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死生何足论
高阜县在信江之畔,离龙虎山不到百里远近,秦渐辛生怕为天师派诸人寻见,虽然手里有了银两,仍是不敢住店,只在野外露宿。这时夜色渐深,秦渐辛以手作枕,躺在一株大树的枝桠上,仰望空中胧月将圆,耳中听得江上水声,心中忽生感叹,随口吟道:“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两句诗他少年时读来觉得平淡,此时方才体会到诗中萧索之意,心想:“这月儿千秋万载,总是这般照临万物。人间却是不知经历多少沧桑。”想到张素妍如花年华,只因自己一个错手,便就这么悄然而殒,人生当真如蜉蝣一般仓促易逝。眼中泫然,心下痛楚,望那星空也是模糊一片。
发呆良久,心中忽有一个声音说道:“我不如死了罢,我不如死了罢。”只觉人生在世,实是忧多乐少。想到生平对自己痛爱关心之人,父母兄长,俱都生死不明,林砚农已然死于非命。自己在崖上三年,便只半月一次张素妍上崖之时,能得有片刻欢笑。而这唯一给自己些许慰籍之人,却偏又为自己所杀。现下孤身飘零,东躲西藏,为一衣一食竟迫得为盗贼之行。人生至此境地,实是了无生趣。
恰在此心灰厌世之际,身上忽又不自在起来。他明知是芙蓉膏反噬之力发作,却是懒得运功抵御。不多时,全身空虚之感渐渐变成麻木,自麻木而搔痒,自搔痒而痛楚,胸中烦恶之感愈来愈盛。他却只当身子不是自己的一般,听之任之。只觉身上痛楚,远较心中痛楚较易抵受。只是呆望星空,茫然出神,渐渐物我两忘,连身上痛楚也不觉得了。
眼见月亮越升越高,身上痛楚渐淡,野外虫声纷然,方始知身在人间。正在茫然之际,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吟哦道:“莫遣骕鹰饱一呼,将军谁志灭匈奴。年来万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秦渐辛一呆,跟着便听见一阵重滞的脚步声响过,那人显是不会武功。
秦渐辛心中晒笑:“这诗用字险僻,意兴直白,少了蕴籍,境界实在平常的紧。这人文采平平,却在这深夜荒郊附庸风雅,实是无聊之极。”他在高崖寂寞惯了,这时虽然满腔感触,却也并无寻人叙谈之意,更不愿与这等腐儒多话。当下微微冷笑,仍是躺在树上,只做不知。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经过秦渐辛栖身之树旁时毫不停留,显是未见到树上有人,跟着脚步声便又由近而远,那人却又吟道:“转食胶胶扰扰间,林泉高步未容攀。兴来尚有生平屐,管领东南到处山。”脚步声渐行渐轻,渐渐湮没不闻。
秦渐辛细细咀嚼诗中之意,此人似是于世事灰心,却又不甘托身林泉作隐士,于是便寄情山水,以解胸中积郁。秦渐辛叹了口气,心道:“原来世上灰心之人,当真不少。只是各寻各的法子忘忧而已。唉,连那张天师闭关崖顶,还不是靠芙蓉膏排遣胸怀。人生于世本就忧多乐少,但教能得片刻欢娱,过后的苦楚,又怎顾得许多?倒不如早早死了,反落个六尘不染。”
他虽心中做如是想,却连举手自戕也提不起精神,懒懒靠在树枝上,心中恍惚一片。忽听得江边“扑扑”作响,一群大雁振翅冲天。秦渐辛看见大雁,自然而然便想起张素妍,心中一痛,猛然警觉:“大雁夜半惊飞,那边必有变故!莫非是天师派的人找到我了?嗯,反正我不想活了,便让他们杀了我罢。”当下跃下树来,也不使轻功,向江边缓缓而行。
行不到百余丈,只见江边好大一块空地,乃是秋水初退后的沙滩。沙滩上十余人或男或女,或道或俗,隐隐对一人形成合围之势。月光下瞧得分明,其中竟有董玄容在内,却只站在一角,毫不起眼。那被围之人背向月光,一身青袍,面目甚是模糊,虽不过中等身材,但不知如何,瞧来竟似比余人高出甚多一般。
秦渐辛见那青袍人随随便便这么一站,意态闲适之极,竟似觑得对方十余人如无物,情不自禁心生景仰。他一路缓缓走来,并未有意掩饰脚步之声,料想众人当可听见。但那十余人只是全神贯注盯着那青袍人,目不稍瞬,谁都未曾向自己瞧上一眼。那青袍人却似满不在乎,转头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秦渐辛却险些失声惊呼。那人面目清矍,神情潇洒,正是明教教主方腊。
方腊只这么微一侧头,早有人瞧出便宜。一个四十余岁的道士,喉间“咕”了一声,已一剑向他刺去。那道士虽是离方腊最近,却也有丈许之遥,但一剑刺到一半,身形已在方腊身畔三尺之内。出剑之狠辣,身法之快捷,竟似不在董玄容之下。秦渐辛心中微微一动,只觉这人剑法的路子好生熟悉,倒似洞中秘籍中所述“青海派”的路数,心道:“难道这些人不是天师派的?”
方腊正眼也不瞧他,袍袖微拂,已将那人剑势卸在一边,手掌忽从袍袖中探出,两根手指在剑身轻轻一搭。那人闷哼一声,连退三步,几乎跌倒。长剑尖端寸许已被方腊指力震断。方腊抬头望天,冷冷道:“青海派也来趟这路混水?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那道士大怒,喝道:“你这……”只说得两个字,忽然声音一滞,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血,一时说不下去。
秦渐辛大为诧异。眼见青海派那道士武功似与董玄容在伯仲之间,居然一招之间便即受伤,而且方腊出手轻描淡写,行若无事一般。他三年前见过方腊的武功,虽然当时眼光见识有限,瞧不出深浅,但也知决计不会有眼下这般造诣。跟着想起方腊曾说过他功力只剩得六七成,莫非这三年中,方腊竟然恢复了功力?
董玄容踏前一步,朗声道:“方教主神功无敌,若在平日,小道便是再狂妄,又怎敢与方教主过不去?但方教主潜入敝派,以卑鄙手段暗算本派天师,那便是我天师派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这里各路豪杰,都是激于义愤而来。论到单打独斗,自然不是方教主敌手。但天网恢恢,方教主便是武功再强十倍,我们也必和方教主周旋到底。”
方腊仰天大笑,说道:“好一个激于义愤。如此说来,你董玄容十余年前参与围攻帮源洞,也是激于义愤了?你只道当日你蒙了面,老夫便不知是你么?你天师派与老夫的梁子,十余年前便结下了。你既说我杀了张虚靖,便算是我杀了他罢。我倒要看看,你天师派怎么和老夫周旋到底。”
一个长须中年人忽插口道:“方教主说错了,不是天师派要和方教主周旋到底,而是我们大伙儿一起要和方教主周旋到底。”方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那长须人道:“在下章士衡,忝为一字慧剑门掌门。我们是小门派,在下又一向不爱在江湖上张扬,方教主不识得我,那也难怪。”方腊道:“不知老夫和天师派的过节,又碍着一字慧剑门什么事了?”章士衡道:“在下和天师派虽然没什么渊源,但和青海派云鹄道长却是过命的交情。刚才云鹄道长伤在方教主手上,在下自然不能坐视?”秦渐辛心道:“这章士衡简直比我还会强词夺理,明明你参与围攻方教主在先,方教主打伤那云鹄道人在后,你却颠倒了来说。”
方腊哼了一声,不去理他,眼光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停在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上,说道:“淳于华,我和你老子有点交情,不想伤你。你滚罢。”淳于华脸上惧色一闪而过,登时换作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衡山弟子,既附群雄骥尾,岂有临阵退缩之理?方世伯不必手下容情。”话虽如此说,右手却不知不觉已按上剑柄。
方腊冷笑道:“群雄?这几个幺魔小丑,也配称什么群雄?”也不见他举腿迈步,不知如何,身子已在众人中间,伸手抓住淳于华领口,将他高举过头,随手向下一掷,头下脚上的摔在沙滩上。那沙滩本就松软,方腊这一掷劲道又是甚强。淳于华一个脑袋深陷沙中,好容易将头拔出,口鼻之中全是沙子,一时睁不开眼来。
淳于华尚未起身,章士衡的长剑、董玄容的掌力,已同时向方腊攻到。方腊矮身避开一掌一剑,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三圈,逼得众人一起退开数步,右足落下时却踏在淳于华背上,左足飞蹴,正中云鹄道人手腕,将云鹄道人手中断剑震飞。淳于华双手撑地,正要起身,被方腊右足一踏,好似背上一座山压下来一般,双手支撑不住,向下俯跌,一张脸又再没入沙中。
云鹄道人变招极快,断剑刚一脱手,立时飞身纵起,去抓半空中那断剑,双腿在身前连环蹴出,直踢到第六腿,手指方才触到剑柄。方腊左掌与董玄容对了一招,将他逼退半步,右臂袍袖凌空卷出,一股劲气将空中那断剑荡开数尺,竟是不容云鹄道人抢到那剑。秦渐辛想起石洞中秘籍所言,青海派专精剑法,于拳法掌法不甚重视,心知方腊不容云鹄道人接剑,实是对青海派剑法心存忌殚之故。眼见云鹄道人虽已受伤,但空中连续六腿,仍是威势惊人,想来若容他一剑在手,更不知如何了得。心中暗暗为方腊担心,心道:“方教主现下武功虽远胜三年前,但这里十余人只怕人人都是高手,眼下为方教主积威所慑,一时手足无措。但教镇定下来,众人合围了,方教主只怕连逃命都不能了呢。”
他虽有心相助方腊,然而明知凭自己的武功,连董玄容一人都未必能敌得过,若是出手,只怕反而送了自家性命。但想生平对自己亲善之人,眼下只怕仅方腊一人尚在人间,自己反正是不想活了,到得紧急关头,须当设法助方腊脱身,自己死在谁手里,都无所谓得很。当下俯身抓了一把细沙,握在左手中,凝神细观众人相斗,只待方腊稍露窘状,便即冲上。
众人被方腊反客为主,突施奇袭,一时大乱。但人人都是大风大浪中过来的老江湖了,顷刻之间,便已定下神来。董玄容双掌连劈,势如斧斤,明知掌力不敌,却是定要迫得方腊与他对掌。方腊身形飘忽,避开两掌,却也激动怒气,眼见董玄容第三掌劈来,左足虚踏一步,也是一掌拍出,迎向董玄容掌力。两股掌力相交,发出轻微“必必剥剥”之声,董玄容已然向后踉踉跄跄退了数步,一交坐倒,吐出一口淤血来。方腊却也身子微晃,身形为之一顿。董玄容不惜身受重伤,争的就是他这片刻停顿,方腊才要再度展开身法游斗,众人拳掌兵刃已从四面八方攻到,将他身畔数尺封得泼水不进。方腊才叫得一声苦,章士衡的长剑已攻到他咽喉前尺许之地,只得挥袖拂开,反手又与另一人对了一掌。
此时合围之势既成,战局登时大不相同。方腊在众人间不逾尺的掌风剑气中奋力趋避,往往十余招中才抽空还得一招。总算方腊威名太甚,兼之一上来先声夺人,众人对他心存忌殚,都留了两三分力自保,方腊这才得保一时无恙。秦渐辛凝神辨认众人家数,只见一人拳法凌厉诡异,似是崆峒派理路,另一人刀法刚猛无俦,显是出自南少林,其余尚识得有华山、青城、武夷等诸派路数,却尚有两人的武学家数在石洞秘本包罗之外。又见那云鹄道人已抢到断剑在手,剑法精微奇诡,虽是一柄断剑,却是威力无穷。原来此人的武功,竟是众人中数一数二的。
再斗片刻,董玄容已调匀内息,与淳于华二人双双加入战团。如此一来,方腊更见紧迫。对方却尚有一人站在丈许开外掠阵,似是防方腊遁逃。秦渐辛暗暗焦急,脑中片刻间已想到十余种助方腊脱身的法子,但细细想来,却觉没有一种派得上用场。忽然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许多人怎会突然一起找上了方教主?”
眼见这十余人分属不同门派,以董玄容、章士衡推而论之,不是掌门,便是派中好手。其门派所在更是天南地北,忽然于一日之中聚于这小小的高阜县,实是蹊跷之极。董玄容一口咬定方腊戕害张天师,秦渐辛却曾亲眼见到张天师遗骸,不但显然并非为人所害,且逝世已然多年。秦渐辛虽对武林中事所知有限,却也心知各门各派尽遣本派精英,决计不会当真是为了替张天师复仇。
他一时尚未想通,但鬼使神差,忽地朗声说道:“方教主,那本书我已藏好了。你脱身了再找我要罢。”话音刚落,连董玄容在内,众人不约而同的一起撇下方腊,转身向秦渐辛扑来,将他围在垓心,但各人互相忌殚,谁也不敢抢先向秦渐辛出手。秦渐辛冷笑一声,心中登时雪亮,心道:“果然还是为了那本《河洛天书》,我早该想到了。”一瞥之下,忽见掠阵那人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似没有听见一般。
先前众人心思全在方腊身上,虽然都听见秦渐辛脚步声,却是谁也没有余裕向他看一眼。这时众人将他围住,董玄容登时认出,怒道:“秦渐辛,原来你果然是魔教的奸细。”那边方腊忽见众人一起退开,倒吃了一惊。待得董玄容叫出秦渐辛名字,一怔之下,登时想起,当下淡淡的道:“董玄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董玄容一怔,这才想起适才听到《河洛天书》消息,一时兴奋,忘了方腊便在身边,竟脱口说出“魔教”二字。这两个字乃是明教中人大忌,方腊身为明教教主,决计不能与自己干休。他在十几年前,相助朝廷进剿明教总坛帮源洞,便和方腊结下不解之怨。其后闻说方腊竟尔未死,早已胆战心惊。这次人多势众,原不须惧怕方腊算旧账。但眼下人人都是目不稍瞬的盯着秦渐辛,方腊若是籍着“魔教”两个字来寻自己的晦气,只怕谁都不会出手相助自己。心中越想越怕,虽是放不下《河洛天书》之事,但到底是自己的性命更加要紧些。眼见方腊向自己方向缓缓迈了一步,登时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虽在重伤之下,轻功倒似比平时犹强了几分。
秦渐辛向方腊瞧了一眼,眼睛忽而眨了两下。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当此之际,眼光一对,便即有了默契。秦渐辛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中两指,按在胸口,拇指微翘,挑向北方。这个手势他纯是胡乱比划,连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众人看在眼里,登时起了疑心,淳于华年纪最轻,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是什么意思?”秦渐辛白了他一眼,哪里肯睬他,眼光却向方腊转去。方腊向他一笑,忽而向北疾驰,片刻间便即消失不见。秦渐辛心中暗笑,却佯作如释重负之状,长长吁了一口气。众人一呆之下,云鹄道人脑子最快,跟着展开轻功,向北追去。众人立时会意:“这小子刚才的手势,定是在告诉方腊那《河洛天书》的所在。”人人心意相同,一起向北疾追,片刻之间,连那掠阵之人都已不见。
秦渐辛眼见众人上当,不禁哈哈大笑。正自得意,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你笑什么?”秦渐辛一惊之下,正要回头,颈上一凉,已架上了一把长剑。秦渐辛听那声音,正是一字慧剑门的掌门章士衡,石洞秘本中一字慧剑门的剑理在心中一闪而过,随口道:“十几个人中,竟然只有章先生一个聪明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章士衡哼了一声,出手如风,已点中秦渐辛背心“陶道穴”,跟着缓缓转到秦渐辛身前,回剑入鞘,双目炯炯向秦渐辛瞪视,说道:“为什么我是聪明人啊?你倒说说看。”秦渐辛哈哈一笑,说道:“我那手势只方教主一人明白真正意思,其他人便是追去了,也得先打赢了方教主,才有机会去寻那书。章先生若是先向我问明了藏书所在,趁其他人和方教主打得正热闹的时候,却抢先去拿那本书,不是好过和众人拼得你死我活么?这么多人,只章先生一人想到此节,不是聪明人却是什么?”他暗暗运起“支离心法”,正在猛冲背心穴道,当下故意短话长说,以拖延时刻。
章士衡干笑数声,说道:“你这小子倒也聪明,居然一下便猜到我的用意,那便不必我多费口舌,你自己说出来罢。”秦渐辛微微一笑,说道:“我说出来不打紧,可有什么好处没有啊?”章士衡长剑二度出鞘,指在秦渐辛咽喉之上,说道:“你还想要什么好处?”秦渐辛白了他一眼,道:“现下只有方教主和我两个人知道那所在,你若有把握打赢方教主、打赢其他所有人,便不妨杀了我好了。反正我说出来之后,你多半还是会杀了我。”
章士衡一怔,只得道:“你若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便饶你不死,这便是你的好处了。”秦渐辛想要摇头,但穴道被点,动转不得,只脖子微微一动,说道:“我若将那所在告诉你知晓,便是你不杀我,方教主定然不会放过我。我反正是一死,又何必跟你说?若是真要我说,除非……”章士衡忙道:“除非怎样?”秦渐辛道:“除非你收我为徒,将我带在身边保护,让方教主伤不了我。我便跟你说。”渐觉穴道松动,心中暗喜,脸上却毫不显露。
章士衡心知若是一口答允,未免显得其意不诚,当下故意沉吟半晌,这才道:“本门择徒极严,向来不轻收弟子。念在你根骨甚佳,若是将那所在说出来,为本派立一大功,我便破例收你为徒。”秦渐辛笑道:“我不上当。我现下说了,你定然又抵赖不肯收我了。除非你解开我穴道,让我先行了拜师之礼。师父问话,做徒儿的怎敢不老实回答?”说着故意转了转眼珠。
章士衡见他眼珠转动,登时起疑,冷冷道:“你若老实说了,我自然解开你穴道。你若想在我面前弄什么狡狯,我便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说着长剑微颤,点在秦渐辛右边大腿之上,将裤管戳破,直抵至肉。秦渐辛皱眉道:“你若当真不肯解穴,也有个商量。怎地弄破我裤子?我这身衣服可是今天刚上身的。”章士衡道:“有什么商量?”秦渐辛向他眨了眨眼,说道:“你若是不肯帮我解穴,我只好……”忽地右膝飞起,右掌下劈,两股力道一撞,登时将章士衡手中长剑震为两截。这才道:“……自己解穴了。”
章士衡料不到他竟能在片刻之间自行冲开穴道,一呆之下,长剑已断。秦渐辛双掌齐出,一攻胸口,一攻小腹,右腿弹出踹向章士衡下阴。他这三记攻势于咫尺间发出,端地是又狠又辣,明知章士衡武功在自己之上,只盼出其不意,一招之间便将他重创。只是章士衡武功当真非同小可,危急之中一个“铁板桥”向后急仰,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折屈,自大腿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横空平架,离地尺许,便如一段木头般挺得笔直。秦渐辛两掌一腿已尽数落空,章士衡半截断剑,却向他小腹直撩上来。
秦渐辛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已向后飘出,退开五尺,右足微微使力,挑起地上沙粒,向章士衡迎面罩去。趁他眼睛为沙粒所迷,目不见物之际,已揉身而上,自创“御天掌”之中,夹着方腊的“断阴掌”和林砚农的“先天拳”,顷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章士衡闭目挥舞断剑,一一化解,这才睁开眼来。他以一派掌门的身份,给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逼得狼狈不堪,心中又羞又恼,只盼一剑将秦渐辛身上穿个透明窟窿。不料拆得三十余招,竟觉缚手缚脚,每招每式都如同故意要输与对方一样,若非他武学根底奇佳,每到险恶关头及时变招,早已中掌受伤。饶是如此,只觉背心汗水涔涔而下,越斗越是心慌。
原来秦渐辛自知武功不敌,想到石洞秘本中的记载,“一字慧剑门”的剑招长于以剑尖攒刺,而短于以剑刃斩削,是以出其不意,先断了章士衡手中长剑。章士衡剑法虽精,但手持半截断剑,“一字慧剑”中的精微招式全然使不出来,武功登时打了个大大的折扣。秦渐辛自创的“御天掌”本是令敌随己的绝学,但限于经验阅历,碰上章士衡这等高手,尚不足以克敌制胜。但章士衡先前眼睛为细沙所迷,开头数招目不见物,自是被秦渐辛占尽了先机,待得数招一过,章士衡已全然落入秦渐辛御天掌的彀中。到此境地,便是章士衡武功再强一倍,也是无力回天了。
秦渐辛虽大占上风,要想当真伤了章士衡,却也并非易事。心念微动之下,忽然哈哈一笑,说道:“瞧不出你这老儿,还当真有些本事。这样罢,你若能接得我五十招,我便饶你一命。”他手上实已全力施为,常人当此境地,决计无法开口说话。但他深通“支离心法”,于内息控纵极为精擅,这一番话说来声音平稳,语气闲适,倒显得如同行有余力一般。章士衡怒极,一声暴喝,一尺五六寸长的断剑上,忽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手腕振处,向秦渐辛胸口疾刺。
秦渐辛心中大喜,他早从石洞秘本中得知一字慧剑门有这门剑芒绝学,出言相激,原本就是要章士衡使出此招,脸上却佯作大惊失色之状,闪身避开。章士衡面露狞笑,汗水却涔涔而下,催动内力,那青芒瞬时暴盛,反手一剑又向秦渐辛刺到。他若是手持三尺长剑,使出这剑芒绝学,原本是不易抵挡。但他这时手中不过半截断剑,纵有剑芒,却也不难趋避闪躲,自是伤不到秦渐辛。秦渐辛觑得分明,闪躲趋避之时,故意行险,均只教那剑芒以数寸之差不能及己。
这剑芒最耗真力,堪堪刺到第五剑,剑芒光华已减,渐显衰弱之兆。章士衡奋力催动,剑芒又涨,但一剑刺出,剑芒便即衰减几分。眼见章士衡出手越来越慢,剑芒也是越来越弱,已只剩得不到寸许。秦渐辛心知章士衡已是强弩之末,一声长笑,左手施展“六爻擒拿手”,轻轻巧巧已将章士衡手中断剑夺下,右掌却已按在章士衡胸口。章士衡眼中显出恐惧之色,大声尖叫,脸上汗水和着灰尘,肌肉扭曲,瞧来狰狞之极。秦渐辛掌力正待吐出,忽然心中一软,留劲不发,笑道:“这是第五十一招。你已接了我五十招了,我说话算数,便饶你性命。”
章士衡颓然坐倒,目光呆滞,神气涣散。他身为一字慧剑门掌门,如此惨败在一个少年手下,而且对方还显得颇为轻松,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全身脱力,软软倒在地上,竟然站不起身来。秦渐辛笑道:“你还不走?等方教主回来,你可走不成了。”话音刚落,方腊的声音已远远传来:“小娃儿,我已经回来啦。”
秦渐辛更不回头,说道:“方教主,三年不见,你可变聪明了许多。我本来猜你会从南面而来,不想竟是西边。”方腊来得好快,秦渐辛一句话说完,他已站在数丈之外,笑眯眯的道:“小娃儿几年不见,居然学了这么一身不坏的武功。却是跟谁学的啊?”秦渐辛笑道:“我若说是从《河洛天书》中学来的,你信不信?”
方腊道:“我正奇怪,那班狗崽子莫名其妙找上我,不知为了甚么。原来却是为了那劳什子的《河洛天书》。哈哈,这一百多年中,也不知道多少人上了那班贼道士的大当。再多这么十几个,那也没什么。”秦渐辛奇道:“人人都想要那本书,方教主难道竟然不屑一顾?”方腊道:“天师派若是当真有这本书,那董玄容怎会如此不济?那班狗崽子利令智昏,也不想想,便算是我当真去天师派抢了那本书,天师派又怎会让他们来分一杯羹?”
秦渐辛道:“原来方教主早就知道是天师派故意栽赃,怎不告诉他们?”方腊不答,却向地上章士衡瞧了一眼,说道:“你猜猜,我怎么处置这长胡子。”秦渐辛笑道:“方教主想斩草除根么?呵呵,其器小焉,其器小焉。”方腊双眉一轩,忽然笑起来,说道:“你在激我么?呵呵,我便不杀他又如何。这人武功智慧都平常得紧,连你都斗不过,又怎在我方腊眼下?”随手抓起章士衡,远远掷出,喝道:“给我滚得远远的。”章士衡如梦方醒,爬起身来,向南狂奔,竟不敢回头瞧上一眼。
秦渐辛俟章士衡走远,这才道:“原来方教主不杀他,只是因为他武功和你差得太远。若是他武功好一点,方教主多半便不敢饶他了。”方腊笑道:“你这娃儿,隔了这几年,还是这等臭脾气。只是爱和我斗气。这口舌之争,我是甘拜下风的。你岂不知道我是不想让他听见我们说话?小娃儿,你这几年如何啊?”
秦渐辛久不与人斗口,好容易见到方腊,便如老饕遇上美食一般,正要大逞唇枪舌剑,忽然听到方腊问得这句,胸中一阵温暖,心道:“方教主不问我《河洛天书》,却问我这几年如何。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人对我关切。”一句刻薄之语才到嘴边,却又咽下,说道:“这几年给人关在一个山洞里面坐牢,前几天才逃出来。”说到山洞,自然而然想起张素妍,心中一酸,不愿多提往事,又道:“方教主,你明知他们冤枉你,怎不分辩?”
方腊道:“这世上许多事,旁人一旦冤枉了你,你再怎么分辩也是无用的。何况,他们冤枉我杀了张虚靖,我是求之不得,又何必去分辩?”秦渐辛奇道:“求之不得?”方腊微微一笑,说道:“这个跟你说了也无妨。不过我却要你自己猜猜,看你这三年中,是变聪明了呢,还是变笨了。”
秦渐辛微一思索,说道:“是了,张天师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是死在方教主手里,那可是方教主大大露脸之事。不但不须分辩,最好是大肆宣扬一番才好。”方腊冷笑道:“你道我是那种欺世盗名之辈么?不过我本来就瞧张虚靖那老骗子不太顺眼,若不是头几年旧伤未愈,功力打了折扣,早就上龙虎山去撕开他的老虎皮了。我既有杀他之心,那么旁人把他的性命算在我头上,又何必分辩?”
秦渐辛想起陈谈所言,心道:“方教主这般骄傲托大,明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偏要自己揽上身,实是取祸之道。”明知自己决计劝不动方腊,只得说道:“方教主怎会在这里?”方腊傲然一笑,说道:“我原是要上龙虎山去找那老骗子,要世人都知道什么《河洛天书》不过是一个大大的骗局。不料才到这里,便遇上这群狗崽子。”秦渐辛奇道:“方教主怎断定《河洛天书》乃是骗局?”
方腊道:“这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天师派说什么百余年前得自奇兽腹中,世上可有畜生肚子里长书的道理么?若说是牛黄马宝倒还在情理之中。我料想百余年前那代天师,定是得了什么奇兽的内丹,以至功力大进,纵横天下。却生怕后人难保令名,这才杜撰了什么天书的鬼话,要武林中人人对天师派心存畏惧。”
秦渐辛道:“那也未必尽然,虚靖天师的威名可不是假的罢?”方腊冷笑道:“人人只知张虚靖武功盖世,可听说张虚靖和什么人交过手没有?江湖中盛传当年我败在张虚靖手下,其实当年老夫兵败,乃是被教中叛徒偷袭在先,为天师派四名玄字辈弟子加上十余名大内高手围攻在后。我一生之中,从来就没见过那张虚靖。只是当年围攻我之人,大半已被我当场格毙,现下还在世上的,就只一个董玄容了。死无对证,我自也不能分辩。”
秦渐辛正待接口,忽然想到:“方教主尚未至龙虎山,天师派便纠集各派精英在此截杀,已然甚是奇怪。如青海派云鹄道人离此万里之遥,更是须一月之前便得知方教主行踪,方来得及邀约。天师派怎对方教主行踪如此清楚?”正在凝神思索其中缘故,方腊忽然凌空一指点来,正中他胸口“紫宫穴”。秦渐辛猝不及防,立时软倒,惊道:“方教主!”却见方腊又是一指点向自己昏睡穴。
秦渐辛虽不知他用意,但想若是昏睡穴再被点中,便连自行冲穴的余裕都没有了。当下运起“支离心法”,硬生生将穴道挪开数分,待方腊指力及体,立时双目一闭,诈作昏倒。这“移宫转穴”之法,乃是“支离心法”中极深奥的功夫,秦渐辛虽内功大成,却始终不敢试练,生怕浸润太深,便会如支离疏一般变得身体畸形。这时冒险一试,竟然侥幸成功。
方腊点倒秦渐辛,却不理会他,任他自行躺在一边,自己却望着月亮呆呆出神。过得良久良久,这才叹了口气,说道:“我虽明知你回来了,却始终瞧不出你藏在哪里。你的藏身遁形之术,比当年精进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心中无我,自然看不到我。否则以你的武功,怎会现下才发觉我来了?”秦渐辛正在运气冲穴,听到此言心中大笑,几乎岔了内息,心道:“我道方教主怎地突然翻脸点倒我,原来是要会他的老情人,怕我听见了。”
方腊默然半晌,才道:“我只道这许多年了,你当已明白我当年心意。”那女子道:“我自然明白,你是明教教主,永乐天子,不日就要君临天下。我一个平凡女子,自然不值得你怎样。那也怪不得你。”方腊低声道:“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么?”那女子哼了一声,却不回答。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无言。秦渐辛却已冲开了穴道。他听到两人对答,好奇心起,亟盼瞧瞧方腊的旧情人究竟是何模样。当下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月光之下,一人站在方腊身前丈许之地,身形正是先前掠阵那人。只是当时背光,瞧不清面目,这时月光下瞧得清楚,乃是个中年美妇。秦渐辛不敢多看,忙移开眼光,心中暗暗奇怪:“怎地这女子瞧上去这般面善?”
却听方腊一声长叹,说道:“往事已矣,你既是这般想了这许多年,我现下便是多说也是无益。”那女子道:“多说无益。好一个多说无益。当年你是这四个字,现今仍然是这四个字。方大教主,你知道么?当日我离开帮源洞之时,便已决意要取你性命。”方腊道:“我自然知道。当年我兵败后忍辱不死,便是一定要将这一条性命留给你。巧儿,你又何必布下种种策谋,邀约这许多人手。难道我的命能死在旁人手里么?除非你亲自出手,我才甘心引颈就戮。”
那女子微微冷笑,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方道:“那么我现下自己出手了,方大教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方腊道:“死在你手里,我还有什么话说?巧儿,他对你好么?他知不知道?”那女子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方腊默然片刻,说道:“是,我原不须问你。这些年中,我常常会去看你,去看我们的孩子。巧儿,我一生骄傲,实是不想让你知道。但现下我却不想瞒你。”
那女子冷笑道:“你现下一声懊悔,便还得清欠我的?方大教主,我现下要动手了。你若不还手,我便杀了你。你若还手,我便让你杀了罢。”方腊摇头道:“我不是懊悔。这些年中,我常常想,若是一切从头来过,我多半还是会如当年一般负你。巧儿,我心中决计不是没有你,只是有些东西,我放不下。”那女子纵声长笑,笑声中却尽是凄凉之意,说道:“方大教主,你放不下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却唯独放得下我,是么?”
方腊凄然道:“我放不下你。但我不能不放下。巧儿,只怕你是永远不会明白了。你动手罢。”那女子向他凝视半晌,缓缓一步步走近,慢慢伸出右手五指,抵在方腊咽喉之上,低声道:“以你的武功,现下抵挡,仍然来得及。”方腊微微一笑,不再开口,闭目待死。那女子脸上忽现温柔之色,又道:“你死了之后,我自会下去陪你。反正我们的孩子已在下面了,咱们三个人终于可以团圆了。”说着五指发力,猛然收紧。
方腊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身躯猛然剧震,忍不住便要开口。但那女子五指已扣住他喉间软骨,运劲捏下,方腊竟是说不出话来。却见秦渐辛大叫一声,从地上跃起,发掌击向那女子背心。那女子脸色一变,松开抓住方腊喉头的手指,回肘一撞,撞中方腊胸口膻中穴。跟着身子微侧,左掌已然探出,抓向秦渐辛手腕,正是一招“品物流形”。
秦渐辛见她居然使出天师派的武功,也是一惊。这“六幺擒拿手”他早和张素妍拆得熟极而流,只怕闭着眼睛都能拆解,当下沉肘化开,眼见那女子右掌拍来,正是张素妍惯使的“坎离掌法”,心中登时雪亮,向后跃开,大声道:“师娘!你是我师娘!”
那女子一惊,脸上登时赤红,左掌右爪,同时攻到,来势凶狠之极。秦渐辛随手化开,只觉她功力较之自己颇有不如,但眼见她面目依稀与张素妍仿佛,心中酸痛不可遏制。眼见她又是一掌拍到,竟不招架,挺胸受了她一掌。他功力虽然胜过那女子,但全身内力都是走捷径速成,真气虽强,却不密实浑厚,护体之效远不及寻常内功。在那女子一掌之下,登时向后直跌,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那女子微一错谔,又再攻上。秦渐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只觉全身酸软,几欲虚脱,心知无幸,却毫不惊惧,脸上反露出笑容,心道:“我误杀了师妹,现下死在师娘手里,正是死得其所,再好也不过了。”那女子见他束手待毙,反下不了手,一掌拍到一半,忽然凝住,说道:“我死后名节如何原本顾不得。但天师派的清誉却须保存。你若发誓不泄漏今日之事,我便饶你不死。”
秦渐辛凄然一笑,说道:“师娘,我自然不会泄漏今日之事。但你也不必饶我性命。我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没勇气自戕而已。现下死在师娘手里,再好不过了。”这时内伤发作,胸口剧痛,心中伤痛更远胜于身上痛楚,内外夹攻之下,渐渐支持不住,身子晃了晃,双手撑地,低头道:“师娘,师妹是被我害死的。你杀了我罢。”
那女子乍然听到他这句话,心头大震,脸色剧变,一时竟然呆住,良久方才身子颤动,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右足飞起,将秦渐辛踢得飞了起来,尚未落地,跟着又是一拳一脚,都打在他背上。
她心中恨秦渐辛入骨,只觉若是一掌打死了他,实是太过便宜了他,是以出手虽重,却避开他身上要害,一意要秦渐辛死前多吃些苦头。秦渐辛毫不反抗,闭上眼睛任她踢打,只觉每受一下,心中伤痛便略减一分。他内功护体之效本就不强,在那女子连续踢打下,受创甚重,七窍之中,渐渐渗出血来。那女子却是毫不留情,直欲将他活活打死一般。
约摸过得一顿饭功夫,那女子已气喘吁吁,方才住手。眼见秦渐辛趴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心下稍觉快意。微一喘息,上前抓住他领口,提了起来,右掌蓄势,便向他天灵盖拍去。忽觉拳风刮面如刀,一只手臂伸来,架开她这一掌,却是方腊。跟着手中一空,秦渐辛已被方腊夺去。
那女子大怒,喝道:“方十三,你干甚么!”她撞中方腊穴道之时急于回手抵御秦渐辛,使力并不甚重,方腊内功胜过她甚远,被撞中的又是膻中气海,虽未有意冲穴,但过了这许久,内息运转之下,穴道已然自行解开。这时一只手提着秦渐辛,低声道:“巧儿,你不许杀他。”那女子怒极,喝道:“方十三,我们的孩儿是被他杀的,你竟然不许我杀他?”方腊摇头道:“谁说我们的女儿是他杀的?”那女子怒道:“他刚才自己承认的,你没听见么?”
方腊面色凝重,说道:“他只说他害死了我们孩儿,却没说是他杀的。一字之差,其中大有分别。”那女子道:“那又有什么分别。他既害死了我们孩儿,那便该死!”方腊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我们孩儿的,何止他一个人?若是那孩子好好的在我身边,天底下更有何人能伤得了她?巧儿,若说害死我们孩儿的便该死,最该死的便是你和我了。”
那女子尖叫道:“是!我们都该死!我先杀了这小贼,再杀了你方十三,最后杀死我窦巧兰自己。我们都该死!”方腊叹道:“巧儿,你无论何时要取我性命,我都双手奉上,只是现下却不行。我们该死,这少年人却不该死。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死了算得什么?这孩子却还年轻,只怕我的心事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窦巧兰仰天狂笑,越笑越响,不知不觉间,笑声已然变成哭声,悲声道:“方十三,在你心中,便只你那心事。当年为了你的心事,可以不顾我。现下为了你的心事,又可以不顾我们的孩子。方十三,你今日若不许我杀了这小贼,你便杀了我罢。”大哭声中,十指戟张,和身向秦渐辛扑到。
方腊眉头微皱,已飘然退开丈许,低声道:“巧儿,我这一生都负了你,便许我再负你一次罢。你自己珍重。”提着秦渐辛向西而行,身法虽快,瞧来却是犹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之极。窦巧兰心中气苦,发足狂奔,却离方腊越来越远,眼见方腊背影渐渐隐没不见,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方腊听得窦巧兰哭声,心中柔肠百结,实是不忍,微一踌躇,终于硬起心肠,加快脚步疾行。但耳中那哭声竟是萦绕不去,不知不觉,自己也心酸起来,大叫一声,犹如脚不点地一般的疾奔,只奔至十余里外,这才稍缓脚步。窦巧兰的哭声却似仍在耳边回荡不止,似是如影随形,永无休止一般。方腊长叹一声,却听秦渐辛低声道:“方教主……你既……你既负了师娘一辈子……怎不……怎不让她遂心一次呢。”方腊怒道:“你懂得什么,只剩半条命了,还在多嘴。”随手点了秦渐辛的昏睡穴,一滴清泪却终于洒在了衣襟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渐辛悠悠醒转,只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连睁开眼的气力都没有。只觉自己似是睡在一张软床之上,枕头被子触体软滑,微微带着龙涎香的香气,倒似回到幼时自己的家中一样。微微转头,便觉胸口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身上微微发热,口干舌燥,嗓子中犹如要冒出火来,想要讨些水喝,却是无力开口。
过得良久,只觉有人伸手在自己身上推拿,触手有如火炙,体内更是灼热难当。跟着一股阴寒之气,却从头顶透入,犹如一条细细的水银线一般,循着任脉下行,到得胸腹之间,寒热两股真气交汇,化作一片暖意,登觉胸口舒畅了不少。全身暖洋洋的,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除了胸口尚觉疼痛,全身其他地方已然如常,也有了一些气力。睁眼看时,只见头顶垂着一幅鲛绫帐,瞧来房中陈设都是模模糊糊,但单是这幅鲛绫帐,已非寻常人家所有。秦渐辛想要坐起,但刚一使力,胸口便疼痛难当,不觉呻吟了一声。只听见方腊的声音说道:“你总算是醒了,那么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便有一名丫鬟上前挂起帐帘,秦渐辛只觉窗外阳光刺目,忙又闭上了眼睛。
方腊看了看他气色,说道:“你这小子的内功,当真古怪。全身经脉已然贯通,真气却散漫浅薄得很。你练的怕不是我教你的内功罢?”秦渐辛微微一笑,说道:“方教主你教了一点,林大叔教了一点,天师派的师父教了一点,又跟那支离疏偷学了一点,再加上自己从前道藏上看来的一点,便这么胡乱练了。”方腊点头道:“我原说这等古怪内功前所未见,你这小子东一鳞西一爪的,竟然能练到这般境地,那也挺不容易了。我像你这么大,还没这等功力呢。”
秦渐辛涩然道:“我倒宁可自己一点武功不会,也不会失手害死师妹了。方教主,你不问我,师妹是怎么死的?”方腊道:“我虽不知你师妹是怎么死的,但却知道定然不是你有意杀死的。你武功高出你师娘甚多,若不是心中自责,不肯还手,她怎能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秦渐辛眼中流泪,便将如何被张玄真囚禁高崖,如何在天师庐中得到芙蓉膏,如何在迷糊中将张素妍摔下崖去一一向方腊分说,说到后来,无语凝咽,将被头浸湿了大半。
方腊默然聆听,也不插口,待他说完,才道:“你很喜欢你师妹,是不是?”秦渐辛泪如泉涌,哪里说得出话来?方腊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那晚该当听到了,你师妹张素妍,其实是我的女儿。若是素妍不死,你能做我的女婿,自然再好不过了。”
秦渐辛哭道:“方教主,师妹是我亲手杀死的。我几次想要一死谢罪,却总是下不了手去。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是当真不想活了。”方腊忽然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说道:“我救你性命,不光是爱惜你的才智,更是赏识你是个有志气的年轻人。早知你如此没有志气,我就不该救你。”他这一掌虽未使内力,力道却也不轻。秦渐辛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愕然望着方腊,一时不如如何对答。
方腊目光炯炯,向他瞪视,说道:“三年前,是谁向我夸下海口,说要做申包胥,和我作对到底?怎地三年的光阴,你武功高了,当初的志气却全没有了?你念了那么多书,就是为了做个凡庸的小儿女?你的心思韬略就只是用来捉弄人、和我斗口?秦渐辛,你若当真只是这么个庸人,我连杀你都不屑。你一定要死的话,悬梁也好,跳井也好,吞金也好,我绝不拦你。”
眼见秦渐辛面有惭色,方腊脸色微微放缓,又道:“你可知道,你为什么想死却又自己下不了手?你不知道,我却知道。我且问你,假若素妍没死,我将她许配给你,让你读书种田,小两口和和美美过此一生,你可愿意?”秦渐辛怦然心动,心道:“方教主这么说,难道师妹当真没死?”眼见方腊向他瞪视,忍不住便要连声答应,但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虽觉和张素妍厮守一生,实是人间至乐,但始终觉得心中郁郁不足,沉吟良久,才道:“方教主,若是师妹当真未死,我自然愿意照顾他一世。但要我一生读书种田,碌碌无为,只怕我做不到。”
方腊脸露微笑,说道:“我所料不错,你不肯自戕,不是怕死。你是不甘心就这么碌碌而死。你和我一般,是有胸襟有抱负之人,壮志未酬,岂甘就死?你既然不甘心就死,便不可再存死志。现今天下,少的就是你这等人。你岂可就这么死了?”
秦渐辛只觉胸中一股豪气涌起,全身热血如沸,连疼痛也忘了,大声道:“我不死,我决意不死。纵是要死,也当死得如泰山之重。方教主,我仍是决意要做申包胥,恢复汉家河山,青史留名。”忽然心中起疑,说道:“方教主,我杀了你女儿,你反而救我性命。我决意做申包胥,和你为敌,你却反而生怕我颓唐志气。这是什么缘故?”
方腊喟然道:“我那晚跟你师娘说,我的心事只怕要着落在你身上,你可听见了么?你可知道,我当日相助金人破汴京,为了什么?世人只知道方十三揭竿造反,只知道郭京通敌卖国,便是我亲信的教中兄弟,也不知道我方腊便是那个献了汴京给鞑子的郭京。孩子,当今之世,只怕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说心事。我老了,若再找不到一个能继承我志向的年轻人,我这一生,便是白活了。”
秦渐辛口唇微动,待要动问,忽见方腊神色凄凉无限,眼中隐隐泪光闪动,登时将言语咽下,只是望着方腊双眼,待他自己说将下去。
方腊出神良久,缓缓道:“宣和二年秋,我率本教弟兄,在帮源洞总坛起事,八日间连克睦州、杭州、歙州,本教中诸护教法王、使者奉令在江南各处响应,朱言、吴邦在兰溪举兵,仇道人在歙县,吕师囊在仙居,陈十四在方岩山,石生在苏州,陆行儿在归安,一时并起,不数月间,连克六州五十二县。当时我踌躇满志,决意暂且划江自守,练兵积粟,观衅而动,渐图进取,若一切依计而行,十年之内,当可席卷天下。只是我百密一疏,少算了一件事情。”
第八回:年年鬼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