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汲烹寒泉窟
卢玄音尚未答话,董玄容脸色一沉,已抓住秦渐辛后心,直摔出去。这一摔力道十分古怪,秦渐辛在半空中连翻几个筋斗,落下是却是双脚着地,便如董玄容抱起他轻轻放在地上一般。秦渐辛一呆,不及思索,又要冲上,张玄真的一只手却已搭在他肩上,秦渐辛登时动弹不得,大怒之下,反手便是一掌。张玄真掌力微吐,秦渐辛一掌发到一半,手臂便即软软垂下,却听张玄真冷冷道:“好哇,我道你的内功那般古怪,原来是魔教方教主的高徒。你混入天师派,干什么来了?”
秦渐辛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心神激荡之下出手,竟无意中使了一招方腊的掌法。他原是见到林砚农尸身心痛过度,一时失态。这时一惊之下,登时回复心智,竟不理张玄真,脸上仍是悲痛之状,向卢玄音叫道:“林大叔是怎么死的?你说!你说!”
其实他若是将前事据实言明,张玄真等纵然疑心,但细细盘查后,也不难释怀。但他自负聪明,偏要装出悲痛欲狂的神情来,只盼瞒过三人。卢玄音倒罢了,张玄真、董玄容皆是人情练达、目光如炬之辈,早已瞧出秦渐辛脸上神情一瞬之间极不自然,而随后的悲痛较之先前更觉夸张,登时认定了他乃是奉了方腊之命混入天师派的奸细。
张玄真脸上丝毫不动声色,放开秦渐辛肩头,往后退了一步。他这么一站,看似随意,其实已将殿门封死。董玄容会意,也是缓缓站起,踱了几步,若是秦渐辛意图向后殿奔逃,决计逃不出自己掌力笼罩范围。
秦渐辛却是丝毫不懂二人所站方位的奥妙,还道自己神情已使众人去了疑心,只是盯着卢玄音脸色。他心中确是极欲知道林砚农死因,却见卢玄音眼泪潸然而下,低声道:“……在帮源洞外……一个瘦竹篙……一个矮胖子……”他受伤甚重,好容易挣扎回来,竟是连话也说不连贯,才说得几句,便即咳嗽起来。秦渐辛脑中轰然作响,忍不住扑在林砚农尸身上,大哭道:“林大叔,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他心中已然猜到那矮胖子多半是支离疏,料想多半是因为自己看了《支离经》,支离疏寻自己不着,却下辣手害死了林砚农。
张玄真和董玄容对望一眼,沉声道:“素妍,你先扶卢师叔回房休息。”张素妍答应了,便去扶卢玄音,却听卢玄音咳嗽了几声,又道:“……天地双煞……九天……九地……”吐字已是含糊不清。
秦渐辛虽然悲痛,神智却不似先前那般昏沉,听到这几句话,心中突然一动,心道:“师父的武功似乎和林大叔差不多,卢师叔就算及不上师父,也不会太弱,再加上林大叔,怎会打不过那支离疏?卢师叔说瘦竹篙,又说什么九天九地的,似乎便是方九天。他是方教主的弟子,怎会同支离疏联手?以他的武功,又怎配和支离疏联手?”
一时想不通其中关键,却料定其中必有蹊跷,心中反复思量,竟连哭喊也忘了。这神情瞧在张玄真、董玄容眼里,自是更增疑窦。三人都是默默的各自想着心事,一时之间,太乙殿中便只闻秦渐辛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听得殿外脚步声轻盈细碎,自是张素妍回来了。只听得她道:“爹,卢师叔说……”才说得五个字,张玄真已打断道:“此事待你卢师叔伤愈后再议,素妍,素辛,你们都退下罢。”张素妍答应了一声,却见秦渐辛仍是伏在林砚农尸身上出神,便轻轻推了推他,秦渐辛这才惊觉,忙随她一起退出。
董玄容见二人走远,立时道:“师兄,那小子明明是魔教奸细,怎不把他拿下,问个明白?”张玄真沉吟道:“我心中有三件事尚未想通。以林堡主为人,决不会和魔教有什么往来,怎会将这小贼带上山来?这是第一件。适才那小贼刚刚见到林堡主尸身时,木然呆立,我在他胸口推拿,发现他确是当真气滞,决非作伪。这是第二件。这第三件……第三件……”
董玄容道:“或许林堡主也被瞒过了,又或许林堡主待人诚恳,这小贼当真对林堡主生出感激之情。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师兄,第三件是什么?”
张玄真叹了一口气,说道:“方腊这魔头,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他派这么个武功低微的小子来,自然不是为了《河洛天书》,莫非……莫非……”董玄容遽然心惊,道:“莫非他竟也知道了?”
张玄真默然半晌,低声道:“按说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便是卢师弟和你师嫂也是不知,方腊绝无可能得知。只是……只是……唉,我终究是放心不下。”董玄容听他言中似有见疑之意,忙道:“师兄,我可决计没……”张玄真不待他说完,挥手道:“凡我天师派门下,便决计不会故意泄漏这个大秘密。不告诉卢师弟,也不过怕他失言,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决计不是你。”
董玄容面有忧色,说道:“若是当真被方腊知道了,却如何是好?”张玄真道:“依我猜测,方腊最多只听到一点风声,他派这小贼来,多半便是投石问路。咱们不可让这小贼瞧出什么来。”董玄容点头道:“只是这小贼甚是奸滑,若是稍有不对劲,必然生疑。”张玄真道:“是以我好生为难。这小贼学武天分奇佳,若再跟我几年,只怕天师派的武功非传入魔教不可。但若是不再教他,不免令他疑心。”
两人面面相觑,都觉来日大难,实是应付为难。良久,张玄真方道:“明日你将林堡主遗体送回林家堡罢,此事须从长计议。”
秦渐辛一番苦思,虽是全无头绪,但悲戚之情终究冲淡了不少。这时和张素妍并肩而行,想到和她相距不过咫尺,鼻中闻到她身上淡淡香气,一阵意乱情迷,只觉心中恍恍惚惚的,竟似什么都忘了。
转过一条回廊,张素妍轻轻道:“我不知道林堡主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跟林堡主是什么关系。不过,你对卢师叔那么无礼,是很不对的。”秦渐辛脸上一红,说道:“林大叔在我心里跟亲人一般,我看见他……一时忘形了。希望卢师叔别怪我才好。”
张素妍轻轻叹了口气,道:“卢师叔看上去很凶,其实脾气是最好的,从小最疼我了。他自然不会怪你。可是他伤得那么重,唉,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呢。”秦渐辛听她声音温软柔和,只觉说不出的动听,忙道:“我懂一点医术,要不然,你带我去瞧瞧他?我也正想跟卢师叔赔不是呢。”
张素妍偏过头瞧向他,说道:“你也懂一点医术?唉,那多半也不管用。我爹爹……不是,是嗣师还有董师叔,医术都是很好的。你还是待卢师叔大好了,再去问安赔罪吧。不过那时,多半卢师叔早忘了你得罪他的事了。”秦渐辛碰了个钉子,却不以为意,又道:“张姑娘,我好奇怪,为什么师父不许你叫他作爹爹呢?他本来不就是你爹爹么?”
张素妍幽幽的道:“小时候,爹爹虽然对我不是很亲近,但还是让我叫他爹爹的。只是去年七月里我满了十五岁,正式换了道装,爹爹便只许我叫他嗣师了。卢师叔说,天师闭关后,嗣师便是上清宫之主,须得一碗水端平,不可对我过分照拂。其实,从小爹爹对我只有比对别人更加严厉些。”
秦渐辛见到她神色,心下恻然,说道:“你别难过,师父是心里疼你才对你严厉呢。自古严父慈母,但不论雷霆雨露,都是父母恩泽。像我从小调皮,没少挨家法,可是现下,我便是想爹娘打我骂我,也不能够呢。”说着也是幽幽叹了口气,料想张素妍听得此言,必会开口问及自己父母现下如何了。
不料张素妍竟是不再接口,自行低头出神,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秦渐辛老大没趣,只得道:“你是去年七月满十五岁么?那么今年七月该是十六岁了是不是?嗯,我是去年九月初九满十六,到今年九月初九该是十七了。比你大了十个月。我是九月初九重阳正午生的,张姑娘你若是七月初七的诞辰,那才有趣呢。”
张素妍本来一直淡淡的,由着他自行絮絮叨叨,听得最后一句,才接口道:“你别叫我张姑娘,你是我师父的弟子,便叫我师姐好了。”秦渐辛道:“嗯,张师姐。你可是七月初七的生日么?”
张素妍横了他一眼,脸上神色竟是颇为不善,转过头去,不再理他。秦渐辛暗暗失悔,心道:“我怎地这般鲁莽,女孩儿家的生辰岂有随便跟人说的。”眼见再转过一个回廊,左边便是自己住所了。但见张素妍仍是笔直向前而行,秦渐辛虽是不知再说什么好,却紧跟其后,不肯就此便回。
再行得几步,张素妍忽道:“前面是内宅了,你跟着我干吗?”秦渐辛一呆,便想拿出那鞋儿还给她,好有机会再多说得两句,但忽想:“还给她之后,日后若是难以见到她,可连个念想的物事都没了。”正自犹豫不决,却见张素妍已然去得远了。
秦渐辛悻悻回房,躺在床上,脑中闪过张素妍容颜,忍不住伸手到怀中,摸向那只鞋儿。才一触手,忽想:“林大叔尸骨未寒,血仇未报。我却在这里思念美貌姑娘,林大叔岂不是白疼我一场?”念及于此,绮念登销,想起林砚农又是一阵伤心。悲喜交加之下,神思甚是困顿,在床上细细思索其中疑点,几个时辰下来,竟是越想越茫然。
次日一早,秦渐辛便去向张玄真请安。眼见张玄真眉头深锁,似是忧心忡忡。秦渐辛心中奇怪,正要开口问时,张玄真忽道:“素辛,你的断阴掌是跟谁学的?”秦渐辛一惊,忙道:“弟子不曾学过,只是见方教主和林大叔交手,胡乱记了几招,昨日情急之下使了出来,师父千万别误会。”张玄真叹了口气,说道:“我初时原也疑心,但见你如此悲痛,便知你决计不是魔教中人。只是……唉,这中间却有个老大为难之处。”
秦渐辛心中惊疑,问道:“什么为难之处?”张玄真道:“本派武学,乃是玄门正宗功夫,与魔教的邪门武功水火不容,颇为冲犯。你既学了断阴掌,再练本门武功,那便后患无穷,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便要经脉俱废,手足瘫痪。我若早知你学过魔教武功,昨日便不该将那六爻擒拿手传你。如今……如今……”
秦渐辛一呆:“方教主传我的内功,明明和你教我的差不多,和那道藏中的吐纳导引之术也是理路相通,怎会冲犯?”他念头转得极快,登时心中已然雪亮,心道:“好你个贼道士,心里怀疑我是方教主的奸细,却不明言,偏要骗我不敢学你的武功。哼,只是你这谎言当真拙劣之极,你既认得那一招,多半要你使也使得出来,你怎么又不手足瘫痪了?不学便不学,你道我当真稀罕学你的武功么?”却佯装大惊失色,颤声道:“那……那可什么办?我昨晚已练了好几个时辰的六爻擒拿手啊。师父,你可得想法子救我!”
张玄真叹道:“唉,好在你未曾学全,为患有限。只是你今后却不可再练下去了。”秦渐辛心中冷笑,却苦着脸道:“练不成武,我怎么给林大叔报仇啊?”张玄真道:“报仇也不必非你不可。今日你董师叔要送林堡主的灵柩回林家堡,你修封信给林家,报仇之事,便交给林家后人罢。”
秦渐辛大怒,心道:“到了此时,你竟还想置身事外,连为林大叔报仇都不肯承担下来。人之无情,一至于斯。”心中对他反感之极,实不愿在此久留,便道:“弟子既已不能练武,留在此处也不过虚度光阴,求师父允可弟子下山还俗,就送林大叔还乡。”
张玄真道:“我既答允林堡主照顾你,怎可任你一个人流落江湖?你虽不能练武,在上清宫中修身养性,总也衣食无忧。”秦渐辛道:“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我本想练好武功,为本派弘法护道,现下既然已是废人,留在这儿不过白吃饭罢了。弟子虽不肖,亦不愿如此。”
张玄真微一沉吟,道:“也不是说不能练武便成废人。这上清宫中不会武功的道士原本甚多,你若是不肯素餐,便领个职司做着,那也容易。”秦渐辛心道:“你既是一意扣住我,我也不来跟你争执,反正腿长在自己身上,难道我不能自己走么?”当下便道:“既然师父如此盛情,弟子若是推托,反是不识抬举了。只是弟子原就不是诚心求道,不过图个一饭一床而已,这敲钟击磬、画符驱邪的职司,弟子却不敢妄领。”
张玄真微笑道:“那你会什么?想做什么?”秦渐辛心念一动,想起林砚农所言《河洛天书》之事,说道:“弟子出身书香世家,于这读书写字倒是自幼惯了的。对老庄之言、丹经道藏也颇有涉猎……”说到此处,双眼瞥向张玄真脸色,却不再续下去。
张玄真眉头微皱,随即换作木然之色,说道:“既是如此,你便司职道藏楼罢。你随我来。”说着起身,便出房门,秦渐辛甚是欢喜,心中却不免奇怪:“他既认定我是方教主奸细,怎地反让我守道藏楼?这上清宫除道藏楼外别无储书之处,就算《河洛天书》不在其中,难道竟不怕我将天师派其他武功秘籍盗了去?”
眼见张玄真当先领路,穿过数重殿阙,径往后山。秦渐辛忍不住道:“不是去道藏楼么?”张玄真道:“你要守的不是上清宫的道藏楼,乃是天师派的道藏楼。”秦渐辛心中更奇,不敢再问,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
眼见那上清宫后,群崖环绕,一条石阶蜿蜒而上。秦渐辛行得片刻,已明其理:“这崖如此峻峭,除此石阶,别无路径。他故意让我去守天师派的藏书之所,却实如将我监禁起来。便是我不听他的鬼话,练了功夫,但下不得此崖,也就无用。”心中一寒:“难道我便在此监禁一世?”
当此之际,已是骑虎难下,秦渐辛明知若是此时反口,非但无用,只怕还有性命之忧,心中后悔不迭:“早知如此,昨日何必耍那小聪明?眼下林大叔已亡,无可对证,便是再要解释,亦难以取信了。”他内心深处,又颇不愿向张玄真解释哀求,当下硬着头皮,竟是一声不吭。
行了小半时辰,眼见石阶到头,离崖顶尚有约数百尺之遥,一道小小瀑布自山顶泻下。张玄真向瀑布边一处洞口一指,说道:“便是这里了。”秦渐辛见那洞中黑漆漆的,心中害怕,向张玄真望了一眼,张玄真微微一笑,晃亮火折,当先直入。秦渐辛忙抢上几步,紧紧跟在他身后。
入洞十余丈,眼前小小一间石室,方圆不过数十步,靠洞里一张小小石床,四壁内凹,堆着数百部书册。秦渐辛皱眉道:“这便是本派的道藏楼?”张玄真哈哈一笑,说道:“此处乃是本派收藏武功秘籍之所,说是道藏楼,那也不错。只有本派首脑人物方才偶尔来此阅览,其余弟子要来此,便须天师或是我允可。”秦渐辛道:“既是如此,何必要人看守?”
张玄真似笑非笑道:“本来有没人看守都是一样,但你既想司职道藏楼,上清宫中的道藏楼偏又已有职司人员,只好命你来此了。”秦渐辛苦笑道:“我现下不想司职道藏楼了,成么?”张玄真微笑道:“本派职司,岂容儿戏?”
秦渐辛叹了口气,心知张玄真对己误会已深,若不是瞧在林砚农份上,只怕早已取了自己性命,眼下无论如果分辨,他都已决计不信了,只得道:“我猜本派规矩,看守此处之人,非经允可,不得随意下崖,是也不是?”
张玄真哈哈一笑,说道:“教你这等弟子,真是天下第一等省心之事,少了我多少口舌。”这话便同昨日传秦渐辛“六爻擒拿手”时所言一模一样,只是当时乃是对弟子的赞誉,此时说来,其中敌意却是不言而喻。
秦渐辛苦笑道:“单只一张床,可不能睡。也不知给我送饭的火工累是不累。”张玄真笑道:“回头我会派人给你送铺盖来,每日送饭是决计不能的,每半个月送些柴米菜蔬也就是了。你原说娇生惯养,须得受些磨练方可成器,眼下便受些磨练,学着自己煮饭烧菜罢。”说着挥一挥手,竟自下崖。
秦渐辛见他走远,再也忍不住,当即破口大骂。他虽是书香子弟,于市井粗口也非全然不知,只是素来讲究吐属斯文,从不曾宣之于口。这时气得急了,竟觉兀自不够用,又自行杜撰了不少污言秽语,足足骂了一顿饭时分,骂得酣畅淋漓之余,想到自己骂辞中的精彩绝伦之处,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骂得够了,笑得累了,忽然心中酸楚。自觉自己一世聪明,惯于骗人捉弄人,却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竟上了自己的大当,落到如此境地。想来实是荒诞,但身当其境,却是说不尽的凄凉苦楚。忍不住忽又放声大哭。
正自哭得伤心,却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哭什么啊?”正是张素妍的声音。秦渐辛忙收声拭泪,回头看时,正见张素妍俏生生的站在石阶之端,手中提着一卷铺盖,身背一个大背篓,装着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之属。秦渐辛忙道:“张姑娘,张师姐,你一个人拿这么些东西,可累着了么?”
张素妍轻轻一笑,却不答他问话,只道:“嗣师命我将这些东西拿上来给你。”秦渐辛忙抢上接过铺盖,又帮她放下背篓,说道:“师父当真严厉,这么多东西,便是我来拿也累死了,何况你一个女孩儿家?”
张素妍秀眉微敛,似是不悦,但随即又是一笑,说道:“你别瞧你是男子,力气未必便比我大呢。”秦渐辛只觉她这么一颦一笑,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只顾看,竟未留心她说什么,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素妍俏脸一板,说道:“自然什么?自然比你大呢还是自然没你大?”
秦渐辛一怔,忙道:“这个……哈哈……总之我年纪是一定比你大的便是了。”张素妍眼皮微抬,向他凝视,忽然歪过头去,又是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便走。
秦渐辛大急,心忖便算次次都是她来送柴米,也须半月方可相见一次,怎肯就这么放她走了?急中生智,忽然大声道:“你笑什么?不服气么?敢不敢和我赌一赌?”张素妍脚步一滞,回头道:“赌什么?”
秦渐辛笑道:“咱们拆几招,若是你赢了,我便叫你师姐。若是我赢了,你便叫我师兄。”张素妍小嘴一扁,说道:“你本来便该叫我师姐,有什么稀罕。你这种一个人躲着哭鼻子的小孩儿家,也想当我师兄么?”
秦渐辛微微发窘,强辩道:“是啊,我就是不忿你明明年纪小,却要我叫你师姐,这才气得哭嘛。”张素妍道:“先入师门为大么,除非你在我生下来之前便拜在嗣师门下,否则嘛,就算你胡子头发都白了,也得叫我师姐。”秦渐辛哈哈一笑,说道:“就算先入师门为大,请问这位不知道是师姐还是师妹的张姑娘,你是什么时候行得拜师之礼的啊?”
张素妍一怔,道:“嗣师乃是我爹爹,我哪里还要行什么拜师之礼?”秦渐辛立时道:“这就是了,所谓入师门呢,总得行拜师之礼,你既然没行过拜师之礼,那便不能算入了师门,我师父也就不是你师父。所以,咱们便不能按入门先后来排,我既然年纪比你大,自然是你师兄了。”
说到言辞便给,张素妍怎是秦渐辛的对手?这时听他说得有理,只得道:“那你怎知我年纪比你小?”秦渐辛奇道:“你昨天才告诉我的啊,你不记得了?”张素妍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嗷,原来昨天那个就是你啊。”秦渐辛心中一沉,原来她竟连自己相貌都全无印象,那夜之事自然是更加不记得了,登时沮丧之极。
张素妍歉然一笑,说道:“宫里道士太多,嗣师又不许我和人多亲近,是以人家长什么模样我向来不在意,更加不会去记。好,咱们便比划比划。赢了的便为大。”说着纵身跃起,轻轻一掌击向秦渐辛肩头,笑道:“小心了。”
秦渐辛见她身法轻盈,远胜于己,心中一凛,忖道:“若是输了,可要被她瞧不起。”不敢怠慢,左手一探,已扣向张素妍手腕,正是新学的一招“品物流形”。只是张素妍手法好快,他手掌才探出半尺,左肩已然中掌,力道虽不甚大,却也叫他肩头剧痛,立足不定,退了几步,一跤坐倒。
要知张素妍自幼得张玄真教导,武功着实了得,秦渐辛却才苦练数月而已,二人武学根底相差甚远,无论劲力大小、手法快慢乃至应变迟捷,俱不可同日而语。秦渐辛这招“品物流形”虽正是化解这一掌的不二法门,但却是全然无功。
张素妍见秦渐辛一招即倒,嘴角微扁,说道:“这么没用,还想当我师兄么?”秦渐辛大窘,忽然急中生智,说道:“谁说是我没用了?我见你一掌打来,已摆出了‘品物流形’的架势,只是生怕失手伤着你,这才引而不发。却料不到你武功竟这么差劲,居然不懂得变招。若我是敌人,你这只手臂早已脱臼了。”
张素妍一呆,将信将疑,说道:“那么咱们再来比过。”秦渐辛摇头道:“你是师父的女儿,我怎敢当真伤你?你定要作师姐,那也只得由你。便算我输了罢。”张素妍自是不肯服气,气鼓鼓的道:“好,咱们只比招式变化便是。这次你先出手。”
秦渐辛明知不敌,怎肯出手?只是摇头不肯,说道:“你眼下出手尚不能收发由心,我又不敢伤着你,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不用比了,算我输了便是。”张素妍再三不肯,秦渐辛叹了口气,说道:“既是如此,你且回去好生琢磨招式变化,若是有所进境,咱们再切磋罢。”
张素妍虽然不愿,但眼看日将及午,只怕回去得迟了张玄真责骂,瞪了他一眼,转身下崖,才走得几步,忽听秦渐辛叫道:“张姑娘。”张素妍愕然回头,问道:“怎么?”秦渐辛道:“我叫做秦渐辛,师父给我改名叫做秦素辛,你可须记得我模样,可别认错了人,胡乱找个小道士便动手。”张素妍本是板着脸,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好,我记得你便是。”
秦渐辛目送她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忙解衣察看,只见肩头老大一块乌青,触手生痛。秦渐辛望着那乌青,脸上却露出笑容,想起张素妍巧笑嫣然的模样,只觉便是每日给她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但转念又想:“原来她武功比我强这么多,这次虽混赖过去了,总有戳穿西洋镜的一天,到时她瞧不起我,定然再也不肯理我了,便是再想让她打我几下,只怕也不能够呢。”
想来想去,还是需练好武功。心忖:“林大叔在山下与方教主的徒众交手,使的不过是小周天九式,已然威不可挡。张姑娘武功未必便比那些人强多少,我但教能有林大叔一两成武功,便不至输与她。林大叔说我十年之内便能胜过他,那么我要有林大叔一两成武功,总也需一两年工夫罢。”
想到须一两年后才可胜过张素妍,不禁心中气馁,正自沮丧,忽想:“林大叔乃是将大小周天两路武功一起计算。其中小周天九式只占了一成,若是单要将小周天九式练到林大叔的一两成火候,岂不是只需两个多月便够了?我已练了三个多月,怎地还打不过张姑娘?是了,定是我督脉尚未贯通之故。”他明知武学修为决计不能这般算法,但少年心性,无论如何不肯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颜面,当下也不去细想,寻了一块大石坐倒,便即凝聚真气,要强行冲开会阴、尾闾、玉枕三处关口。
但那内功是何等精微深奥的学问?“积气冲关”更是内功修行中最为凶险之事,决计容不得半点差错。历来修炼内功之人,都是在内功已有根基,丹田中真气内息充盈密实之后,方可缓缓行之。他此时根基尚浅,真气更是不足,竟要强行积气冲关,偏又一心速成,一味躁进,实是等如拿自家性命来开玩笑一般。
秦渐辛强自凝息,将一股真气自丹田循任脉向下,向任督二脉交汇的“会阴”穴猛冲,约摸一炷香时分,渐觉有贯通之状,心中一喜,忽然一股寒气从会阴直冲上来,反向任督冲三脉逆行,大骇之下,忍不住叫道:“阿哟。”他这一开口,泄了真气,只觉丹田中奇痛彻骨,体内真气便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四处乱冲乱撞,登时动弹不得。秦渐辛虽是惶急,神智未失,忙凝神观想,要将体内乱麻般的真气收束,但他内功根基本就浅薄,这时慌乱之下更是无力自控,如何收束得住?足少阴肾经、足阴厥肝经、足太阴脾经这足三阴经中真气首先凝滞,双腿登时麻木不仁,便如不是自己的一般,手少阴心经、手阴厥心包经、手太阴肺经这手三阴经中真气却乱窜不止,双臂乱抖,全然不听使唤。
秦渐辛明知自己已处绝境,便是林砚农复生、方腊亲至也救他不得,心中虽又惊又怕,终是不甘束手待毙,强自凝定心神,极力回忆自己曾看过的诸般导引之法,要寻出自救之道。他虽涉猎广博,熟习道藏,但自有内功以来,只怕从来无人敢如他这般冒险,在内力不足之时强行积气冲关,前人记载之中,又怎会有应对之策?勉力试了几种,都是才一施行便为患更甚,叹了一口气,只得闭目待死。
一个人当此生死之际,自然而然便会回忆生平旧事。倏忽之间,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我此时经脉紊乱,只怕已和那支离疏差不多了。寻常内功虽救不得我,那《支离经》说不定倒能有些用处。”他本来见到支离疏的畸形模样,对《支离经》中武功畏若蛇蝎,但此时反正命在顷刻,哪里还顾得上畸形不畸形?
那《支离经》他那夜匆匆翻阅,事隔数月,本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人当生死之境,自然而然激发体内潜能,无论智力体力俱都远胜平日。这时凝神回忆,那《支离经》上的句子一句句在脑海中流过,竟是如在目前一般。秦渐辛大喜,当下便依《支离经》中心法,将足少阴肾经上“神藏穴”中真气,强行往手阴厥心包经的“天池穴”搬运,以此处之不足,补彼处之有余。
那先秦时支离疏,修为何等深湛,几乎已是神仙中人。单凭南华真人庄周居然将其写入《庄子》一书中,便可想见一斑。他所传之《支离经》,实是专为体态畸形、经脉异常之人所创之奇功,虽非玄门正宗,但蹊径别开,精微奥妙,实是内家导引中一等一的奇学。后人习之不得其法,以常人之身强行修习,虽受反噬,兀自能练成一身诡异强横的神功。此时秦渐辛行功走火,经脉紊乱,习之正堪其宜,所得的好处更是远胜常人了。
秦渐辛见《支离经》奏效,眼见登时见到一线生机,便依照《支离经》心法,将各处经脉中真气一一贯通,缓缓收束,四肢麻木渐消,真气渐归正途后,再依方腊所授心法,缓缓调息,练气归虚。待得体内真气如常,微一试运,会阴穴关口已通,这才收功睁目。只见东方微白,已是第二日清晨。原来竟是耗了半日一夜时光。
秦渐辛死里逃生,心中犹有余悸。这时腹中饥饿,便即在飞瀑中汲了清水,打火造饭。他是官宦公子出身,却哪里会煮饭烧菜?勉强忙了半个时辰,只得一锅焦饭,半镬咸得发苦的杂烩汤。这时饿得狠了,顾不得许多,也不辨滋味,埋头大嚼。
才吃得八分饱,忽然想起一事,登时大喜,心道:“内功一道素来讲究循序渐进,若是勉强躁进,走火入魔,便有性命之忧。但我既会了《支离经》上心法,便不须虑及于此,岂不是可以毫无顾虑的勇猛精进?如此一来,要练到林大叔那般地步,又何须十年之功?”
大喜之下,饭也不吃了。坐在大石上,便再积气强冲“尾闾”关,待得真气失控、经脉紊乱时,仍是以《支离经》上心法正本清源、导气归虚。“尾闾”冲开,吃了些冷饭残汤,又再冲“玉枕”关。只两日工夫,已然功行圆满。
“会阴”、“尾闾”、“玉枕”三关俱通,任督二脉连成一片,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似有无穷劲力。秦渐辛伸了个懒腰,便即起身,拉弓坐马,将那“小周天九式”使了一遍,以松动筋骨。他这时小周天已通,“小周天九式”的威力登时大不相同,出手之轻捷灵便、拳脚中之劲力,俱与数日前判若两人。一拳击出,打在崖边一株斜松上,枝叶乱晃,松针漫舞,拳上竟是丝毫不觉疼痛。
秦渐辛喜不自胜,心道:“待得张姑娘再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输给她了。只是我现下的武功与林大叔仍然差得甚远,只怕比方九天尚且不如,怎能找支离疏报仇?要做申包胥,去和方教主作对,更加不用提起。嗯,这‘小周天九式’再练下去也没什么用了,便开始练那‘大周天八十一式’罢。”
但他既知已不输给张素妍,却哪里还有心思苦练?一路“大周天八十一式”才使得一半,已觉不耐,心道:“来日方长,改日再练不迟。”他数日未睡,虽然丝毫不觉疲倦,但心中总似空落落少点什么,打了个哈欠,便进洞去,将张素妍送来的铺盖胡乱一铺,便躺在石床之上。
黑暗之中,百无聊赖,怎么睡也睡不着,心绪却越来越是焦躁。他生性轻浮跳脱,爱玩爱闹,要他一个人待在这孤崖上修身养性,实是强人所难之极。头几日专心练功倒也罢了,这时一闲下来,孤寂之感油然而生。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林砚农,想了几招武功,又想了一会儿张素妍,越想越是烦乱。伸手去摸怀中那鞋儿,烦乱之情更甚,恨不得便想下崖去将张玄真痛打一顿方才痛快,却明知不是张玄真对手。身子躺在床上,双腿却在石壁上高高竖起,只是呼呼喘气。
洞中不见日月,也不知挨了多久,这才沉沉睡去。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再醒觉。随手在石壁边抓了本书,便走出洞来。眼见日头微微偏西,才是未时,叹了口气,便在大石上躺倒。他原本爱洁,反正身上这身道袍早已污秽不堪,这时已不怎么在乎,也不看那书封皮,随手翻了一页,便即浏览。
只见那书中言道:“……曲而不曲,直而不直,拳打一气连,兵战杀气勇,一灵之气合。惊战之力,内外相合,即畏一卓。内要提,外要随,起要横,落要顺。拳如炮,龙折身,遇敌好似火烧身。着摧着落,起落二字指身平,盖世一势身终情。”秦渐辛大讶,这书中所写字迹甚是拙劣,文理似通非通,颇为俚俗。虽确是武学无疑,但显然不是天师派玄门正宗的内家功夫,倒似林砚农偶有提起的外家拳术一般。
忙向封皮看时,封皮上却写着“少林”二字,乃是篆文,笔迹遒劲有力,间架颇有法度,显然和内文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两个篆字下方,又用小字标着“拾肆”二字,却是正楷。
秦渐辛越想越奇怪,这山洞明明是天师派收藏武学秘本之处,怎会有少林派的武功秘籍?一时好奇心起,点起一只干柴,进得洞中,便取四壁藏书。随手抽了一本,封皮上乃是“华山”两个篆文,小楷标明“柒”。再抽一本,却是“点苍”。一路察看下去,“崆峒”、“青城”、“衡山”、“昆仑”……各大门派无所不有,就连“浙东祁家剑”、“塞北雷电门”这些小门派也是包罗甚多,偏偏便是没有天师派本门的武学。
再细细翻阅,登时发现,几乎每本书的字迹都不相同,大半甚是粗劣,显是出自武人手笔,但也有些书法甚佳,直如饱学宿儒所写,更有几本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秦渐辛越看越奇,苦思良久,忽地想起林砚农所言,江湖中人垂涎天师派《河洛天书》,纷纷上山来偷来抢,却无一人能够下山。登时心中恍然,心道:“原来天师派的臭道士们拿住那些人,便逼他们将本门武学精义撰写成册,收藏于此,显是意图借镜,以收攻玉之效。哈哈,这可不是偷鸡不着倒折一把米么?这些臭道士当真狡猾。”
念及于此,登时便想到:“师父既然认定我是方教主派来的奸细,怎会故意将我囚禁在此?难道他便不怕我看到这些秘籍?便不怕我练成了这些武功作怪?”料想张玄真决计不会如此愚蠢,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一时实是难以索解。
既然想不出其中缘故,他也就懒得多想,仍是拿了那本《少林拾肆》,在洞外慢慢翻阅。头十余页都是些拳经剑理口诀窍要,他看得津津有味,有时看到文理不通之处,或是别字缺字,便自行在心中纠正补完。反正正自闲得无聊,便当作平日里行酒令覆射一般,每纠正补完得一处,便觉得意,心中喜悦无限。
十余页翻过,便是内功秘法、实用招式,自“黄莺落架”、“通天炮”等基本长拳招式,以至韦陀掌、般若掌、千叶手等等高深武学,连绘画带解说,甚是生动,其中便无费解之处。秦渐辛便觉索然无味,虽明知乃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武学秘本,却也懒得照此习练,匆匆翻过一遍,便即换过一本再看。
他尚不知他这一念偷懒,却是救了自己的性命。原来那些撰写武学秘本之人,皆是命悬人手,逼于无奈,岂肯当真将本门功夫倾囊录出?一腔怨毒之下,所录内功俱都颠倒错漏,招式更是似是而非,其中均故意留下了致命破绽,当真是人同此心。料想天师派诸人修习之后,纵不练气时走火自毙,便是与人交手时自暴其短,总之不得善终。只是料想本派武学江湖闻名,天师派必有所知,是以只有开始十余页的拳经剑诀、武学理路乃是丝毫不假,以期取信。天师派因此折损了数名高手后,早已知晓这些秘本练之有害,近数十年来,早已无人问津。张玄真将秦渐辛囚禁于此,本是用心不善,却好秦渐辛生性疏懒,竟是无意中逃过一劫。
到得晚间,秦渐辛练了一遍“小周天九式”活动筋骨,便即盘膝打坐,运气强行冲突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中各处穴道关口,每当真气失控,再用《支离经》中心法理顺。一夜下来,只觉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倦意。打火烧饭吃了,仍是倚在大石上,以各门各派的武学秘本,玩那覆射之戏。几次想起始练那“大周天八十一式”,都是练不到一半,便即懈怠,心中只想:“明日再练罢。”于是便明日复明日了。
他既不须顾虑走火入魔,内功修为自是奇速,只十余日光景,已将右手手少阳三焦经二十三穴打通了九穴。这晚凝神冲“濡会”穴,颇为不顺,以支离心法收束真气后,已近午时。伸了个懒腰,正要拿本书来看,却听崖下脚步细碎,一个娇柔的声音叫道:“秦师弟,你在么?”正是张素妍的声音。
秦渐辛心中大喜,脸上却佯作怒色,说道:“你还没打赢我哪,怎么便叫起师弟来了?”张素妍笑道:“左右不过一顿饭功夫,你便得乖乖认输。先叫你一声,又值得甚么?哎哟,背着这些柴米油盐的,可累死我了,你还不来帮我。”
秦渐辛忙上前帮她卸下背篓,才刚放在地上,尚未直起腰,便觉脑后风声,显是张素妍偷袭。
若是半月之前,秦渐辛只怕要待她拳脚及体方能警觉。但此时秦渐辛小周天已通,内力固然精进,耳目之灵敏、应变之迅捷也已与半月前不可同日而语。听得风声,竟不回头,反手便拿向张素妍手腕,正是“六爻擒拿手”中的一招“震行无眚”。张素妍这半月中一直在苦练招式应变,见他出手,立时夺位逆拿,却是秦渐辛不曾学过的招式。
秦渐辛虽不知如何拆解,但应变奇速,左手在地上背篓上一撑,已从背篓上跃过,笑道:“怎么?偷袭么?”张素妍一拿不中,也不追击,笑道:“我本来还疑心你是吹牛,原来你的功夫当真不坏。”秦渐辛脸上微微发烧,强笑道:“你武功也进步了很多啊,变招不慢,不慢。”
张素妍微微侧头,笑道:“奇怪,我那招‘若濡有愠’,你只须用‘鸿渐于陆’便可化解,何必要大费周章,逃得那么狼狈?”秦渐辛嘻嘻一笑,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若施‘鸿渐于陆’,你必能拆解。我这么一让,另有后招,你若是追击,可就惨了。”其实他只跟张玄真学了十六招擒拿手,连‘若濡有愠’尚且不识,又哪里会使‘鸿渐于陆’?
张素妍嘴角微扁,眼中却犹带笑意,说道:“我才不信,倒要看看怎么个惨法。看招!”左掌拍出,去势甚缓,右掌却突然后发先至,拍向秦渐辛胸口。秦渐辛见她掌法奇幻,不敢怠慢,以一招“小周天九式”中的“神阙式”化开,右手还了一掌,却是方腊的掌法。张素妍大奇,向后跃开,说道:“你这是什么武功?”
秦渐辛一怔,忙道:“你又是什么武功?”张素妍道:“我使的是本派正宗武功坎离掌,你不会么?”秦渐辛学着她的腔调道:“我使的是本派正宗武功御天掌,你不会么?”这“御天掌”的名称,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张素妍奇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本派有这路御天掌法?”秦渐辛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本派有这路坎离掌法?”张素妍皱眉道:“你干吗老是学我说话啊?”秦渐辛嘻嘻一笑,道:“我说老实话罢,其实师父教我的功夫本来不多。这坎离掌我便不会。至于刚才那两招么,是……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张素妍脸上露出艳羡之极的神情,说道:“你竟能自创武功?当真了不起。只不过……只不过……”秦渐辛接口道:“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对不对?”张素妍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却不做声。
秦渐辛见她这么一低头,当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中又是一荡,忙收摄心神,说道:“这也容易,我用我自创的掌法,你用师父教的掌法,咱们过招。我若是赢了呢,你便叫我师兄,若是你赢了呢,我便跟你磕头,拜你为师,跟你学这坎离掌,好不好?”
张素妍粲然道:“那我可不敢当,再说,我若是悄悄传你掌法,嗣师知道了,定要骂我。”秦渐辛道:“好师姐,乖师姐,你瞧我一个人在这儿多可怜,师父也不知有没空上来教我武功,要是我自创的武功不管用,你再不肯教我,那我不是太可怜了吗?”张素妍笑道:“还没比就叫我师姐了么?”秦渐辛笑道:“当然是没比才叫你师姐了。比了之后,你不是我师妹,便是我师父了。”张素妍抿嘴道:“好,乖徒弟,看招。”
两人这一番交手,又自不同。张素妍身法轻盈,招式精妙。但秦渐辛内功已有小成,将林砚农的拳法、方腊的掌法揉合在一处使出,时不时又夹杂支离疏的古怪招式,威力也不容小觑。他原本就不愿伤着张素妍,招式中倒有八成只是守御。那小周天九式本就是以拙胜巧的上乘功夫,方腊小巧绵密的掌法更将他招式中的破绽尽数弥补,偶尔以支离疏的怪招突出奇兵,更教张素妍心存忌殚,不敢冒进。是以数十招中,不但不落下风,反显得举重若轻,直如行有余力一般。
张素妍越拆心中越是佩服,双掌一错,向后跃开,说道:“不打了,我叫你师兄便是,我知道你还让着我哪。”秦渐辛依言退开,忽然心中一动,说道:“我有个挺好的主意,要不要听?”
张素妍道:“秦师兄,什么好主意?”秦渐辛道:“好师妹,我在这里学不到武功,不免耽误修为。不如你把你会的武功教给我,我把我想出来的功夫教给你,岂不是好?”张素妍迟疑道:“若是让嗣师知道了……”秦渐辛抢着道:“但教你不露出形迹,我一个人在这里,又怎能跟人说?师父决计不会知道,这个你大可放心。”
张素妍一想不错,心中又实是羡慕秦渐辛的武功,便道:“好罢。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跟人说。不过,秦师兄,你既然那么多武功都还没学,嗣师怎让你一个人在此看守藏经洞?”
秦渐辛一怔,道:“师父没跟你说么?”张素妍垂头道:“嗣师从来不肯跟我说这些事的。”秦渐辛心道:“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便道:“其实林大叔是因我而死,师父怕我留在宫中也遭了敌人毒手,是以将我藏在此处,好叫敌人找我不到。”张素妍一惊,问道:“什么敌人那么厉害?竟敢到上清宫寻事?”
秦渐辛叹了口气,只得将自己如何窥破方腊私隐、如何被方腊掳了北行、如何乘夜逃走、如何遇见支离疏、看到《支离经》诸事一一道来,只瞒了方腊、林砚农传艺之事,说道:“杀害林大叔的恶贼,九成九便是那支离疏了。他连林大叔都杀得死,只怕师父也打不过他。是以师父只得将我藏在这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张素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秦师兄遭际这般可怜,只恨天师闭关不出,若是天师在,定能帮林堡主报仇,你也不用躲在这里了。”秦渐辛心中一动,问道:“天师闭关很久了么?难道从此竟不出来了?”张素妍向崖顶一指,说道:“天师闭关之处,便在上面。嗣师每两个月会去问一次安。什么时候出关,可就难说了。”
秦渐辛抬头瞧向崖顶,虽只与此处相隔数百尺,却是壁立如削,绝无路径,心道:“若非武功绝顶之人,那是定然上不去的了。”
张素妍见他出神,说道:“秦师兄,你别发呆了。天师若是出来,自会帮你报仇,若是不出来,也没法子。只好自己练好武功去找那支离疏了。”秦渐辛点头道:“不错,师父教我的‘六爻擒拿手’尚未教全,师妹,你教我罢。”
张素妍轻笑一声,便将那六爻擒拿手与他拆解。秦渐辛这时武功大进,学起来自是更觉轻易,学了十余招,眼见张素妍脸色绯红,微微渗出细细汗粒,便道:“师妹,你累了么?歇一会儿吧?”
张素妍向他一笑,抬头看了看日头,叫道:“阿唷,都这么晚了。我原说学你自创的武功呢,现下可不成了。”秦渐辛歉然一笑,说道:“下次,下次一定教给你。这半个月,我也得好好琢磨一下呢。”张素妍又是一笑,说道:“那么我走啦。”转身便向石阶而行。
秦渐辛见她慢慢下了石阶,心中甚是不舍,忽道:“师妹,可得记得,不可跟师父说起。”张素妍回头抿了抿嘴,脚下不停,片刻间已然没入阶下。
秦渐辛心中喜悦无限,呆立半晌,忽然欢呼一声,凌空翻了个筋斗,只觉情难自控,全身似有无穷精力只待发泄,翻了一个又是一个,直至头晕目眩,这才止歇。忆及和张素妍相处时光,当真宛如梦幻一般。
良久,心中忽想:“我答允了要教张姑娘武功,可是林大叔的武功是不能教给她的。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武功啊?”心中将方腊的那十余招掌法反复琢磨,要将之连成一气。这时他武功虽教三月前大进,但要说自创武功,当真是谈何容易?随手比划了两下,心道:“若是依照林大叔先天拳的理路,将方教主的掌法推演,或可多出十余式变化。虽是不能连贯,总也似模似样了。”心中既有了这个主意,便不再苦思,取了一本秘籍,又再玩那覆射之戏。
如此,他白日里看书,晚间修炼内功,间或练习一下“小周天九式”,虽是寂寞,却也自在。半个月后,张素妍再来时,秦渐辛传了她几招新推演出的掌法,又学了几招擒拿手,过后却也并不练习。他向张素妍讨教武功,本就只是为了能多些时刻与她相处,若是当真想学武功,洞中不知多少武学秘本,哪里练的过来?待得六爻擒拿手学全,他也不再要张素妍另教新招,张素妍见他不提,虽觉奇怪,但学得几招他新推演出的掌法,心中一喜,也就忘了。
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倏忽两载有余。秦渐辛身量渐高,已非昔日顽童模样。这时他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俱已畅通无阻,内力既厚,身手也是不同以往。山洞中数百本秘籍的拳经剑理,已大半看过,其中道理深印脑海,不知不觉间,修为见识亦是不凡。他为讨张素妍欢心,将方腊的那十余招掌法反复推演,早已不限先天拳理路。所创新招,也是日趋精妙,与张素妍拆招之时,常须极力自控,方不致伤着她。
待得山洞中秘籍全部看过,白日里登觉百无聊赖。于是拣了所创招式中较精微的数十招,敷衍成一路,名称虽仍是两年前戏称的“御天掌”,威力却与两年前所创不可同日而语了。
第六回:梦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