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梦入芙蓉浦
崖顶树下,黄叶飞舞;石阶边上,金菊绽放,正是秋后时节。秦渐辛呆立崖边,见那菊花开得绚烂,不禁出神,心道:“这等秋高气爽时分,若是把酒簪菊,持螯吟诗,那是何等风流自在。”眼中那菊花,恰如一只只螃蟹一般,不禁食指大动。他在崖顶近三载,张素妍朔望送来的只是些柴米菜蔬,早觉口中寡淡。以他此时武功,飞石射猎鼠雀,已如儿戏般,只是高崖之上,禽兽绝迹,往往月余之中只打得一两只雀鸟,已是难得的牙祭了。
忽见一行鸿鹄自云端钻出,掠崖而过。秦渐辛大喜,忙扣了一枚小石子,腕力运处,“哧”的一声,“人”字顶端那只头雁已被射中,急坠而落,正好落在崖边。群雁哀鸣,四散高飞,叫得甚是凄惨。秦渐辛欢呼一声,抢上拾起,便就瀑布边洗剥净了,寻思:“却是烤来吃?还是清蒸?”
忽听崖下声音远远传来,笑道:“秦师兄,你又偷偷杀生了么?”秦渐辛听得正是张素妍声音,心中一喜,笑道:“我才刚刚射下,尚未烹制,你便闻到香气了?这倒奇了。”张素妍笑道:“那群大雁叫得那么凄惨,又都不依行伍,自然是失了头雁了。秦师兄的暗器功夫无师自通,那可了不起啊。”说话声中,已上崖顶。
秦渐辛道:“你的口福不坏,我可是第一次打到这么大的雀儿。等我一会,待我蒸上,拆过了招,只怕便能让你尝尝鲜呢。”他在崖顶日久,烹饪之技早已熟习,片刻之间已将大雁整治停当,入锅蒸起。说道:“来来来,看看半月不见,你的功夫可长进了不曾?”
张素妍抿嘴一笑,说道:“我再不上当了。每次跟你交手,拆不到三五招,你便招招制了先机,我尚未出手,你的拆解之招已先使出来了。这般打法,太也气闷。若不是等着吃你的野味,我可放下背篓便走了。”秦渐辛叹道:“我半个月才能和你聊一次天,你舍得便走,我可舍不得。这野味你便全吃了,也只得由你。”
张素妍笑道:“可怜的秦师兄,馋得跟什么似得,还要故作大方。放心好了,就是你肯全让给我,我也吃不了那么多呢。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从背篓中提出长长一串,乃是十余只螃蟹,兀自钳螯张动。秦渐辛大喜,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师妹,知道我的心意。我刚才还在想着持螯之乐,想得口水都快流到上清宫去了。”张素妍横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而不言。
秦渐辛见她微露娇羞之态,心中一荡,忖道:“我还是去岁重阳生辰之时,偶然对她说起我爱吃螃蟹,难为她居然一直记得。莫非……莫非……”一阵狂喜,却终究是不敢宣之于口,只得道:“师妹,你怎不早拿出来,便和那雁儿一起蒸上,岂不是好?”
张素妍道:“这螃蟹你现下不许吃,再过几日便是重阳佳节,又是你的生辰。这个呢,便算是我做师妹的一点贺仪了。”秦渐辛心中感动,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脱口道:“师妹,重阳须有登高之俗,你若不嫌累,便上这儿来陪我过生日好么?”双眼盯着张素妍,心中忐忑之极。
张素妍缓缓抬头,一双妙目迎向他目光。四目相对,秦渐辛心中慌乱,忙转头避开,却听张素妍格格浅笑,说道:“原来你定要我来抢你的螃蟹吃么?到时候抢不过我,可不许哭鼻子。”秦渐辛喜道:“不管什么好吃的东西,原要抢着吃才好吃呢。一个人吃多没味道。”张素妍又是一笑,说道:“到时候再说罢。虽说这里是禁地,没嗣师允可不能偷偷来,可是我一直很乖,偶尔不乖一次,嗣师只怕也不会怪我。就怕到时候没空呢。”
秦渐辛喜不自胜,说道:“好师妹,你为我辛苦,做师兄的可不能亏待你。我新想出来几招功夫,要不要学?”张素妍道:“自然要学,我就不信我永远打不过你。”秦渐辛一笑,说道:“好,瞧清楚了。”双掌翻飞,顷刻之间连使五招,快捷无伦,一招一式却清清楚楚。
张素妍奇道:“这五招一气呵成,连绵不绝,犹如一大招中的五式一般。若是对手的应变和你预想不同,岂不危险?”秦渐辛笑道:“这五招你是看见了的。你且来试试。”说着左掌递出,斜削张素妍肋下,右掌微垂,蓄势待发。张素妍明知他下一招乃是右掌攻向自己左肩,自己若是斜身避他左掌,便等如将自己右肩喂到他掌力之下,仍是自然而然右足斜退一步,身子微侧,秦渐辛右掌已然在她肩头轻轻拂过,笑道:“明白了么?”
张素妍大奇,道:“我明知道不能斜身,为什么偏偏身不由己的定要将肩头撞上你的手掌?这可当真邪门。”秦渐辛笑道:“我这御天掌,乃是取自‘时乘六龙以御天’之意。根本要诀,便是令敌随己。譬如下象棋时,我一马卧槽,你虽明知我要抽你的车,仍是只得将车送与我吃。便是这个道理了。”
张素妍隐隐似有所悟,但细思却全然不明白,说道:“原来你每次和我动手,并不是事先料到我的招式,而是从第一招起,便已算定了我的行动。我回去仔细琢磨,你先教我这几招罢。”秦渐辛微微一笑,便将这五招的理路、变化细细剖析讲解。这五招甚是奥妙,虽只五招,张素妍却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领会。好容易教完,张素妍忽道:“唉哟,你的蒸的雁儿……”
秦渐辛伸手在自己头上轻轻一拍,忙去灶前看时,蒸镬中水已烧干,雁儿也已微焦,忙急急熄了火,说道:“这下只好请你吃焦雁儿了,可不能怪我手艺不成。”张素妍一笑,撕了一只雁腿便送入口中,才一咀嚼,便即大赞,说道:“原来焦雁儿这么好吃,真真想不到。”秦渐辛脸上一红,还道她有意取笑,自己撕了一块一尝,只觉雁肉中水分焙得半干,松软中微带脆韧,较之寻常清蒸果然别有一番滋味。眼见张素妍吃得欢畅,秦渐辛心中自也欢喜之极。
二人将一只雁儿吃得罄尽,嘴边手上都是汁水淋漓。张素妍嘻嘻一笑,忽将手上油腻往秦渐辛脸上便抹。秦渐辛若要避开,原不为难,但眼见张素妍笑黡如花,只觉若是拂逆她心意,似是极大罪恶一般。竟不闪躲,任她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抹过,肌肤相触,心中一荡,望着张素妍殷红的双唇,不禁想入非非。张素妍原料不到自己竟能抹中,也是一呆,忽见秦渐辛眼色异样,脸上一红,转身便走,倏忽间已然没入石阶之下。
秦渐辛出神半晌,心中咋惊咋喜,忽想:“难得师妹爱吃雁儿。若是过几天她来了,还能有雁儿吃,定然开心得紧。我可得好好练习怎么烹制。”当下拣了石头,便去打雁。其时正当鸿雁南飞之时,天上雁群来了一群又是一群。但秦渐辛所处,不过崖边小小平台,方圆不过数十丈,适才雁儿落在崖上,纯属碰巧。这时连打数只,都是落在山下,秦渐辛空呼负负,却是无可奈何。
打了小半时辰,秦渐辛渐觉不耐,忍不住便想下崖去拣打落的雁儿。但他深知自己若是违令下崖,为张玄真知晓了,只怕有性命之忧。他此时武功虽然大进,但只和张素妍一人交过手,能不能打赢张玄真,可实在没有把握。心忖:“不管打不打得过师父,若与师父撕破脸,实在没什么好处。师妹却定然不肯再理我了。”踌躇半晌,忽发奇想:“我虽不能下崖,却为什么不能上崖?那崖顶比这里宽阔许多,打雁岂不方便?”
他初来此地时,武功低微,眼见那山崖壁立如削,全无途径,自然只有望崖兴叹的份。此时武功大进,心中既有了这个念头,不禁跃跃欲试。抬头望去,离崖顶也不过数百尺之遥,当下展开轻功,便向崖顶攀援。
林砚农所授的先天拳,虽是拳法,却包含了内功、硬功、软功、轻功等多般窍要。他虽不曾认真练习,但这时内功已有大成,将轻功窍要一加运使,竟是效验如神。倏忽上得十余尺,只觉身法之轻盈、手足之便捷,连自己都惊讶不已。信心既坚,手足并用之下,只一顿饭功夫,已攀至崖顶。
崖顶青松矫夭,几只松鼠睁着圆碌碌的眼睛向自己打量,似是不畏人一般。地上生满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氤氲袭人。秦渐辛心中赞叹:“好神仙境地,倒似一幅水墨画儿一般。”眼见十余丈外有间小小草庐,乃是以几棵松树为柱,树间青藤盘绕,辅以竹枝,以为墙壁,顶上搭着些茅草,天然意态,极具匠心。
秦渐辛心道:“我只道天师闭关之所,定然乃是山洞或是石室,怎知竟是如此雅致的所在。嗯,怪不得天师十几年不肯下崖,住在这里原比上清宫舒服得多了。”一时心中好奇,便蹑手蹑脚,走到茅舍之前,细细察看。忽见柴扉虚掩,倒似许久未曾开闭一般。秦渐辛大奇,伸手推开柴扉看时,登时吃了一惊。只见草庐中四壁徒然,挂着些字画,堂上一张矮几,放着一只香炉,一只石盒。几后一张石床,坐着一具骷髅,身上衣袍虽已坏朽,却还认得出乃是道袍。自然便是张天师了。
秦渐辛错谔之下,忽然放声大笑,心道:“张天师在崖顶闭关,也不知死了多久了。天师派中竟无人得知,当真是蠢笨之极。”转念一想,笑声登敛,忖道:“师妹说师父两月一次,会上崖请安。就算只是在庐外磕头,以师父的精明,岂会瞧不出柴扉久未开闭?何况既是问安,便断无不和天师对答之理。此事大大的不对劲。”
要知嗣汉天师一位,乃是世袭,天师既亡,张玄真既是嗣师,便可顺利成章接任天师之位。张玄真既明知天师已亡,却为何要守口如瓶?岂非奇怪之极?秦渐辛跨入庐中,绕开矮几,到得那骷髅身畔,伸手在道袍上轻轻一触,那道袍登时应手而裂,竟是无声无息。秦渐辛心道:“天师的道袍坏朽至这般,瞧来天师身死,绝不是一年半载中事。只怕当日林大叔带我上山之时,天师已然不在了。”
想明此节,登时便想到:“当日林大叔上山,原有邀天师派联手对付魔教的意思。据卢师叔和董师叔的口气,方教主显然早已惹上天师派。但师父却仍然推三阻四,只是不肯痛快答允,自然是因为天师已没,而师父自己没把握对付方教主的缘故。嗯,方教主派人挑衅,定是算到天师天年将尽,是以心存试探。师父明知方教主的用意,是以一意隐忍,宁可自己不做天师,却要方教主不明虚实,不敢妄动。”
想到张玄真苦心孤诣,秦渐辛却并无敬佩之心,反觉可笑,心道:“师父聪明一世,竟然如此糊涂。隐瞒天师死讯,三五个月也就罢了,一瞒数年,却是何苦?是了,想来师父定是知道方教主比他年长,只盼方教主自己死了,这才能安心做他的天师。哈哈哈哈。”
他被张玄真囚禁两年有余,心中怨忿之极,有时想起气愤,早将张玄真的列祖列宗骂得狗血淋头。这时见到张天师遗骸,自也不会存什么敬意,也不理会,自行四处打量。只见那矮几之上,放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心中一动:“难道这便是那传闻中的《河洛天书》?
心中怦怦乱跳,伸手取了,只见暗绿色封皮上写着四个篆文,正是“河洛天书”四字。秦渐辛大喜,忙翻开看时,只见第一页绘着一幅图形,全是黑白小点,或连或断,排成九宫方位,正是《易经》中的“洛书”之图。秦渐辛心道:“《易经》以河图、洛书推演而成,原来《河洛天书》果然与易理相关,怪不得天师派的武功,什么六爻擒拿手、坎离掌,都得名于《易经》。”再翻第二页,果然便是“河图”之型。
翻至第三页,便是文字。只见书中写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又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秦渐辛一怔,这文字熟悉之极,正是自己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易经》开篇系辞。一路翻将下去,句句不差,哪里是什么《河洛天书》了,分明是一本寻常之极的《易经》。
秦渐辛大为失望,随手将那小册子向几上一抛,忽想:“林大叔曾言道,许多秘籍,乃是藏在普通书籍之中,须得水浸火焚,种种机关,方得见到。莫非这《河洛天书》也是如此?”但登时便想到:“师父既曾来过,定也早已见到此书。我能想到的法子,他岂有想不到的?这书册仍然在此,师父的武功也不比林大叔强,那便是这书中并无机关了。”
当下不去管那书册,又再四处打量。见那几上香炉不过寻常手炉大小,乃是一整块绿玉雕成,精巧无比,登时爱不释手,心道:“那山洞阴森潮湿,霉气冲鼻,用这香炉点起香来熏熏,倒是不坏。只不知这里有没什么好香。”便打开香炉边石盒,盒中放着几十块细小黑色颗粒,触手软绵绵的,便如阿胶一般,气味芬芳之极,不知是何奇香。
秦渐辛眼见并无别种熏香,只得拈了一粒,放于香炉中,才一点燃,只见一道淡淡碧烟腾起,鼻中已闻到一股甜香。那香非兰非麝,微带清甜,馥郁之气沁入心脾,秦渐辛片刻间便觉精神焕发,头目清利。再过片刻,胸膈顿开,通体舒泰,当真是说不出的舒爽自在。良久良久,渐觉骨节欲酥,双眸倦豁,只想寻个所在好生睡一觉方好。
他虽对张天师并无敬意,但自幼深通礼法,雅不愿轻侮张天师遗骸。只是要他与骷髅同床而卧,却又实在不愿。当下熄了那奇香,携了绿玉香炉和那石盒,便即出庐。吸得几口崖顶清新之气,精神为之一振。这才想起上崖之初衷,便飞石打了两只雁儿,负在背上。仍是手足并用,攀回所居石洞之前。
说也奇怪,他在天师庐中只觉困倦要睡,这时下到崖中,反觉精神奕奕,倒好似轻功又强了几分。将那绿玉香炉和储香石盒藏好,出得洞来,只觉全身精力无处发泄,将自创的“御天掌”演练一遍,兀自觉得不足,又将林砚农所授“大周天八十一式”练了一遍。他自上得龙虎山来,三年中还是第一次将这路功夫使全,自己也觉奇怪,心道:“怎地闻了那香气,我竟变得这般勤勉了?”
晚间蒸了一只雁儿为食,便回洞中,又再焚那奇香。这次于这小小石室之中焚香,滋味又自不同。最初闻得,虽是甜香,却微觉烦恶,眼见碧烟飘动,似觉目眩。秦渐辛一惊,心道:“难道这奇香竟然有毒?”才一动念,烦恶忽消,神清气爽之感,比先前尤胜。再过片刻,又是周身舒泰,好似丹田中真气自行在奇经八脉中游走,飘飘欲仙。不多时,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一似没了骨头一般。躺在石榻之上,心中空荡荡的,万念俱无。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梦境迷离,神魂骀宕,当真是如登极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秦渐辛渐渐醒转,身上懒洋洋的,实是不想动弹。这时那奇香早已焚尽,石室中兀自带着淡淡甜香。吸得两口,精神为之一振。出得洞来,只觉阳光刺目,也不知是第几日的中午了。
秦渐辛在瀑布下洗了脸,山泉冰冷,寒意侵入肌肤,打了个冷战。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那奇香,莫非便是传闻中的芙蓉膏么?”
他曾于前人笔记中得知,南国有一种奇花,妖艳异常,名为罂粟。其花甚香,其味甚甜。取其果实加以炼制,或为汤剂,或为药膏,或为丸散。自东晋以来,文人高士多有服用丸散者,名为“五石散”。苏东坡有诗云:“道人欢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乃是咏诵的汤剂。想来那奇香,定然便是芙蓉膏了。
他心知这芙蓉膏初用之时虽畅美,久之却是为患无穷,思之心中悚然。但念及两次焚那芙蓉膏时的美妙滋味,却又实是难以割舍。心中天人交战,终于按捺不住,心道:“再试一次,最后一次便罢了。”
要知这芙蓉膏,即是后世所谓之鸦片,一经沾染,极易陷溺其中,不可自拔。非有极大毅力,决计无法摆脱。秦渐辛不过浅尝次许,本是尚未成瘾。但在这高崖之上,寂寞无聊,既已尝到这等美妙滋味,怎肯置之不理?虽然明知有害,但他本就轻浮跳脱,哪里还顾得许多,正所谓食髓知味,竟是欲罢不能了。
这时既知是芙蓉膏,那便不须在石室内焚燃。秦渐辛手捧绿玉香炉,坐在日常练气的大石上,将鼻子凑上那股碧烟,用力吸食。越吸越觉滋味无穷,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来,脚踏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将那氤氲之气随内息游走,行遍全身。渐渐神魂飘荡,只觉眼前色彩斑斓,身子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耳畔似有人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回顾时却杳无影踪。他心中尚有一丝清明,心知自己身在山崖之上,眼下目不见物,只怕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当下靠壁而立,喘气不止,却不敢妄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一只手搭在他肩头。秦渐辛迷迷糊糊不及细思,随手挥去,只待拂开。不料那人变招极快,手腕一振,已扣住秦渐辛手腕。秦渐辛脑中迷糊,武功未失,反手逆拿,四根手指已搭在那人小臂上,随手挥出,将那人带得直飞出去。
才一出手,便知不对。耳中已听到一阵娇呼,却是张素妍的声音。秦渐辛一惊之下,登时醒觉,睁眼看时,不觉如堕冰窖。他这时背靠山壁,面对断崖,迷糊中这一挥竟使了七八成力道。张素妍却如何抵挡得住,身子登时向崖外直摔下去。却好应变奇速,右手却抓住崖边一块尖石。虽是皓腕擦得鲜血淋漓,也顾不得了。
秦渐辛大骇,右掌探出,一招“品物流形”,向张素妍手腕抓去。他惶急之下出手,唯恐不速,指掌间贯注真力,已是全力施为。但此时芙蓉膏药力兀自未散,运力稍错,一抓之下,差了数分,竟抓在尖石之上,将那尖石抓得粉碎。张素妍只觉手中一空,不及惊呼,已向崖下坠去,瞬息之间,便即没入云海。唯有声音远远传来,回荡不去。
秦渐辛霎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脑中空荡荡的,浑不知身在何处。耳听得山谷中回声渐渐息没,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中已铸成大错,胸口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身上忽冷忽热,右手兀自伸在崖边,竟忘了缩回。良久良久,方才看见自己手臂剧颤不止,倏忽之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是犹如乱麻一般,混乱不堪。
眼见白云苍狗,空山寂寂,心中悲痛、悔恨、惶恐、惊惧……诸般情愫纷冗而至,此去彼来,到得后来,只剩得没来由的空落落,仿佛天地间便只剩自己独自一人。呆立良久,忽然一声大叫,拔足向崖下飞奔,行得几步,脚下一空,向下直摔。翻滚了五六丈,方才稳住身形,身上擦破好几处,皮开肉绽,却丝毫不觉。
奔下山崖,便是上清宫后。秦渐辛这时方寸已乱,竟不知绕行,径直穿宫而过。沿路诸道士见他双目赤红,状若痴呆,大多骇然畏避。却也有胆大之人上前拦阻,都被他发掌击倒。他此时武功已非泛泛,心神大乱之下,出手更无分寸可言,连连将几名道人击得筋断骨折,众香客、道士不知他是哪里来的疯子,忙四散奔逃,宫中登时大乱。
这时天师派诸人得闻宫中扰乱,三三两两赶到,七、八名道士将秦渐辛团团围住,各施绝技,待要将他生擒。秦渐辛凝神接战,拆了数招,悲惶绝望之意渐淡,心神一定,脑子也渐渐清楚起来。他误杀张素妍,虽是既痛又悔,但少年心性,终究不肯就此送了性命。这时眼见群道围攻,心中敌忾之意大盛,双掌翻飞,连下重手,要将胸中一股伤痛抑郁的恶气尽数发泄到这群道士身上。
天师派素字辈诸道士,武功不过与张素妍相差仿佛,如何是他之敌?仗着人多,四面围定,一时尚不露败象,一名道士功力较弱,无法徒手抵挡秦渐辛神出鬼没的招式,已拔剑在手,但秦渐辛身形飘忽,又怎刺得中?秦渐辛艺成以来,只同张素妍一人拆招,这时乃是生平第一次与人当真动手,初时不免心中存着怯意。拆得片刻,只觉群道武功不过如此,畏惧之心尽去,将自己在崖上苦思的“御天掌”中精微招数使出,竟是招招抢攻。
再斗片刻,群道拔剑的越来越多,只怕误伤了自己人,包围圈子越散越开,秦渐辛出手却是越来越从容,斜身避开身后刺来一剑,反手已扣住那人手腕,正要回肘撞出,一瞥之间见到那人面容,正是三年前自己随林砚农上山时,曾在山门会过的胖道士。秦渐辛心中一软,夹手夺过他手中长剑,随手将他摔出,反手已挡开两名道士同时刺来的一剑。他在崖上所思,都是掌法,于剑法一无所知。这时手中有剑,反觉不便,将剑往地上一抛,已从群道剑光中钻过,右掌已按上一名道人的胸口。
群道齐声惊呼,情知他只要掌力一吐,此道绝无幸理。便在此时,忽地身后一人抢上,伸手在秦渐辛腕上一搭。秦渐辛尚未看清来人面容,已觉一股浑厚内力传来,腕上一阵酸麻,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跟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面击来。秦渐辛暗暗心惊,知道此人武功远胜余人,不敢怠慢,回掌挡隔。双掌相交,竟是无声无息,秦渐辛却已退了一步。
那人也是微微一退,却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又已拍到。秦渐辛气血翻涌,不及变招,只得硬接,双掌撞击,又退了一步。那人毫不容情,踏上半步,第三掌已然拍出。秦渐辛双掌奋力击出,勉强接住,却又退了一大步。那人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秦渐辛连退直退,胸口微微刺痛,郁闷难当,这时方才看清那人面容,正是玄字辈高手董玄容。
群道见董玄容出手,大声欢呼,纷纷退开。董玄容不为己甚,双目炯炯向他瞪视,却并不追击。秦渐辛深吸一口气,潜运内力,化开胸口堵塞的浊气,抬头看时,却见董玄容脸上微带诧异之色,心中一动:“难道董师叔没认出我来?”
他与董玄容本就只见过两面,董玄容是四十余岁年纪,两三年中面容全无变化,秦渐辛却已从少年长成青年,董玄容自是认不出他。眼见秦渐辛不过弱冠之年,武功居然如此了得,心中暗暗称奇,沉声道:“小朋友是哪位高人门下?何以在我上清宫出手伤人?”秦渐辛待要巧言分辨,话到口边陡觉无谓,心中悲凉之意忽盛,低声道:“董师叔,你杀了我吧。”
董玄容一惊,细细打量他面容,却是全无印象。秦渐辛垂头道:“我不想多说,总之,我失手犯了大错,死有余辜。董师叔,你一掌打死我吧。”他初时一味惊惶,全未细思。和群道交手时激发了敌忾之心,尚有求生之意。这时定下神来,想起张素妍日常音容笑貌,心中伤痛不可遏止,犹如万蛇咬噬一般。只觉自己若是苟活,实是心中难安。只盼董玄容一掌将自己击毙,一了百了。
董玄容疑云大起,料定他必是在使什么花招,一时参详不透,随口道:“你叫我师叔?”秦渐辛道:“不错,我便是三年前林堡主带上山来的秦渐辛,拜在嗣师门下后,改名秦素辛。只是现下师父定然不肯认我这个徒弟了,那么我还是叫做秦渐辛罢。”董玄容道:“秦渐辛,秦渐辛。你不是在后……”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此地人多耳杂,不愿泄漏此事,改口道:“你既是本门弟子,何以在上清宫中胡闹,打伤这许多同门。你可知罪?”
秦渐辛雅不愿多说,只道:“弟子罪孽深重,求董师叔一掌打死我罢。”董玄容心中更疑。秦渐辛之事,他曾听张玄真说过,早已料定乃是方腊派来的奸细。这时见他一意求死,哪里肯信,寻思:“这小子小小年纪,已如此厉害,那方腊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了得。瞧他这般有恃无恐,莫非方腊便在左近?”说道:“秦师侄,你在宫中胡闹,确是大大不该,但尚罪不致死。我自然不会当真伤你。待你师父回来,自会罚你,你先退下罢。”
秦渐辛谔道:“师父不在?他去哪里了?”董玄容不答,挥手命他退下。秦渐辛连连追问,董玄容只是装聋作哑。秦渐辛焦躁起来,怒道:“你不杀我,我杀我自己便是。”反手一掌便向自己天灵盖拍去。董玄容不及细思,抢上架住。秦渐辛大怒,反手便是一掌,手掌才一抬起,董玄容已一指点中他肋下“章门”穴。本来以武功而论,秦渐辛虽不及董玄容,但决不至一招之间便即不敌。但董玄容出手阻他自杀之时,便已防到他暗施偷袭,蓄势已久,秦渐辛却是心浮气燥下随手一掌,破绽毕露。这时穴道被点,登时软倒在地,动弹言语不得。
董玄容点倒秦渐辛,心中却是狐疑不定。他心中既料定秦渐辛乃魔教中人,秦渐辛一举一动,在他眼中自然都是别有用心。他素来深沉多智,这时稍一思索,登时便想到:“是了,方腊那厮在后崖救了这小子,却不离去,反让这小子来宫中捣乱,定是存心挑起天师派与魔教的纷争。这小子百般引诱我出手伤他,只须这小子在上清宫中受伤,方腊便可以此为名,向我天师派大举问罪。”
这时张玄真、卢玄音都因事离山,董玄容无人商议,心中犹豫不定。他素来受张玄真信赖,倚为肱股心腹,然遇上这等大事,却也不敢擅做主张。只是倘若方腊当真便在左近,一个处置不当,只怕待不到张玄真回山,便要变生不测。董玄容心中反复权衡,终于一咬牙,唤了两名弟子,命他们将秦渐辛抬下山去,放在山门之外,吩咐道:“此人乃是嗣师弟子,不可对他无礼。”那两名弟子不敢多问,抬了秦渐辛,下山而去。
秦渐辛穴道被点,听觉未失,心中奇怪之极,却懒得多想,心道:“反正我不想活了,死在这里和死在山下,也没什么分别。又何必去猜董师叔用意,待得穴道解开,我便自尽罢。”当下双目紧闭,更不理会。他习练内功之时,经脉穴道阻塞原是家常便饭,这时穴道被点,自然而然便以“支离心法”运转内息,才一到得山下,已然将穴道冲开。
他心忖:“我既要自尽,便须图个爽快。这两个道士虽拦不住我,但拉拉扯扯,岂不是和世间愚夫俗妇相似?待他们走了,我再死罢。”当下只是闭目诈死,任凭那两名道士将自己扔在路边。候了一炷香功夫,算得那二道已然去远,这才睁眼。正要发掌击向自己要害,忽然见到周遭景致,一呆之下,登时想起三年前上山之时。只是物是人非,当初那个对自己关切慈爱的林大叔,却已不在人世了。心中一酸,忽又想起张素妍,悲从中来,趴在路边,放声大哭。
这一场哭,只哭了一顿饭功夫,方才收声止泪,心道:“我曾决意要给林大叔报仇,岂可就此便死?难道真将报仇之事交给林重一个人?那我和那凉薄无情的师父又有什么分别?我反正不想活了,便去和那支离疏拼个同归于尽罢。”想到此处,死志登消,抬头辨明方向,向东大步而行。
他上龙虎山时,年方十六,正是初慕少艾的年纪,见到张素妍眉目如画,娇俏可喜,自然而然心存绮思。被张玄真囚于高崖后,更是近三年中,只见到张素妍一人,若不对她倾心,反而奇了。虽然少年青涩,用情至纯,但终究只是思慕,并非刻骨铭心的相爱。待得一时错手,累得张素妍惨死,心中悲痛,一时起了求死之心,但内心深处,究竟不肯就此便死。否则,又怎有这许多念头?这时想到林砚农之仇未报,登时将求死之念抛在脑后。
沿大路向东,走了一日,到得一处市镇,唤作龙须镇。这镇子甚小,方圆不过百余户人家。秦渐辛腹中饥饿,只是囊空如洗,不敢寻酒楼打尖。在镇上走了一趟,见镇尾有家小小面店,店中却无客人。秦渐辛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拣了个座头,要了一碗阳春面。眼见那碗黑乎乎的甚是污秽,面质也是粗砺发黑,但饿得狠了,也只得勉强食用。才吃得两口,忽然胸中一阵烦恶,全身轻飘飘的没了半点力气,全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自在,身子一歪,便摔在地上。
那面店老板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见他摔倒,忙上前问道:“这位客官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么?”秦渐辛一阵烦恶欲呕,只觉心绪也焦躁起来,向那老板点点头,大声喘气。那老板忙盛了一碗面汤,待要递与他,却见他口中荷荷而呼,向店外直撞出去。那老板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一慌之下,面钱也不敢要了,急急熄了火,便上了门板,生怕惹祸上身。秦渐辛只觉全身上下空落落的,虽是不痛不痒,却是说不出的难受,趴在道边呕了几声,却呕不出什么,忽然心中一个念头闪过:“芙蓉膏!是那芙蓉膏的瘾头发了!”
他真正吸食芙蓉膏,其实只有一次,前两次不过吸入少量烟气而已,本不该就此上瘾。但他贪图一时愉悦,吸食之时将那烟气随内息运行全身,虽是当时爽利加倍,所受祸患却也远胜常人。这时胸中烦恶,全身难受,想起前人笔记中的记载,方才后悔不迭。这时他离龙虎山已远,那些芙蓉膏都在崖上,却哪里找去?当下顾不得道上行人侧目,盘膝坐在大路中间,便即运转真气,要以内息化除芙蓉膏的反噬之力。
那芙蓉膏反噬之力,好不厉害。常人受之,不过烦恶郁闷,倒也罢了。如秦渐辛这等内功深湛之人,竟连经脉内息也受波及。秦渐辛打坐良久,只觉体内真气纷纷扰扰,四处乱窜,一时竟是不易控制。总算他深通“支离心法”,而且三年中时刻均在走火入魔边缘徘徊,于这调理真气之法行之有素,花了一顿饭功夫,方才镇住体内真气。渐觉瘾头已过,缓缓吐了一口气,心道:“幸亏我陷溺未深,原来这芙蓉膏当真是碰不得的。”
才一睁眼,登时脸上变色。只见身周十余名白衣汉子将自己团团围定,人人脸上凝重,却不稍动,便如泥雕木塑一般。秦渐辛眼见众白衣汉子都是腰缠白带,只一人腰带作蓝色,心知此人必是首脑,当下不动声色,冷冷道:“各位朋友莫非方教主座下?请问怎么称呼?”
那蓝带首领道:“在下明教江西西路副香主陈谈,听得天师派高手在此,特来一会。不知小道长高姓大名,欲往何处去?”秦渐辛心下大悔:“我怎不早换掉这身道袍?”他不愿泄漏行藏,当下哈哈一笑,说道:“我要去江南寻我的一个老朋友,偶然经过此地。我这等无名小卒,名字说出来,想来陈香主也是没听过的,总之,我不是什么天师派高手,陈香主多半是认错人了。”
陈谈道:“小道长一身道装,又显然身有武功,当真不是天师派高手?”秦渐辛皱眉道:“我不是道士,这身道装不过从一个道士那里借的。那道士是不是天师派高手,我就不知道了。”陈谈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少侠当真有趣,不是道士,怎地却去借道装来穿?”秦渐辛道:“我穷得没衣服穿,随便借一件也就是了,哪里还能挑剔。嗯,陈香主是明教的?我的那位老朋友也是明教的,大家既然自己人,不妨借我些银子,让我换身衣服罢。”
陈谈道:“贵友是本教教友?请问是哪一位?”秦渐辛眼珠微转,说道:“我那位朋友身材高瘦,相貌有些奇特,叫做方九天。陈香主认识么?”话音刚落,众白衣汉子齐声大哗,陈谈暴喝一声,已一拳向秦渐辛击到。秦渐辛莫名其妙,侧身闪过,众白衣汉子已一起攻上,人人手持兵器,都是性命相扑的架势。秦渐辛大叫:“有话好说,陈香主,当真非动手不可么?”陈谈不答,一击不中,已然拔刀在手,向秦渐辛砍到,刀势狠辣,武功竟是不弱。
秦渐辛退了一步,闪开他刀势,反手将一名白衣汉子打了个筋斗。他不欲伤人,出手之际颇有分寸,只盼众人知难而退,但众白衣汉子人人不顾性命,酣呼恶斗,虽然武功均不甚高,势头却甚是猛恶。秦渐辛渐渐激动怒气,心道:“我本瞧在方教主份上不想伤了你们,你们既然不知好歹,可怪不得我了。”展开自创御天掌法,身形飘忽,在众白衣汉子中间穿来插去,顷刻间打倒数人。眼见众白衣汉子仍是死战不退,忽地招数一变,施展张素妍所授“六爻擒拿手”将一人右腿关节扭脱,跟着又扣住另一人手腕。
陈谈脸色忽变,向后跃开,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众白衣汉子闻声一起退开,只那腿关节脱臼之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秦渐辛歉然一笑,说道:“对不住,我没学过点穴法,只好卸人关节。在下实无伤人之意。”便要上前帮那人接上关节,不料那人极为硬气,伸手推开秦渐辛,已自行接驳了腿上关节,退到陈谈身后。秦渐辛心中暗暗赞叹:“这人武功虽低,却当真是好汉子。方教主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陈谈道:“原来阁下当真是天师派高手,那便决计不是方九天那叛徒的同党。我们出手实是冒昧了。”秦渐辛奇道:“方九天不是方教主的弟子么?怎地是叛徒了?”陈谈微一沉吟,说道:“此事乃我教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还盼少侠见谅。”秦渐辛见他颜色极为诚恳,微觉惭愧,说道:“在下三年前与方九天有一面之缘,适才见各位来意似是不善,随口撒谎,原是想免去一番干戈,不料弄巧成拙,还是失手伤了贵教弟子,在下谨此谢过。”说着深深一揖。陈谈连忙还礼,说道:“少侠武功了得,气度谦和,不愧是名门弟子。恕陈某交浅言深,想拜托少侠一件事情,不知可方便么?”
秦渐辛道:“好说好说。陈香主请讲。”话音刚落,腹中却“咕咕”响了两声。秦渐辛见陈谈神色古怪,只得尴尬一笑,说道:“陈香主别笑话我,我想吃你顿白食成么?”陈谈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名门弟子都是道貌岸然,不料少侠竟如此潇洒豁达。这个朋友,陈某是交定了。”一把扯了秦渐辛,便向镇中唯一一家酒楼而行。秦渐辛干笑两声,心中却想:“反正丢的是天师派的脸,事急从权,那也顾不得许多了。”
二人上得酒楼,拣了个临窗座头坐了。陈谈手下的众白衣汉子自在楼下守把。秦渐辛饥肠辘辘,却不肯让陈谈看轻了,吃得居然颇为斯文,一面谈笑风生,只拣些不相干的闲话来说。陈谈将每样菜都吃了几筷,便即放下筷子,陪着他闲话。只每当话题涉及明教中事时,便即不接口。秦渐辛见他不接口,也就不提。
待得吃到八成饱,秦渐辛方道:“适才陈香主言道,有事要吩咐在下。在下既受了陈香主一饭之恩,自是义不容辞。请陈香主吩咐罢。”陈谈忙道:“大家武林一脉,这龙须镇乃是陈某辖境,少侠既来此处,陈某原该一尽地主之宜才是。在下乃是有事相求于少侠。少侠答允了是人情,不答允是本分。”秦渐辛道:“究竟何事,还请陈香主明言。”
陈谈正色道:“陈某只是明教中一个小脚色,所求之事纯是陈某自己的意思,却与明教无关。这一节须得言明在先。”秦渐辛怫然道:“我只道陈香主是豪爽之人,却如何这般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既是如此,在下当了这身道袍,自还这酒钱就是。”陈谈忙道:“实不相瞒,陈某一个时辰前收到飞鸽传书,说是贵派大举调集人手东下,不知何意。敢问少侠可知道此事么?”
秦渐辛一惊,心忖:“定是董师叔知道师妹之事,调集人手抓我来了。这姓陈的却道是去寻明教的晦气。”当下微微一笑,却不做声,心道:“你适才不肯说你明教中事,我现下不说天师派之事,你也不能来怪我。”陈谈见他不答,又道:“江湖无知之人传言,敝教方教主与贵派张天师不和。但贵我两派中人自然知道绝无此事。只是近几年来,贵我两派确实有不少误会,贵派天师豁达大度,极力克制,敝教上下,都是极感盛情的。”
秦渐辛全不明其中因果,却不愿让陈谈瞧出,当下冷笑道:“原来贵教三番两次向敝派挑衅,都是误会?”陈谈叹了口气,说道:“陈某任江西西路副香主,已逾十年。这其中的原委,旁人不知,陈某却是知道的。”秦渐辛不知如何接口,仍是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陈谈见他面上全不现喜怒之色,又叹了口气,说道:“敝教方教主为人是极为傲气的,虽明知其中误会,却不肯派人上龙虎山解释。以至双方嫌隙越来越深。陈某人微言轻,明知解释也是无用,也就一直不敢多事。少侠,你既不肯说你姓名,陈某也不多问。只是劳烦少侠向贵派长辈带一句话。”秦渐辛眼皮微抬,问道:“什么话?”陈谈吸了一口气,说道:“这几年中,向天师派挑衅的,决不是敝教中人。”
秦渐辛微微一惊,问道:“不是贵教中人?那却是什么人?”陈谈摇头道:“若是敝教中人在江西西路行事,陈某断无不知晓的道理。想来定是有人有意挑起贵我两派的纷争,以从中渔利。”秦渐辛哈哈一笑,说道:“怪不得适才我运功之时,陈香主没趁机偷袭我,原来贵教是想我做鲁仲连,化解两派的纷争。”
陈谈脸现怒色,说道:“天师派威名赫赫,张天师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陈某是素来佩服的。不过我们方教主可就……嘿嘿。陈某有言在先,来托少侠带这么一句话,完全是陈某自己的意思,却不是明教向旁人示弱。”秦渐辛哈哈一笑,说道:“不错不错,陈香主确实这么说过。若是明教与天师派当真火拼起来,只怕天师派还是胜少败多呢。”他这话却是发之肺腑,他与天师派弟子和明教教众都交过手,只觉明教教众武功虽不及天师派弟子,但人人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实比天师弟子可敬可畏得多。加之明教教众逾万,天师派却只区区数十人,当真恶战起来,天师派岂止胜少败多,根本全无胜算。
但这话听在陈谈耳中,却纯是一派讥讽之意。陈谈伸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少侠既然瞧不起明教,便当陈某未曾说过那些话。来日双方大战之时,陈某再领教少侠高招罢。”秦渐辛一怔,已明白陈谈误会己意,待要说几句话解释,却又不愿,当下站起身来,说道:“骚扰了陈香主一顿饭,来日自当报答。”转身便即下楼。陈谈哼了一声,竟不留他。
秦渐辛心中微觉歉疚,但想自己现今已不容于天师派,又怎能化解天师派与明教的误会?若是随口答允了陈谈,只怕反而误事。反正明知天师派外强中干,本就没有与明教决战之意,这次东下不过为了追捕自己,倒也不致当真与明教大动干戈。他对天师派本就无甚好感,内心深处,反而隐隐觉得,若是天师派在方腊手里栽个大大的筋斗,实是第一等赏心乐事。是以与陈谈不欢而散,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出得楼来,眼见天色朦胧,镇上不少人家已点起灯火。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自不能寻客栈投宿。心中盘算:“那陈香主说天师派大举东下,我若向东,迟早被他们追上。”当下向南出镇,行了十余里,在野外寻了棵大树,在树上酣睡一宿。次日一早,向南疾行,过了信江,改道向西,黄昏之时已至高阜县,却是在龙虎山正南了。
他一路尽拣荒僻小路而行,只盼遇见剪径毛贼,好寻些盘缠,却是事与愿违。低头看到自己一身破烂道袍,不禁苦笑,心道:“我这等寒酸模样,竟连毛贼也瞧不上我。”无奈之下,只得乘夜摸入高阜县一家富户家中,盗了几十两银子,一件新衣,在野地里换了。心中苦涩:“我一个读书人,竟落到这般田地,迫得去做梁上君子。当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第七回:死生何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