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薄暮临征马

杨幺一言不发,伸手轻拍马首,若有所思。秦渐辛微一定神,心知此时局面凶险,杨幺既有防备,多半已安排下厉害后着。当此之际,固然不能束手待毙,但轻举妄动更是全无胜算,唯有虚张声势,随机应变,或可转危为安。当下笑道:“果然姜是老的辣,方教主原说瞒不过杨天王,我却定是不信。秦渐辛自负聪明,却也不得不衷心佩服方教主的算无遗策。”

杨幺苦笑道:“若是教主在此,我反而喜欢。秦公子,你又何必虚声恫吓?我若有心伤你,也就不会孤身和你来此了。杨某有自知之明,我的武功,较之天师派玄字辈高手或许强些,却也强不到哪里去。说到单打独斗,秦公子,我还真没把握胜你。”

秦渐辛奇道:“你几时见过我和天师派的人交手?”杨幺笑道:“天师派董玄容乃是九玄真人之一,当年帮源洞一役,能在教主手下全身而退,那也算得上了不起了。不想竟死在你手里。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了不起,了不起。”秦渐辛一怔,道:“谁说我杀了董玄容?”杨幺道:“江湖上轰传董玄容死在本教的少年高手手里,连老哥哥我都觉得脸上有光,怎么你自己反而不知?是了,想必你当时只是伤了他,过后方才不治,那也不足为奇。”

秦渐辛寻思:“董玄容明明为辛姊所杀,怎么算在我头上?是了,定是天师派生怕董玄容死在辛姊手里名声不好听。曾明王以剑术成名,董玄容身上没外伤,须赖不到他身上,只好找上我。”却听杨幺道:“秦公子,你腰间所悬,可是曾明王的寒玉剑?”秦渐辛道:“不错,曾明王临终之时,将此剑相赠予我。”

杨幺喜道:“如此说来,曾明王临终之时,你便在他身边?”秦渐辛道:“不错。”杨幺笑道:“那便再好不过。秦公子,你认定楚王兵败出自我的诡计,我也无从分辨,反正教主英明,定能判别是非。只是那日教中兄弟在道旁瞧见了曾明王的尸身,他的后事却是我料理的。便是为此,便有人说曾明王乃是死于我的暗算。既然曾明王临终之时,有秦公子在场,我杨幺的罪名便少了一件了。”

秦渐辛愕然道:“谁说曾明王是为杨天王所害?”杨幺苦笑道:“只许你冤我,便不许旁人冤我么?曾明王身故不到一月,兴师问罪的人便已找上门来了。那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阴魂不散,背后又有极大势力撑腰。你若不肯为我洗脱这个罪名,只怕杨某下半生永无宁日了。”

秦渐辛道:“曾明王那般的性子,我只道再无亲朋好友,却是什么人如此仗义?说到势力,天下又有什么势力大得过明教了?”杨幺道:“是曾明王收养的义女,叫做何皎。没学到曾明王的三成武功,却把他那古怪性子学了个十足。每日里定要来寻我动手,今日已是第六日了,只怕待会儿又要再来。”秦渐辛道:“她既然明知不是你的对手,怎么却天天来寻杨天王动手,难道不怕你一怒之下伤了她么?”

杨幺苦笑道:“她便是存心要我伤她。她虽认定曾明王是我所杀,却无凭无据,自也不能令旁人和我为难。但我若伤了她,那便大不相同。你道她的靠山是谁?便是她的未婚夫婿,光华公子源重光。”秦渐辛道:“源重光,这名字倒古怪。此人却是什么来头?竟能让杨天王如此忌惮?他的武功很高么?”

杨幺道:“秦公子于江湖上的事情所知有限。当今后辈中的高手,自然以秦公子为第一。但在秦公子成名之前,便是这光华公子最为了得。这人年纪虽轻,武功却远在寻常帮会门派的帮主掌门之上,较之九玄真人一流的高手也已不遑多让。”秦渐辛笑道:“九玄真人一流的高手有什么了不起。”杨幺道:“秦公子自然觉得卢玄音、董玄容之流没什么了不起,但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三、四十年的勤修苦练,才有这般修为?那光华公子弱冠成名,现下还不到三十岁,能有这般成就,已是难能之极了。”

秦渐辛一想不错。自己干冒奇险,以支离心法强行积气冲关,已是万中无一的旁门捷径。饶是如此,真实功夫较之一流高手仍是颇有不及。这光华公子年纪轻轻竟然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转念一想,却道:“便算是如此,这人也决不是你的对手,却又何必忌惮?”

杨幺叹了口气,道:“这光华公子武功虽高,却也不足为惧。只是此人乃是丐帮的首脑人物。眼下本教元气大伤,不但要应付官兵围剿,又和少林派、天师派都结了梁子。若是再招惹上这天下第一大帮,却如何是好?”

秦渐辛失笑道:“丐帮?这光华公子既然是公子,又怎会是丐帮的首脑人物?”杨幺道:“丐帮向分污衣、净衣两派。污衣派都是真正的乞丐,净衣派却都是如这光华公子一般,只是仰慕丐帮的侠义名声,这才隶属其中,并不是以行乞为生。”秦渐辛点头道:“原来如此。”

杨幺又道:“这光华公子四年前陡然现身江湖,一条火龙长鞭,一月之中连续诛杀了六名声名狼藉的邪派高手,登时名动武林。是以一加入丐帮,便身居八袋长老高位。现下已是九袋长老。丐帮帮主唐浩然前年暴毙,一直没听说有谁做了帮主。九袋长老便如本教的光明使者、护教法王一般,声望权势非同小可。若是这光华公子当真和我为难,便等若丐帮正式与明教为敌。眼下这关口,本教内忧外患,却怎能再多树一个劲敌?”

秦渐辛冷笑道:“内忧外患固然不错,只是这内忧不是别人,正是你杨天王。杨天王,你明知我来意不善。曾明王虽不是你所杀,但我若也一口咬定,亲眼见到你戕害曾明王,你却如何?”

杨幺笑道:“那还能如何?也只有认了命了。只是这等落井下石之事,只怕秦公子做不来罢?”秦渐辛道:“钟大哥和我有八拜之交,钟世叔于我有叔侄之义。为了报复这等大仇,做不来的事情,说不得,也只好勉强做做看。”杨幺道:“我和秦公子相处时日虽然无多,却深知秦公子为人。你虽聪明多智,却有君子之风。此计虽毒,秦公子却定然不忍为,不愿为,不屑为。你虽认定我暗中算计楚王,却定会为我洗清曾明王之事。这一节,我是深信不疑的。”

秦渐辛默然,他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知杨幺所言不错,这等落井下石之举,自己果然是无论如何做不来。但若说就这么平白放弃大好良机,总是心有不甘。正踌躇间,杨幺忽道:“又来了。秦公子,你帮我也好,冤我也好,但教不和她动手,我便极承你的情了。”秦渐辛一怔,心道:“我若冤你,又怎会和她动手?”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蹄声繁密,有如急雨,较之寻常马蹄声密了三、四成有余,显是千里良驹。秦渐辛向蹄声来处瞧去,只见里许开外,一骑急驰而来,人着月白衫,马作火块赤,煞是好看。那马来得好快,顷刻间已到眼前,至十丈外犹在飞驰,却陡然全无征兆的停住。马上白衣少女横持连鞘长剑,剑柄剑鞘全是玉制,便如曾埋玉的寒玉剑一般无二。持剑之手修长白皙,几与剑鞘无甚分别,脸上蒙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单看婀娜身形、皓腕玉手,自是钟蕴秀一流的美女无疑。

那少女向秦渐辛一眼不瞧,只向杨幺凝视,曼声道:“杨天王,你躲出城外,便只道我找不着你了么?”秦渐辛听那少女声音轻柔,所说言语虽然无礼,语气语调却甚是斯文,不禁对她颇有好感,心道:“杨天王说什么这位何姑娘的性子和曾明王一般,当真是胡言乱语。若是换作曾明王,只怕连杨天王的十八代祖宗都骂过了。”

杨幺苦笑道:“杨某问心无愧,何必要躲?何姑娘,我再说一次,曾明王之死,绝非杨某所为。想那曾明王武功之强,当世除了教主外只怕罕有人及。这几日你和我动手,总也该知道,凭杨某这一点微末道行,能杀得了阆圜明王么?”那少女何皎道:“阿爹的武功比你高得多,难道我不知道?你既能杀得了阿爹,我武功虽不及你,也该杀得了你。若是杀不了你,死在你手里,也就是了。看剑罢。”说话间长剑出鞘,纵马向杨幺冲到,剑锋所指,却是杨幺座下马。

秦渐辛见何皎手中长剑的剑柄剑鞘是仿制寒玉剑,但剑刃如水,虽是锋利,却不过是寻常青钢剑,剑法之迅捷飘忽更与曾埋玉不可同日而语,心道:“这何姑娘说话虽然斯文,蛮不讲理之处倒颇有曾明王之风。只是脑子却不大好使。杨天王武功远胜于她,座下马儿却不及她那火块赤的神骏,加之骑术平平,马上交锋,武功不免大打折扣。若我是她,便该不容杨天王下马才是。”

果然杨幺伸手在马首一撑,按得那马前腿跪倒,堪堪避开何皎一剑,跟着飞身离鞍,半空中一个转折,反跃在何皎身后。何皎不容他落地,反手一剑刺出,指向杨幺背心。这一招“浪子回头”颇为精妙,若是由曾埋玉使将出来,杨幺决无幸理。但何皎限于年岁,虽然学了曾埋玉的精妙剑法,剑上威力却发挥不到二、三成,出手更远不及曾埋玉那般迅捷。杨幺听风辨形,逆运“控鹤功”劲力,将她剑势带歪,自己却已借力一个空心筋斗跃开,双足稳稳落在地上。

秦渐辛心中一动:“原来控鹤功还可以这般用法,我怎早不曾想到?曾明王剑法虽高,但我若以控鹤功逼住他的一点剑尖,他出手定然大为迟缓,虽仍是胜不得他,却也不至如当日那般狼狈了。”

眼见何皎纵马盘旋,剑势绵密,对杨幺连下杀着。杨幺身形端凝,在剑风中巍然不动,但不知如何,何皎长剑无论劈斩刺削,总和他身子差着数分。秦渐辛心道:“当今之世,曾明王只怕是数一数二的剑术名家,这何姑娘剑法得曾明王真传,虽然火候尚浅,威力已不容小觑。我既得了寒玉剑,不妨便也学一学曾明王的剑法,总好过我闭门造车的冥思苦想。”当下凝神细看何皎剑法,暗中用心记忆。

他一身武功,小半是博采众家之长,大半却是自行参悟而来,兼之记了一肚皮拳经剑理,眼光见识远胜真实功夫。这时在旁观摩何皎的剑法,不禁大为赞叹:“曾明王武功太高,一招半式间便能克敌制胜,反显不出他剑法的好处来。不意曾明王的剑法精妙至斯。”何皎火候不足,剑招中颇有不到之处,但秦渐辛自能在心中加以补完,越瞧越是佩服。

再看数招,秦渐辛心道:“天下武学,无论拳脚兵刃,都讲一个手眼身法步。这何姑娘骑在马上和杨天王动手,招式虽然精妙,身法到底打了个折扣。倒教我看不到曾明王剑法的全豹了。”心念微动,朗声道:“两位住手,我有话说。”杨幺向他一笑,退了一步,何皎却毫不容情,乘势抢攻。秦渐辛皱眉道:“杨天王,何姑娘再不住手,你就一掌毙了她的马儿,拼着赔她些银两罢了。”

何皎大骇,这火块赤随她数年,最是感情深厚。宁可自己给人砍上一刀一剑,也不愿别人伤及此马。杨幺若伤及自己,自有丐帮出头,那是正中下怀;但若是毙了此马,却只需赔些银两,便无人能说杨幺的不是。当下圈马退开,向秦渐辛怒目而视,叱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这般一肚子坏水。”忽然瞥到秦渐辛腰间寒玉剑,登时脸色大变,喝道:“你这把剑哪里来的?”

秦渐辛慢条斯理下了马,将寒玉剑抽出尺许,又再推入鞘中,缓缓道:“是一个老朋友临终时送给我的。”何皎怒道:“胡说,定是你和杨幺合谋,害了我阿爹。”连人带马,合身向秦渐辛冲到,一招“长河落日”撩向秦渐辛小腹。秦渐辛不架不闪,寒玉剑出鞘,也是一招“长河落日”,剑锋后发先至,却是指向火块赤的颈项。何皎一惊,挥剑压向秦渐辛剑脊,喝道:“你的剑法跟谁学的?”秦渐辛手腕微振,长剑划了半个圈子,反将何皎长剑压住,笑道:“这是我那老朋友的剑法,你不识得么?”

何皎哪里肯信,奋力挣脱他剑刃,剑势如虹,一连六剑,都是指向秦渐辛要害。秦渐辛对她剑法已全盘了然于胸,当下依样画葫芦,也是一连六剑,招招后发先至,却都是刺向她座下火块赤。何皎怒极,离鞍而起,一招“白虹经天”,挟全身之势向他头顶斜削。秦渐辛哈哈大笑,身法如电,已翻身骑上她的火块赤,笑道:“多谢姑娘赠马。”

他适才所见的剑招,都是何皎骑在马上所使,均无身法、步法配合,若与何皎平地斗剑,不出十招,何皎便能看出他剑法并非曾埋玉亲传。这时既夺了何皎爱马,一来自己身在马上,施展刚刚学到的剑法正堪其宜;二来何皎心疼爱马,必然全力向自己出手,正好伺机学她的身法、步法。果然何皎盛怒之下,身随剑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长剑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将秦渐辛连人带马笼罩其中。

秦渐辛凝神拆解她剑招。他悟性虽高,终究于这剑法不过初学乍练,若非武学修为深湛,本身武功又比何皎高得太多,早已迭遇凶险。但每拆得几招,于这剑法中的精要便多体会得几分。拆到三十招之后,渐渐抢到先着,于何皎的身法步法也已大致了然,无心再与她缠斗。忽然剑法一变,自守势转为攻势,长剑去势虽不甚快,却是忽左忽右,变幻无方。

何皎奋力抵御,只觉手中长剑越来越是重滞,眼见秦渐辛一剑刺向自己右肩,忙横剑格挡,却见秦渐辛剑刃不知怎么的一转,撩向自己左腰。何皎匆忙间挥剑一封,只因变招太快,自己两股力道相冲,剑势斜晃,已是全无真力。秦渐辛长剑微圈,剑身在何皎剑柄上轻轻一撞,何皎身不由主长剑脱手,跟着眼前白光闪动,寒玉剑已然指在咽喉之上。

何皎顿足道:“原来你的剑法当真是学自我阿爹,那你便算是我阿爹的弟子了。怎么反来帮着这姓杨的和我为难!这不是欺师灭祖么?”秦渐辛心念微转,笑道:“何姑娘说哪里话来。曾明王于我有传剑之德,你既是曾明王的爱女,那便是自己人。我怎能帮着外人与姑娘为难?”何皎怒道:“你拿剑指着我,这还不是和我为难?”

秦渐辛笑道:“是我无礼了。只是若非如此,姑娘动不动就要打要杀,怎能和我好好的说话?”缓缓收剑入鞘,笑道:“何姑娘,我有一句好话,要不要听?”何皎怒道:“不听。”秦渐辛道:“好罢,那么我自说自话,你不听就是。何姑娘,你不是杨天王的对手,怎不找个帮手来?”何皎道:“谁说没有?偏生阿源和他丐帮的兄弟都说什么无凭无据,不可轻举妄动,一个个死气活样的,瞧得急煞人。没人帮我,我便自己一个人来,打不过杨幺,死在他手里也就是了,且看阿源到时候心疼不心疼。”

秦渐辛自遭逢国变以来,相见相处之人除张素妍外,个个是心机深沉之辈。这时见到何皎娇憨率直,只觉有趣,当下笑道:“阿源?便是光华公子么?他不心疼你,我可心疼得紧。”何皎横了他一眼,扁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和阿源相提并论么?”秦渐辛随口调笑,话才出口便有悔意,但听得何皎言语中对自己全然不屑一顾,心中未免有气,便笑道:“我是人,自然不算什么东西,更不能和光华公子相提并论。原是我说错了。”

何皎全不知他是在绕弯子骂光华公子不是人,见他低头认错,倒是颇出意料之外,便道:“你知错就好。你若有心帮我,便替我杀了杨幺。”秦渐辛向杨幺望了一眼,却见杨幺正含笑向自己望来,不禁一怔,心道:“杨天王干么笑得那般古怪?”无暇细想,皱眉向何皎道:“我虽有心帮你,却总得分个是非曲直才好。何姑娘,你怎知曾明王是杨天王所杀?”

何皎不假思索,道:“不是他却是谁?”秦渐辛苦笑道:“我笨得紧,可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了。”何皎道:“唉,你这人没生脑子么?我阿爹死了对谁最有好处,那便是谁杀了我阿爹。明教方教主不理教务已久,左右光明使又都死了,主持教务的自然只能在十二法王中遴选。见首龙王夏诚和幽冥鬼王傅龟年都不会来和杨幺相争,我阿爹却是二十年前就该做光明使的。若我阿爹在,杨幺能有今日的权势风光么?”

秦渐辛一怔,道:“这番推断,是你想出来的么?”何皎微一迟疑,道:“自然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你道我像你那般没生脑子么?”杨幺哈哈大笑,道:“何姑娘错了。这位今世卧龙秦公子怎会没生脑子?他见我现下执掌教中权柄,便能料到是我害死了钟左使。我瞧他和姑娘一般聪明呢。好罢,我现下不抵赖了。曾明王是我杀的,钟左使也是我杀的。你们要报仇,只管动手便是。”

这番讥讽当真厉害之极,秦渐辛不觉脸上通红,将头转到一边。何皎道:“原来你便是那什么今世卧龙秦渐辛。嗯,阿源很夸过你呢。秦公子,咱们齐上,杀了这姓杨的魔头,给我阿爹报仇。”秦渐辛叹了口气,道:“曾明王不是杨天王杀的。何姑娘,你弄错了。”何皎怒道:“你说什么?不是他是谁?”秦渐辛道:“曾明王身故之时,我便在他身边。天师派安排下诡计,本是要对付方教主,不料曾明王却代方教主上了当。其中详情,我不便细说,总之,曾明王绝非杨天王所害。何姑娘,你信我么?”

何皎向他腰间寒玉剑望了一眼,眼圈微红,低头沉思。良久良久,抬头道:“阿源夸过你,你想必不是坏人。你的剑法也确是我爹爹所传。我信你。”秦渐辛微觉惭愧,只觉骗这天真无邪的少女实是大大不该。但若是直承自己剑法全是从她自己身上偷学而来,不免又横生波折,只得拱手道:“在下久慕光华公子盛名,好生敬仰。姑娘回去后,请代我向光华公子致意。”何皎点头道:“好。你若来信阳,定要来见阿源。阿源也常说想见你一面呢。”纵身跨上火块赤,向北驰出数丈,忽然回头道:“杨天王,对不住了。”也不待杨幺答话,纵马加鞭,已去得远了。

杨幺摇了摇头,苦笑道:“平白无故扰了我几日,便只说这么一句对不住。这小姑娘当真是给宠坏了。”秦渐辛笑道:“何姑娘天真烂漫,不明世务,杨天王若是和她计较,未免有失身份。”杨幺道:“曾明王也就罢了,那光华公子也不管管她么?”

秦渐辛笑道:“天下少年男女情浓之时,便是对方有天大的不是,也只愈觉疼惜。这位光华公子不帮着何姑娘来寻杨天王的晦气,已算得难得之极了。若是换作是我啊……”说到此处,陡然顿住,心道:“若是我的未婚妻子无凭无据的要寻人晦气,我是会劝阻,还是会帮她?或是如那光华公子一般,置身事外?”想了半晌,摇头道:“我也不知我会如何。”忽然心中一沉,原来适才假想之时,心中所拟的未婚妻子竟然不是钟蕴秀,而是张素妍。

杨幺微笑摇头,扬鞭道:“咱们回城去罢。”他知何皎这么一搅合,秦渐辛对自己的疑心已去了大半,索性不提钟相之事,倒免却尴尬。眼见秦渐辛若有所思,随口道:“秦公子,当日楚王邀你入教,你未曾答允,自有你的道理。只是现下本教人才凋零,亟需重振声势,秦公子可否暂且加盟,以解燃眉之急?你若不嫌弃,便出任本教护教法王如何?”

秦渐辛心中一动,道:“教主不在,我怎做得法王?”杨幺道:“事急从权,有圣火令在此,先行接引秦公子入教,日后禀明教主,想来教主也不会见怪。”秦渐辛森然道:“这圣火令是如何到得杨天王手里的?”

杨幺叹了口气,道:“此事蹊跷之极,我原要和秦公子商议。只是秦公子对我大有见疑之意,我若说了,倒似凭空捏造出事来虚言矫饰一般。但秦公子既然问起,我却不能不说。圣火令是杨钦和黄佐交到我手里的。”秦渐辛道:“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杨钦和黄佐何以要将圣火令交与杨天王。”

杨幺面现难色,沉吟不答。秦渐辛又道:“那日我回武陵之时,曾和杨钦相遇。据他所言,乃是钟左使明知内忧外患,应付为难,是以将圣火令托付给杨天王。但我到得武陵,却见局面远无杨钦所言那般险恶。天师派虽邀了大批好手,意欲和钟左使为难,钟左使却早有对策。若不是方梵王变生肘腋,钟左使断无覆败之理。方梵王向钟左使发难之际,也曾问起圣火令之事,钟左使却显是不知圣火令已不在武陵了。”

眼见杨幺仍是不答,秦渐辛又道:“我原道乃是杨天王授意杨钦黄佐二人盗走圣火令。一则使钟左使无从向方梵王分辨误会;二则钟左使兵败之后,杨天王便可凭圣火令执掌大权。但我终究不能如何姑娘一般,单凭无凭无据的推断,便认定是你。杨天王,你明白的说一句,杨钦黄佐二人盗走圣火令,是否是你指使的。”

杨幺叹了口气,道:“不错。杨钦黄佐二人盗走圣火令,确实是奉了我的密令。”秦渐辛轻哼一声,道:“原来当真是你。”杨幺道:“这便是蹊跷之处。秦公子,杨钦黄佐二人是我一力提拔起来的,对我忠心耿耿,既见了我的密令,自然无所不肯为。只是我却从不曾对他二人下过这道密令。秦公子,你信不信?”

秦渐辛一怔,道:“你是说,那密令是假的?”杨幺缓缓点头,低声道:“我自知这番话说出来,无人肯信。便是杨钦和黄佐自己,也多半会认定我是不肯背上弑主之名,要将不是尽数推到他们身上。是以他二人将圣火令交给我之时,我虽奇怪,也没多说。杨钦黄佐二人是我的心腹,此事既是他们所为,那么同我自己做的也没什么分别。”秦渐辛低头沉思,只觉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问道:“他二人现在何处?”杨幺道:“便在城中。秦公子要去问他们么?他们既不知那密令是假的,自然认定一切是我的意思,秦公子若是问起,他们必定拼着一死,好替我隐瞒,却何苦无端害了他们性命?”

秦渐辛心知不错。那日杨钦为恐自己生疑,不惜断指明誓。以这等侠烈性情,自己若是问起,这二人多半是将事情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死了之。杨幺既深知这两人为人,若是存心隐瞒,大可将一切推在这二人身上,以去自己的疑心,又何须捏造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来欺瞒自己?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沉声道:“你说黄佐是你的心腹,不是钟左使的心腹?”

杨幺见他脸上神色古怪,微一动念,已然想起,忙道:“原来秦公子竟知道了那件事。”秦渐辛冷笑道:“我知道的事情,可当真不少。不知杨天王说的是哪一件?”杨幺苦笑道:“秦公子知道的事虽多,杨某做过的亏心事却只那么一件。当年教主兵败,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肯主持教务。却是我不合向钟左使进言,命黄佐率人在龙虎山下挑衅。照钟左使和我的主意,若是本教和天师派结下仇怨,教主非现身不可。只是信州乃是王右使辖境,钟左使和王右使一向不和,是以此事连王右使也瞒过了。”

秦渐辛叹道:“杨天王,你道此事当真瞒得过王右使么?便连王右使麾下的陈香主都瞒不过。数月前方教主在信州贵溪之时,王右使和陈香主已向方教主禀报过,却平白的惹得方教主对钟左使生出疑心来。方教主不肯亲来武陵,多半便是为此了。”杨幺面有惭色,道:“他日见到了教主,我当自请处分。否则老是这般自疚于心,这滋味当真不好受。”秦渐辛微微一笑,心中却想:“如此说来,陈谈暗算方教主之事,显然与杨天王无涉,那却又是谁主使的?”

忽听杨幺缓缓道:“秦公子,你心中还有一个疑惑,那便是钟义太子如何到我身边的,是也不是?”秦渐辛遽然道:“正是,我倒一直忘了问。钟姑娘说,当日她和钟义太子随着楚王退入武陵山中,半途却有人将钟义太子劫走。我和钟姑娘都猜想是杨天王所为。而现下钟义太子又在杨天王军中。杨天王,此事你如何自圆其说?”

杨幺摇头道:“我不能自圆其说。那日我在君山甫闻楚王噩耗,与夏龙王商议到半夜,回房之时便见钟义太子给人点了穴道,放在我床上。夏龙王虽然亲见,但若说是我故弄玄虚,连夏龙王也瞒过了,那也说得过去。”秦渐辛半信半疑,但想以杨幺才智,若要捏造出天衣无缝的说辞,毫不为难。这般漏洞百出的说法,反显得他当真毫不知情。内心深处,又实不愿再纠缠此事,摇了摇头,道:“回城罢,且看钟姑娘信是不信。”

二人这一番长谈,几有三个时辰之久。钟蕴秀在城中早已焦急万分,但唯恐杨钦、黄佐等起疑,却不敢稍露颜色。料想若是秦、杨二人撕破脸动手,秦渐辛纵然不敌,也定能自保。但教秦渐辛不死,杨幺便决计不敢向自己发难。待听得秦、杨二人回城,更是放心。舟车劳顿,也确是累得很了,也不和秦渐辛相见,便在两名小婢服侍下宽衣就寝。

睡梦之中,似又回到那日武陵城破之时,满城之中皆是明教弟子自相残杀,连楚王府中也不能免,喊杀呼号之声铺天盖地。正没理会处,忽听得秦渐辛的声音道:“钟姑娘,你没事么?”钟蕴秀一喜之下,登时醒觉。却听得四处喧哗之声丝毫不减,窗外隐隐有火光闪动。钟蕴秀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忙披衣起身,急道:“出了什么事?又兵变了么?”

门外秦渐辛的声音道:“我也是方才惊醒,竟不知出了什么事,瞧这情形,只怕当真又是兵变也未可知。”钟蕴秀微一定神,喜道:“那么咱们便乘乱去杀了杨幺,给我爹爹还有大哥报仇。”秦渐辛急道:“此时湖广义军溃散各处,龙阳县虽小,却是总扼各路咽喉,若是有失,义军数万众人人死无葬身之地。杨天王此时万万死不得。何况武陵之事是不是杨天王所为,还难说得很。”

钟蕴秀一怔,若说要为杨幺一人而不顾明教数万义军,这等话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得道:“那么咱们现下怎么办?”秦渐辛道:“本来有我守在此,便是当真兵变,也可护得你周全。但城里闹得天翻地覆,杨天王不知何故,竟是始终不现身,只怕是出了什么事。除了杨天王,再也无人能收拾现下情势,钟姑娘,你穿好衣衫,咱们一起去瞧瞧杨天王去。”

钟蕴秀知他之意,是要自己陪在他身畔,以便就近保护,心中虽然不愿,也不敢多说,只得匆匆整了衣衫,将长发草草一束,便即出得房门。龙阳县小民贫,县衙固然浅狭,城中也无豪门巨室。是以二人所居不过城西一幢前后两进的宅子,这已是城中首富之家了。杨幺行营自是设在县衙,却在城北。秦渐辛心中忧急,说道:“那日武陵兵变,是方梵王亲身绊住了钟世叔。此刻杨天王竟不出来弹压,只怕也是为高手绊住了。咱们就算能帮杨天王打发了对头,这么一去一来,只怕城中已是伤亡惨重了。”

忽听得宅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今世卧龙秦军师在此么?”秦渐辛一怔,道:“只我便是秦渐辛,哪位朋友深夜见招?”只听得门外那人一声朗笑,两扇门板之间陡然插入一柄铁枪,一绞之下,将两扇红木门板绞得粉碎。持枪那人大踏步而入,反手倒提铁枪,大声道:“秦军师,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还盼军师允可。”

钟蕴秀此时头发蓬松,衣衫不整,陡然见到一个陌生男子闯入,自然而然退到秦渐辛身后,偷眼向那人打量。只瞧得一眼,便觉脸上微红,心中怦怦乱跳,忙将脸转向一边。那人三十不到年纪,身材修葺挺拔,容貌俊美无匹。明教中除首脑人物外,人人身穿白衣,这人所穿虽不过寻常教众的粗布白衣,但不知如何,竟是说不出的潇洒出尘。秦渐辛本已算得颇为英俊,但与这人相对而立,自然而然便觉自惭形秽,回头向钟蕴秀瞧了一眼,道:“此时军情紧急,若非十分要紧之事,便改日再说罢。”

那人道:“正是为此时情势紧急,小人才不得不冒死求见军师。小人杨再兴,斗胆求军师允可,许小人弹压城中士卒。”秦渐辛一惊,向他上下打量,道:“杨天王不在,你如何弹压城中士卒?”杨再兴道:“小人职位低微,自不能服众。但军师若肯许小人便宜行事,小人愿勉力一试。若有差池,愿当重罚。”秦渐辛亦是病急乱投医,微一沉吟,道:“好。我准你便宜行事。”

杨再兴向秦渐辛微一躬身,牵了院中秦渐辛之马,转身出门,大声道:“秦军师有令,凡我明教弟子,立时抛下兵刃,就地坐倒。如有妄动者立斩!”秦渐辛一怔,心道:“就凭这么几句话,便能弹压城中士卒?”反身携了钟蕴秀之手,跟着出门。

此时秦渐辛居所之外,正有无数明教士卒不辩敌我,自相厮杀,全不理会杨再兴呼喊。杨再兴提高声音,又叫道:“秦军师有令,有贼子冒充我教弟子作乱,凡我明教中人,立时抛下兵刃坐倒,妄动者立斩!”众士卒正自酣呼恶战,哪里去睬他,更有一人大声道:“你这花旦相公是什么东西,也来对老子呼三喝四,不如陪你老子喝上几杯,再……”杨再兴不待他说完,反手一枪刺入他咽喉,手腕一振,将他尸身挑向天空,大声道:“不遵军师号令者以此为例!”

众士卒发一声喊,便渐渐有人依言坐倒。忽然一人挥剑抢上,一剑将一名坐在地上的明教弟子砍死。余人大声鼓噪,本已坐倒的士卒纷纷又要拾起兵刃。杨再兴大怒,翻身上马,喝道:“明教弟子统统坐倒!”铁枪舞起斗大一团枪花,向那人后心刺到,那人反剑格挡,长剑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武功竟是颇为不弱。秦渐辛一见之下,登时认出,喝道:“你不是明教弟子,你这是天师派的剑法!”

那人听到秦渐辛叫破,吃了一惊,索性不加掩饰,展开天师派“玄黄剑法”,向杨再兴急攻。此人正是天师派素字辈中好手,一柄长剑之上已有十余年功力,这一全力施为,剑光纵横,笼罩了数尺方圆,威力当真不容小觑。杨再兴更不与他拆招换式,人借马势,铁枪透围而入,刺入他前胸,将他挑得直飞出去。

秦渐辛吃了一惊,心道:“这杨再兴呼喝之时全无内力,我只道他武功平平。不料这天师派弟子竟在他手下走不过一招。”其实若是平地交锋,杨再兴虽然神勇,却从未练过上乘功夫,未必是这内外兼修的天师派弟子对手。但杨再兴枪法乃是马上战阵功夫,此时骑在马上,把那条铁枪使得发了,两丈之内尽是枪势,那天师派弟子剑术虽然不弱,却全然无从施其技,措手不及之下,便糊里糊涂丧生在杨再兴精妙枪法之下。

杨再兴神威凛凛,挺枪跃马,再次大喝道:“秦军师有令,本教弟子立时抛下兵刃坐倒,等候唱名。凡不坐倒者,即是奸细,杀无赦!”众士卒再无怀疑,纷纷抛下兵刃坐倒。数十人中,只两人落荒而逃。杨再兴也不理会,回头向秦渐辛道:“军师,我再去别处传令。”说着纵马便行,一路呼喝而去。

坐在地上的一名士卒眼见秦渐辛兀自矗立当地,忍不住道:“军师,那两人明明是奸细,怎不追上去抓住了?”秦渐辛喟然道:“但教本教弟子不自相残杀,便有一千个奸细,又值得甚么?跑了便跑了罢。”那小卒兀自不解,又道:“这里有军师坐镇,自然不要紧。但别处的本教兄弟若是都抛下兵刃坐倒了,岂不是白白的给那些奸细砍瓜切菜一般杀?”秦渐辛笑道:“那些奸细不过要咱们自相残杀,但教敌我辨明,本教好兄弟百倍于奸细,那些奸细怎敢胡来?逃跑还来不及。如刚才那般蠢才,只怕万中无一。”那小卒道:“原来是这样,军师神算,当真了不起。”

秦渐辛摇头苦笑,心道:“这法子原本再容易不过,我怎便没想到?便是那日武陵兵变,虽说白莲宗人多势众,但也未必人人皆叛。想来方梵王所能发动的,至多不过数百人。只是‘白莲宗叛乱’五个字一喊出来,万余白莲宗弟子便是不想叛,也只得叛了。混乱之中,又是敌我不明,以至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若那日有这位杨再兴在,只怕钟世叔和钟大哥的性命也不会白白送掉了。”心中不禁对杨再兴好生佩服。

听得邻近诸处喧哗声渐低,自是城中扰乱正在渐渐平息。秦渐辛回头道:“钟姑娘,看来已不碍事了,你回去歇息罢,我去瞧瞧杨天王怎样了。”钟蕴秀答应了一声,却不移步。秦渐辛见她脸泛红晕,神思不属,想起杨再兴丰神俊隽的容貌,心中微觉酸意,轻轻放开钟蕴秀纤手,又道:“钟姑娘,你回去歇息罢。”

钟蕴秀蓦的惊觉,道:“秦公子,你说什么?”秦渐辛叹了口气,将头转过一边,正要说话,却见一人匆匆而来,肥肥白白,却是黄佐,气喘吁吁的道:“秦公子,杨天王他……”秦渐辛不待他说完,抢着道:“黄香主,你保护钟姑娘,我去瞧瞧杨天王。”黄佐正要答话,却见秦渐辛展开轻功,向东疾奔,顷刻间已不见踪影。黄佐向东望了一眼,又向钟蕴秀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钟蕴秀粲然一笑,也摇了摇头,转身回房。

秦渐辛奔出百余丈,脚下渐渐放缓,深深吐纳几口,只觉胸口似被什么塞住了,说不出的难过。忽想:“难道我竟是在吃醋么?当真岂有此理,我秦渐辛何等样人,竟会没来由的吃这等飞醋。何况钟世叔临终虽有许婚之意,到底不曾明说,那日我和钟姑娘那般……那……那也不过是因了辛姊的催情奇香。钟姑娘已然明明白白的不答允嫁我,她便是当真爱上了旁人,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饶是如此,心中仍是郁闷难当,又想:“钟姑娘喜不喜欢我,姑且不论,我当真喜欢她么?嗯,我初见她时,便大为动心,可那当真是喜欢么?那为什么我见了钟姑娘之后,心里仍是时时念着素妍师妹?我见了那何姑娘又怎么会不由自主地出言调笑?我向钟姑娘求亲,当真是因为我喜欢她么?”

“素妍师妹对我那般好法,我却亲手害死了她。过后也不过哭得一场,也就罢了。我虽时时念着她,又值得甚么?我终究是又结识了别的姑娘,又向别的姑娘求亲了。原来我秦渐辛终究是个薄情的人,枉费素妍师妹那般待我。钟姑娘不肯嫁我,只怕也是有道理的。”忽然叹了口气,想起白日里何皎提起光华公子时神情,心下黯然:“这一世也不知有没有人肯那般待我。素妍师妹被我害死了。钟姑娘是一定不肯的。那也怪不得她。嗯,钟姑娘若是嫁给那杨再兴,倒也卸去我肩上担子。只是……只是……我和钟姑娘已然那般,她却如何能嫁旁人?”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忽然惊觉:“眼下大敌当前,我却怎生尽想这些没要紧的事?”忙收敛心神,暗自调息,全身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展开轻功,径往县衙。

离县衙尚有数十丈,黑暗中听得大声呼叱之声:“什么人!”“阻住了!”跟着两柄长剑分从左右递到,剑光闪烁,认得正是天师派“玄黄剑法”。秦渐辛轻哼一声,心道:“这才叫做喧宾夺主。”心中本就有气,又见县衙外数十名明教弟子尸横就地,出手哪里还肯容情,双手交叉,同使“控鹤功”,带动两柄长剑,力道却并不施足。那两名天师派弟子只觉长剑似要脱手,忙用力握紧,却觉剑上劲力陡然暴增,不由自主连人带剑向前跌出,月光下与同门面孔相对,一怔之下,小腹一凉,已被同门的长剑穿腹而过。

天师派共有四人在县衙外把守,余下二人见同门丧生,又惊又怒,各持长剑上前夹攻。秦渐辛身形微晃,从二人中间硬生生挤过,双肘向后撞出,正中二人背心,也不顾二人生死如何,径自冲入县衙。才一绕过照壁,忽听得堂中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杨天王,你也是一时豪杰,何必作困兽之斗。贫道良言相劝,你自行了断了罢。”杨幺低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秦渐辛向堂中窥去,只见大堂中灯火通明,杨幺居中而立,神情甚是镇定,右肩却渗出血来,半边身子尽是血迹。三名道人分站三方,将杨幺困在垓心。一人正对门口,面容瞧得分明,正是数月前在龙虎山见过的林灵素门下大弟子晏玄机。

第十九回:客路青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