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索拉利
第十章 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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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崔维兹似乎陷入沉思,宝绮思则将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
只有裴洛拉特看来很想说话,他指出,这个世界如果真是奥罗拉,而且的确是第一个殖民世界,它就应该与地球相当接近。
“也许值得在附近星空做一次地毯式搜索。”他说,“顶多是往返几百颗恒星而已。”
崔维兹低声答道,漫无目标的寻找是下下之策,即使找到了地球的位置,他也要先尽量搜集相关资料,然后才会试图接近。他的回答仅止于此,裴洛拉特显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好渐渐闭上嘴巴。
晚餐后,崔维兹仍不主动说一句话。裴洛拉特试探性地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吗,葛兰?”
“总得过一夜。”崔维兹说,“我需要多考虑一下。”
“这样安全吗?”
“除非附近还有比野狗更凶的东西,”崔维兹说,“否则我们在太空艇中相当安全。”
裴洛拉特说:“如果附近真有比野狗更凶的东西,最快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起飞?”
崔维兹说:“目前电脑处于发射警戒的状态,我想我们在两三分钟内即可起飞。而且若有任何意外事故发生,电脑会很有效率地警告我们,所以我建议大家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说得倒容易,崔维兹在黑暗中张大眼睛时,心里这么想。他现在蜷缩成一团,只脱下了外套,就这么躺在电脑室的地板上。这样实在很不舒服,但他可以肯定,此时他的床铺也无法助他入眠。而待在这里,万一电脑发出警告讯号,他至少能立即采取行动。
然后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便自然而然坐了起来,脑袋一不小心撞到了桌缘。虽然不至于受伤,却足以令他愁眉苦脸,忍不住揉了半天。
“詹诺夫?”他以含糊的声音问道,同时眼泪夺眶而出。
“不,是宝绮思。”
崔维兹一只手伸出桌缘,与电脑稍微接触了一下,室内随即充满柔和的光芒。他立刻看到宝绮思站在面前,穿着一件淡粉红色的缠身袍。
崔维兹说:“什么事?”
“我到你的寝舱找你,你不在那儿。然而,我绝不会认错你的神经活动,于是一直跟到这里,而你显然还没睡着,所以我就走进来了。”
“好吧,但你要做什么呢?”
她靠着舱壁坐下,双膝并拢,将下巴搁在膝头上。“别担心,我并非企图夺走你所剩无几的童贞。”
“我没有这种幻想。”崔维兹反唇相讥,“你怎么没睡觉?你比我们更需要睡眠。”
“相信我,”她用一种低沉而真诚的语调说,“野狗带来的这段插曲,实在令人筋疲力尽。”
“这点我相信。”
“可是我得趁裴睡觉的时候,来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
宝绮思说:“他跟你提到机器人的时候,你说那就足以改变一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维兹说:“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总共有三组坐标,代表三个禁忌世界。我打算三个都探访一番,以便对地球尽量多作了解,然后才准备向地球进军。”
他侧身向她稍微靠过去,以便将声音压得更低,却又猛然退回来。“听着,我不希望詹诺夫进来这里找我们,我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不大可能。他正在睡觉,我又将他的睡意加强了一点,如果他睡不稳当,我会知道的。继续吧,三个世界你都打算探访,所以什么改变了呢?”
“我并未计划在任何世界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如果这个世界,奥罗拉,已经两万年没有人类居住,就很难令人相信会有什么有价值的资料留下来。我不想花上几周甚至几个月,趴在行星表面徒劳无功地摸索,还得击退野狗、野猫、野牛,或者任何变得狂野危险的动物,只因为可能在尘土、铁锈、腐物中找到一片残存的参考资料。也许在另外一两个禁忌世界上,会有活生生的人类和完好如初的图书馆,所以我本来打算立刻离开这个世界。假使我那样做了,我们现在已经置身太空,正在安稳地呼呼大睡。”
“可是?”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运作中的机器人,它们就可能拥有我们所需要的重要资料。和人类比起来,跟它们打交道会比较安全,因为我听说,它们必须服从命令,而且不能伤害人类。”
“所以你改变计划,你准备花时间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机器人?”
“我并不想这么做,宝绮思。我总以为在缺乏维修的状况下,机器人无法维持两万年的寿命。不过,既然你们碰到了一个仍有些微活动迹象的机器人,显然代表我以常识对它们所做的猜测并不可靠。我不能懵懵懂懂地领导大家行动。机器人也许比我想象中更耐用,或者具有某种自我维修的能力。”
宝绮思道:“听我说,崔维兹,并且请你务必保密。”
“保密?”崔维兹相当惊讶,连音量都提高了,“对谁保密?”
“嘘!当然是对裴。听好,你不必改变计划,你原先的想法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仍在运作的机器人,我什么也没侦测到。”
“你侦测到了那个机器人啊,有一个就等于……”
“我没侦测到什么,它没有在运作,早就不再运作了。”
“可是你说……”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裴认为他看到了动作,听到了声音。裴是个天真浪漫的人,他一辈子的工作就是搜集资料。可是想在学术界扬名立万,那种做法是难上加难,所以他深切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重大成就。奥罗拉这个名字确实是他发现的,你难以想象他因此有多快乐,所以他拼命想要作出更多的发现。”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他太希望能有所发现,因此自以为遇到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事实上根本没这回事?”
“他遇到的只是一块铁锈,它所拥有的意识,不会比它下面那块岩石更多。”
“可是你支持他的说法。”
“我不忍心夺走他的幻象,他对我是那么重要。”
崔维兹盯着她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才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对你那么重要?我想知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对你来说,他一定像个糟老头子,毫无浪漫气息可言。他又是个孤立体,而你一向鄙视孤立体。你既年轻又漂亮,而盖娅一定有些部分是生龙活虎、英俊潇洒的年轻男性胴体,你若是跟他们在一起,肉体关系能借着盖娅的共鸣而达到欢乐的顶峰。所以说,你究竟看上詹诺夫哪一点?”
宝绮思一本正经地望着崔维兹。“你难道不爱他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答道:“我对他很有好感,我想你可以说我爱他,以一种和性爱无关的方式。”
“你认识他没多久,崔维兹,为什么会以一种和性爱无关的方式爱他?”
崔维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露出微笑。“他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家伙,我真心相信在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为自己着想过。他奉命和我同行,于是他来了,没有一点异议。他本来要我到川陀去,可是当我说要去盖娅,他也没有和我争论。而现在,他又跟着我进行寻找地球的任务,虽然他明知十分危险。我绝对可以相信,万一他必须为我——或者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会愿意的,而且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会愿意为他牺牲性命吗,崔维兹?”
“假如没有时间多作考虑,可能就会。倘若能有时间考虑,我便会犹豫,结果或许就会逃避,我并没有他那么‘善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尽力保护他,让他保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不希望这个银河把他教坏了,你了解吗?而我特别要提防你——天晓得你看中他哪一点,一旦那点不再吸引你,你很可能就会把他甩掉,我一想到这件事便难以忍受。”
“没错,我就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你未曾想到,裴在我眼中和在你眼中是一样的——甚至我看得更透彻,因为我能直接接触他的心灵?我表现得像是想伤害他吗?若非我不忍心伤害他,当他以为看到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时,我会支持他的幻想吗?崔维兹,你所谓的‘善良’我相当熟悉,因为盖娅每一部分都随时愿意为整体牺牲,除此之外,我们不知道也不了解任何其他的行事原则。但我们那样做并没有放弃什么,因为每一部分都等于整体,虽然我并不指望你了解这一点。而裴却不同——”
宝绮思不再望着崔维兹,仿佛在自言自语。“他是个孤立体。他之所以没有私心私欲,并非由于他是某个大我的一部分,他没有就是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可能失去所有的一切,却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但他就是有那种胸襟。他令我感到惭愧,我是不怕有任何损失才会如此大方,而他并未希望获得任何利益,却仍能保有那样的胸襟。”
她又抬起头来望着崔维兹,神情显得极为严肃。“你可知道你我相较之下,我对他的了解胜过你多少吗?你认为我会以任何方式伤害他吗?”
崔维兹说:“宝绮思,今天稍早的时候,你曾说:‘来吧,我们做个朋友。’我的回答则是:‘随你的便。’当时我的反应很勉强,因为我想到你可能会伤害詹诺夫。现在,轮到我说了,来吧,宝绮思,我们做个朋友。你可以继续指出盖娅星系的优点,而我或许仍会拒绝接受,不过即使如此,纵然这样,还是让我们做个朋友吧。”说完他就伸出手来。
“没问题,崔维兹。”她答道,两人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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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冲着自己默默一笑,那只是个内心的微笑,因为他的嘴角没有丝毫动作。
当初,他用电脑搜寻第一组坐标所标示的恒星(并不肯定有没有),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两人专心地旁观,并且提出许多问题。现在,他们却待在寝舱里睡大觉,或者至少是在休息,而将所有的工作留给崔维兹负责。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点令他相当得意,因为崔维兹觉得他们接受了一项事实,那就是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监督或鼓励。这方面,崔维兹从第一站获得了足够的经验,知道应该更加信赖电脑,并且感到即使它需要监督,自己也不必盯得那么紧。
另一颗恒星出现了——明亮耀眼,银河地图中却没有记录。相较于奥罗拉所环绕的恒星,这颗星要更为明亮,而它在电脑中竟然没有记录,也就更加耐人寻味。
崔维兹不禁惊叹古代传说的奇奥之处。在人类意识中,几世纪也许会缩成一点点,甚至全然消失无踪,许多文明则可能完全遭到遗忘。但在无数逝去的世纪、数不清的文明之中,仍然有一两件事物完好流传下来,例如那几组坐标便是。
不久之前,他曾对裴洛拉特提到这点。裴洛拉特立刻告诉他,这正是研究神话传说如此迷人的原因。“诀窍在于,”裴洛拉特说,“找出或判定传说中哪些成分代表史实和真相。这件事并不容易,不同的神话学家很可能会选取不同的成分,通常取决于何者刚好符合他们自己的诠释。”
无论如何,丹尼亚多提供的三组坐标之一,经过时间修正后,正好就是如今这颗恒星的位置。现在,崔维兹愿意下极大的赌注,赌第三颗恒星同样位于坐标点上。果真如此的话,他愿意进一步考虑禁忌世界共有五十个的传说也是正确的(虽然那是个可疑的整数),而且,还会开始研究其他四十七个世界的位置。
不久,他发现了一个可住人世界——禁忌世界——围绕着这颗恒星。这回,它的出现并未在崔维兹心中激起一丝涟漪,他本来就绝对肯定它会在那里。他立刻驾驶远星号进入它的低速轨道。
云层还算稀疏,从太空中便能将地表看得足够清楚。几乎跟所有的可住人世界一样,这也是个多水的世界,包括一个无间断的热带海洋,以及两个完整的极地冰洋。在上半球的中纬度地带,有一块长条状的大陆,弯弯曲曲地环绕整个世界,其两侧有些海湾,造成几个狭窄的地峡。在另一个半球的中纬度地带,陆地分裂成三大部分,每一部分的南北宽度都超过了上半球的大陆。
崔维兹遗憾自己对气候学所知不多,否则根据见到的景象,应该就能预测温度与季节大致如何。一时之间,他起了一个顽皮的念头,想要让电脑解决这个疑问,问题在于气候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比这更重要许多倍的是,电脑又没有侦测到源自科技的辐射。他透过望远镜看下去,发现这颗行星并不显得老旧,也没有荒芜的迹象。不断后退的地表都是色调不一的绿地,不过日面并没有都会区的迹象,夜面则见不到任何灯光。
这会不会是另一颗充满各种生命、唯独欠缺人类的行星?
于是,他敲了敲另一间寝舱的门。
“宝绮思?”他轻声喊道,接着又敲了一下。
寝舱里传来一阵沙沙声,以及宝绮思的声音:“什么事?”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需要你帮忙。”
“请等一会儿,我现在的样子不太方便见人。”
当她终于现身的时候,看起来绝不比过去任何一次逊色。崔维兹却感到一阵恼怒,因为他根本没必要等这一会儿,她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对他而言毫无差别。不过他们既然已经是朋友了,他只好将恼怒的情绪压抑下来。
她面带微笑,以十分愉快的语调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崔维兹?”
崔维兹向显像屏幕挥了挥手。“你可以看到,从我们正在通过的地表看来,这个世界百分之百健康,陆上布满相当厚实的植被。然而,黑夜地区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科技性辐射。请你仔细倾听,然后告诉我是否有任何动物生命。在某个地点,我想我看得到一群吃草的动物,但我不敢肯定。或许是我拼命想要看到什么,因而产生一种幻觉。”
于是宝绮思开始“倾听”,至少,她脸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专注神情。“喔,没错,动物生命很丰富。”
“哺乳动物吗?”
“一定是。”
“人类吗?”
现在她似乎更加集中注意力,整整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一分钟,她才终于松弛下来。“我无法分辨得很清楚,每隔一阵子,我似乎就侦测到一丝飘忽的智慧,强度足以代表人类。但它实在太微弱,而且忽隐忽现,或许因为我也拼命想要感测到什么,因而产生一种幻觉。你知道吗……”
她突然陷入沉思,崔维兹催促道:“怎么样?”
她又说:“事实上,我好像侦测到了别的东西。那并非我所熟悉的任何事物,但我不相信它会不是……”
她开始更聚精会神地“倾听”,整张脸再度绷紧。
“怎么样?”崔维兹又问。
她松了一口气。“除了机器人,我不相信有其他的可能。”
“机器人!”
“是的,而我既然侦测到它们,当然应该也能侦测到人类,可是没有。”
“机器人!”崔维兹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
“是的,”宝绮思说,“而且我还能断定,数量相当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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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听到后,也说了一声“机器人!”而且跟崔维兹刚才的声调几乎一模一样。然后他淡淡一笑,又说:“你对了,葛兰,我不该怀疑你。”
“我不记得你何时怀疑过我,詹诺夫。”
“喔,老友,当时我认为不该表现出来。我只是在想,在我心里想,离开奥罗拉是个错误,因为在那里,我们有机会遇见一些存活的机器人。可是显然你早就知道,这里有更多的机器人。”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詹诺夫,我当初完全不知道,我只是想碰碰运气。宝绮思告诉我,根据这些机器人的精神场判断,它们似乎处于正常运作状态,而我则觉得,倘若没有人类照顾和维修,它们不可能处于良好的运作状态。然而,她无法侦察到任何人类迹象,所以我们仍在继续寻找。”
裴洛拉特若有所思地检视着显像屏幕。“似乎都是森林,对不对?”
“大部分都是森林,但有几块显然是草原。问题是我看不到城市,黑夜地区也不见任何灯光,而且除了热辐射,一直没有其他辐射出现。”
“所以根本没有人类?”
“我不敢说。宝绮思正在厨舱内设法集中精神。我已经替这颗行星定出一条本初子午线,这也就是说,电脑已经为这颗行星画出了经纬度。宝绮思手中握着一个小装置,每当发觉机器人的精神活动似乎特别密集——我想对机器人不能用‘神经活动’——或者任何人类思想的微弱讯息,她就会按一下钮。那个装置联到了电脑,电脑可以根据经纬度定出位置,然后我们就让它从那些位置中,选取一个适宜的着陆地点。”
裴洛拉特显得有些不安。“让电脑作选择,是明智的做法吗?”
“有何不可,詹诺夫?它是一台功能很强的电脑。此外,当你自己无从决定的时候,至少考虑一下电脑的选择,又有什么害处呢?”
裴洛拉特又快活起来。“这话有点道理,葛兰。某些最古老的传说,就提到了古人将立方体丢到地上来作决定。”
“哦?是怎么做的?”
“立方体每一面刻有不同的决定:做、不做、或许、延后等等。立方体落地后,恰巧朝上的那一面所刻的字,就被视为应当遵循的决定。有时他们也会用另一种方式,让一个小球在有著许多凹槽的圆板上旋转,每个槽内写有不同的决定。小球最后停在哪个槽,就要遵循那个槽内所写的决定。有些神话学家则认为,这类活动其实是一种几率游戏,并非用来决定命运,但是在我看来,两者几乎是同一回事。”
“就某方面而言,”崔维兹说,“我们这样选择着陆地点,就是在玩一种几率游戏。”
宝绮思从厨舱中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她说:“并不是几率游戏。我按了几次‘可能’,还有一次绝对的‘确定’,而我们要去的,就是那个‘确定’地点。”
“为什么如此确定呢?”崔维兹问。
“我捕捉到一丝人类的思想,万分肯定,绝对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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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刚才一定下过雨,因为草地很湿。天上的乌云迅速掠过,显出即将放晴的迹象。
远星号在一座小树林旁轻轻着陆(为了预防野狗,崔维兹半开玩笑地想),四周看来像是一片牧地。刚才,在视野较佳且较宽广的高空,崔维兹好像看到一些果园与田地,而现在,眼前则出现了许多如假包换的草食动物。
不过,附近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任何物件是人工的。只有果园中排列整齐的果树,以及将田地划分得整整齐齐的界线,看来好像微波发电站一般人工化。
然而,这种程度的人工化,难道是机器人完成的?没有任何人类参与吗?
崔维兹默默系上承装武器的皮套,这一次,他确定两种武器都在待发状态,而且都充足了电。突然间,他接触到宝绮思的目光,动作便暂停了。
她说:“请继续。我认为你绝对用不到,但我上次也是这么认为,不是吗?”
崔维兹说:“你要不要带武器,詹诺夫?”
裴洛拉特打了一个寒战。“不,谢了。夹在你和宝绮思之间,你的有形防卫力量加上她的精神防卫力量,使我觉得根本没有危险。我也知道躲在你们的庇护下很孬种,可是想到自己不需要使用武力,我感激都还来不及,也就不觉得羞愧了。”
崔维兹说:“我可以了解,但千万别单独行动。如果我和宝绮思分开,你得跟着我们其中一个,不可以由于好奇心作祟,自己跑到别处去。”
“你不必担心,崔维兹,”宝绮思说,“我会好好留意。”
崔维兹第一个走出太空艇,外面正吹着轻快的风。雨后的气温带着些微凉意,崔维兹却感到十分宜人。相较之下,雨前的空气有可能又湿又热,令人很不舒服。
他吸了几口气,觉得十分讶异,这颗行星的气味很不错。他明白每颗行星都具有独特的味道,总是使人感到陌生,而且通常都不好闻——也许正是因为陌生的关系。陌生的气味就不能令人愉快吗?或是他们刚好赶对了季节,又正巧下过一场雨?不论原因为何……
“出来吧,”他叫道,“外面相当舒适。”
裴洛拉特走出来,然后说:“嗯,舒适这个形容词再恰当不过。你认为这里常年都有这种气味吗?”
“没什么差别,不到一小时,我们就会习惯这种香气。鼻中的感受器饱和之后,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真可惜。”裴洛拉特说。
“草地是湿的。”宝绮思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不对?毕竟,盖娅上也会下雨啊!”崔维兹说。此时,一道黄色阳光自云缝洒下,想必不久之后,阳光会愈来愈强。
“没错,”宝绮思说,“但我们知道何时会下雨,我们有心理准备。”
“太糟了,”崔维兹说,“你们丧失了许多意外的惊奇。”
宝绮思答道:“你说得对,我会尽量不再那么偏狭。”
裴洛拉特四下望了望,以失望的语气说:“附近似乎什么都没有。”
“只是似乎而已,”宝绮思说,“它们正从小丘另一侧走来。”然后她望向崔维兹,“你认为我们该迎上去吗?”
崔维兹摇了摇头。“不,我们为了跟它们见面,已经飞越许多秒差距,剩下的路程让它们来走完,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那组机器人的动向只有宝绮思能感知。在她所指的那个方向,小丘顶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形,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相信目前只有这几个。”宝绮思说。
崔维兹好奇地凝视着,虽然他从未见过机器人,却丝毫不怀疑它们的身份。它们拥有粗略的人形,像是印象派的雕塑,但外表看来并非明显的金属材质。这些机器人表面毫无光泽,给人一种柔软的错觉,仿佛包覆着一层丝绒。
但他又怎么知道柔软只是错觉呢?看着这些以迟钝的步伐慢慢接近的人形,崔维兹突然起了摸摸它们的冲动。假如此地果真是个禁忌世界,从来没有船舰接近——这一定是事实,因为它的太阳不在银河地图中——那么远星号与其上成员,就是这些机器人经验之外的事物。可是它们的反应相当笃定,仿佛正在进行一桩例行公事。
崔维兹低声说:“在这里,我们也许能得到银河其他各处得不到的情报。我们可以问它们地球相对这个世界的位置,假如它们知道,就会告诉我们。天晓得这些东西运作有多久了?它们也许会根据自身的记忆回答,想想看有多难得。”
“反之,”宝绮思说,“它们也可能最近才出厂,因此一无所知。”
“或者也有可能,”裴洛拉特说,“它们虽然知道,但拒绝告诉我们。”
崔维兹说:“我猜它们不能拒绝,除非它们奉命不准告诉我们。可是在这颗行星上,绝不可能有人料到我们会来,谁又会下这种命令呢?”
到了距离他们大约三米的地方,三个机器人停了下来。它们没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崔维兹右手按在手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人,并对宝绮思说:“你能不能判断它们是否怀有敌意?”
“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我对它们的精神运作一点也不熟悉,崔维兹,但我并未侦测到类似敌意的情绪。”
崔维兹的右手离开了铳柄,但仍然摆在附近。他举起左手,掌心朝向机器人,希望它们认得出这是代表和平的手势。他缓缓说道:“我向你们致意,我们以朋友的身份造访这个世界。”
中间那个机器人迅速低下头,像是勉强鞠了一躬。在一个乐观者眼中,或许也会将它视为代表和平的动作,接着它便开始答话。
崔维兹突然拉长了脸,显得极为惊讶。在沟通无碍的银河系中,不会有人想到这么基本的需要也可能出问题。然而,这个机器人说的并非银河标准语,也不是任何相近的语言。事实上,崔维兹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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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的讶异与崔维兹不相上下,但他显然还带着一分惊喜。
“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他说。
崔维兹转头望向他,用相当不客气的口吻说:“不是奇怪,根本就是叽哩呱啦。”
裴洛拉特说:“绝不是叽哩呱啦,这也是银河标准语,只不过非常古老。我能听懂几个字,如果写出来的话,我也许可以轻易看懂,真正难解的是发音。”
“那么,它说些什么?”
“我想它在告诉你,它不了解你说什么。”
宝绮思说:“我听不懂它说什么,但我感知的情绪是迷惑,这点刚好吻合。前提是,我要能信任自己对机器人情绪的分析——或者说,要真有机器人情绪这回事。”
裴洛拉特说了一些话,他说得非常慢,而且相当吃力。三个机器人动作一致地迅速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意思?”崔维兹问。
裴洛拉特说:“我说我讲得不好,但我愿意尝试,请它们多给我一点时间。天哪,老弟,这真是有趣得吓人。”
“真是失望得吓人。”崔维兹喃喃说道。
“你可知道,”裴洛拉特说,“银河中每一颗住人行星,都会发展出别具一格的语文,所以银河中总共有千万种方言,有时相互之间几乎无法沟通,但它们都统一在银河标准语之下。假定这个世界已经孤立了两万年,它的语言应该和银河其他各处愈离愈远,逐渐演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这是个仰赖机器人的社会,而机器人听得懂的语言,就是设定其程序所用的语言。长久以来,这个世界一直没有重新设定机器人的程序,反倒是中止了语言的演化,所以我们现在听到的,只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银河标准语罢了。”
“这是个很好的例子,”崔维兹道,“说明机器人化社会如何被迫停滞不前,因而开始衰退。”
“可是,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抗议道,“保持一种语言几乎长久不变,并不一定是衰退的征候。这样做其实有不少优点,能让历史文件在数世纪、数千年后仍然保有意义,历史记录的寿命和权威性便会相对增加。在银河其他各处,哈里・谢顿时代的敕令所使用的语文,现在已经显得颇有古风了。”
“你懂这种古银河语吗?”
“谈不上懂,葛兰。只是在研究古代神话传说的过程中,我领略到了一点窍门。字汇并非全然不同,但是词性变化却不一样,而且有些惯用语我们早已不再使用。此外,正如我刚才所说,如今发音已经完全变了。我可以充当翻译,可是无法做得很好。”
崔维兹心虚地吁了一口气。“一点点好运,总算聊胜于无。继续吧,詹诺夫。”
裴洛拉特转向机器人,愣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崔维兹。“我该说些什么?”
“我们单刀直入吧,问它们地球在哪里。”
裴洛拉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同时夸张地比手画脚。
那些机器人互相望了望,发出一些声音来,然后中间那个对裴洛拉特说了几句话。裴洛拉特一面回答,一面双手向两侧伸展,像是在拉扯一条橡皮筋。那个机器人再度回答,它像裴洛拉特一样谨慎,每个字都说得又慢又仔细。
裴洛拉特对崔维兹说:“我不确定有没有把‘地球’的意思表达清楚。我猜它们认为我指的是这颗行星上的某个地区,它们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区。”
“它们有没有提到这颗行星的名字,詹诺夫?”
“它们提到的那个名字,我的最佳猜测是‘索拉利’三个字。”
“在你搜集到的传说中,你听说过吗?”
“没有,就和我从未听过奥罗拉一样。”
“好,问问它们在天上,在群星之间,有没有任何地方叫地球,你向上指一指。”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裴洛拉特终于转过身来说:“我唯一能从它们口中套出来的,葛兰,就是天上没有任何地方。”
宝绮思说:“问问那些机器人有多大年纪,或者应该说,它们已经运作多久了。”
“我不知道‘运作’该怎么说。”裴洛拉特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会不会说‘多大年纪’,我不是个很好的翻译。”
“尽力而为吧,亲爱的裴。”宝绮思说。
又经过一番交谈后,裴洛拉特说:“它们已经运作了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崔维兹不以为然地喃喃说道,“它们比你大不了多少,宝绮思。”
宝绮思突然以高傲的语气说:“事实上……”
“我知道,你是盖娅,已经几千几万岁了。无论如何,这些机器人自身经验中并没有地球,而且在它们的记忆库中,显然没有任何对它们无用的资料,所以它们才会对天文学一无所知。”
裴洛拉特说:“在这颗行星的其他地方,或许还有最早期的机器人。”
“我很怀疑,”崔维兹说,“不过还是问问它们吧,詹诺夫,只要你想得出该怎么问。”
这次的问答是一段相当长的对话,最后裴洛拉特终于打住,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副明显受挫的神情。
“葛兰,”他说,“它们想表达的,我有一部分听不懂,但是根据我的猜测,较老的机器人都被用来当作劳工,所以什么事也不知道。假使这个机器人是真人,我会说它在提到那些老机器人时,用的是轻蔑的口气。这三个是管家机器人,它们自己这么说的,而且在被其他机器人取代之前,它们是不会变老的。它们才是真正有知识的一群——这是它们的说法,不是我说的。”
“它们知道得也不多,”崔维兹咆哮道,“至少不知道我们想知道的事。”
“我现在后悔了,”裴洛拉特说,“我们不该那么匆忙地离开奥罗拉。我们若能在那里发现一个存活的机器人,它本身记忆中就会含有地球的资料。而我们一定会发现的,因为我遇见的第一个就一息尚存。”
“只要它们的记忆完好无缺,詹诺夫,”崔维兹说,“我们随时可以回到那里。倘若我们必须回去,不论有没有野狗群,我们都一定会那么做。可是,假如这些机器人只有二十几岁,它们的制造者必定在附近,而那些制造者必定是人类,我这么想。”他又转向宝绮思,“你确定感测到……”
她却举起一只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脸上则露出紧张而专注的表情。“来了。”她低声说。
崔维兹转头向小丘望去。从小丘背后出现、大步朝他们走来的,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身形。那人肤色苍白,头发很长但颜色不深,头部两侧微微鼓起。他面容严肃,但看来相当年轻,裸露在外的手臂与腿部都没有什么肌肉。
三个机器人让出一条路,他走到它们之间,停下了脚步。
他以清晰而愉悦的声音开始说话,用词虽然古老,仍然算是银河标准语,而且不难听懂。
“欢迎,太空来的浪者。”他说,“你们跟我的机器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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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并未露出欣喜之色,他傻傻地问道:“你会说银河标准语?”
那索拉利人带着冷笑说:“我又不是哑巴,为何不会?”
“可是这些呢?”崔维兹朝机器人指了指。
“这些是机器人,它们跟我一样,使用我们的语言。但我是索拉利人,我常收听远方世界的超空间通讯,因此学会了你们说话的方式,而我的先人也一样。先人留下了描述这种语言的资料,可是我不断听到新的字汇和语法,每年都有些变化。你们银河殖民者虽能定居各个世界,却似乎无法将语文固定下来。我能了解你们的语言,为何令你感到惊讶?”
“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崔维兹说,“我向你道歉。只是刚才跟这些机器人几乎说不通,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听到银河标准语。”
崔维兹开始打量这个索拉利人。他身上是一件轻薄的白袍,松垮地披在肩上,双臂处有宽阔的开口。那白袍正面敞开,露出赤裸的胸膛与下方的缠腰布。他双脚踩着一双轻便的凉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束。
崔维兹突然想到,自己居然看不出这个索拉利人是男是女。此人的胸部无疑属于男性,可是胸膛没有胸毛,薄薄的腰布下也没有任何隆起。
他转过头去,低声对宝绮思说:“这个可能还是机器人,不过看起来非常像真人……”
“这是个人类心灵,并非属于机器人。”宝绮思答道,嘴唇几乎没有动作。
那索拉利人说:“但你尚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我愿原谅你的疏失,将它诿诸你的惊讶。现在我再问一遍,你绝不能再不回答,你们跟我的机器人什么?”
崔维兹说:“我们是旅人,想要打听如何前往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请求你的机器人提供有用的资料,可是它们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你们在寻找什么资料?也许我可以帮忙。”
“我们在寻找地球的位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那索拉利人扬起眉毛。“我本来还以为,你们最感好奇的是我这个人。虽然你们没有要求,我还是会提供这方面的资料。我是萨腾・班德,你们如今站在班德属地上。向四面八方望去,极目所见都是我的属地,而且一直延伸到你们目力不及的远方。我不能说欢迎你们,因为你们来到这里,等于违反了一项承诺。两万年来,你们是第一批踏上索拉利的银河殖民者。结果,你们来到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询问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捷径。在古老的时代,三位银河殖民者,你们和你们的太空船一出现就会被摧毁。”
“以这种方式对待既无恶意又没威胁的客人,实在太野蛮了。”崔维兹小心翼翼地说。
“我同意,不过一个扩张性社会的成员,一旦来到一个不具侵略性,而且维持静止状态的社会,就算只有初步的接触,也充满潜在的威胁。当我们畏惧这种威胁时,外人一到这里,我们立即摧毁他们。既然我们已不再有畏惧的理由,你看得出来,我们现在愿意谈一谈。”
崔维兹说:“我感谢你毫无保留地提供这些讯息,但你尚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我再重复一遍,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球的位置?”
“所谓的地球,我想你是指人类以及各式各样动植物的发源地吧。”他优雅地挥动一只手,仿佛指着周围的万事万物。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班德先生。”
一个古怪的厌恶神情,突然掠过那索拉利人的脸孔。他说:“如果你必须使用称谓,请别用任何含有性别的字眼,直接称呼我班德吧。我既非男性亦非女性,我是全性。”
崔维兹点了点头(他猜对了)。“就依你的意思,班德。那么,我们大家的发源地,地球,究竟在哪里?”
班德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算我知道,或者我找得出来,对你们也没有用处,因为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啊,”他伸展开双臂,“阳光的感觉真好。我不常到地面上来,太阳若不露脸,我是绝不会上来的。刚才太阳还藏在云里的时候,我先派机器人迎接你们,等到云朵飘走,我自己才跟了出来。”
“为什么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崔维兹锲而不舍地追问。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打算再听一次有关放射性的传说。
然而,班德却不理会这个问题,或说随随便便丢在一旁。“说来话长。”他道,“你刚才告诉我,你们到此地来并无任何恶意。”
“完全正确。”
“那么你为何武装前来?”
“只是防患未然,我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没关系,你的小小武器对我毫无威胁,我只是好奇罢了。有关你们的武器,以及似乎全然依赖武器所建立的野蛮历史,我当然早就耳熟能详。即便如此,我从未真正见过任何武器,我可以看看吗?”
崔维兹往后退了一步。“恐怕不行,班德。”
班德似乎被逗乐了。“我问你只是出于礼貌,其实我根本不必问。”
他伸出一只手来,与此同时,从崔维兹右侧的皮套中,跳出了那柄手铳,而从他左侧的皮套中,神经鞭也向上蹿起。崔维兹想抓住那两件武器,却感到双臂无法动弹,仿佛被极具韧性的绳索缚住。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也都企图向前冲,可是显然两人同样被制住了。
班德说:“别白费力气,你们办不到。”两件武器飞到他手中,他翻来覆去仔细检视了一番。“这一件,”他指着手铳说,“似乎是能产生高热的微波束发射器,能使任何含有水分的物体爆炸。另一件比较微妙,我必须承认,一时之间我还看不出它的用途。然而,既然你们并无恶意,又不打算带来威胁,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武器。我能将两件武器中的能量都释放出来,而我正在这么做。这样它们就不再具有杀伤力,除非你拿来当棍棒使用,不过充作那种用途,它们未免太不称手了。”
那索拉利人松开手,两件武器再度腾空,这次是向崔维兹飞去,各自不偏不倚落入皮套中。
崔维兹忽然感到束缚消失了,立刻拔出手铳,但根本是多此一举。扳机松垮垮地垂下来,能量显然全被抽光,而神经鞭的情形也完全一样。
他抬头望向班德,班德微笑着说:“你完全束手无策,外星人士。只要我高兴,同样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你的太空船,当然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