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微吟留枕席
依辛韫玉之意,趁孔彦舟惊魂未定,连夜下山,避开孔彦舟大军当不为难。但眼见钟蕴秀虽强打精神,却掩不住倦容,秦渐辛更是神情委顿,没精打采。是以当夜三人只得便在钟相埋骨左近休憩。到得后半夜,辛韫玉迷迷糊糊中听得秦渐辛呻吟之声,起身看时,只见秦渐辛身发高热,一张原本白皙的面孔竟微带朱砂之色,昏昏沉沉,只是胡言乱语。
辛韫玉叹了口气,心道:“这公子哥儿便是经不得风雨,一些皮外伤竟然便成了这般模样。这荒山野岭缺医少药,却怎生是好?”秦渐辛其实年纪比她尚大得一两岁,初时随口叫她“辛姊”本是玩笑。但秦渐辛少年即与父母相违,其后虽多历风霜,内心深处却仍与孺子无异,既叫她辛姊,自然而然便有仰慕依赖之意。二人相处时日虽然无多,但秦渐辛心中固然当真以她为姊,辛韫玉心中不知不觉也视他如同幼弟一般。此时见到秦渐辛如此,不免关切殊殷。
不多时,钟蕴秀也已醒转,见到秦渐辛伤势转加,不免忧形于色。辛韫玉沉吟道:“秦公子这般昏沉不醒,若是再遇上搜山的官兵,倒是麻烦。钟家妹子,你且看着他,我去寻些草药来,无论如何,先退了热再说罢。”钟蕴秀随口答应了一声,眼见辛韫玉去远,心中忽然一阵慌乱。她虽聪明过人,但自幼在钟相府中,犹如公主一般,殊无应急之才。其时天色将明,正是最黑暗的时分,辛韫玉一去,便只剩下自己和一个昏昏沉沉的秦渐辛,心里一急,几乎眼泪也要掉落下来了。
好在辛韫玉去了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即转来,手中握着一小把草药,说道:“山中药草虽多,我大多皆不识得,不敢乱采。这是刘寄奴草,虽非十分对症,却也不无小补。你喂他服了罢。”钟蕴秀一呆,道:“这里又无瓦罐炭炉,却怎么煎药?”辛韫玉又好气又好笑,知她全无江湖经验,只得耐心道:“你把药草嚼烂了,喂着他吃了也就是了。”钟蕴秀双颊飞红,不接她手中药草,摇头道:“我不会的。辛姊姊,还是你来罢。”
辛韫玉心下为难。秦渐辛乃是个年轻男子,这等喂药实是太过亲昵。钟相临死之际虽非明言,却已有将钟蕴秀许配与秦渐辛之意,倒也罢了。自己却如何行得?微一犹豫,叹气道:“算了,这刘寄奴草药不对症,不服也罢。”钟蕴秀点头道:“正是。咱们砍些树枝,做个担架,抬了秦大哥下山罢。”
辛韫玉瞧了她一眼,待要开言,终于忍住,一手提了秦渐辛腰带,一手抓住他后领,淡淡道:“此处多待得一刻,便凶险得一分。就这么走便是了。当真碰上大队官兵,我可打不过。”钟蕴秀红了脸,跟在她身后,觅小路下山。
二女带了秦渐辛,下得山来,一路避开孔彦舟官军,待要寻市镇雇辆大车。但湖广境内屡遭兵革,早已凋敝不堪。自孔彦舟军到,武陵左近更是十室九空,却哪里去寻车辆?辛韫玉无可奈何,只得趁夜盗了两匹军马,将秦渐辛放在鞍前,沿大路东下。
秦渐辛时昏时醒,高热只是不退,饮食俱废,形容日渐枯槁。挨得数日,已至长沙。辛韫玉心知长沙明教分舵多半已落入杨幺掌握,不敢投店。好在湖广境内兵荒马乱,富户多有急于变卖田宅逃难者。辛韫玉身上带了不少金叶子,索性易容改装,低价买了一处小小宅院安身,只是惟恐泄漏形迹,却不敢置买仆婢。
二女见秦渐辛仍是昏沉,心中都甚焦急。辛韫玉便要请郎中调治,钟蕴秀叹气道:“秦大哥这般模样,我如何不急?只是现下秦大哥已是众矢之的,朝廷固然悬赏缉拿,那杨天王既有了圣火令,此时当也在调动明教弟子搜寻秦大哥踪迹。明教在长沙势力极大,只怕全城的郎中大夫但教治了刀伤,均须向明教分舵禀明详情。到时不免反害了秦大哥性命。”辛韫玉默然,良久方道:“倘若明日秦公子仍是不见好,也只得冒一冒险了。”便去厨下炖了些肉羹,教钟蕴秀给秦渐辛喂食。自己却坐在一旁,默默出神。
到得晚间,秦渐辛神志稍复,见二女愁容满面,心下惭愧:“我一念糊涂,却累得辛姊和钟姑娘如此担忧。”当下自行开了张方子,央辛韫玉抓了药来煎制。他伤势原本不重,只是一来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受过伤;二来连日马上颠簸,缺医少药;三来见义师倾覆,心中存了自暴自弃之心,这才缠绵不愈。这时心里生机一旺,又得安居,用药调理之下,身子便一日好似一日。
过得半个多月,秦渐辛精神渐旺,外伤也已好了八成。二女见他日渐荃可,心中亦喜。这日钟蕴秀正在他床前与他闲话,辛韫玉匆匆而至,低声道:“适才我收到消息,有人在信阳瞧见了方十三。”秦渐辛一怔,钟蕴秀却已喜道:“发现了教主踪迹,再好也不过了。秦大哥,咱们这便动身去找教主,好不好?”
辛韫玉向钟蕴秀瞧了一眼,双目微抬,向秦渐辛凝视,见秦渐辛眼中有疑问之色,当下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必问我如何知道,总之,我虽非杀方十三不可,眼下却不是时候。那日武陵山中,咱们已说过,要对付杨幺,唯有请方十三出面。否则钟昂之仇终是难报,要救回钟义更是难于登天。”
秦渐辛缓缓摇头道:“辛姊,钟姑娘,直至此时,我仍是拿不定主意。咱们当真非请教主出面不可么?请来了却又如何?一切全是咱们凭空猜测,单凭这个便要杨天王身败名裂,我终究是不愿。”钟蕴秀道:“秦大哥,你怎如此糊涂?除了杨天王,更有何人需要截夺我弟弟?这道理你怎会不知?”秦渐辛道:“人人皆有可能。截夺钟小弟之人,未必定然是要以他为傀儡号召楚王余部。钟大哥既不幸丧生,小弟便是楚王唯一后嗣,人人都可截去了小弟来挟制楚王。”
辛韫玉缓缓道:“我先前怕你心急,一直没跟你说。数日之前便已有了消息,杨幺命夏诚守洞庭水寨,自己屯兵龙阳县,拥立钟义为楚王太子,纠合钟相余部,正和官兵鏖战。”秦渐辛一怔:“钟小弟当真落在了杨天王手里?”钟蕴秀向辛韫玉瞥了一眼,轻轻道:“秦大哥,现下你可信我了么?待咱们找了教主来,杨天王须无可抵赖。”
秦渐辛微一沉吟,运起控鹤功,将桌上寒玉剑抓在手里,说道:“曾明王的寒玉剑在我手里。难道曾明王便是我杀的?”辛韫玉脸上一红,将头转到一边。钟蕴秀却道:“秦大哥,我知你和杨天王交情甚好。只是你可记得,仇大师身死那日,我对你说什么来?”秦渐辛摇头道:“吴王杀伍子胥是因了太宰嚭,楚王杀仇大师却绝不是因为杨天王。钟姑娘,这话说来对楚王不敬,但我反复思量,楚王一意孤行处死仇大师,绝不是为了仇大师不肯改宗还俗。以我之见,假若当时换作是傅鬼王,楚王决不会动杀机。”
钟蕴秀脸色发白,低声道:“你是说我爹爹他……”秦渐辛心中不忍,不与她目光相接,却缓缓点头。辛韫玉忽道:“秦公子所言不错,钟相杀仇释之,乃是因为白莲宗的声势太大,人众太多。只是秦公子可曾想过,若是仇释之不死,经营洞庭水寨之人,还会是杨幺么?”秦渐辛略一思索,摇头道:“倘若我是楚王,便是仇大师不死,我仍会命杨天王来经营洞庭水寨。如此方可令杨天王和仇大师互相牵制,谁都不敢生出异心。”
辛韫玉和钟蕴秀对望一眼,脸上忽露笑容:“秦公子能想到此节,那便化解了一个大大的难题。”钟蕴秀一怔,登时会意,点头道:“辛姊姊想说什么,我大概猜到了。姊姊,我来说吧,若是猜错了,可不许笑我。”秦渐辛瞧了瞧辛韫玉,又瞧了瞧钟蕴秀,叹道:“我枉称今世卧龙,你们两个女诸葛在说什么,我竟全然不知。”
钟蕴秀凝望秦渐辛,缓缓道:“其实秦大哥心中明知杨天王的所为,之所以反复为他辩解,其实只不过担心杨天王若死,再也无人可以统领明教义军,是也不是?”秦渐辛默然半晌,点头道:“我本来也不知为什么,只是不愿令杨天王身败名裂。你这么一说,只怕真是如此。眼下明教人才凋零,夏龙王诚朴木讷,傅鬼王独来独往,方教主年事已高,日后能统合教众的除杨天王外,再无第二人。就算一切当真是杨天王捣鬼,为明教数十万兄弟计,也只有由着他得意。”
辛韫玉和钟蕴秀相视而笑。辛韫玉道:“秦公子,直至今日,你才当真有点今世卧龙的味道。不错,明教之中,除了杨天王再也无人。可是明教以外呢?”钟蕴秀道:“正是,秦大哥,将来能统合教众的,除了杨天王,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你。”
秦渐辛摇头苦笑,只是把玩寒玉剑的剑穗,缓缓道:“若是几个月前,有人这么撺掇我,只怕我当真有所意动。只是到了现今……”脸上黯然之色闪过,转头瞧向窗外,低声吟哦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钟蕴秀茫然不解,瞪着一双大眼,瞧瞧秦渐辛,又瞧瞧辛韫玉,待要开言,却不知说什么好。辛韫玉冷笑道:“秦公子到现今又充什么屈原贾宜了?你自比山松,笑傲漫天冰霜,却不肯出头来做一点事情。似你这般,也只好做个满腹牢骚的腐儒。屈原贾宜是报国无门,一腔孤愤,你却是什么?”
秦渐辛奇道:“我几时自比屈子贾生了?我念的是刘桢的诗。”辛韫玉一怔,接口道:“刘桢?就是那个磨砖的好色之徒么?你怎如此没出息?”秦渐辛啼笑皆非,道:“刘桢被曹操罚作苦役,那也不是当真为着多看了甄后几眼,不过是稗官野史胡乱编排罢了,怎么便成了好色之徒?我念两句刘桢的诗有怎生没出息了?”
辛韫玉正色道:“秦公子,我只粗通文字,比不得你饱读诗书,说到学问,我自知差你很远。只是天下事往往是那些读书人给搅坏了的。本朝那些大头巾,不提也罢。便是古往今来那些出了名的文人才子,除了作些淫词艳赋、牢骚文字,又当真有什么经纶济世的本事了?”秦渐辛张口欲言,辛韫玉挥手止住,又道:“你明明一身武功,满腹智谋,怎地便这般没志气,只知道吟诗遣怀,却不肯努力振作,收拾残局?好好的青年俊彦,莫非当真是读书读坏了的么?”
秦渐辛苦笑道:“只怕当真是读书读坏了也未可知。辛姊,我自十六岁上身逢国变,便向方教主夸下海口,要做申包胥。后来错手害了张师妹性命,意气消沉之时,又是方教主激我上进。那时我心里,将天下事都瞧得容易得紧。可是这几个月,太多的事情叫我不明白。我只道有这许多志同道合又大有本事之人戮力同心,天下事大有可为。但现下却是怎么个光景,难道你没瞧见么?”
钟蕴秀道:“秦大哥,你好糊涂。若不是杨天王暗中捣鬼,怎会有现今的局面?你只顾怨天尤人,却偏要放过那元凶,那却是什么道理?再说了,现下情势虽然不利,难道还坏得过当年教主兵败之时?我听你言语中对教主甚是推重,怎么便不学一学教主百折不挠的气概?”
辛韫玉冷笑道:“是了,秦公子便是将方十三学了个十足十。那方十三志大才疏,吃了苦头后心灰意冷,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钟相顶缸,由着手底下的这群虾兵蟹将胡来,自己不闻不问,只顾逍遥快乐。秦公子要学他,倒是学对了人。”钟蕴秀听她说得刺耳,低声道:“辛姊姊!”辛韫玉似笑非笑道:“怎么,嫌我刻薄么?我不说便是。原是我多嘴了,横竖是你们明教的事,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秦渐辛喃喃道:“横竖是明教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怎能不相干……怎能不相干?若是当真不相干,何必方教主出面,我去杀了杨天王又值得甚么?”辛韫玉点头道:“不错,你武功虽较杨幺逊一筹,当真动手,却有六七成的胜算。我知你心中顾忌杨幺死后无人统合教众,这才劝你挑起这担子。否则,明教风流云散,我只怕还高兴些,何必苦苦劝你?”
秦渐辛双头抱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了,我是害怕。辛姊,我怕了。这些时日我躺在床上养伤,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恨不能找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就此不问世事。你们要我怎样怎样,我说我不愿,其实是我不敢。我当真是怕了。”
辛韫玉双目炯炯向他凝视,缓缓道:“你怕什么?怕死么?”秦渐辛道:“我不是怕死。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当日洞庭湖水战,官兵的连弩骤雨一般,连杨天王都受了伤,我也不曾这般怕过。我便是骇怕,便是骇怕。却不知我怕什么。”辛韫玉叹道:“人心险恶,原是远胜刀枪箭矢。也罢,你既怕了,我也不来难为你。你不肯对付杨幺,我自己去便是。终不成让钟昂便这么白白死了。”说着缓缓起身,便要出门。
钟蕴秀道:“辛姊姊,你要去洞庭湖么?”辛韫玉也不回头,冷冷道:“我可打不过杨幺,怎会去送死?你好好照顾这没出息的小子罢。”顿了一顿,又道:“我打不过他,难道还不会用阴谋诡计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扬长而去。
钟蕴秀怔怔出神,良久良久,缓缓道:“这位辛姊姊,是什么来历?秦大哥,你都知道么?”秦渐辛一怔,道:“不是很知道,却也知道一些。怎么?”钟蕴秀垂首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怕她。便如当初怕杨天王一般。秦大哥,你便一点不觉得么?”秦渐辛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和辛姊相处虽然有限,也不是很明白她的为人。可是我知道,她虽然总是冷言冷语,心里却对我很好。”钟蕴秀叹了口气,道:“秦大哥,你便是心地太好。只恐旁人之心,不似你之心。我瞧啊,她多半是想利用你做什么。”
秦渐辛摇头道:“决计不是。她若是想利用我,适才便会假装要去洞庭湖找杨天王拼命,这样一来,我便是不想去,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涉险,只好同她一起去。辛姊……我也不知为什么,她明明比我年纪小,我却愿意叫她姊姊。”钟蕴秀默然,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生休息吧。待精神好些,咱们再商议行止不迟。”秦渐辛一惊,道:“钟姑娘,你也要走了么?”
钟蕴秀一怔,道:“天色晚了,我自然要回房去。”秦渐辛道:“多陪我一阵子成么?我……我……咳,我……”忽然放低声音,黯然道:“不知怎么的,只是突然很想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钟蕴秀脸上一红,忽然失笑道:“我弟弟生病的时候,也像你这般,定要人陪着。原来今世卧龙秦公子,竟和小孩子一般呢。”
秦渐辛微微发窘,一时讪讪的说不出话来。钟蕴秀莞尔一笑,道:“辛姊走得匆忙,竟把随身的荷包落下了。我瞧瞧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没,若有槟榔,便再好不过。”秦渐辛嘴角露出微笑,心道:“原来钟姑娘竟也这般孩子气。”忽听钟蕴秀道:“咦,这是什么?好生奇怪。不是麝香,也不是龙脑。”
秦渐辛随口道:“拿来我瞧瞧。”钟蕴秀将那荷包送到他眼前,笑道:“秦大哥出身官宦人家,只怕认得。”秦渐辛伸手待接,鼻中忽然闻到一股熟悉之极的异香,正与辛韫玉所赠香木珠一般无异,脑中一晕,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只觉血脉勃张,如煎如沸。
钟蕴秀见他陡然神情大变,惊道:“秦大哥,你怎么了?”忽然一股大力涌到,带得她腾空而起,摔向床上,正好跌在秦渐辛怀中。钟蕴秀惊呼一声,奋力挣扎,却当不得秦渐辛力大,肌肤相触,只觉秦渐辛身上火热,跟着异香扑鼻,慌乱之中,秦渐辛一个翻身,已吻上了她的口唇。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渐辛神志渐复,听得钟蕴秀兀自在低声啜泣,心中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讪讪的道:“钟姑娘……”忽觉怀中钟蕴秀微微一挣,忙放开双臂,将身子向里床稍移。钟蕴秀翻身下床,整了整衣衫,背向着他,悄立不语,却也不再闻啜泣之声。秦渐辛心下歉然,眼见她婀娜的身形,思及适才旖旎光景,不禁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好容易收摄心神,又叫了一声:“钟姑娘……”满心想解释几句,却是不能开口。
钟蕴秀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想回房去了,成么?”声音虽低,却甚是平静。秦渐辛心中慌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才想起钟蕴秀原是背朝自己,只得道:“钟姑娘……”仍是不知说什么好,低头看着床上殷殷点点印迹,只是发怔。耳中听得钟蕴秀极轻极细的叹了口气,跟着脚步声细碎,自是已回房去了。他却仍是不敢抬头。
这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秦渐辛连日里本就心神不宁,陡然多了这么一件事出来,越发的六神无主。钟蕴秀年纪虽幼,但姿容绝美,固然远胜张素妍,眉目间那种自然风流之态,便是辛韫玉也有所不及。秦渐辛初见之时便大为震慑,此时为香木珠所迷,一时做出事来,心中虽然愧咎,却也不免隐隐窃喜。但这念头甫动,立知大大不该,想到钟蕴秀才遭丧父之痛,便被自己这般轻辱,更是自觉罪大恶极,惶恐之下,背上冷汗涔涔,将小衣都浸透了。
好容易挨到天明,忙匆匆提了寒玉剑,来寻钟蕴秀。到得钟蕴秀房前,只见房门紧闭,茜纱窗下隐隐透出灯光未熄。秦渐辛吃了一惊,心道:“莫非钟姑娘羞愤之下,竟然有什么不测?”不及细想,发掌便向房门击去,“砰”的一声,将门板击得粉碎。却听钟蕴秀的声音道:“秦公子,是你么?烦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秦渐辛吁了一口气,眼见门板碎屑散落得满地都是,脸上微红,心道:“我一时情急,这可唐突得紧了,钟姑娘只怕要怪我。唉,昨晚那般事情都做出来了,钟姑娘便是怪我,又怎会为这小事。”
过得片刻,钟蕴秀缓缓步出,向地上碎屑扫了一眼,淡淡道:“秦公子这般早,不知除了什么事。”秦渐辛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将寒玉剑捧在手中,低声道:“钟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盼你不嫌我不肖,答允下嫁我为妻。我别无长物,这柄寒玉剑是曾明王所赠,虽是菲薄,倒也难得,权当文定之物。”
钟蕴秀不接寒玉剑,轻轻道:“辛姊姊荷包中的物事古怪,我闻到那香气,也是意乱情迷,原怪不得你。你若为昨日之事心中不安,那大可不必。”秦渐辛一怔,道:“我是真心诚意要……要娶你为妻,何况钟世叔临去之时,虽非明言,也有这个意思。你若觉草率,咱们寻到方教主,便请他主婚如何?”钟蕴秀摇头道:“爹爹若有这个意思,岂能不明言?便是明言了,我也未必肯。眼下本教满目疮痍,教主有多少大事要办,你又怎能为这等小事去烦他?这事以后别提了罢。”
秦渐辛见她脸上丝毫不露喜怒之色,心中惶恐,一咬牙,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说道:“我一时糊涂,毁了姑娘一生名节,万死不能赎此罪孽。只盼姑娘能答允下嫁,能让我稍稍补过于万一。姑娘若是念着明教之事,秦渐辛一力承担便是。”
钟蕴秀叹了口气,将手笼在袖中,扶起秦渐辛,双手接过寒玉剑,却替他悬在腰间,低声道:“我不肯嫁你,难道是要以此要挟你做什么事么?秦公子,你未免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既然不愿再涉风波,我岂能相强?这同我嫁不嫁你又有什么相干?”
秦渐辛急道:“钟姑娘……”钟蕴秀嫣然一笑,伸手掩住他嘴,说道:“你肯不肯出来担待明教之事,只在你自己。我先前和辛姊姊一起劝你,现下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劝你一个字了。我有言在先,你便是答允杀了杨天王,自己来统合教众,我仍是不肯嫁你。你待要如何,从心而决便是。”缓缓缩回手掌,又是一笑,道:“你说辛姊姊心中对你好,是以不肯弄狡狯来勉强你。难道我便肯么?”说着脸上一红,将头转了开去。
秦渐辛见她微露娇羞之态,心中一动,忖道:“钟姑娘明明是要我答允对付杨天王,这才肯嫁我。她说什么便是我答允了她仍是不嫁我,不过是不肯失了身份而已。后面那句话,虽似欲盖弥彰,其实却是在说,她和辛姊姊一般,心中对我好。”想明此节,脸上不禁也露出笑容。但想到这一答允,今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腥风血雨,心中又实是不愿。一时为难之极。
钟蕴秀见他脸上神色忽喜忽愁,叹了口气,道:“此事原本为难,也难怪你犹豫。若是实在不愿,那也罢了。若是心里模棱两可,便在这里住着慢慢想明白罢。辛姊姊出手大方,平白送了座宅子给咱们,倒是省了咱们不少心力。”
秦渐辛听她如此说,不敢再迟疑,忙道:“方教主和钟世叔待我不薄,明教之事,我自然义不容辞。我只是在思量,如何措手才是。辛姊虽说方教主在信阳,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讯息了。待得咱们赶去,只怕方教主已走了。便是没走,信阳那般通都大邑,人海茫茫,却怎生找法?”
钟蕴秀轻轻咬着手指,蹙眉道:“这倒当真难了。若是爹爹还在,凭圣火令调动教众,或可找得到教主。单凭咱们两个人,只怕不成。可惜辛姊姊昨儿偏又走了。这可怎么好呢?”秦渐辛心中一动,道:“咱们调动教众来找。”钟蕴秀道:“咱们可怎么调动教众?难道去杨天王那里盗圣火令么?”秦渐辛微笑道:“若能盗来圣火令,咱们还找方教主干嘛?咱们不能调动,难道杨天王也不能么?”
钟蕴秀一怔,登时会意,笑道:“你是要诈降?”秦渐辛咳嗽一声,正色道:“我今世卧龙秦渐辛奉楚王之命,襄助大圣天王杨幺经营洞庭水寨。此次是代表杨、夏两位法王前来向钟大哥道贺。此时我若回洞庭水寨,那是名正言顺,怎么是诈降?”
钟蕴秀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一个年轻女子,杨天王自不会将我放在心上,更料不到我竟能猜到他在背后捣鬼。可是秦公子,难道他对你这个今世卧龙也丝毫不加提防么?他不敢杀我弟弟,自然也不敢杀我。但对你可丝毫没有顾忌。若是暗中下手,将来教主也拿他无可奈何。”
秦渐辛苦笑道:“我这个今世卧龙,乃是钟世叔和杨天王为了壮大义军声势,有意渲染而来,不过是供起来的泥菩萨罢了。杨天王才干智谋胜我百倍,哪能真将我当一回事了?不过你说得没错,我若是不明真相,那么杨天王会继续将我供着,一旦杨天王对我有丝毫疑心,只怕我性命难保。是以咱们不去则罢,若是要去,须得趁我身上伤还没全好,立时便动身。若是迟了,只怕要惹杨天王疑心。”
钟蕴秀道:“说的也是,那么我们今日便动身么?”秦渐辛微一沉吟,道:“钟姑娘,烦你去市街上,去请个郎中来。”钟蕴秀喜道:“此计大妙,与其咱们去投他,不如让他找到咱们。”秦渐辛笑道:“我伤势虽好了大半,但若要假装身发高热,只怕以我的功力也还办得到。”身子晃了几晃,作势便要摔倒,呻吟道:“钟姑娘,我若是……若是重伤不治,你便……你便自己去寻杨……杨天王罢。”钟蕴秀啐了他一口,自行出门上街不提。
秦渐辛自回房中躺下,一宿没睡,却也当真有些困乏,闭目养了会儿神,正要朦胧睡去,忽听得房外钟蕴秀的声音道:“秦公子,你睡了么?宋舵主来了。”秦渐辛忙将头发打乱,作出萎靡不振之相,呻吟了一声,却不答话。
房门开处,钟蕴秀满面忧色而入,身后却跟着一名白衣汉子,腰缠黑带,不过三十出头年纪。秦渐辛知道明教制度,寻常教众是白衣红带,舵主一级是白衣黑带,香主一级是白衣蓝带,到得香主之上,已是教中首脑人物,服色反无定制。这白衣汉子既是黑带,多半便是那什么宋舵主。当下呻吟了一声,作势便要坐起身来。那宋舵主忙抢上扶住,说道:“秦军师身上有伤,只管躺着便是。”
秦渐辛一怔,道:“你叫我秦军师?”那宋舵主躬身道:“小人宋惟义,原是杨天王军中小队长。洞庭湖水战,全仗秦军师神机妙算,小人这才积功升为长沙分舵舵主。到任方才半月,实不知军师竟在长沙疗伤,直至今日方才请安,还盼军师恕罪。”秦渐辛心中一凛,忖道:“杨天王手脚好快。”口中却道:“宋舵主不必多礼,在下不过一些皮外伤,在这里将养了半月,已好了大半。钟姑娘常年在楚王府中,不免大惊小怪。其实这点伤不碍事的。”
宋惟义向钟蕴秀微微躬身,道:“原来姑娘是钟左使千金,失敬。”又向秦渐辛道:“启禀军师,小人已将长沙城最好的大夫尽数拘来在此,还请军师就治。”回头大声道:“都给我进来!”秦渐辛见他听得钟蕴秀是钟相之女,竟丝毫不以为意,却对自己大献殷勤,心中对他甚无好感。又见进来的十几个医生人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更是不悦,皱眉道:“宋舵主,你可是吓着众位大夫了?本教兴义师,以不扰民为先。我这点小伤,你便找了这许多大夫来,若是旁人有什么重病,岂不是耽误了?”
宋惟义躬身道:“小人处事不当,军师教训得是。军师爱民如子,这等仁义胸襟,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秦渐辛哑然,心道:“我这么一点年纪,哪里便有儿子了?却说什么爱民如子?杨天王精明强干,怎地甫掌大权,便重用这等小人?”实不愿和他多说,懒懒道:“既然请来了,便给我把把脉罢。”说着将手腕伸出,却潜运内力,周身发热,脉息紊乱。
为首那大夫见秦渐辛斥责宋惟义,知他乃是大人物,忙抢着上前,便替秦渐辛把脉,凝神辨认脉象多时,说道:“依小人之见,这位公子脉搏洪盛,体内高热,乃是阳盛亢燥,气血两旺之相,须得先稍稍放血,再以凉药……”他尚未说完,宋惟义已然大怒,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筋斗,骂道:“哪里来的庸医,却在这里胡言乱语。秦军师乃是外伤失血,如何却反要给他放血?这不是存心要谋害秦军师的性命么?”
秦渐辛冷冷道:“宋舵主,你懂医道?”宋惟义一怔,躬身道:“小人不懂。”秦渐辛道:“你既不明医道,怎知这位大夫说得对不对?若他说得对,你却不许他说,以至秦某不治,却是他害我性命,还是你害我性命?”宋惟义大骇,跪倒在地,颤声道:“小人不敢。”秦渐辛又道:“本教教规之中,似乎有不许伤害不会武功之人这一条罢。这大夫不会武功,你怎能出手伤他?”
宋惟义一怔,道:“军师明鉴,本教教规之中虽确有这一条,但咱们起事造反,和官兵血战,那些官兵可也大半不会武功。”秦渐辛语塞,只得道:“也罢,我的伤本不碍事,我已自己开了方子抓了药,不必劳烦这些大夫了。你派人将他们好好的送回去,再拿些银两谢他们。明儿一早,你便陪我去龙阳县见杨天王罢。”
龙阳县在洞庭湖西南,自钟相兵败,杨幺便自引大军屯于此,总领诸路咽喉,接应各路义师残部,择其精锐者分据邻近诸县,积收钱粮,以为久计,却命余众渐退入洞庭湖,以俟整编。秦渐辛沿路见到周遭形势,心中赞叹:“杨天王的才干当真了不起,比我可强得太多了,若是不生异心,岂不是好。唉,他既有这般才干,又不似我这般没出息,又怎能不生异心?”
离城尚有三十里,便见杨幺率了百余骑,前来迎接。秦渐辛与钟蕴秀并骑向前,只见杨幺素衣缟带,身带重孝,纵骑而来,相隔尚有数丈,便滚鞍下马,拜伏在地,放声大哭。钟蕴秀与秦渐辛对望一眼,忙下马扶起,说道:“杨天王与家父乃是同僚,又是叔伯辈,怎可这般?”
杨幺满脸涕泪,正色道:“杨幺与钟左使乃是同僚,与楚王却是君臣之分。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杨幺手握重兵,却坐视楚王败亡而不能救,恨不得以死相谢。只因顾虑钟义太子年幼,无人辅佐,这才腆颜苟活。现下见到钟姑娘,实在是无地自容。”说着放声大哭,涕泪交作。钟蕴秀明知他是假意,但触动衷肠,想起父亲,不禁也流下泪来。
秦渐辛暗暗皱眉,心道:“杨天王这般做作,未免太过。任谁看了,都不免起疑。以杨天王之精明,怎会如此愚笨?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么?”不愿陪他作戏,当下大声道:“杨天王,眼下兵败之际,百废待举,有多少大事要办,这般哀哭,难道楚王便能活过来么?”杨幺哽咽道:“秦公子说得是。钟姑娘放心,杨幺有生之年若不能雪此大仇,皇天不佑。咱们先回城中,我正有几件大事要向秦公子请教。”
秦渐辛点头道:“我也正想向天王进言,城中人多耳杂,不如请钟姑娘先回城安歇,我和杨天王骑马散散心罢。”杨幺微一犹豫,道:“如此最好不过,便请钟姑娘先和太子相见,咱们慢慢再商议复仇之事。”钟蕴秀向秦渐辛瞧了一眼,眼光下移,却停在他腰间寒玉剑上,跟着转过头去,轻轻道:“我可真倦了,那么我便先入城了。”
秦渐辛一凛,忖道:“钟姑娘是要我立时便动手,取杨天王的性命么?”隐隐觉得杨幺正自在一旁向自己凝视,心中怦怦乱跳,哪里敢转过头去?只觉全身不由自主的发僵,忙长叹一声,翻身上马。
杨幺俟众人去远,这才上马,和秦渐辛并骑向东,淡淡道:“秦公子不知有什么话要对老哥哥说。”秦渐辛听他语调殊不寻常,直如看穿自己心事一般,一阵慌乱,忍不住便要拔剑出手,手掌才微微一动,忽想:“杨天王城府如此之深,我与他相处时日不算短,竟从未见他当真与人动手。我虽自觉有可胜之机,却只是从仇法王、傅鬼王的武功推断,若他乃是深藏不露,却又如何?”他自知真实武功较之诸法王均有所不及,若是弄巧,或可侥幸胜得仇释之、傅龟年之流,但月前与曾埋玉交手,便全无抗拒之力。杨幺位列十二法王之首,若说武功犹在曾埋玉之上,也不是全无可能。
杨幺见他不答,又道:“秦公子有心事,是么?”秦渐辛急中生智,大声道:“不错,杨天王,你教我好生失望。”杨幺微笑道:“不知老哥哥做错什么事了。”秦渐辛道:“长沙分舵舵主宋惟义,是你新近任用的,是也不是?”杨幺道:“不错,那便如何?”
秦渐辛道:“那人是个阿谀小人,因见钟左使归天,便对钟姑娘不甚恭敬,却只对我大献殷勤,那也罢了。但他甫任长沙分舵舵主,便擅作威福,大损明教声誉。杨天王,眼下方教主不在,明教大权尽归于你。你却任用这等小人,岂不让百姓失望,教众寒心?”
杨幺喜道:“那宋惟义可是扰民了?”秦渐辛一怔,道:“不错,我虽只管中窥豹,却也知此人扰民之举必定不少。杨天王,明教之中多的是好汉子,你却任用这等人,我不找你理论,却找谁去?”杨幺哈哈大笑,道:“我原知此人必定扰民,果不其然。看来我这番心思,终究没有白费。”
秦渐辛大惑不解,道:“杨天王另有深意么?可否明言?若是言之有理,我自然向你磕头赔罪。”杨幺笑道:“那却不必。秦公子,你熟读史籍,可知道王垕这个人么?”秦渐辛又是一怔,低头想了想,道:“有这么个人么?”杨幺将马鞭在空中虚击一下,笑道:“秦公子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足为奇。此人原是个小人物。我提你一句,你直往汉末三分时去想。”
秦渐辛大奇,低头又想了一回,仍是不知。杨幺笑道:“你若实在想不起来。我便再提你一句。建安二年,袁术在淮南称帝,那曹操奉旨征讨……”秦渐辛登时想起,大声道:“是那个被冤杀的粮官!”杨幺点头道:“不错,曹操军中乏粮,命令王垕以小斛俵散,士卒多有怨心。于是曹操杀了王垕,把一切罪过推到他身上,只说王垕侵吞军粮,这么一来,士卒再无怨心,不久便大破袁术。”
秦渐辛倒吸一口凉气,勒马不前,怒道:“难道宋惟义扰民,是你指使的?”杨幺也勒住马,缓缓道:“我自然不曾命他扰民,但我任用他为长沙分舵舵主之时,便料定了他必然扰民,原是有意要借他的首级一用。”秦渐辛大怒,喝道:“你怎可如此算计自己的部属?”
杨幺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不得已。统领大军全仗赏罚分明。洞庭湖水战,宋惟义奋不顾身,斩首八十七级,为军中第一。若不升赏,何以服众?但此人虽不怕死,却是个媚上欺下的小人,若升他为将领领兵,必然误了大事。只好让他做长沙分舵的舵主,怎可说我算计他?”
秦渐辛怒道:“你明知他做了舵主,必定扰民,却有意诱他获罪,这不是算计是什么?若说不堪大用,多赏他些金银财帛,也就酬了他的功劳了。何必却要故意使他有机会扰民?”
杨幺叹道:“秦公子,你是读书人,当读过《论语》。为政之道,不可得罪巨室。楚王起兵之初,用你‘均贫富,等贵贱’六字为号召,虽大得贫苦百姓之心,然湖广南路富贵之家,十有八九家破人亡。其后四处焚烧寺观、庙宇和豪右之家,滥杀僧侣、道士、巫医、卜祝、士人,更是大失民心。兵败身死,原是……唉,那也不用提了。现下若无一颗首级号令,怎能重新安定民心?难道我明教义军真要一蹶不振么?”
秦渐辛默然,杨幺又道:“何况我虽早知他必定扰民,但扰不扰民却在他自己。他若不扰民,难道我还能硬要冤枉他扰民么?他这颗首级,原是他自己砍下来的。他自己辜负我的一番提拔栽培之意,却怎能说我提拔他为舵主是在算计他?”秦渐辛心乱如麻,虽觉杨幺所言句句在理,但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不对,却也不知如何与他争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摇了摇头,不再作声。
杨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回头我便令人砍了宋惟义的脑袋,送到长沙去号令示众。秦公子,此人罪有应得,你本是来向我告状的,怎么竟反替他说起好话来了?这不是奇怪得紧么?哈哈,哈哈。”
秦渐辛叹了口气,道:“不错,此人的确罪有应得。杨天王,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咱们回城去罢。”杨幺笑道:“先别忙,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却还有话对你说。秦公子,楚王兵败,乃是方梵王发动了白莲宗,与那孔彦舟里应外合之故。可是你和钟姑娘却似乎对我大有见疑之意,只道是我杨幺在暗中捣鬼。此来龙阳,原是要伺机取我杨幺的首级,以祭奠楚王父子。秦公子,我说的没错罢?”
秦渐辛只觉天旋地转,脑海中乱作一团,第一个念头便是伸手去拔腰间寒玉剑,但手足竟似僵住了,无论如何伸不出手去。背心中冷汗涔涔,半晌方道:“你怎知道?”
第十八回:薄暮临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