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双面天使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病床上,头阵阵发疼。我努力想坐起身,但一条纤细的胳膊搭在胸口,我异常虚弱,连拿开它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呻吟出声。那人醒了,抬起头,是安吉拉,她神色焦虑。

“阿阳!”她跳起来,俯身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不记得了?你昨晚出了车祸。”她轻揉我的胳膊。

“车祸?”我皱起眉头,努力回想昏迷前最后看到的影像,“我是不是撞到了那只豹子?”

“豹子?你在说什么?”安吉拉茫然地看着我,“我们的车差点儿迎头撞上。最后那一刹,你的车子调转方向偏离主道,一头撞上了一棵树。”

“但我看见……”突然我觉得头脑一阵晕眩。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安吉拉匆忙跑出去找大夫。很快,进来一位医生,“我是梅森医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金先生?”

“很糟糕,我的头感觉像刚被大象踩过。”我抱怨道。

“还好,你的幽默感还在。”他笑道,“你有点轻微脑震荡,再过几天头痛就会自行消失。其他方面都没有大碍。要庆幸的是,当时车速不快,否则后果会更加严重。”

“我记得当时森林都着火了,路上到处是树木烧毁后掉落的残骸。”

“你确定他真的一切正常吗?”安吉拉担忧地问医生。

“当时有只豹子向我扑了过来!”我坚称。

“对你的思维混乱,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梅森医生翻了翻我的病历,“我们在你体内发现了残留的蝇蕈素。这是一种会对人的神经系统产生刺激作用的化合物,是毒蝇伞中毒的结果。有些人会因此产生视觉扭曲,或感到自己充满力量,也有的人会出现妄想症……”

“等等,医生,能不能用我听得懂的话解释?”

“换句话说,你误食了一些有毒的蘑菇,金先生。”

“蘑菇……”

“毒蝇伞,也被称为‘爱丽丝梦游仙境’蘑菇。食用后的症状之一就是让人产生幻觉。即使最有经验的野生蘑菇采集者也可能将其误认为可食用蘑菇。你是过敏性体质,对你来说,最稳妥的做法是远离此类美味。以你的情况,再多吃一点就有可能致命。”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蘑菇……”安吉拉不解地嘀咕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无视她的困惑。

“为以防万一,我们还需要给你再做些检查。毕竟,你的头部受了伤。”梅森医生说,“如果检查结果都没有问题的话,你可以在三天之后出院。”

“车祸的事,你没告诉我妈吧?”我转头问安吉拉。

“我这笨脑子,完全忘了这事了。昨晚心急火燎地,根本没想过要打电话给谁。”她拿出手机打算拨号。

“不用了。”我拦住她,“我又伤得不重。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

“詹姆斯呢?也不用告诉他吗?”

“回头我自己告诉他,这些天他手边的事太多。”我说,“对了,我的车怎么样了?”

“你的宝贝爱车可不怎么样,不过好在损坏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前部。昨晚我让人拖走了,现在还在维修店里呢。你这个星期估计都见不到它了。”

“好可惜,我才开了六个月……”

“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阿阳,我不能失去你。”

“你没受伤吧?”我上下打量着她。

“毫发无伤。”我体贴的一句问话就让她喜形于色,“得谢谢你选择撞向了树而不是我,否则我们两个可能都得在医院躺着了。”

“我错把你当成了一只豹子。”我含糊说道。

“什么?”

“没什么,昨晚你去我那儿有事?”

“我想你了。这难道不成为理由吗……”她的脸色黯淡下来,“我还是你的朋友吧?”

我没说话。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铃声响起。安吉拉摸索着她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手机,“天鹅公主。”她大声读出来电人的名字。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来。

“我不是故意拿你手机的,我发誓。我在你车上发现的。”她急忙解释。

“你该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能行。”我任由手机一直响着。

“为什么不接?”安吉拉双眼紧盯着我。

“你上班要迟到了。”我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过了一会儿,一条未接电话的提示信息发了过来。

“你需要有人照顾;让我来照顾你吧。”安吉拉恳求道。

“我不需要。你有比照顾我更重要的事可做。”我面无表情地说。

“那告诉我,天鹅公主,是谁?”她追问道,“你在跟她交往?她是你的女友?”

“我累了。”我淡淡地回应。

“求你了,阿阳。让我留下来吧,我保证不烦你。”她赖着不走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在旁边,我休息不好。”我闭上眼睛,无视她的请求。

“好吧,如你所愿。”安吉拉最终妥协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打电话给我。”

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清静了,我看看手中的手机,时间是上午11点38分。从昨晚到现在总共有八个未接来电。一个是詹姆斯的,两个是安吉拉的,剩下都是尹悦的来电。正当我一条条翻看未接信息的时候,又一个电话打来了。

“你去哪了?”尹悦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像某人,男人总要挣钱养家吧。”我打趣道。

“今晚你会来吗?我们一起看那部电视剧吧!”

“今晚恐怕来不了……我正在出差。”我编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出差?远不远?”

“很远。”

“那你明天能回来吗?”

“基本不大可能。”我几乎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沮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的声音变得萎靡不振。

“我又不指望有场饯别派对。”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别告诉我你已经在想我了。”我开玩笑道。

“我昨晚做了个梦。”她听起来闷闷不乐。

“希望是个好梦。”

“我梦见自己被锁在一座玻璃塔里,周围全是水,无边无际。”她回忆道,“你游过来想要救我,还试着把锁撬开。”

“很好,我在你梦中是个游泳健将。”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双眼灼灼的怪兽,将你拖到了深水里。”她一口气急促地说道,“我大声尖叫,你却消失不见了。”

“在梦里你至少应该赋予我一些神力。”我继续开玩笑。

“然后,你又出现了,满身是血。我让你快逃,你不听,又撬起了那把该死的锁。”

“没有比拯救受困小姐更紧要的事了。”我轻松地说道,“那我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那只怪兽跳出水面又抓住了你。我醒来时冒了一身冷汗。”

“你应该把它记下来,这可是奇幻故事的绝佳素材。”

“你就不能认真点吗?我一直在担心你可能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只是个梦。我不是很好吗,现在就在跟你说话。”

“金先生去世的前一晚,我也做了类似的噩梦。”她忧心忡忡地说。

“我父亲……?”

“在梦里,他追着一个飞驰的幻影来到深不见底的悬崖边。我求他不要走,他不听,只是对我笑,就好像他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他举起手,挥动着跟我告别,然后迈向深渊,消失不见了。”

“那纯粹是巧合,没有什么特别的涵义。”我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

“你出差是开车、坐公交、火车还是飞机?”

“我不会步了父亲的后尘。”我安慰她,“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

“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故意压低声音,“我有神力保护。”

“神力?”

“我身上带着一个护身符。”

“那是什么?”

“一个玉观音。”

“它有什么神力?”

“几个星期前,我母亲从一位高僧那里求来的。它能为佩戴者驱除厄运、带来好运。”

“好棒啊,我也想看看。”

“如果你这几天不来烦我,那我下次过来的时候拿给你看。”

“你保证?”

“我对天发誓。”

“你说的几天究竟是多久?”

“至少一周,我没打电话给你之前,你要乖乖等着。”

她勉强同意了我的条件。

* * *

第二天午间,安吉拉又来探望。她带来一个盒子,上面有金色马车的标志。

“一份礼物——刚出炉的蛋挞。”她将盒子放在床头柜上,“你最喜欢的甜点。”

我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纸盒,兴趣缺缺。

“真幸运,都过了这么多年,那家糕点店还开着。”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你还留着那条蕾丝花边的黑色低胸连衣裙吗?”我问道,双眼却没有看她,“很久没见你穿过了。”

“一条旧裙子,你居然还记得。”她有些惊讶,“为什么突然……”

“那天你就穿着那条裙子,站在我高中的校门口,旁边是我哥哥。你手里拿着一盒蛋挞。”我缓缓开口,“那是我们初次相遇,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你迷恋不已。”

“阿阳……”她惊呆了。

“阿俊经常说起你。说你有多漂亮、多聪明,又多善良。他想让我喜欢你,接受你做他正式的女朋友。”我笑道,“他错了,他根本不需要贿赂我。对我来说,爱上你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只不过看一眼……”

安吉拉睁大眼睛,认真听着。

“从那刻起,我的世界除了你就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你就像天上最亮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像上好的陈酿,芳香四溢,嗅一下就能让我沉醉。你曾经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感情,因为有你,我才活着。然而,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我都告诫自己——你是我哥的女人,不是我能拥有的。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要你一出现在面前,我的理智就丧失殆尽。”

“阿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很奇怪,是不是?曾经我那么渴望你的碰触。”我讥讽地说,“但现在不了。”

我无情的话语令她震颤,她默默地缩回了手。

“从一开始我就嫉妒阿俊——如此幸运能先遇见你,与你相爱。”我沉吟道,“又如果我再大个十岁,是像我父亲那样卓有成就的艺术家,经济稳定,能自食其力,也许我就有资格爱你了。”

“阿阳……”她可怜地看着我。

“如今,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我还活着,而阿俊却死了……”

安吉拉听着我最痛心的忏悔,泪眼模糊。

“那天,阿俊告诉我你接受了他的求婚,当时我只觉得脑袋要爆炸了。对你的渴望在我胸口膨胀。我就是个傻瓜,像罗马天主教神父一样小心翼翼深锁起对你的感情,而自己的心却被撕成碎片。那一刻,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窜起,我陷入了莫名的愤怒中。阿俊那张快乐的笑脸在我眼前不停晃动,我仿佛看到了戴着狰狞面具的恶棍,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喊:毁掉它!毁灭一切!”我冷冷地瞥了安吉拉一眼,“接下来我只记得,我扑到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跟前,几乎酿成事故。”

安吉拉捂住嘴,身体明显地颤抖着。

“司机跳下车,抓住我的衣领,冲我大骂。”我平静地继续回忆,“我把那一触即发的冲突视为释放心头压抑的绝佳机会。可怜的阿俊,他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他,他也不知道那一刻向市井无赖挥拳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和宣泄。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他的弟弟,而我却无法直视他的存在。”

安吉拉带着震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眼泪顺着她的脸颊默默流下。

“阿俊毫不知情。原本我该是那个受害者,他是代我去死的。跟以前一样,他扮演了一个好哥哥的角色,就在那个家伙掏出枪开火的时候,他一把把我推开。他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如此渺小。我眼看他一头栽倒在地,痛苦地抽搐,他的衬衫被血水浸透了,身上和路面到处都是他的血。我吓坏了,什么也做不了,像块木头那样呆呆地杵在那里。是我杀了他。”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借别人的手杀了自己的哥哥。每次我看到你,就会想起那可怕的一幕。”

安吉拉跳起身,哭着冲出房间。我闭上眼睛,泪水流淌下来。奇怪的是,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

接下来的两天,安吉拉就像完全消失了,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给我。我知道那天说的话深深伤了她的心,但我别无选择,也毫不后悔。要继续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熬过世上最痛的试炼,对我如此,对安吉拉更是如此,让时间来慢慢愈合伤口,忘记我们多舛的命运,开始她的新生活,一段没有我参与的生活。

在我按计划准备出院的早晨,安吉拉突然出现在面前,脸上挂着黑眼圈,看上去清瘦而疲惫。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她淡淡地说。

我没有拒绝,默默收拾好东西,跟她出门,来到她的车前。

“如果你希望,可以坐在后面。”她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作为回答。一路上默默无语。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我的临时住所。她陪我进屋。

“我能喝杯冰红茶再走吗?”

我看了看冰箱。只剩一瓶,就连同一只空杯一起递给她。

“乌龙茶,阿俊的最爱。”安吉拉拿起瓶子直接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她把玻璃杯推到一边,“如果你不介意,可否听听我的故事?不需要太长时间。”没待我说什么,她就开始慢慢讲述起来。

“我们是在大学相遇的。我比你哥大十个月,但大多数时候,他把我当成妹妹。阿俊说他习惯了大人的角色,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父母离婚后,弟弟需要更多关心和照顾。我问他什么能让你快乐;一盒蛋挞,他告诉我。那天,我站在你们学校门口,拿着你最喜欢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快乐的笑脸,我的心就明亮起来。当时你才十七岁,而我二十三岁。此后每到周末,我总会从唐人街最好的糕点店给你带最好吃的蛋挞,即使我得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买到。”她淡淡一笑,接着说,“阿俊笑我把你宠坏了。我对他说:别人会以为你是个任性调皮的小家伙,但是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被人误解的孩子,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柔情,“事实上,我愿意给你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不是因为怜悯,不是的;我喜欢陪在你身边,让你快乐幸福。那五年,我一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知心姐姐和爱心人士的角色。我想要保护你,抚平你的忧伤,分担你的痛苦。只要能常常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猜错了自己的心思……”她一口气喝完瓶里剩下的冰茶。

安吉拉的话彻底搅乱了我的心绪。

“有天晚上,阿俊邀我共进晚餐,特意要我穿你之前提到的那件黑色连衣裙。”她继续回忆道,“他带我去了一间温馨的意大利餐馆。通常情况下,那间餐厅总是挤满了人,但那天晚上只有我们俩在用餐。一支小乐队演奏着我最喜欢的歌曲——《天堂里的陌生人》。在柔和的烛光下,我们随着音乐起舞。甜点是一只香草冰淇淋,上面缀着一只钻戒。他走到我跟前,单膝跪地……”

“那部分我已经听说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安吉拉。

她没有理会我的任性,继续道:“他的求婚让我的心颤抖,不是因为喜悦,而是我忽然意识到我并不爱他。”她停了片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把你当成是小弟,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迫切的。”

我愣住了,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多年来,我一直都在骗自己,把持着不去接近你:你还太年轻;你是阿俊的小弟。但当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刻,所有的借口都不存在了。我无法抗拒自己对你的渴望,同时又对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我的男人撒谎。所以我把真相告诉了阿俊。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了。”

我的身体因震惊而颤抖起来,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那是在他被害的前夜。”她伤感地说道,“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死给你带来的巨大伤害。就像个活死人一样,你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听任何人说话。我无助地看着你陷入悲伤和悔恨的深渊。我吓坏了,害怕面对你,怕你因为阿俊的死而责怪我。他的葬礼过后,我就逃了,多年来我一直待在国外,试图躲避纠缠着我们的命运。我埋头于大量的工作中,但是没有用,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我的心一直渴望着你。我很高兴听到你又开始写作,这为我提供了一个重新进入你生活的机会。但我怕你可能会讨厌看见我作为你的主编出现,所以一开始,我不得不忍受着内心的折磨,远远望着你。我必须要忍耐,这样有一天我才可以毫无愧疚地站在你面前。这小小的一步花了我八年时间来完成。告诉我,阿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我们之间是不是太迟了?”

记忆回到阿俊被害的那晚,他最后说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

“原……原谅我,阿阳。”他喘着气,勉强发出了声音,然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一个带着胜利和满足的笑容。

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在过去八年一直困扰着我,折磨着我的神经。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的含义。一阵突如其来的阴冷令我颤栗。我手捂胸口,身体向前倾。

“阿阳。”安吉拉俯下身子,她伸出的手想要触碰我却又悬在半空。

“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你还好吗?”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在你的心里还有我存在的空间吗?”她临走时问。

我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 * *

接下来几天,没有人来探望。周六上午车行的人帮我把修好的车送了过来;它看起来完美如新。下午安吉拉来了,前门没有上锁,她进来满屋子四处寻找,最终发现在书房写作的我。

“我敲门了,你没应。”她小心翼翼地澄清。

我双眼紧盯着屏幕,自顾自地敲着键盘。安吉拉很了解我,并不理会我因心中难受而表现在脸上的冷漠。

“我知道你正忙着。不用管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她悄悄走开了。

一个小时后,她手里捧着一大碗炒饭回来,香味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是你最喜欢的——牛肉蔬菜炒饭。好久没做饭,厨艺有些生疏了。”她递给我一个勺子,“我在冰箱里找到一袋有机牛肉,但愿你没打算派其他用场。”

我尝了一口,慢慢咀嚼,“味道跟以前一样,好吃。”

“那就好。”她呼了一口气。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炒饭并不是我的最爱?”

“我以为……”

“我喜欢吃只是因为这是你为我做的。”

“阿阳,你不知道这话让我有多高兴。”她扬起眉毛,双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你吃了吗?”

“还没有。”她摇摇头。

“那一起吃吧。”我把勺子递给她,“我们两个人吃足够了。”

“感觉就像昔日重来,是不是?”

“我很怀念那些日子,三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我们深情地凝视对方,就像久别重逢的好友。曾一度冷却的感情又再度加温。当两颗心沉浸在过去美好的回忆中时,就连食物也变得格外美味。我想象着阿俊就坐在我们中间,神情安宁。

第二天,安吉拉又来了,她扮起女主人的角色,而我全神贯注于我的创作。她腰间系着一条可爱的围裙,在屋子里四下打扫。

“就当我不存在。”她在书桌一角放了杯绿茶和一盘黄油曲奇。

“那很难。”我咬了一口曲奇,“满屋都是你独特的香味。很抱歉害你休息日都不能好好放松。”

“晚饭你想吃什么?”她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小小地偷了个懒。

“出去吃吧,就当是对你的犒劳。”我提议道,“一个小时后我就可以收工。”

她满怀期待地哼起小曲,闲闲地踱出房间。几分钟后,她又快步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你有个快递。我帮你签收了。”她递给我。

那包裹大概有一本书的大小,分量很轻。我撕开包装,一张光盘掉了出来。

“《天鹅湖》。”她捡起来。

“我差点儿忘了。”我从她手里拿过来,“封面能带回很多美好回忆……这个版本保留了柴可夫斯基著名的曲谱。她看到这张光盘,肯定会很激动。”

“她……天鹅公主?”安吉拉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我能否问问,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的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你对我还有感觉吗,还是你另有所爱了?”

“我不知道。”过了好久,我才含糊地答道,“我解释不清。最近几天她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明白了。”她的神色暗了下来。

“我很抱歉,安吉。”

“请不要说抱歉。你没有做过任何需要我原谅的事情,不是吗?”她有点坐立不安。

“她是我无法忽视的一个人。”

“我……我怎么这么笨。”她抓过手提包结结巴巴地说,“很抱歉这次不能赴约了,我忘记已经约了一位出版商吃饭。太晚了,我已经迟到了。”

安吉拉没说再见就匆忙奔出门外。而同时,我还在思考她问的问题,“是的,尹悦对我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接下来两天,安吉拉都没有出现。周三早上,她给我发了条信息,说她这周都有事不在城里。我心里庆幸,有时间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绪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安吉拉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是我的梦中情人,是我的命运女神。为什么我还犹豫不决呢?”我责备自己让事情复杂化。

我没有如约联系尹悦,我强迫自己远离森林别墅,直到理清自己的感情。

周末很快又来临了,我还是没有头绪。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痛苦和自我厌弃,终于我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大声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命运却再次狠狠地戏弄了我,让我陷入迷茫的漩涡。我尝试去揣测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想得越多,就越困惑。

一连两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觉。身体很累,很想入睡,脑子却异常清醒。我讨厌吃药,它们只会让我头晕,不会带来睡眠,而喝牛奶又常常让我肠胃不适。詹姆斯听说我失眠了,非常担心,在回家路上顺道过来探望,还给我带来了一包洋甘菊茶。靠它来入睡的希望并不大,但为了不辜负詹姆斯的好意,我尝试喝了一点。

尽管没有进入梦乡,洋甘菊茶还是让我放松宁神,得以继续创作。夜渐渐深了,头越来越重。我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闭一会儿眼睛。”我自言自语……

“你来啦!”下意识地,尹悦欢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们走吧。你答应和我约会的,记得吗?”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她拉进一个拥挤的商场。大群人包围着我们,嚷嚷着把我们挤往出口方向。我看见街对面有个公交车站,只有寥寥几人在排队。

我对尹悦说:“93路——正是我们要坐的车。”

一辆公交车到站。除了我们,其他等候的人都没有上车。一路上,我紧紧握住尹悦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突然停下,前方一个街头集市挡住了去路。

我们跟着其他游客到处闲逛,欢喜地浏览一家又一家摊位。尹悦在一个铺子前停住脚步;小贩拿出一套玛瑙做的饰品热心兜售,这是一组不同形态的动物,共十二个,是中国的十二生肖。

“小姐,它会给你带来好运。” 商人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说道。他将一只老虎形状的石头硬塞进尹悦手里,然后转身向我,摊开掌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没有讨价还价就直接付了钱。只一眨眼工夫,尹悦突然不见了。我疯狂地在街上搜寻她的踪迹,喊她的名字。几个人聚在一个街角玩《阴谋诡计》的游戏1,我发现尹悦就在其中观看,那些人频频邀请她加入。我赶紧上前拖开她。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激动地朝她喊,“不要去我看不见你的地方!”

她默默听着我的责备,直到我平静下来。突然,我们所在的街道化为薄雾消失不见了。一道道高耸挺阔的巨岩墙壁拔地而起,将我们困在中间。不远处,地面崩裂,我听见水流咆哮的巨响。同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从深穴中传来。我惊惧地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腾空而起,飞溅的水花打落到我们身上。我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尹悦,双眼紧盯地面,不敢抬头看。渐渐地,那个恐怖的东西靠近了。终于,一个怪物站在我们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我颤抖着紧闭上双眼,瑟缩中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 * *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把我从可怕的噩梦中解救了出来。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谁会在半夜给我电话?当我看到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心跳瞬间加速。

“尹悦……”

“我知道不该先打电话给你,但是我很害怕,阿阳。”

“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过来吗?家里有陌生人。”她的声音在颤抖。

还没来得及细问,电话就断了。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打电话通知了警方,然后冒着倾盆大雨往森林别墅方向驰去。到的时候,整个别墅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我大步跨上石阶。前门可疑地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扑面而来。房子里是深深的寂静,令人神经紧绷。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爬上楼梯来到三楼。尹悦的卧室门反锁着。

我轻轻敲门,“尹悦……你在里面吗?”

几秒钟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答道,“是你吗,阿阳?”

“你还好吗?”

门从里面打开了。房间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从气味上可以断定是她无疑。

“你受伤了吗?”

“我很害怕。”她紧紧抱着我。

“梅兹管家在哪里?”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我没见到她。灯灭之前房子里有两个男人,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警察应该很快就到。”我安抚她,“待在这儿,把门关上。”

“你要去哪?”她拉着我的胳膊,双手明显在抖动,“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会走远。”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安慰道,“闯进来的人可能已经逃了。我去看看管家,然后检查看能不能打开电源。”

我离开后,尹悦关了门,上了锁。我停顿了几秒,想听听是否有可疑的声音。尽管整幢房子一片死寂,但是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屋里还有别人。

电源开关在管家房间的墙外。我借助手机发出的光线,小心走下楼梯。当我经过厨房正要往大厅方向走去,一个响雷在屋顶炸开。与此同时,一条黑影飞快地穿过走廊,从前门蹿出。巨大的冲击力把我推向墙壁,手机被甩了出去,我整个人滑倒在地,身体隐隐作痛。

四周的空气莫名地冷了下来,一个影子迅速从我身边掠过消失。我听见车子掉头离开时发出的尖锐声音。远处,警笛声近了。我摸索到手机,幸好没有摔坏。借着手机的光亮我来到电源开关前,一个一个打开开关,随即,整栋房子明亮如昼。

直觉眼前的危险已经过去,我喊着尹悦的名字,爬上楼。她听到我的声音,急忙打开门,紧紧拥抱我。她身上只有件薄薄的白色睡衣。我将一条毯子裹在她肩上,和她一起走下楼。当我们踩过潮湿的路面走向我的车子时,四辆警车停在了车道上。一位女警接手照顾尹悦,另一名警员向我询问了一系列问题,其余的人全部涌入别墅搜寻疑犯。

“这里除了你们两人,还住着其他人吗?”那位警员语气温和地问我。

“事实上,我的住处在山另一边。”我立即消除误会,“尹悦,就是那边那位年轻小姐,我是她的监护人,她和管家桑迪·梅兹女士一起住在这儿。”

“你知道管家人在哪里吗?”他在记事本上草草地写着什么。

“我不确定。自从有人闯进来,我们就没见过她了。”

“你能描述一下她的特征吗?”

“意大利人,五十多岁,腰比较粗,中长的黑卷发,深色眼睛。另外,她不能说话,几年前她丧失了语言能力。如果你们找到她,最好马上通知我们。她可能被吓坏了。”

“你看到入侵者了吗?”

“我来的时候电源已经关了。尹悦说,她听见屋子里至少有两个男人。我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逃走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但我听见汽车掉头时发出的声音。”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一辆便衣警车在旁边停下,一名身穿灰色风衣、衣领处戴着徽章的中年男子跳下车。与我说话的警员向他敬了个礼。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一起进了房子。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和更多的警车赶到现场。我感觉到空气中的不祥。

“能跟我进来一下吗,金先生?探长想跟你谈谈。”一位警员示意我跟他走。

一位年近五十、皮肤苍白的男子走近我。他大概有一米八,身形中等,棕发,微微有些谢顶,蓝眼睛非常敏锐,能洞悉人心。

“我是警探布兰登·怀特。”他伸出手,“你就是报案人吗?”

“是的,我叫金阳。顺便问一下,管家不见了,你们找到她了吗?”我向他打听,“她还好吗?”

“有个坏消息,先生。”探长严肃地说,“我们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找到一具女尸。”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有人抬着担架从我们身边经过。他示意他们停下。

“能否请你帮我们辨认下死者的身份?”他拉下白布露出了受害者的脸。

我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是她。”我肯定地说,“是管家梅兹女士。”

 

 


1 《阴谋诡计》:Intrigue,一种谈判交易的卡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