们全都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所以我们才会陷进这个烂摊子。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警署在哪儿?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摆脱目前的困境。”

“嗯,我,呃……”“星期三”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因狂怒而发抖。你这个王八蛋,你杀了我爸妈!你还想让我跟你合作?但这股怒火毫无用处:面对鲍西娅这样的人,她想不出任何办法能扭转局面,而除了听从再造者的指挥之外,更看不到任何出路。当然,所以他们才是再造者,没人会认为自己是个坏蛋。“跟我来。”邮件提醒标志仍在视野中闪动。她穿过船坞中闪烁着冰霜光华的金属地板,朝电梯竖井那片空荡荡的阴影中走去。几乎出于本能,她扭动控制环接收了邮件。

你好,星期三。我是赫曼。当你读取这条信息时,肯定已回到了老纽芬兰站的通信网络中——太空站疏散时,该网络并未关闭。请回复。

她脚下一绊。那个名叫弗朗兹的家伙连忙问道:“你没事吧?”同时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只是滑了一下。”她咕哝道,将双手插进衣袋,遮盖住正在抽动着答复邮件的手指。

我到了。你在哪儿?发送。

赫曼发来回复时,他们正等着贾米尔用电路检测器检查电梯的电机。太空站中冰冷刺骨,人们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云雾,在照明灯流溢过来的昏光中闪闪发亮。

我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终不变。我的因果频道仍与太空站的网络相连。站上的其他通信频道依然在工作,其中包括U外交频道。赫斯特打算利用该频道向莫斯科的复仇炸弹发送“停止攻击”指令。赫斯特已从她的前任斯科特督统那里得到了一组“停止攻击”密码。太空站中央控制室的管理员保险拒里还有另一组密钥。斯文加利和他的搭档成功地在幸存的莫斯科外交使节中制造了恐慌。据我分析,最大的可能性会是这种情况:赫斯特希望打着解除莫斯科复仇炸弹的幌子,将其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然后利用她对复仇炸弹的所有者身份,让莫斯科外交官和德累斯顿当局相信,复仇炸弹将执行无法取消的攻击任务。这将为再造者接管德累斯顿莫定基础。现任政府成员会逃之夭夭,为再造者代理人开辟出一条方便之路,趁公众因为一场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攻击而陷入恐慌时制造天下大乱的局面。

电梯的电机吱嘎一响,然后开始嗡嗡地转动。轿厢内部的照明灯一闪,接着便亮了起来。“看来还能用。”贾米尔说道,按着暴露在外的控制面板。“我刚才启动了一组分离式的飞轮供电系统。大家请进。我们要去哪一层?”他问“星期三”。

“第四层。”她低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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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指望再造者会发慈悲。他们将信守自己许下的任何诺言,但模棱两可的语义却让这些许诺毫无价值。

重要提示:弗朗兹·伯格曼督统心怀不满。在赫斯特到达七角星系之前,他和他的伙伴正准备叛逃。赫斯特掌握着要挟他的资本:他那个伙伴的上载数据。赫斯特提议,对上载记录可执行医学再生处理,让他的伙伴重获生命,以此作为手段对他进行操纵。

你的旧式植入装置与莫斯科开放系统的规格相符,因此才能接收到这条信息。不幸的是,由于通信协议搭配不当,我无法与其他人直接联系。请将本信息复制并转发给:马丁·斯普林菲尔德、瑞秋·曼索、弗兰克·约翰逊。通过你那套与七角星系制式相符的界面发送。

*/

电梯尖啸着停了下来,“星期三”打起了精神。

“现在去哪儿?”鲍西娅问。

“这是哪儿?”电梯门打开,面前是一片黑暗。空气冰冷,散发着霉味,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残留的恶臭,只有死去很久的肉体变成干尸后才会发出这种气味。

“能给我照个亮吗?”

在她身后,一只手电筒亮了起来。弯弯曲曲的通道里,光柱扫过各处转角,留下一道道长长的黑影。“星期三”小心翼翼地走出电梯,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了白汽。“这边走。”

要想回忆起多年前走过的路,还真是很难。她缓步前行,手指在疯狂地活动,将赫曼的信息复制后转发了出去。她不知道信息何时才能送达收信人,但各发达星球的植入装置所使用的网状通信网络和路由运算法则都很先进,可以将邮件暂存,直到她进入这里某人的个人网络范围内,而这个人又能与那些植入装置连线——此人甚至有可能是个再造者,如果他们为了便于在野蛮人世界中工作而升级了自己的系统,就真有可能为“星期三”充当信使。

冰冻的地毯在她脚下嘎吱作响。她的心跳得飞快,不由得回头向后看去,似乎以为自己又听到了利爪的咔嗒声。鲍西娅、贾米尔,还有弗朗兹——三个充满恶意而又诡计多端的恶魔——正驱赶着她前行。他们来到了厕所近旁。“就是这儿。”她小声说。

“你不会——”弗朗兹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鲍西娅问道。

“里面有一具尸体。我想没错。”“星期三”咽了口唾沫。

“贾米尔,进去检查一下。”贾米尔拿出手电筒,从“星期三”身边挤过去。鲍西娅也亮出了自己的手电,那玩意儿个头很小,其实并不比发光棒大多少。贾米尔在里面砰砰梆梆地折腾了一会儿,突然喊道:“她说的没错。我看见了——嗯,我想,已经变成冰冻干尸了。”

“解释一下。”鲍西娅把脸猛地逼到“星期三”面前。

“他,我,我——”“星期三”痉挛般地颤抖起来。“文件上说得很清楚。我把它留在了下面,隔着两层甲板,然后再走三个隔间。”她补充道。

“贾米尔,我们走。”鲍西娅命令道,然后狰狞地警告“星期三”:“你最好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星期三”领着他们回到电梯。轿厢发出一阵阵呻吟和哀鸣,载着四人来到两层甲板之下,深入了太空站内部。这里的引力值更高一点,但仍不像她记忆中那么令人不适,或许在不同的反向旋转区之间发生了某种动量转移,即便是超导磁力轴承也无法防止大气湍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将能量泄漏出去。有新邮件,请查收。“星期三”看到了提醒,这时电梯已开始减速。“快。”贾米尔把她向前一推,“我们快点把事情干完。”

已收到信息。我们理解其中的含义。你是通过船坞中心的通信网发送邮件吗?你可采取任何必要措施。——马丁

一片昏暗中凸显着张开大口的房门,里面漆黑一团。“星期三”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完全不由自主。“我想,我当时把它藏在一只橱柜里了。能给我一只手电吗?”她问道。

“给你。”鲍西娅把她的发光棒递了过来。

“我要看看,能不能想起来,放到哪儿了……”“星期三”俯下身子走进了房问,她的心怦怦狂跳,双手变得汗湿。要想达到目的,她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她转过身,用手电扫过翻倒的办公桌和敞开门的橱柜。在那儿。她弯下腰,捡起一只小圆筒,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又抓起第二只、第三只防暴弹筒,随后站直了身体。“不是这只橱柜。”她高声说。包在哪儿?她查看着四处,看到有个东西一闪,颜色就像干结的血迹——是皮革。哦!她抓住它一扯,那只皮包就滑了出来。“拿到了。”她说道,倒退着走出房间,回到了走廊中。

“给我。”鲍西娅伸出手。

“你就不能等到我们回到船坞中心?”“星期三”盯着她,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架势,把皮包拎在自己的手上。包上带有莫斯科政府的外交封印,里面装着她当初藏进去的那只数据存储筒。

“快点!”鲍西娅坚持道。

“你答应过我。”“星期三”将皮包紧紧攥在手里,死盯着鲍西娅的双眼,“你想食言?”

“不。”赫斯特眨眨眼,然后放松下来。“不,我不会。”看那副神情,她好像刚从一场乱梦中醒来。“你想拿着它,直到你见到自己的朋友,好吧,随你的便。我想,这就是那只皮包?另外,你拿到了那只数据存储筒?”

“对。”“星期三”充满戒心地说,将皮包抓得更紧。刚才偷偷收起的三只防爆弹筒在她的裤子后兜里鼓起了一大块,肯定已经被鲍西娅察觉到。而现在,尽管只能看到贾米尔背着一支枪,但她能猜到其他人也都有武器。那个老笑话是怎么说的?别带着泰瑟电击枪去跟大炮对决。

“那么,我们去控制中心吧。”鲍西娅一笑,“当然,如果你打算浪费我们的时间,就等于逼着我杀掉你那些朋友。不过,你不会那么做,对不对?”

“别带着泰瑟电击枪去跟大炮对决。”斯泰菲咕哝道,来回打量着小巧的机械式冲锋手枪和固态多谱段激光炮。机械式冲锋手枪使用的子弹带有稳定翼,配备着全套末制导装置,当然还有太赫兹雷达瞄准具,能让使用者瞄准射击薄墙后的目标。固态多谱段激光炮配有自我稳定式炮座和一只能在十秒钟之内烧开一升水的量子-核子发生器背包。最后她还是满怀遗憾地拿起了冲锋手枪:激光炮的背包太笨重,不适合在星际飞船的狭窄空间里行动。但她又在装备中增加了几件比较轻巧的小东西。管它呢,毕竟,在接下来这场单人女子时装秀里,没有观众会为她品头论足。

半小时后,斯泰菲确定自己已做好准备,就像往常执行任务时一样。房门旁的控制台显示,外面的气压充足。她心想,这可是一个大疏忽,同时用枪指向门外,扫描着走廊。看来外面没有人,她的眼罩式枪瞄镜视野中是一片死灰的合成色。好了,开始。

她向最近处那条与船员工作区相通的走廊移动,时而向前突进,时而停下来探查两侧的舱房。需要找个中央损管控制台,这里的寂静令人感到无比压抑,提醒她四周时刻暗藏着危险。如果劫持者想封锁一艘飞船,肯定会对其减压,而现在那帮家伙并未这样做,这说明他们还会回来。在那之前,她必须将他们留下的所有警卫全部干掉,从他们的监视系统中抹掉自己的痕迹,并重新控制飞船。

那些警卫在哪儿?她已接近了中央楼梯和这层甲板的电梯设备管道。他们并不傻,肯定会留下卫兵。他们已经布下了监视网,所以也肯定知道我正朝这里移动。可他们会在哪里设伏呢?若是警卫够聪明,就决不会冒险让她在通道和舱房的迷宫中销声匿迹。他们只需守住各压力区之间的楼梯,等她自己送上门,陷身于一片狭小的活动区,这样便可以将她轻松搞定。

有主意了。斯泰菲向旁边一闪身,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员工专用通道,发现面前是电梯间里一道道呆板单调的门板。她让自己做好准备,按下电梯呼叫按钮,然后在门旁蹲身隐蔽,举枪查探着动静。现在有两种可能性,电梯轿厢里可能暗藏着令她大吃一惊的讨厌东西,也可能空空如也——而那就意味着,他们正在她要到达的地方等她。

电梯门还没打开,斯泰菲的枪就已显示里面没有人。她立刻冲到近前,将带密钥的控制环按压在控制面板的紧急超控垫上。她集中起全部精神,下意识地弹动着舌头,命令电梯的轿厢向下移动到电机养护位置,并打开了门。在加压的电梯轿厢顶上有一片空间,这是一个一米长、半米宽、一米高的操作平台,上面满是电缆和电机控制线,与厢顶各角的原动机相连。她爬上厢顶,按下前往实习舰桥所在甲板的按钮。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他们留下了多少卫兵对付她。如果人数足够多,这些家伙既能监控飞船的监视网络又能为她设下伏兵,那么她便死定了。但她还是决定冒险孤注一掷,假定自己的伪装尚未被识破。只要斯文加利不说出来,她就还有机会,因为只有妄想狂才会像对付职业杀手一样对飞行副官严加防范……电梯在竖井中下降,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斯泰菲蜷缩在厢顶中央,紧抱着自己的枪。眼罩式瞄准具为她显示出一只灰色的长方形物体,一片片幽灵般的暗影在它下面不停地闪现——那是电梯的空轿厢,在漆黑一团的隧道中下降,其深度已远远超出了透视枪瞄镜的侦测限度。还有四层、三层、两层——电梯开始减速。斯泰菲变换了一下枪身的角度,隔着电梯侧壁瞄向滑门开启的位置,扫描着外面的走廊。

发现三个目标,距离五米。调至群体射击模式,自动发射。冲锋手枪忽快忽慢地开了火,就像个口吃的人在结结巴巴地说话。后坐力推挤着她的手腕,枪管四周的反作用力控制导管中喷射出灼热的气体,使射出的子弹保持最高射击精度,让每个目标都挨了四枪。一秒钟后战斗结束。斯泰菲猛地转过身,搜索着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动静,枪瞄具的视野中,在矩形背景下,只有三个模糊的灰色斑块。

她再次按动电梯的下行按钮,随后打开电梯门,冷漠地扫视着尸体。她皱起了眉头。到处都是血迹,从三人的身躯上流淌出来:她能认出,其中两个是晚宴餐桌旁的纳粹式狂热分子,而另一个——“麦克斯?”她失声叫道,随后马上住口,在内心中爆发出一阵充满狂怒的咆哮。那个策划了这个阴谋的王八蛋一定得付出代价,连本带利。她检查了一下手枪的显示信息:整条走廊上没有任何移动物体。

她穿过一道船员专用的边门,进入了一条狭窄的走廊,朝应急控制室逼近。马上就要走到转角处的时候,她本能地停下脚步,单膝跪地,举起了枪。又是一个?她暗自猜测,同时定住身形,轻轻弹动指尖,调整着瞄准器,试图隔着墙壁的拐角扫描出一幅容易辨认的图像。是?不是?那里确实有个东西,而且还在移动——

二人同时开了火。斯泰菲既能感觉到也能听到,子弹擦着她的脑袋嗖的一声飞过,而她自己的枪也像痉挛一般震颤起来,将弹夹中剩下的子弹尽数吐出,像一阵急雨破壁而过。转角另一侧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接着又是一记响亮的“扑通”声。斯泰菲机械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做了最后一次检查,这才走出隐蔽处,跨过那名卫兵的尸体,来到了应急舰桥前的走廊上。

“舰桥系统,跟我通话。”她命令道,“你在听着吗?”

“正在鉴别身份——欢迎,格蕾丝副官。”舰桥的舱门轻轻滑开,里面是一张张空座椅,看似一切正常。

“请开启对话界面。”斯泰菲关上门,随后坐在驾驶员的座椅上,转动椅身,让自己正对着门,手中的枪随时准备射击。“识别船上其他人员,报告他们的位置和身份。如果有任何人接近这层甲板,立刻通知我。在二号屏幕上显示自上次开船后乘客联络网的全部升级情况,列出所有来自或是出生于唐托和新和平的乘客名单。”墙壁上开始显现出大量信息。“把刚才指定的资料转存到我的存储器中。”斯泰菲满意地一笑,“是不是所有的高级船员都需要通过视网膜扫描来鉴定身份?很好。最后一次乘客联络网的重新部署是由谁授权的?很好。现在准备记录新的工作序列。”

当“星期三”走向疏散集合点前面的办公桌时,她的感觉就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毫无牵挂。瑞秋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强烈,看着她同那个金发家伙平静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一起走进了通往船员工作区的边门。马丁凑到她耳边。“但愿她平安无事。”

半小时后,轮到他们两个了。乘客们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大家低声交头接耳,做着不安的猜测。这时,一个女人从那扇门里钻了出来。“瑞秋·曼索?马丁·斯普林菲尔德?请到前面来!”

瑞秋攥住马丁的手,捏动手指,用很久以前就废弃不用的暗语发出了信息:“群殴。”

“明白。去吧?”

“好。”她将他向前轻轻一推,二人从一家正在喋喋不休的人们旁边挤过,又绕过了一个身穿翁布里亚商业银行家的长袍、满脸高傲之色的家伙。“你想谈谈?”瑞秋来到那个女人面前,盯着她问道。

“不,二位请跟我走。”她轻松地说,“有别人想跟你们谈。”

“乐于从命。”瑞秋说着,强挤出一丝微笑。仅此而已?而且连事先说明都省掉了?就在这一瞬间,她真盼着自己能回到莫拉广场旁那套逼仄压抑的廉价公寓里,等拆弹小组来解决问题。她尽量不去注意马丁,他的紧张之色已表露无遗。“你想让我们去哪儿?”

“跟我来。”那女人打开边门,示意二人进去。她还有个伙伴,正在里面等候。这是个大块头,毫无顾忌地端着枪,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这边走。”

女人领着他们爬上一道短楼梯,走进了一条宽阔的货运通道。越向前走,空气就越寒冷。瑞秋打起了寒战,她的衣服并不适于在冷库溜达。“这是哪里?”

“等着去问我老板吧。”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瑞秋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轻松自然,就好像这是一次由船方组织的神秘探险之旅,只为了让无聊的乘客们变得开心起来。他们绕过拐角,进了一条更宽敞些的对接隧道,随后踏上坡道,朝一片散发着微光的空场走去。泛光灯在高处闪耀着辉光,一到这里,重力便突然减弱,令人心惊:他们走了几米,重力就已降至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以下。我们现在离开了飞船,她用手语暗号说道。马丁点点头。她已不止一次盼着自己有胆量使用植入装置向他发送消息,但现在没有可靠的量子频道,信息极有可能被拦截侦听,如果能知道他们监视能力的完善程度就好了。她剧烈地打着哆嗦,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结成了雾气。“还要走很远吗?”

那个金发女人指了指对接中心另一侧的一道舱门,那里正闪烁着温暖的灯光。“该死的,这儿也太冷了。”马丁咕哝道。无需两名看守催促,他们加快了脚步向前赶去。

“停。”当他们来到门前时,持枪的汉子抬起了一只手。“玛蒂尔德?”

“好的。”金发女子拿出一只硕大的通话器,对着它说道:“我是玛蒂尔德。已带来两名外交官,就在控制室外面。现在我让他们进去。”她转身瞪着瑞秋和马丁,朝门口挥了挥手。“进去。”

“不然我还能去哪儿?”说着,瑞秋走进房间,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光线明亮,头顶上传来一阵嗡嗡声,说明有一台局部空调设备正在同寒冷打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争。持枪的汉子跟在他们身后,当瑞秋看到眼前这间基本上空空如也的屋子时,心中突然一惊,心想这家伙是不是打算把他俩杀死,然后将尸体丢在这里。就在这时,对面墙上的一扇门滑开了。

“进去。”持枪匪徒示意他们向前,“这是电梯。”

“好的,我进去,这就进去。”瑞秋迈步向前,马丁跟着她,持枪匪徒在最后。滑门关闭之后,电梯开始移动,朝太空站的高重力区下降。轿厢一路在都在尖叫:由于低于正常工作温度,齿轨变得冰冷艰涩,攀附在上面的长怠速轮连声抗议。三人默不作声地随着电梯下降,瑞秋靠到马丁身边,站在与警卫相对的轿厢角落里。警卫一直用枪对着他们俩,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分心。

电梯骤然一抖,停了下来,敞开的滑门正对着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这里配有更多的换气扇,嗡嗡作响,同时还因为超负荷工作而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寒意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刺骨,瑞秋已看不到自己呼出的白汽。警卫朝走廊远处的一扇门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过去。“我们在哪儿?”

“等着去问老板吧,快点进去。”持枪的家伙显得既厌烦又懊恼,但并未动粗。瑞秋绷紧了身体,点点头,进了门。敞开的门扇上带有一块标牌:“站长套房”。好嘛,真令人吃惊,她倦怠地想,在内心中暗自责骂自己,她本该预料到会来这里。正在此时,她的植入装置一颤。她按捺住自己,没有被惊得跳起来,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在这里居然能收到邮件?怎么回事?

她迅速地读着邮件,几乎陷入了恍惚之中,甚至没注意到脚下厚厚的毛绒地毯、巨大的木面办公桌两侧的花盆中枯萎的棕色花木,还有那道通向里间办公室的门。随后又有邮件送达——这次是马丁的回复。她用尖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着又转头盯着持枪的家伙。那个凶徒正靠在门口内侧的墙上。“你们的老板是谁?”她问道,“我们要等很久吗?”

“你们就等着吧,一直等到她来这儿。”办公室的换气扇在轻微地嘎嘎作响,吹进温热的空气,冲淡室内的寒意。桌面、来访者的座椅和空空的饮水机上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介意我坐下吗?”马丁问。

“请自便。”持枪的家伙嘲讽般地扬了扬眉毛。马丁趁他还没改变主意,慌忙坐了下来。瑞秋侧跨一步,来到他面前,于是他伸出手臂,保护般地搂住了她的腰,手指正按在她那件夹克的下摆处。

“你能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吗?”瑞秋平静地问,这时马丁正将某个东西偷偷塞进了她的腰带,“比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

“好吧。”瑞秋叹了口气,“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她坐到椅子上,紧挨着马丁的右侧,靠在他身旁,将左臂放到了他的肩膀后面。这么说,他们还没有监控太空站的通信协议程序。她暗想,心中充满了希望。如果他们实施了监控,“星期三”发来的那封邮件早就该把他们惹毛了。她把手臂垂在马丁的背后,随后扭转手腕,在自己的腰带中摸索着那件东西,最后那小玩意儿终于被她塞进了袖口,与它的同伴组合在一起。

咔嗒。她感觉到而不是听到那个微小的声音。小东西已经与她的植入装置连线,一个倒计时计时器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跳动的秒数代表着凝胶态燃料电池的启动时间,而小装置正在自我组配。在她这一生中,很少感到如此脆弱。如果他们把透视雷达监视网络的覆盖范围从飞船扩大到这个房间,现在肯定会警报大作。而等到小装置准备完毕,眼前的持枪歹徒早就用一颗子弹射穿她的面孔了,所以——

走廊上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哀鸣声,宣告着另一台电梯的到来。几秒钟后,玛蒂尔德露面了,这次她领来的是弗兰克。弗兰克的样子非常糟糕,皮肤惨白,双手被绑在身前。他打量着房间各处,眼睛像是看不清东西,身上还穿着上次同马丁会面时的那套衣服,显得十分破旧。“坐下。”玛蒂尔德对他说,指了指瑞秋身边的椅子。随后,她亮出一把裁切刀。“把手伸出来。我们抓到了那个女孩子,你要是把我们惹火了,就别想再见到她。”

弗兰克清了清喉咙。“我明白。”他咕哝道,揉搓着自己的手腕。他愤恨地盯着她。“现在要干什么?”

“你就在这儿等着。”玛蒂尔德退后一步,站在持枪的汉子身边。

“让你们的所有目标都排成一行,嗯?”

她恶狠狠地瞪了马丁一眼。“等老板来。她很快就到。”

“你是弗兰克,对吧?出了什么事?”瑞秋小声问。

弗兰克哼了一声,又开始揉自己的手腕。“他们早就抓住了我,在我的舱房里。你是他的妻子?”他朝马丁扬了扬下巴,“我本来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抓呢。我们这是在哪儿?”

“老纽芬兰站,‘星期三’的老家。起初我们把她藏了起来,可他们——抓了你。她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见鬼!”他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现出可怕的绝望之色,看来他只想放弃,完全听天由命。“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瑞秋朝警卫那里轻轻点了点头。“别说了。”

“你喜欢讲什么就随便说。”玛蒂尔德高声说,充满恶意地朝弗兰克咧嘴一笑,“我们完全支持言论自由——你想说什么,我们都愿意听。”

“去你妈的!”弗兰克怒视着她。

“闭嘴。”持枪的家伙把手提式冲锋枪对准了弗兰克。就在这一瞬间,气氛变得极为紧张,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简直漫长得没有尽头,弗兰克和警卫就这样互相瞪着对方——最后弗兰克颓然靠到了椅背上。

“好了,随它去吧。”弗兰克看了瑞秋一眼,打了个哈欠,下颚的肌肉咔吧作响。“我对这一套已经习惯了——早就习惯了。”他将十指交叉在一起,扭来扭去地活动着双手,动作幅度并不大。瑞秋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像是并未注意到他这种疯狂的手势——他在偷偷扭动控制环。有人在存储资料准备发送电子邮件,她在心中猜测,不然就真是手指发痒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随后走廊上又传来一阵噪声,另一架自我推进式电梯马上就要到达这个楼层。瑞秋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

电梯门开了。许多脚步声朝这间办公套房杂沓而来,在局部重力环境下,那种凌乱的节奏听上去十分古怪。头一个进来的人是个身材瘦削、模样紧张的男子,随后是个中年女人,眼神冰凉,面带满意之色。接着是“星期三”,她身后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家伙,手持一支箱状的城市战武器。一见到弗兰克,“星期三”的脸色马上变得极为难看,简直惨不忍睹。

“我想,你就是瑞秋·曼索,来自联合国?”那个女人走到太空站经理长官的办公桌后,转过座椅,然后坐了下来。“很高兴见到你。”她微笑着说道,伸手从内兜中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枪口正对着瑞秋。“我知道,你已经同我们这位年轻的出逃者见过面了,这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现在还有一个人要来。我想,等大家凑齐后,我们就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