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归来景常晏
秦渐辛双目微闭,沉吟片刻,忽然朗声道:“中土明教第十九代教主方谕:余自弱冠入教,凡四十余年,微日不思伸大义于天下,解苍生自倒悬。然智浅德薄,愚佻短虑,累折干员,数丧师徒。凡如是种种,非惟人谋不济,抑亦天命不在方某也。余今年过六旬,百疴缠身,不日将蒙明尊召唤。光明左使钟相,托志忠雅,雄略出众,经营湖广,勋效彪炳。着即日起暂摄副教主之职,执掌圣火令,凡我明教弟子,一体仰遵号令。赏罚升黜,便宜行事。若举义旗,可承制建号帝王,毋待余之谕旨。勉之勉之,毋为宋犬金伥可也。方字。”
钟昂喜道:“不错,这正是当日教主的手谕原文。难为秦兄弟不过念了一遍,时隔数月竟然还记得一字不错。”方七佛冷冷道:“你怎知一字不错?难道你也记得么?”钟昂自知语失,忙道:“我虽不记得,却是听过一遍的。虽不敢说一字不错,但当日教主手谕确是如此,梵王随便找个教众一问便知。”方七佛冷笑数声,沉吟不语。
秦渐辛见方七佛似是意有所动,忙道:“现下梵王当是信了?梵王想必跟随方教主多年,方教主的措辞口吻,定然是识得的。”方七佛双目精光暴射,但随即换上冷漠之色,淡淡的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秦公子顷刻成文,一般的文采风流。了不起。了不起。秦公子,你待在钟相军中,实是太也屈才了。”
钟相本来满脸怒容,这时听他如此说,怒容忽敛,冷冷道:“原来如此。梵王,圣火令和教主手谕都是你盗去的,是么?”方七佛道:“怎么?钟左使恼羞成怒,反来攀诬老衲么?只怕这个罪名安不到我头上。”钟相道:“若非如此,你怎会明知那是教主手谕原文,却抵死不认?”
方七佛冷笑道:“秦公子的文章虽做得好,要骗到方七佛,却是不能。”钟相道:“旁人不知,梵王与我却是该当知道的。教主虽然文武双全,但一生教务繁冗,为文之际往往欲求简练而失之堆砌,文辞不艳而过于叮咛。是以措辞颇有费解之处。这‘托志忠雅’四个字,若不是教主亲笔,更有何人会作此似通非通之语?”
秦渐辛点头道:“不错。我当日读手谕时,便觉这句费解。当时只道是方教主一时笔误,原来方教主为文向来如此。”方七佛冷笑道:“倒不料钟左使二十年不见,居然学问大进,连咬文嚼字都会了。想来钟左使为了炮制这份手谕,只怕花了不少时日揣摩教主的为文罢?好个苦心孤诣。佩服。佩服。”
钟相双眉微扬,沉声道:“梵王既然定要混赖到底,钟某也不来和你多辩。钟某直至今日,方始得知梵王尚在人世,何必要炮制教主的手谕?秦贤侄从未见过教主的为文,又怎能杜撰得出来?以梵王的才智,决不能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梵王如此说,不过是定要向钟某赐教而已,何必惺惺作态?”
方七佛冷笑不语,秦渐辛道:“方梵王定要一意孤行么?现下楚王大军虽然在外,但城中仍有三万之众。梵王就算武功胜得过楚王,就凭一两百名亲信,难道能全身而退么?何况同室操戈,伤的都是自己人。眼下明教义师规模草创,经此一役,不免元气大伤,只有令亲者痛仇者快。还盼梵王三思。”
方七佛不答,脸上却微露笑容。秦渐辛见他气定神闲,心中生疑,尚未及细思,忽然门外一名白衣教众抢将进来,大声道:“禀报楚王,城中多处火起,军民扰乱。许多本教兄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自相残杀起来。”
钟相大骇,瞋目道:“岂有此理……”一句话才说得一半,方七佛乘他心神微分,陡然发动,大袖飘飘,犹如大鸟一般腾身而起,头下脚上,发掌向钟相天灵盖击到。钟相双膝微屈,双掌一前一后向上推出。两股掌力相交,钟相身形微晃,方七佛却借势在空中倒翻一个筋斗,踢出一脚。他身在半空,纯借钟相掌力腾挪转折,手足并用,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疾攻六招,钟相单凭一双肉掌应付他双掌双腿,登时颇为吃力,拆到第六招,已觉手忙脚乱。
秦渐辛眼见二人终于动手,又见院内近两百名僧人也已和明教教众交上了手,远处杀声隐隐传来,显是城中教众内讧甚是激烈,心知此时内忧外患,局面凶险已极。好在他这些时日见惯了大场面,却不如何慌乱,向钟昂道:“钟大哥,我在此为世叔掠阵,你去城中瞧瞧是什么缘故。鼎州孔彦舟官军离此不过数十里,城中这般扰乱下去,只怕为敌所乘。”
钟昂眼见父亲与方七佛这等高手苦战,哪里放心离开?正待开言,门外又是一名白衣教众撞入,半身尽为鲜血所浸,大声道:“白莲宗作乱……”才说得五个字,便即晕倒。
此言一出,钟相、钟昂、秦渐辛三人一起脸上变色。白莲、弥勒二宗向为明教分支,弥勒宗自方七佛不知所踪,已趋式微,白莲宗近年来却好生兴旺,单只湖广南路便有数万教众。自宗主仇释之为钟相枭首示众,钟相生恐白莲宗不听调遣,将白莲宗教众俱置于武陵左近,原待慢慢改编。此时城中白莲教众怕不有万余人之多,若是一起作乱起来,当真是非同小可。
秦渐辛心中忧急,低声道:“钟大哥,城西城北两处营中也有不少白莲教众,倘若和城中响应,一起内讧起来,再也无人抵御孔彦舟大军。若不能火速弹压,那便大势去矣。”钟昂如何不知其中利害?此时钟相分身不暇,只怕除自己外,再无人可以服众。他知秦渐辛武功在自己之上,料想有他在此掠阵,当可保钟相不失,当下向秦渐辛略一点头,便匆匆出门而去。
方七佛哪里肯容他便去,喝道:“截住了!”楚王府中南少林僧人人数虽然不多,但人人武功精强,远胜寻常明教弟子,这时早已大占上风,登时便有六人抢上,来截钟昂。钟昂怒吼一声,双掌一错,和众僧斗在一处。他武功虽胜少林僧,但以一敌六,一时却冲不出去,心中一急,迭遇险招,反被逼得一步步向内退入。
钟相武功本与方七佛在伯仲之间,只因初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落在下风。这时趁方七佛分心,真气稍有不纯,已抢攻数招,扳成均势。高手过招,相差原只毫厘,钟相颓势既去,精神大振,展开铁掌功夫,势如斧斤,将铁掌中威猛之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方七佛不甘示弱,摩诃金刚掌力忽吞忽吐,忽刚忽柔,与钟相斗了个旗鼓相当。
秦渐辛眼见钟相一时尚不露败相,钟昂却不断倒退,已是险象环生,当即长啸一声,蹂身抢上,将六名僧人的攻势尽数接过,叫道:“钟大哥快走。”他数月中向仇释之、杨幺等讨教,武功大进,此时已臻一流高手境界,早已胜出钟昂甚远。数招之中,竟将六名僧人逼得退了一步。钟昂乘这空隙,从两名僧人之间硬生生挤过,终于抢出府门。
方七佛见钟昂出府,心中惶急,生怕他竟能制住城中内讧,只是给钟相双掌逼住了,无力阻止。眼见钟相脸上微露笑容,越斗越是镇静,心知若不能在极短时刻中制住钟相,只怕此次要功败垂成。微一犹豫,大喝一声,双掌平平推出,已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钟相低哼一声,运起十成功力,也是双掌拍出。四掌相交,两人身形陡然凝住,各运内力相攻。当此之际,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秦渐辛暗暗皱眉,心道:“楚王铁掌功夫如此威猛,若和方梵王见招拆招,纵不能胜,也无落败之理,却和他拼什么内力?方梵王年纪比楚王大了十余岁,内力也就深了十余年,这般比拼下去,楚王绝无胜算。”待要上前相助,却见六名僧人一起抢上,手中各持方便铲,将自己围在垓心。秦渐辛双掌翻飞,左支右绌,一时虽不落败,却也脱身不得。
再拆数招,秦渐辛微一疏神,左肩中了一铲,登时血盈袍袖,一只左臂动转无力。秦渐辛心中叫苦,他内力较之一流高手究竟差了一大截,无论掌力、指力,均难及五尺之外,众僧手中方便铲长及六尺许,自己等如只挨打不还手一般。这六名僧人武功比天师派素字辈道人高出甚多,更似是专门练来以众凌寡,相互之间默契无比,全无破绽可寻。自己几次想要乘隙抢攻,每次均是反遭凶险。这时伤了一只手臂,只怕性命已在呼吸之间。
六僧瞧出便宜,六把方便铲一起舞动,将秦渐辛全身笼罩在铲影之下。此时秦渐辛四面八方退路俱被封死,已不能趋避闪躲。于这电光火石之间,秦渐辛脑中灵光闪动,寒玉剑出鞘,连挽剑花,将六把方便铲尽数接过。六铲一剑微一僵持,寒玉剑上“叠浪劲”已生,六僧只觉秦渐辛剑上劲力瞬息之间陡然暴涨,猝不及防之下,一起震开半步。
秦渐辛一招得手,心中暗呼侥幸。他从未学过剑法,这数日中虽然苦思剑道,到底时日太短,剑上威力其实远不及掌法。眼见六僧再度攻上,只得将这几日冥思苦想的残缺剑招冒险施展,仗着武学修为高人一等,威力竟也不容小觑。其实以真实武功而论,六僧联手也非秦渐辛对手,只是六僧彼此配合实在天衣无缝,秦渐辛掌力又不能及于六僧之体,这才全无还手之力。这时手中多了一把三尺六寸的寒玉剑,八成守势之中便多了二成攻势,六僧既须提防秦渐辛乘隙出剑伤人,出手之际不免略有收敛。是以秦渐辛剑上威力虽然远逊掌法,反渐渐扳回劣势。
缠斗得一盏茶时分,秦渐辛只听得城中扰乱之声越来越大,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惶恐。常人当此境地,难免六神无主,但秦渐辛自幼即与常人有异,每当凶险之境,往往能情急智生。此时危机只在眉睫,深印脑海的拳经剑理在心中一句句流过,手中寒玉剑上自然而然生出新招,一招一式,竟连自己也全然出乎意料。
秦渐辛忖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只是却作不出好句来。我记熟了那些拳经剑理,临时杜撰些剑招虽不为难,到底威力有限。这六个和尚武功明明也不甚高,怎么打来打去,便是打不过他们呢?”心中愈是焦躁,眼见六僧又是六铲齐出,寒玉剑自然而然划了半个弧形,将六铲一起粘住,随手一圈一引,带得六股劲力互撞,自己长剑却反掠在外势,倏忽连点。六僧齐声怒喝,手腕接连中剑,六把方便铲一起落在地上。
秦渐辛一呆,登时大喜:“妙啊,这便叫做奇招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想要记住适才那招,却觉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妙诣。当此之际,更无余裕多想,挥剑抢上,刷刷数剑,直指六僧要害。这几剑的威力却比适才一剑差得太远,六僧兵刃虽失,仍是毫不费力便化开。秦渐辛心道:“适才那一剑也不知是怎生使出来的,多半只是碰巧。再要碰巧使出那等妙招,当真是千难万难,眼下时不我待,只好弄巧。”右腕发力,将寒玉剑轻轻向上抛出。
六僧适才吃了苦头,生怕他又有什么怪招,不敢怠慢,各施绝技护住门户,斜眼向上瞥去,忽然鼻中一股异香袭来,只觉全身一热,不约而同的面红耳赤,真气为之一滞。秦渐辛争的便是这片刻滞涩,右手五指犹如弹琵琶一般错落弹出,点中五僧穴道,跟着一掌拍出,将余下一名僧人震得狂喷鲜血,这才伸臂接住空中寒玉剑。
回头看时,钟相与方七佛兀自四掌相抵,犹如泥雕木塑一般。他知这两人内功深厚悠长,一时三刻只怕难见分晓,自己内功远逊,实是无力介入。此时当务之急,莫过城上防务、城中军心。微一迟疑,不顾楚王府中明教弟子尚在与少林僧苦战,展开轻功,径出府门。
此时城中已然乱作一团,大街小巷,处处皆是明教弟子自相残杀,楚王府外犹为惨烈,一条街上尽是血水。秦渐辛想到数月前武陵山大会时情形,心中苦涩无比,实不知何以竟至如此。这时街上恶战诸人已自见到他,便有数人围上,刀枪交加,也辨不出是白莲宗教众还是钟相嫡系。秦渐辛悲苦莫名,长剑挥舞,顷刻间连杀四人。众人见他了得,各自退开几步,一名白衣教众发一声喊,忽然一刀将身边同伴砍死。
秦渐辛亲眼见到遍地尸骸,又见不久之前尚是生死与共的手足袍泽,此时此际竟似失却常性一般,拼得你死我活。想到自己适才一出手便也杀了四人,竟是全不明白对方是谁,更不知所属何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但自己若不杀人,难道竟听凭众人杀死自己不成?放眼望去,远处近处,尽是身穿白衣的明教弟子彼此砍杀,谁又辨得出那些是白莲宗?哪些不是?大伙儿一般的身穿白衣,胸绘火焰,一般是外抗金寇内御暴政的热血男儿,是不是白莲宗,又有什么分别?
他先前恶战之时,无暇理会肩上伤势,这时却觉肩伤奇痛彻骨,低头看时,一身灰袍已为鲜血浸透。随手点了四处穴道,暂缓鲜血流出,待要撕下衣襟裹伤,却陡觉无谓。右手提着寒玉剑,于长街上一步步走过,每当有人杀到,便也随手杀人,每杀得一人,心中便沉重得一分。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口中只是喃喃念道:“均贫富……等贵贱……均贫富……等贵贱……”念得十余声,眼前一黑,便已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周身滚烫,口干舌燥,嗓子中犹如要冒出火来。秦渐辛呻吟得两声,只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你醒了?”秦渐辛缓缓睁眼,只见辛韫玉依窗而坐,侧着头向窗外远眺,双目微微红肿。秦渐辛呻吟道:“辛姊,原来是你。我在什么地方?”辛韫玉不答,却道:“武陵城破了。”
秦渐辛脑中一晕,几乎又要昏去,努力收摄心神,低声道:“钟……钟大哥他们怎样了?”辛韫玉道:“钟相和方七佛率残部退入武陵山中去了。”秦渐辛道:“钟大哥呢?也和楚王他们一路么?”辛韫玉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隐隐带着哭腔,悲声道:“什么楚王,什么王侯将相,无非是这么个结果。你问钟昂么?死了,死在自己老子的部下手里了。”秦渐辛怔怔出神,忽然伸手在自己胸口重重打了一拳,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辛韫玉仍是端坐窗前,由着他大哭,也不劝他。过不多时,自己也低声啜泣起来。
两人相对而泣,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四壁“喀拉拉”连声作响,穿了几个大洞。无数士兵各持刀枪弓弩,将二人围住。辛韫玉微微一惊,登时收声止泪,沉声道:“孔大帅,你这是什么意思?”
屋外一人哈哈大笑,缓缓踱入。这时房中四壁皆穿,他却仍是推门而入,显是自重身份。秦渐辛听他脚步声虚浮,显然武艺低微,但却不带侍卫,心中暗自盘算。辛韫玉却见四壁窟窿中架起数十副强弓硬弩,箭矢上隐现蓝光,显是剧毒,当下不动声色,冷冷道:“不知小女子犯了什么大罪,竟要劳烦孔大帅亲自率人来拿。”
孔彦舟笑道:“朝廷悬赏擒拿魔教反贼,钟相、杨幺各十万贯,秦渐辛五万贯,钟昂二万贯,辛姑娘想必是知道的。不知怎么竟将这五万贯藏在姑娘的闺房之中呢?”转头向秦渐辛上下打量,口中啧啧作声,叹道:“这小子原来就是那什么今世卧龙,生得倒俊。难怪,难怪。”
辛韫玉大怒,待要发作,却强自忍住,冷冷道:“那又如何?这姓秦的小子是梁姊姊和韩元帅要的人。我将他留在这里又怎样?小女子见为秦楼二当家,区区五万贯,还不瞧在眼里。”孔彦舟冷笑道:“你拿韩世忠来压我么?本帅胆子虽小,倒还不怕区区一个韩世忠。”辛韫玉道:“孔大帅或者不怎么把韩元帅放在眼里,那么李大人又如何?此次李大人向梁姊姊借了我来,原是准我便宜行事,不受孔大帅节制。”
孔彦舟故作讶异之色,奇道:“李大人?那是谁啊?”随即转作恍然之色,道:“莫非你说的是李纲么?原来辛姑娘竟然不知?前日汪相爷传下谕旨,已将李纲那厮免职。姑娘由不由我节制,只怕李纲说的话作不得数了罢?”
辛韫玉不动声色,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孔大帅如此肆无忌惮。攻破武陵又杀了多少百姓邀功啊?”孔彦舟笑道:“这个么,我倒没数过。只不过若多一个魔教反贼辛韫玉,总没什么要紧的罢?”辛韫玉脸色微变,摇头道:“我不信你敢当真杀我。”
孔彦舟微微冷笑,道:“不错,若你只是魔教反贼,我还真不敢杀你。我虽不怕韩世忠,但他若当真要与我为难,却也麻烦得紧。但若我杀的乃是金狗,只怕韩世忠也不好意思和我理论罢?”
辛韫玉淡淡的道:“孔大帅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明白了。”孔彦舟冷笑道:“旁人不知,难道我孔彦舟也不知么?辛姑娘掌管秦楼,神通广大,无孔不入,总该知道我姓孔的当年是做什么出身的。大金国挞赖元帅,当年和我私交那算是很不错的了。”辛韫玉脸上神色更是难看,低声道:“孔大帅想说什么,不妨明言。”
孔彦舟双目中精光暴射,喝道:“好。你既给我装糊涂,我便明言。辛韫玉,你乃是金狗挞赖的女儿,大金国派来的奸细。”
辛韫玉脸色惨白,张口欲言又止。孔彦舟笑道:“怎么,想抵赖么?”辛韫玉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何必抵赖。不错,大金国挞赖元帅确是家父。但我却不是大金国的奸细,孔大帅固然心知肚明,韩元帅和梁姊姊也都是知道我的身世的。你若硬要派我个奸细的罪名,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当真较起真来,姓孔的,你一个招安的叛将,可杀之处罄竹难书。大伙儿还是省省事罢。”
孔彦舟笑吟吟的道:“照啊,这般说才有些意思。辛姑娘,你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岂不是好?这样罢,本帅给你陪个不是,此事就此揭过。我不来寻你的晦气,你也休要挡我的财路。你说怎样?”辛韫玉道:“发财又是什么难事了?这姓秦的小子我不能交给你,但孔大帅若是急着用银子,不妨便在我秦楼挪借五万贯。孔大帅既和家父有旧,那也不是外人,又值得甚么?”
孔彦舟摇头道:“大小姐,你可把姓孔的瞧得忒也小了。区区五万贯的赏银,哪里值得冒险得罪你辛姑娘?难道孔彦舟嫌命长么?”辛韫玉冷冷道:“孔大帅是要狮子大开口了?”孔彦舟笑道:“本帅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屑要你秦楼姑娘们的皮肉银子。钟相那厮在湖广经营二十年,不知积存了多少家底,我瞧他未必带得走,多半还在这武陵城中。这姓秦的小白脸号称什么今世卧龙,乃是钟相手底下第一个谋主。不问他要,却问谁要去?但教他肯乖乖的说出来,我何必又定要驳辛姑娘的颜面,和他为难?”
辛韫玉冷笑道:“孔大帅算盘打得倒精,那钟相虽在湖广日久,手底下十几万教众,每日里流水价使钱,怎存得下银子?”孔彦舟道:“辛姑娘这是明知故问了,谁不知钟相起事以来,湖广境内寺观庙社、豪右大族纷纷破家,怕不得了上千万两银子?大宋养兵二百六十万,年用度也不过九百万两,钟相那十几万人,几个月间能使得了多少?辛姑娘,我也不敢独吞这块肥肉,给你三成,你瞧怎样?”
辛韫玉沉吟不语。她明知孔彦舟所言颇为有理,但想以秦渐辛为人性情,决不能与闻这等机密。但若从实分辨,孔彦舟却定然不信,严刑拷问之下,不免送了秦渐辛的性命。正为难处,却听秦渐辛有气无力的道:“你们两个狗贼,只顾在那里讨价还价,当你家公子爷是死人么?”
孔彦舟笑道:“今世卧龙秦公子,江湖上好大的万儿,说道是武功卓绝,智谋无双。只是今日既然龙游浅水,少不得要给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欺上一欺。秦公子号称今世卧龙,想来定然聪明得紧,横竖迟早是要说的,不如现下好好的说了罢?”秦渐辛喘气道:“我便说了,你也只白欢喜一场。楚王的宝藏虽是有的,却是个水中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你道楚王命我和杨天王经营洞庭水寨为了什么?”
孔彦舟一惊,道:“难道竟是在君山上?”秦渐辛道:“瞧不出你倒聪明。不错,楚王的大批金银,便在君山七十二峰中酒香山顶的一个石洞之中。你若有本事剿灭杨天王的大军,不妨去取出来,也分在下一杯羹如何?”孔彦舟大怒,微一沉吟,却笑将起来:“秦公子好生说笑,想那杨幺是何等人物?钟相便是再蠢十倍,也不敢将大笔金银交给手握重兵的部将保管,那不是求着人家造反么?”
秦渐辛叹了口气,道:“孔大帅,实不相瞒,我原是有意想骗过你。这却是为了你好。现下我既骗你不过,那可只好……”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从床上跃起,却将床板带了起来,连人带床板一起向孔彦舟扑到。孔彦舟大骇,大叫:“放……”忽然喉咙一紧,已被秦渐辛捏住,只吓得魂不附体,满心想要求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嗖嗖”之声连作,跟着“啪嗒哒”一阵闷响,屋外宋兵所放箭矢尽数钉在了床板之上。
秦渐辛适才听他脚步声,已知孔彦舟武功低微,若是伸手按他死穴相胁,只怕他懵然无知,反不觉害怕,是以才出手抓他咽喉。不料一抓之下,此人自然而然张大嘴巴,一滴口涎淌出,正落在秦渐辛手上。秦渐辛素性爱洁,登觉作呕,不假思索,反手将口涎向他脸上一抹,抓住他胸口便向外掷出。
辛韫玉暗骂秦渐辛不知轻重。此人一离他掌握,自己二人在这丈许见方的斗室中,却如何避得开四面八方的毒箭?孔彦舟尚未落地,她已抢在头里,待要抓住孔彦舟为质。但她身法虽快,又怎快得过箭矢?双腕金铃连响,将飞来的数十只箭矢挡开,只是这么阻得一阻,便再也抓不住孔彦舟。跟着“嗖嗖”破空之声连作,又是数十只箭矢飞来。
秦渐辛眼见辛韫玉势危,抢步上前,将那块床板犹如大关刀一般舞得风雨不透,箭矢虽多,却也射不透那一轮板影。孔彦舟大叫:“放箭!放箭!射不死他也累死他!”辛韫玉心中暗笑,这床板虽然笨重,但于秦渐辛这等高手而言浑如无物,便是舞上两、三个时辰,又怎累得死了?一瞥眼间,却见秦渐辛愈舞愈是吃力,身上新换的衣服又被鲜血浸染,却是左肩创口已然迸裂。
孔彦舟面有得色,一面指手划脚,一面喃喃咒骂,正自得意,忽听远处无数人齐声大喊,跟着喊杀、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孔彦舟,你这无耻小人,还不滚出来见我?”虽非大声喊叫,却是声闻数里,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正是摩诃梵王方七佛的声音。
秦渐辛见孔彦舟等满脸惊愕,一时竟忘了放箭,这等良机怎可放过?运起内力,将那床板奋力向上掷出,将房顶洞穿。那小屋本是草草搭就,这时四面皆穿,已是摇摇欲坠。经此一击,登时崩塌。众人齐声惊呼,四散逃开。秦渐辛、辛韫玉两人却已展开轻功,自破洞中跃出。
孔彦舟垂涎钟相大笔金银,虽破了武陵城,却只遣偏将入城,自引大军追踪钟相等入武陵山脉,于山脚之下草创行营,派人分头搜寻明教众人踪迹。万万料不到明教有人如此闵不畏死,竟敢以残部冲击大军营寨。众官兵大胜之余,警备懈怠,被方七佛率众一阵砍杀,登时乱作一团。
孔彦舟心中惊骇,顾不得追踪秦、辛二人,忙退至岗楼之上,命亲卫营布成三重圆阵,将自己护在当心。凝神向下看时,只见无数火把之中,一群和尚各持戒刀、方便铲,跟着一个白须皓然的老和尚四处放火杀人,瞧人数却不过七、八十人。孔彦舟大怒,喝道:“反贼不到一百人,便怕成这般么?若是走了一个反贼,各营将佐一起斩首!”
号令传将下去,众将知他素来暴虐,既说一起斩首,只怕当真做得出来,只得各驱部卒,上前剿杀。方七佛所部皆是南少林僧人,人数虽然不多,却人人武功精强,在宋兵中左冲右突,酣呼恶战。秦渐辛隐身另一处岗楼之上,观望良久,扁嘴道:“孔彦舟此处屯兵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却给方梵王几十个人弄得如此狼狈,当真是蠢才。我若手里有三千精兵,非生擒孔彦舟不可。我明教义师竟然败在这种人手里,太也冤枉。”
辛韫玉慢慢将他肩伤裹好,眼中满是悲哀之色,低声道:“秦公子还看不透么?凭你用兵如神又如何?须知这世上最厉害的,不是兵法武功,而是阴谋诡计。你听适才方七佛骂孔彦舟作什么?”秦渐辛一怔,道:“无耻小人?那有什么不对么?孔彦舟乘我明教内乱之际渔利,那不是无耻小人是什么?”辛韫玉微微叹气,将头偏在一边,不去看他。
秦渐辛一眼既出,自己也知不对,心道:“兵不厌诈,乘敌之虚乃是用兵正道,若说无耻,实在颇为勉强。”眼见辛韫玉漠然斜视,大有“竖子不足与谋”之意,心中微觉惭愧,略一思索,登时想到:“方梵王骂孔彦舟无耻小人,定然是他们曾合谋做什么事,孔彦舟却把方梵王给算计了。”再想到方七佛以区区百余名少林僧,竟敢向钟相发难,太也不合情理,多半白莲宗之叛,早在方七佛意料之中。
辛韫玉见他脸上神色,知他已然想通,又叹了口气,却不言语。秦渐辛心中苦涩,脑海中无数生平从来不愿去想的念头,此时纷冗而来,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情,陡然间尽数看得清清楚楚。只因看得清楚,反而愈觉苦涩,忙用力摇了摇头,似要将那些念头甩开。
转眼向下看时,却见南少林僧人已然死伤殆尽,方七佛步履蹒跚,身带数十箭,兀自奋力恶战。他情知方七佛与钟相比拼内力,元气定然大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何况便是神完气足之时,陷身大军之中,凭他武功再强,又哪里有生路?他虽和方七佛并无交情,心中又颇不喜他为人,但终究不忍亲眼见他殒命,当下叹息道:“辛姊,咱们走罢。”辛韫玉点了点头,当先下了岗楼。
二人向山中行了小半个时辰,秦渐辛回头向山下看时,只见营中火把已熄,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料想方七佛多半已力战而死,又不知钟相现下怎样了,心中更是伤痛,忖道:“方教主雄才大略,心怀天下,那是不必说了。明教中自钟左使、王右使以下,人人都是出类拔萃之士。若是当真上下一心,以明教之强,更有何人能与之为敌?只是偏生……”想到此处,喟然长叹,只觉肩伤剧痛,实不愿再走下去。
辛韫玉见了他神色,知他身心俱创,有心要劝他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转念间想起钟昂,自家眼圈已先红了。忽听前面隐隐传来人声和金刃撞击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展开轻功循声而去。行不得里许,只见山腰空地之上,无数宋兵各持火把刀枪,垓心之中,一人盘膝而坐,正是钟相。一个绿衣少女手持柳叶钢刀,正自苦战,却是钟蕴秀。眼见钟蕴秀刀法散乱,气喘吁吁,显是疲累已极。一众宋兵虽将她围住,却只将长枪乱刺,一面大声笑骂,出言之不堪,自是可想而知。
秦渐辛一腔郁闷正自无处发泄。这时见到这等情形,听到这般言语,登时狂怒不可遏止。顾不得肩头伤势,大喝一声,冲入宋兵之中,双手齐出,抓起两人向人群中掷去。跟着拳打脚踢掌劈指戳,出手之际真力贯注,当之立毙,顷刻间连杀十余人。一瞥眼间,见到辛韫玉出手也是毫不容情,犹如狂风骤雨一般,金铃乱响,延绵不绝。秦渐辛微微一怔,登时明白:“钟大哥身死,辛姊心中苦涩,只怕尤在我之上,却反来照顾我,我竟一直视为当然。”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手上不觉慢了。
宋兵一名军官见他二人凶恶,正待喝骂,辛韫玉随手夺过一把钢刀,凌空掷出,已将他穿胸而过。众宋兵发一声喊,登时大乱,但仗着人多,兀自缠战不退。秦渐辛鏖战中左肩创口又再迸裂,眼见左首一名宋兵挥刀砍来,只得寒玉剑出鞘,将那宋兵自肩而腰削成两半。跟着剑光闪闪,连杀数人。他剑术造诣原本不高,这时乱战之中,更无暇念及什么精妙剑招,只是仗着内力深湛,持剑乱砍。众宋兵当不得他剑上劲力,往往招架之下,连兵刃带人一起断为两截。
这般使剑,真力消耗甚剧。只是宋兵人数实在太多,刀枪剑戟四面八方乱砍乱刺而来,凭你武功盖世,又怎生腾挪闪躲?更毋论拆招换式。秦渐辛本就带伤,此时犹在发热,身手已远不及平日灵便,再杀得十余人,左肩、后背同时中枪,创口虽不甚深,但左肩那一枪牵动前日伤口,痛不可当,一个疏神,右腿又吃了一刀。辛韫玉身法轻盈,一时倒未受伤,但被宋兵远远隔开,虽见秦渐辛险象环生,却也无法援手。
再斗片刻,众宋兵喝骂声中,忽然隐隐夹杂“呜呜咽咽”的怪声。初时极轻极细,渐渐越来越响。秦渐辛心中一动,大声道:“是幽冥鬼王!”辛韫玉跟着喊道:“不错,正是幽冥鬼王!”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都是运足了内力叫出来,众宋兵听在耳里,不禁发毛。忽然一名宋兵指着远处大声喊道:“鬼火!”
只见远处隐隐约约,一团碧绿的火焰一闪一没,跟着变作两团、三团……渐渐星罗棋布,延绵不绝,连成一片碧墙。那碧墙缓缓向前推移,渐移渐近,自百丈而八十丈、五十丈,直至三十丈外。众宋兵心胆俱裂,喊杀叫骂之声渐没,荒山寂寂,除却虫声,便只余那“呜呜咽咽”的鬼哭之声。
秦渐辛见宋兵斗志已失,打叠精神冲到钟相身畔,喘了几喘,身子一晃,几乎便要摔倒。钟蕴秀忙扶住了他,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铃声响动,一只手臂伸过来托在秦渐辛腋下,慢慢扶着他坐地,跟着撕下身上裙裾,便裹秦渐辛腿上伤口,正是辛韫玉。钟蕴秀如法炮制,便也撕下秦渐辛衣襟,去裹他肩伤。四人虽被宋兵围在垓心,但这时宋兵人人都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鬼火,反不以他四人为意。
带队军官是个四十不到的粗豪汉子,乃是有名的胆大之人。这时见宋兵人人胆裂,骂道:“都是一群龟孙子,便当真是鬼,又有什么好怕的。”提了一把钢刀,大踏步便向碧墙而行。行不得十余步,碧墙之中一小团碧火慢慢向前推移,陡然迅捷无伦的飞到,那军官胆子虽大,武功却低,不及闪躲,已被碧火撞正胸口。那碧火陡然一暗,随即暴涨,将他全身裹在碧火之中,只惨叫得两、三声便即摔倒在地,再无声息了。
众宋兵见那碧火如此厉害,更是魂不附体,眼见碧墙之中又是几道鬼火慢慢向前推移,也不知是谁发一喊,抛下兵刃,当先便向山下而逃。于是“当啷”之声不绝,宋兵人人争先逃生,刀枪剑戟抛得满地都是,更有百余人跑得稍慢,竟给后面的宋兵活活踩死。不一时,偌大空地之上,便只余下秦渐辛等四人。
秦渐辛心道:“以武功而论,傅鬼王未必胜过我多少,当真交手,只怕还是我的赢面居多。但我适才奋力苦战,几乎连小命也送掉,傅鬼王一到,尚未出手,便将这群官兵驱除得一个不剩。傅鬼王这装神弄鬼的本事,可实在了不起。”转头向辛韫玉瞧了一眼,想起她先前所言:“须知这世上最厉害的,不是兵法武功,而是阴谋诡计。”不禁又是一阵苦涩,心道:“傅鬼王的装神弄鬼又有什么了不起?比起旁人的装神弄鬼,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鬼哭之声渐隐,那碧火也渐渐消逝,傅龟年撑着铁拐,一步步踱将过来,经过四人身畔,却向四人一眼不瞧,径往山下而行。钟相仍是双目紧闭,却忽然开口道:“傅鬼王,今日……”傅龟年不待他说完,铁拐在山石上重重一击,大声道:“今日之事,叫我死后无颜再见那老妖怪。姓钟的,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钟相低声道:“姓钟的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天明,说什么恩断义绝?仇法王之死……”傅龟年喝道:“你若活不到天明,是你的造化。钟相,你我若有再见之日,不是你变了鬼,便是我傅鬼王名副其实。你好自为之罢。”只听得铁拐击地“铎铎”之声不绝,傅龟年佝偻的身形渐行渐远,始终不曾回头向钟相看过一眼。
秦渐辛那日在龙虎山上见到傅龟年与仇释之情形,还道二人不合。这时听傅龟年言下之意,原来和仇释之竟是交契深厚,是以才对钟相恨之入骨。这时自然而然便想到:“仇法王麾下有数万白莲宗教众,又和教中首脑人物人人交情甚好,难怪钟左使定然要……”心中一寒,实不愿再想下去,眼见夜色苍茫,心中也是苍茫一片。
钟相喟然长叹,缓缓道:“秦贤侄,有许多事情,你看不明白,我也看不明白。待到明白时,却已太晚。将来你若见到教主,请代我转告教主,钟相无德无能,辜负了教主的重托,这是一件。梵王这次虽然暗中与孔彦舟勾结,但绝不是有意要不利于本教,何况梵王也是受人之欺,以为是教主之意。总而言之,一切罪孽,都在钟相一人,还请教主原宥梵王的无心之失。”
秦渐辛叹了口气,道:“梵王率弟子杀入孔彦舟大营,这时只怕已不在人世了。好,我若见到方教主,一定转告便是。”他颇明医理,这时已知钟相经脉俱废,只是仗着内功深厚,才支撑至今,只怕当真是活不过天明了。想起钟相先前对他的亲厚之意,虽然这时已明知不过是瞧在方腊面上,却仍是伤感不已。
钟相黯然道:“梵王也去了。当年黄裳一役,十二法王损折过半,现下又去了三人。教主麾下当真是人才凋零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对曾明王、仇法王那般,此时后悔,终究是太迟。”双目中怔怔落下泪来,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钟世叔死在顷刻,这一句话却总是无人肯信。秦贤侄,我虽和王右使不合,却决计不曾陷害王右使。梵王临去之时仍是不信,你可信么?”
秦渐辛见钟相命在旦夕,实不忍拂逆其心意,只得缓缓点头,却不禁也落下泪来。辛韫玉忽道:“钟左使,陷害王右使之人决不是你。这一节我是深知,只怕方教主此刻也已知晓。”钟相向她瞧了一眼,低声道:“辛姑娘执掌秦楼,天下事多半瞒不过你的耳目。有你这句话,钟相死也瞑目了。不知辛姑娘可知,半途截走我义儿的,又是何人?盗走圣火令的又是何人?”
辛韫玉微一踌躇,道:“是孔彦舟。”秦渐辛微微一震,向辛韫玉瞧去,却见辛韫玉也正向他瞥来,眼中虽全无示意,秦渐辛却已明白她的用意,心中一酸,将头侧向一边。却听身后钟蕴秀发出极轻极细的一声叹息。
钟相脸色稍和,说道:“我只怕义儿落在张玄真手里,原来不过是孔彦舟。虽然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却也不难相救。秦贤侄,你我相处时日虽然甚暂,我却深知以你为人,必不会袖手。我也不来叮嘱你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却只能托付于你。你可能答允么?”秦渐辛垂泪道:“世叔尽管吩咐。”钟相伸手指向钟蕴秀,低声道:“你钟世叔遗下一些银两,当世只有秀儿一人知道所在。秀儿年纪尚幼,你照顾她周全,那些银两……那些银两……将来终究是你的。”
秦渐辛如何不明白他言中之意?心中一热,低声道:“小侄求之不得。世叔安心去罢。”钟相微微点头,含笑道:“这般支撑,委实辛苦得很了。秦贤侄,终究是你明白我。”双目微闭,运内力震断心脉,含笑而逝。
钟蕴秀怔怔瞧着父亲尸身,却不哭泣,出神半晌,忽道:“秦大哥,辛姊姊,截走我弟弟,盗走圣火令的明明另有其人,你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爹爹?”秦渐辛一怔,道:“你怎知道?”钟蕴秀道:“这有何难猜?我弟弟年幼无知,除了那人,更有谁欲得之而甘心?单单只有圣火令,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秦渐辛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我定会救你弟弟便是。”钟蕴秀摇头道:“我便是怕你去救他,这才点穿。你不去救他,他尚能平安,你若去救他,他便死定了。那人正好把一切推在你头上,便是教主亲至,也拿他无可奈何。”辛韫玉微笑道:“秦公子,钟家妹子聪明胜你百倍,你这个今世卧龙,当真是名不副实。”
秦渐辛脸色尴尬,低声道:“我何尝不知?只是若不救他出来,我怎能心安?辛姑娘,你足智多谋,可有什么办法没有?”辛韫玉微一沉吟,道:“办法自然是有的。那人武功既高,心计更是深沉无比,你若想暗中截夺,那是绝无可能。唯一的法子,只有光明正大的向他要人。”
钟蕴秀点头道:“辛姊姊说的没错。秦大哥,我瞧不如你去请教主出面,当众戳穿杨天王的把戏。那时,杨天王再也无计可施。”秦渐辛听她明明白白说出“杨天王”三个字,虽然心中早已知晓,仍是全身一震,和辛韫玉对望了一眼,这才道:“假若是咱们猜错了却又如何?假若杨天王是冤枉的呢?”一言既出,秦渐辛只觉二女眼光一起向自己射来,神色都是古怪之极。秦渐辛微微发窘,只得岔开话题,说道:“我瞧咱们还是先葬了钟世叔,此事慢慢再议罢。”
宋兵仓皇逃走之际,生恐为兵刃拖累,跑得太慢,将兵刃尽数抛下。三人各拣了长枪大戟,便在这山腰之上刨了土坑,将钟相草草安葬,却不敢立起土堆。要知钟相这等要犯,便是死了,依大宋律法,仍是须开棺戮尸。钟蕴秀作了暗记,说道待风声稍过再来迁徙改葬,秦渐辛深以为然。想起钟相建号楚王之时何等风光,如今身死,竟连黄土一抔也不可得,心中感慨无限。
注:本回回目“归来景常晏”出自韦应物诗。是说秦渐辛蓦然回首,发现一切事情都和自己所想的不同,从而惊觉理想与现实的差异。史载钟相于建炎四年三月廿七日,因叛徒内应,兵败退入武陵山中,为孔彦舟所擒,父子一同就义。本回中写白莲宗作乱、钟昂死于乱军皆是小说情节,与史实不符。杨幺经营洞庭湖是在钟相死后。其时杨幺不过二十几岁,本名杨太,因为年轻才被唤作“幺郎”,绝不是拙作中的老谋深算一中年。读者切毋深究,莫谓言之不预也。
第十七回:微吟留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