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客路青山外

龙阳县虽然不大,却屯兵数万之多。杨再兴奔忙一夜,方始将城中各处尽数弹压。最初弹压士卒之时颇费周章,但越到得后来,便越是轻易,想是混在明教士卒中的天师派弟子见大势已去,索性自行抽身退避。饶是如此,杨再兴仍是人困马乏,只觉喉咙如同撕裂一般,又痛又涩。他自知职位低微,虽然侥幸成此大功,如何善后,却是不敢自专,寻思道:“却是去找秦军师复命,还是先去寻杨天王禀明才是?”

一瞥眼间,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影子变成了两个,那多出来的影子虽纹丝不动,但显然离自己只在咫尺之间。杨再兴不假思索,一招“回马枪”,反身刺出。这招“回马枪”乃是杨家枪法中的不传之秘,最是精妙无比,其本意原是遇见武功胜于己的敌将,便诈败相诱,再以这招枪法出其不意毙之。杨再兴生平一共只使过四次,次次都是招出敌毙,效验如神。这时见那人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显是武功甚高,是以一出手便是这招救命绝招。

不料那人袍袖微卷,伸两根手指,捻住杨再兴枪头,皱眉道:“少年人不问轻重,出手便是这等杀招。你是明教弟子么?”杨再兴奋力回夺,铁枪却岿然不动,心中又惊又惧。眼见那人六十开外年纪,道装打扮,相貌清矍,心知必是天师派高手,自己绝非其敌,把心一横,大声道:“老爷虽不是明教弟子,却跟着明教造反,也跟明教弟子没什么分别。你要杀便杀。老爷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姓杨。”

那老者点了点头,含笑道:“你姓杨,枪法又甚是不弱,想是天波府杨家的后人。后山杨老令公世代忠良,一刀一枪,并称于世,那是人人佩服的。你既然是忠良之后,怎么却跟着明教造反?”杨再兴道:“你道我愿意么?我本在宗泽留守司麾下打女真鞑子……”猛然醒觉,怒道:“却与你有什么相干?老爷便是喜欢造反,你有种便杀了我。”

那老者呵呵大笑,道:“你本在宗泽麾下抗金,却是朝廷自后掣肘,宗泽愤死,部属皆散,是以你投入了明教抗金义军之中,是么?那倒怪不得你。”杨再兴大声道:“不是。老爷投入明教义军,为的便是造反。”那老者点头道:“你若对我分辩,不免有求饶之嫌,是以你宁死不肯示弱。若是个傻小子,不过是蛮劲,那也罢了,但我见你弹压士卒,精明干练,远胜于姓秦的那小子,却仍能如此傲气。难得。难得。”

杨再兴一怔,心道:“我弹压士卒之时,此人既已窥视在旁。若是对头,怎能容我弹压已了,这才现身?”正待说话,忽听得远处无数人一起发起喊来。杨再兴一惊,侧头瞥去,只见北边火势冲天,半边夜空映得通红。正是龙阳县衙,杨幺行营的方向。

那老者脸色微变,低声道:“一石二鸟,当真歹毒。”杨再兴一凛,道:“你说什么?”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我本想暗中传你两路武功,只道有你和姓秦的小子,大局当可无碍,我便可始终不必现身。但现下却是不成了。你跟我去见姓秦的小子吧。”杨再兴疑惑不定,沉声道:“前辈是谁?究竟是敌是友?”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老夫便是明教……”

一句话说得一半,杨再兴忽觉那老者手指上的力道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着那老者身形一晃,向前俯跌,胸口向枪尖直撞而来。杨再兴应变奇速,铁枪微斜,从那老者腋下穿过,将他身形凝住。跟着从马上纵落,伸手扶住那老者肩头。只觉那老者身上软绵绵的,竟无丝毫力道,全仗自己支撑方不至跌倒,胸口急速起伏,只是喘气。

杨再兴微一犹豫,将那老者横放在马背上,说道:“前辈似是身带内伤,晚辈武功低微,无力相助。杨天王、秦军师、杨黄两位香主却都是内功高明之士。我这便带前辈去寻他们罢。”那老者身躯一颤,低声道:“不可。你只可带我去找秦渐辛一人。若是被杨幺的人见到,老夫的性命便送在你手里。”杨再兴不觉疑心,道:“前辈到底是何人?若是本教前辈,怎地怕被杨天王见到?”那老者苦笑道:“说来惭愧,老夫便是明教教主方腊。”

杨再兴点了点头,不再作声,牵了马便行。方腊微感诧异,道:“你不问其中缘故?”杨再兴道:“想来不过是些争权夺势的勾当,听来没得污了耳朵。我杨再兴甘心在军中做一名小卒,图的便是只管上阵同鞑子厮杀,不必沾染这些腌臜事。”方腊叹了口气,道:“原来一干教众,大半都作这等念头,怪不得,怪不得。”见杨再兴不接口,也就不再说话。

二人默默无言,约摸走了一顿饭工夫,已近秦渐辛居所。杨再兴提枪向前一指,道:“秦军师便住在那里,也不知回来不曾。方教主自己去罢。这马也是秦军师的,劳烦教主替我还了。”方腊哈哈一笑,从鞍上跃起,落在杨再兴身前,笑道:“你不陪我去么?”杨再兴退了一步,双手横持铁枪,摆了个门户,一言不发。

方腊一怔,道:“你做什么?”杨再兴道:“小人自知决不是方教主的对手,却也不甘束手待毙。方教主若要灭口,小人便领教方教主的高招。”方腊笑道:“你心思转得倒快,我要灭什么口啊?”杨再兴道:“教主现身之时,武功之高,已是小人梦想不到的地步。但陡然之间,却似功力全失一般,想是受了什么内伤。这些时日明教闹得天翻地覆,教主却始终不肯现身,多半便是这个缘故了。小人既无意中瞧见了,想来教主决能不容我活命。”

方腊失笑道:“如你这般聪明绝顶之人,何以这般意气用事?你虽不怕死,却也不必动不动便生求死之心。难道便想不出活命的法子么?”杨再兴道:“活命的法子自然是有的。适才教主自行撞向我枪尖,我只需假装收势不及,也就是了。再不然,此刻我发个重誓,决不泄漏教主这个大秘密,只怕教主也是肯信的。”方腊笑道:“旁人发誓,我或者不信,你若发个誓,我只怕当真肯冒险信了你。你肯发个誓么?”杨再兴摇头道:“不肯。”

方腊又是一怔,随即纵声长笑,说道:“我只道本教曾明王性情之乖僻,已是当世无双。不料教中竟还有你这等人物。有趣,有趣。只是老夫在你眼中,竟是个恩将仇报之人么?”笑声慢慢低沉下去,喟然道:“连你身在我教军中,尚作如是想,不明内情之人,更不知把本教想得怎样不堪了。”

院中忽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接口道:“方教主本就是个恩将仇报的不堪小人,这位兄弟眼光可高明得紧啊,那有什么不对么?”方腊笑道:“来的是梁红玉还是辛韫玉?倒要请教,老夫怎么恩将仇报,又是怎样不堪了?”那女子道:“若是梁姊姊知道方教主竟也在,只怕便要自己来了。”说话间院中一阵铃声响动,一个绿衫丽人笑吟吟的步出院门,云鬓花貌,皓腕金铃,正是辛韫玉,手中却反握一把短刃。方腊奇道:“传言辛姑娘擅使一对金铃,却是几时把梁红玉的红袖刀学会了?”

辛韫玉嫣然一笑,将那短刃在手上舞了个圈子,道:“你说这个么?这可不是梁姊姊的红袖刀,是那钟家妹子的护身兵刃,我瞧着精致,便借来玩玩。出来得匆忙,可忘了还给她啦。”方腊淡淡的道:“钟家妹子?是钟相的闺女秀儿么?梁红玉若在,必不许你跟小姑娘为难。”辛韫玉笑道:“好叫方教主放心,梁姊姊便是不在,我也一样不能和小姑娘为难。难道她叫我姊姊是白叫的么?”

方腊点了点头,道:“我有五、六年没见秀儿了,倒是挺记挂的。她既叫了你姊姊,你可给了她什么好处没有啊?”辛韫玉抿嘴道:“方教主竟这般怕我伤到钟家妹子么?是了,钟家妹子的娘亲,便是窦巧兰的妹子,说起来,方教主还是钟家妹子的大姨夫。难怪难怪。”方腊见她王顾左右而言他,心中微觉不耐,只是投鼠忌器,一时不便破脸。正踌躇间,忽听杨再兴喃喃道:“原来是你。”

辛韫玉自步出院门,便觉杨再兴的目光一直不离自己左右,但她容貌端丽,又执掌秦楼,平生也不知有多少男子对她这般无礼凝视,早已习以为常,是以丝毫未觉异状。这时听得杨再兴陡然开口,语气声音大不寻常,温柔之极,宛如梦呓一般,平平常常四个字,竟是说不尽的荡气回肠。辛韫玉看了他一眼,心中奇怪,只觉此人颇为面熟,却想不起来何时曾会过。

杨再兴与她目光相对,一张白皙的脸孔登时绯红,忙将头转过一边,低声道:“三年前,金陵城中,秦淮河畔。如姬姑娘,你可记得么?”辛韫玉娇躯微颤,眼神陡然间变得迷蒙,喃喃道:“三年前,泻玉亭,我怎会不记得。”杨再兴大喜,忙道:“正是。泻玉亭中,我陪钟大哥听你吹箫唱曲,你唱的是苏学士的‘似花还似非花’,原来你果然也记得。”

辛韫玉脸泛红晕,低声道:“谁说苏学士便只能铁板铜琵琶,歌‘大江东去’。”忽然曼声唱道:“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正是东坡居士的一阙《水龙吟》,歌声娇柔婉转,唱到最后那个“泪”字,轻轻转了一个花腔,渐低渐细,却是似无还有,延绵不绝,终于慢慢消逝不闻。

方腊见她忽然神志迷糊,竟唱起曲子来,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但听她歌声曼妙动人,直如天籁,心中也自赞叹。但杨再兴听在耳里,却又是酸楚,又是伤痛,只觉一颗心往下直沉,几乎眼泪也要掉出来了。心中一个声音似在放声大叫:“她记得的不是我!不是我!”

原来辛韫玉稚年遭逢大变,流落江湖,为梁红玉收留,虽以姐妹相称,却既似母女,又是师徒。那梁红玉本是京口名妓,艳动一时,乃是风尘中的奇女子,生平最是追慕唐传奇中的红拂女,立誓要寻一个李靖一般的英雄豪杰以为终身归宿。宣和三年,韩世忠从征方腊,在京口与梁红玉结识。其时韩世忠官卑职小,为人又是木讷寡言。常言道:“婆儿爱钞,姐儿爱俏。”韩世忠既无大把的银子,风流解数也是半点不会,风月场中自是无人肯垂青。梁红玉却巨眼识人,晓得此人乃是个英雄,于是着意接纳,将无数公子王孙、富商巨贾的缠头局票一概辞了,终日只是和韩世忠相伴。

其后韩世忠从军攻入帮源洞明教总坛,却是机缘巧合,方腊祸起萧墙,遭逢吕师囊之变,带伤逃出帮源洞,正撞在韩世忠手上。其时方腊受伤虽重,韩世忠本也擒他不住。但方腊有意借大宋天牢以为避敌疗伤之地,竟是毫不抵抗,将这天大的功劳平白送与了韩世忠。谁料大宋军中奸弊百出,韩世忠欢喜只得片刻,便被都统制辛兴宗调集人马,将方腊与这第一大功一起夺了去。韩世忠陡然遇上这等不平之事,虽满腔郁愤,却无处说理,只能书空咄咄,借酒消愁而已。

梁红玉见韩世忠意气消沉,生恐他从此一蹶不振,索性将那秦楼楚馆的生意一概不理,每日陪着韩世忠饮酒解闷,一面温言软语,慢慢开解。韩世忠正当落魄之时,忽得美人如此施恩,心中感激无比,又觉梁红玉谈吐见识实非寻常脂粉可及,不觉引梁红玉为生平第一红颜知己,也不顾她出身风尘,就动求亲之意。梁红玉行事果决,立时将出历年积蓄,替自家出了籍,委身下嫁韩世忠。梁红玉当红花魁,陡然下嫁一个落魄军官,但凡听闻梁红玉艳名之人,谁不惊诧?都说韩世忠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

待得靖康之变后,康王南渡,正位金陵,号召天下义军勤王。这时韩世忠已得统制之衔,正率军与金人鏖战。梁红玉虽武功了得,于将略也有所知,却限于军纪,不得随行。她本出身青楼,想到唐人旧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句,心中不忿,说道:“偏要后世人知晓,不知亡国恨的乃是昏君佞臣,却不是风尘中的弱女子。”于是创办“秦楼”,将天下勾栏瓦舍尽数搜罗,为义军打听传递消息。又发动秦淮歌女,献艺劳军,只盼以莺声燕语、丝竹歌舞,激发男儿意气血性,御侮报国。

其时辛韫玉已然长成,正是二八年华,静极思动之时。她武功虽远逊梁红玉,但心思之灵巧、处事之干练,皆已与梁红玉相差仿佛。眼见梁红玉终日操劳,心中怜惜,于是整日里磨着梁红玉央求,只要替梁红玉分忧。梁红玉拗她不过,便挑了几件不甚要紧之事与她试炼,一试之下,觉得这小姑娘竟是难得的精明能干,当真可作得自己的好帮手。于是渐渐将秦楼中事务大半委任与她。过得数月,韩世忠偶回省亲,小别胜新婚,缠绵之下,梁红玉竟致有孕,只得回临安待产,将秦淮劳军之事,尽付与辛韫玉。

辛韫玉虽精明干练,终究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童心未泯。又见梁红玉慧眼识英雄,结识韩世忠于微末时,心中好生艳羡。忽一日突发奇想:“难道今日勤王义师之中,便没有韩将军那样的英雄么?”于是浓妆艳抹,将本名辛汝转了音,化名“如姬”,随着一众歌女劳军。遂于秦淮河畔,泻玉亭中,与钟昂相识。

方腊虽起事造反,与大宋为敌,但原意不过是盼泱泱华夏,破而后立,扫除大宋二百年积弱,重现汉唐气象。虽深恨朝廷盘剥百姓,贿敌媚敌,一怒之下助斡离不破了京师。但眼见江北之沦陷,金人之残暴,未尝不叹息痛悔。只是他生性骄傲,心中虽有悔意,却决计不肯教旁人瞧出丝毫端倪。这时听闻康王正位,天下义军云起响应,颇有中兴气象,于是传书钟相,命他派遣得力教众,共襄盛举。钟相得到教主之命,不敢怠慢,亲选三百精锐,命长子钟昂统率,开赴金陵勤王。

钟昂率军在淮北与金人恶战,颇立威名。恰逢东京留守司宗泽身故,继任者杜充昏聩无能,部属皆散,杨再兴孑然一身,来投钟昂。钟昂得钟相亲传铁掌神功,已是江湖上成名高手,部下士卒也是教中精锐,人人武功精强,是以杨再兴家传枪法虽然了得,在钟昂军中却也并不如何出众。只是二人都是血性男儿,一般的慷慨忠义,并肩血战得数场,已成生死之交。

勤王义军分别来自诸路军州,大半是草莽英雄,江湖好汉,只为激动报国之心,这才云集而至。彼此之间固然互不统属,作战之处也是分散在四路十二军州,却以金陵建康府为总咽喉。久战疲惫之师,多回石头城休整。义军中都是血气方刚的粗豪汉子,听闻有秦淮歌女献艺劳军,自然是趋之若鹜。钟昂既是钟相之子,原比不得那些江湖草莽,寻常歌女哪里放在心上?眼见杨再兴是世家子弟出身,人品性情都与余人不同,于是常常邀了杨再兴,两人避开喧闹场景,去寻清幽所在、雅致歌舞,聊慰征战之苦。

辛韫玉其时年纪尚幼,虽有心要随众歌女劳军,去寻行伍中的真英雄,但见到数千粗豪汉子,闻到阵阵浓烈的汗臭,自然而然便生退避之心。匆匆发付安置了众人,自己却携了琴酒,至莫愁湖畔泻玉亭,弹几首古曲,唱几阕新词,肚里暗自生气:“偏梁姊姊能碰上韩将军那般的英雄豪杰,我辛韫玉见到的,怎么尽是些粗鲁汉子呢?”

便在此时,钟、杨二人也是见到秦淮歌女尽是庸脂俗粉,不耐周旋,来泻玉亭避酒,恰与辛韫玉相遇。杨再兴虽是世家子弟,但家道中落已久,从未见过繁华场景,旖旎滋味。陡然见到辛韫玉丽色,几疑不在人间。只觉迷迷糊糊的,眼中心中,便只一个辛韫玉,霎时之间,整个人便如痴呆了一般。钟昂却与杨再兴大不相同。他才一出生,便是威震三湘的铁掌少帮主,待得年纪稍长,更是天下第一大教派明教的光明左使公子,当真是颐指气使,一呼百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时见到辛韫玉虽也惊艳,惊过之后,便即不以为意。

辛韫玉自幼仰慕韩世忠,只道天下英雄,必然都是如韩世忠一般刚毅木讷。眼见钟昂形容朴实,却气概不凡,心下先有三分喜欢。杨再兴虽然俊美,她却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又见钟昂虽然拙于言辞,却是言笑自若,较之杨再兴的魂不守舍唯唯诺诺,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是以虽是三人同坐饮酒,在她心中,却如没有杨再兴这个人一般,便只顾与钟昂琴曲酬答,指点谈论。少女情怀,芳心可可,不知不觉间已尽数萦于钟昂身上。

此后数日,钟昂便不再邀杨再兴相陪,独自于泻玉亭同辛韫玉相会数次,两人情愫日增,终于在钟昂再度出征之前,定下白首之约。其后钟昂戎马倥偬,军务繁忙,也无暇打探辛韫玉消息,天长日久,竟如忘了世上有辛韫玉这个人。这数年中,辛韫玉声名鹊起,与梁红玉齐名,钟昂却是丝毫不知。待得回到武陵,定下与天师派的和亲之意,心中虽觉愧对辛韫玉,但想儿女私情事小,明教兴亡事大。何况辛韫玉数年不通消息,多半只是当时情热,过后早已忘了自己,是以便不再以辛韫玉为意。

他却不知,这数年中,他虽始终不知辛韫玉消息,但辛韫玉执掌秦楼,耳目遍于天下,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辛韫玉眼中。辛韫玉虽聪慧过人,但初尝情爱滋味,也如世间寻常初恋中女子一般,不能深思。她只求时时能有情郎消息便心满意足,却偏偏忘了令钟昂得知自己的消息,以至令钟昂会错了意。

反是杨再兴当日惊鸿一瞥,从此便对她念念不忘,虽明知辛韫玉流水无情,他却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这时陡然见到辛韫玉,只觉身上一阵热一阵凉,不住颤抖,心中恍恍惚惚的,不知是真是幻。

辛韫玉当时便未将他放在心上,隔了这数年,早已忘了有这人。这时听杨再兴提起泻玉亭,心中想起的,便只是一个钟昂。她这些年多历世务,惯于喜怒自抑。心中对钟昂虽然相思入骨,却是丝毫不形于色。钟昂身死之日,她尚需应付种种情势,又要分心照顾秦渐辛,只因思虑太多,竟一直没能好好伤心一次。这时被杨再兴惹起当年情思,郁积已久的情愫陡然间犹如洪水溃堤,汹涌而来,心中一阵甜蜜,一阵酸楚,不禁大失常态,也如杨再兴一般,竟是痴了。

此中原委,方腊自是不知。眼见杨再兴如痴如醉,辛韫玉泫然欲啼,还道二人乃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不禁仰天长笑。辛韫玉正当神思不属之际,忽听到他笑声,登时醒转,眼圈一红,低声道:“钟家妹子便在房中,我点了她的昏睡穴。方教主,今晚天师派精英尽出,有一举剪除杨幺之意。不知方教主有何打算。”

方腊道:“杨幺便有千般不是,总是本教护教法王。天师派要寻明教的晦气,须放着方某不死。辛姑娘,你守在这里,便是为了问老夫这么一句话么?”辛韫玉低头沉思,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坚毅之色,朗声道:“小女子原本的用意,只怕以方教主聪睿,也是猜不到的。只是现下,我却另有一番主意。方教主,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可肯答允么?”方腊微微一笑,却不作声。

辛韫玉双目炯炯,向方腊凝视,又道:“方教主,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你答允便是答允,不答允便是不答允。笑而不言却是什么意思?”方腊淡淡的道:“秦楼虽算是个江湖帮派,其实却是朝廷鹰犬。方某却是与朝廷为敌的大反贼。你是官,我是贼,你来求我什么事,那不是奇怪得紧么?”

辛韫玉摇头道:“我不是求你甚么。方教主,明人不作暗事。你我仇深似海,那是不用提了。便是贵教阆圜明王曾埋玉,也是死在我手里。我若求你什么,原也是情理所无。方教主,我要你做的事,于明教、于方教主自己都是有益无害,更只怕是方教主本来便想做的事情。小女子不过想方教主送我一个顺水人情罢了。这个人情,我亦不会白领。”

方腊笑道:“秦楼双玉的名头,老夫也有所知,却从无往来。你说我和你仇深似海,老夫还当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辛韫玉道:“方教主可记得当年被官兵生擒之事?可记得替方教主在京师菜市口受了一剐的都统制辛兴宗?”方腊大笑道:“原来你是辛兴宗的女儿。那腌臜军官居然生得出你这样的女儿,倒是奇了。”辛韫玉道:“我虽不是他亲生,他待我却视如己出。他虽不是个好官,亦未必算得上好人,却实在是个好爹爹。方教主,他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被你害死,我要找你报仇,该是不该?”

方腊笑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那有什么不该的?你既能杀得了曾埋玉,只怕老夫一个疏神,还当真落在你手里。辛姑娘,莫非老夫答允了你这件事,你便肯不报杀父之仇了么?”辛韫玉道:“岂有此理。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武功虽在你眼中不值一晒,但终有一日,你会死在我手里。”方腊笑道:“是么?那倒是有趣得紧。你求我什么事?”

辛韫玉秀眉微扬,道:“方教主肯答允了?”方腊笑道:“我若不肯答允,那不是显得怕了姑娘,定要你答允不报此仇么?”辛韫玉道:“我虽不能答允不报此仇,但若是肯替方教主隐瞒这个大秘密,总也对得起方教主了吧?”方腊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辛韫玉微微一笑,道:“方教主身带奇异内伤,发作之时功力全失,这算不算得大秘密?适才天上飞的鸽子,方教主没看见么?”

方腊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辛姑娘,方十三任性了一辈子,难道到了老来,还要受人胁迫?你也未免太小觑老夫了。休怪老夫出尔反尔,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是不答允。我此刻杀你,倒似有灭口之嫌。你去罢。本教曾明王这条性命,老夫自会向梁红玉、韩世忠夫妻讨回来。”

辛韫玉轻轻抿了抿额角一缕柔丝,缓缓道:“方教主,你当真是决意与天师派拼个两败俱伤么?”方腊抬眼望天,低声道:“区区一个天师派,老夫自能料理。不劳辛姑娘费心了。”辛韫玉摇头道:“若是半年之前,方教主便是要灭了天师派,也未必不能。只是现下明教元气大伤,左右光明使俱丧,十二法王只余三人,教众虽多,却尚须应付官兵围剿。只怕未必能与天师派相抗。”方腊默然。辛韫玉又道:“天师派这次乃是孤注一掷,倾全派之力对付大圣天王杨幺。方教主武功虽高,但自忖能应付得了几个玄字辈高手?”方腊哈哈一笑,道:“当年帮源洞一战,老夫以带伤之身,应付十余名大内高手围攻,其中便有四个天师派玄字辈弟子。结果如何,辛姑娘虽然年轻,只怕也是知道的。”

辛韫玉叹了口气,道:“不知方教主现今还剩下几成功力。”方腊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昔年连续受了几次重创,功力大损,近年来虽以霸道之极的内功强行恢复功力,却终究没能恢复得十足,反落下病根,时时内伤发作,功力全失。若非如此,怎会将圣火令传给钟相?又怎会听由教中内讧,直至到了现今这般局面才不得不现身?而事隔十余年,天师派玄字辈弟子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单是张玄真一人,自己就未必能胜,若是再加上一两个玄字辈高手,自己必败无疑。

辛韫玉见了他脸上神色,知他意有所动,微微一笑,又道:“小女子武功低微,本来左右不了大局。但凭着梁姊姊和韩元帅的面子,若要做鲁仲连,排解明教与天师派之间的误会,只怕倒是能的。”

方腊沉吟不语,心中颇觉踌躇。若是要辛韫玉出面化解两派仇怨,实是等如向天师派低头。以他骄傲的性子,宁可死了也不能向旁人示弱。但明知辛韫玉所言不错,此时明教内忧外患,实是不宜与天师派再起冲突。自己生死固然不足道,但明教传承数百年,决不能在自己手上就此一蹶不振。心中反复权衡良久,终于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辛韫玉喜道:“方教主肯答允了?”方腊闷哼一声,又道:“你要我做什么事。”辛韫玉笑生双靥,眼中却透出冰冷的光辉,一字一句说道:“清理门户。”方腊一怔,缓缓转过头去,望向远处,若有所思。辛韫玉见他不答,又道:“以方教主的才智,当不难明白,明教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全是杨幺暗中捣鬼。方教主只须答允,大开香堂,将杨幺当众处死,小女子便竭尽全力,为明教化解这个大劫。”

方腊向她看了一眼,道:“不知辛姑娘和杨天王有何深仇大恨,难道竟比和老夫的杀父之仇还要紧么?”辛韫玉脸上一红,将头转到一边,并不答话。方腊道:“既然老夫和杨幺都是你的大仇人,你又认定明教此时决不能与天师派相抗,何不索性坐壁上观,由得天师派将你的两个大仇人一并除去?”辛韫玉恨声道:“若是杨幺死在天师派手里,乃是殉教而死,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他?我终须见到他身败名裂而死,方才快意。”

方腊点头道:“不错,咱们武林中人,生死事小,声名事大。身败名裂而死,确是比殉教战死惨过百倍。张天师,你说是不是?”辛韫玉一怔,却见街角转过一个人影,玄色鹤氅,峨冠博带,笑吟吟的道:“龙虎山一别,方教主清健如昔,贫道不胜欣慰。那日贫道失手伤了王右使,不知王右使现下可大好了么?”正是天师派新任嗣汉天师张玄真。

方腊叹了口气,低声道:“天师那一掌虽没要他的命,却震伤了他的丹田。武林之中,算是没了王宗石这号人物。这笔帐如何算法,张天师,你自己说一句罢。”张玄真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敝派林灵素真人,好好的在宫中修身养性,方教主却暗中偷袭,害了他的性命,不知这笔账却又如何算法?”方腊道:“不错。林灵素是我杀的。他装神弄鬼骗得道君皇帝尊信,便该安享他的荣华富贵,干么要强出头来阻挠老夫对那昏君下手?这是他自寻死路,怎怪得老夫?”

张玄真冷笑道:“依方教主之意,林师伯出手护驾,乃是死得活该?”方腊道:“不错。”张玄真道:“既是如此,王右使在我龙虎山行凶,伤我天师派弟子数十人,贫道迫于无奈,出手伤了他,又有什么不对了?方教主,贵我两派恩怨由来已久,推本溯因,还是因了方教主野心勃勃,一意谋反。本派受朝廷礼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若论是非,原本难说的很。”

方腊向他瞪视,冷然道:“张天师的意思,是不论是非,只凭手上功夫见真仗?那再好也没有,请罢。”也不待张玄真答话,袍袖微拂,右掌夹在袖中轻飘飘拍出。张玄真不敢怠慢,挥掌架开,右手还了一掌,口中道:“以武功了断,原是情非得已。天师派中都是与世无争的方外修道之士,岂能当真要与明教争锋……”方腊喝道:“打便打,你天师派暗中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到了此时,何必还要惺惺作态。”手上丝毫不缓,瞬息之间疾攻七招。

张玄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掌势绵密,见招拆招,将方腊的七招一一化解,一面续道:“贫道迫于无奈,与方教主为敌,无非是不愿看到千万百姓为了方教主的野心白白丧命,那是杀一人,活万人之意……”方腊冷笑道:“且看你杀不杀得了。”掌法一变,出手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四面八方都是掌影,将张玄真笼罩其中。张玄真仍是只守不攻,牢牢守住了门户,方腊出手虽快,却攻不进他细密掌势所构的小小圈子。

两人数月前在龙虎山曾交手一次,只是当时张玄真已为王宗石所伤,自知无力与方腊相抗,不过力求自保。方腊牵挂王宗石伤势,也是无心恋战。是以二人出手时都颇留余地。此时再度交手,明教、天师派的强弱之势已全然逆转,张玄真一招一式仍是谨慎无比,生恐一个疏神,败在方腊手里,那可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方腊却是背水一战,心知若不能打服了张玄真,明教非一败涂地不可。虽明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昼”,却也只得全力抢攻,力争先着。他的武功本是走的小巧阴柔的路子,这般强攻实非所长,百招之后,出手之迅捷狠辣虽不稍减,后劲却渐有衰竭之征,同时丹田中隐隐作痛,显是数年来缠绵不去的内伤又被牵动了。

此时此际,方腊是有苦自知,却已骑虎难下,心中越是焦急,手上反越是加紧,出手越来越重,越来越快。张玄真奋力抵御,头上汗水为热气所逼,化为一缕白色水汽,腾腾而上,有如蒸笼一般,显然亦是全力施为。他只守不攻,情势大为不利,心中却明知方腊这般猛攻必难持久,自己只需勉力支撑,待方腊自己真力不济,那便稳操胜券。是以虽然左支右绌,处境险恶之极,心中反较方腊笃定得多。

辛韫玉武功较之方、张二人相去甚远,自是瞧不出其中奥妙。眼见方腊虽大占上风,但要当真胜得张玄真却也颇为不易,只怕非在千招之后不可。辛韫玉秀眉微蹙,心道:“方十三好生不晓事,张玄真明明是存心绊住了他,却叫天师派其余高手去对付杨幺。凭杨幺的武功,怎应付得了九玄真人中其余五人?就算再加上一个秦渐辛,仍是强弱悬殊。若是杨幺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有心要寻个什么法子相助方腊,但方、张二人恶斗正酣,自己武功差得太远,却如何插得了手?

便在此时,忽听城北县衙方向轰然巨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只震得脚下大地都是颤抖不已。杨再兴本来一直呆呆出神,这时竟也被这一震之威惊醒过来,自然而然横枪挡在辛韫玉身前。辛韫玉久在江湖,阅人无数,生平不知多少男子对她大献殷勤,杨再兴此举本是纯出自然,在她看来却是有意讨好一般。这时又气又急,顿足道:“你这人当真好色,你挡着我干什么?你们杨天王给人炸死了!”想到杨幺一死,钟昂之仇再也不能报,心中一痛,几乎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杨再兴一惊,凝神细辨城中各处声响,听得四周虽然嘈杂,却只有惊呼议论之声,并无兵刃交击之声,心下稍定。此时杨幺、秦渐辛都是生死不明,军中无主,若是再有人蓄意生事,只怕城中又要大乱。他久在行伍,明于治戎,实是天生的将才,这时眼见情势紧急,登时将儿女情长的念头抛在脑后,深吸一口气,向辛韫玉道:“如姬姑娘,黄香主现在何处?”辛韫玉见他陡然间犹如换了个人一般,不禁一呆,随口道:“我怎知道?”

杨再兴更无余裕和她多说,回头看时,见方腊、张玄真二人兀自苦斗。他明知自己武功低微,决计无力介入这两大高手的龙争虎斗之中,但想眼下事急,若无教中首脑人物出头,只怕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咬一咬牙,大喝一声,奋起生平之力,挺铁枪向二人之间隔去。方腊正自骑虎难下,忽见杨再兴出手,心念电转,随手在杨再兴铁枪上一按,已借势飘开,喝道:“傻小子,不要性命了么?”

张玄真心中大呼可惜,眼见方腊退开,自己若是抢上追击,攻守易势,未必有胜算,只得向杨再兴横了一眼,见他双手虎口鲜血淋漓,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心知方腊虽是随手一按,却已令杨再兴受了不轻的内伤。忽然想起一事,登时惊怒交集,向方腊道:“方教主果然计高一筹,竟然暗中伏下炸药,赔上一个杨幺,便将贫道五个师兄弟一鼓全歼。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方腊一怔,怒道:“谁说是老夫安排的炸药?”两人目光相对,同时见到对方眼中又惊又怒的神色,不约而同将眼光转向辛韫玉。张玄真伸手抚胸,沉声道:“辛姑娘,你临阵倒戈,害了贫道童师兄和董师弟的性命,我还道你只是和明教勾结,原来你竟是一意要天师派和明教两败俱伤。好毒的心思,好狠的手段。却不知是韩元帅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辛韫玉脸色惨白,摇头道:“张天师,董道长是我亲手所杀,童道长也可以算是被我害死。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安放这炸药的决不是我。天师适才当也听到了,我一心要杨幺身败名裂而死,怎肯就这么炸死了他?”方腊冷笑道:“辛姑娘杀了天师派的童玄境、董玄容,又杀了本教的曾明王,显是要同时和明教、天师派过不去。什么要杨幺身败名裂而死,想来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张天师,咱们这一架,改天再打如何?”

张玄真惨然道:“天师派与明教恩怨纠葛,兵连祸结,推本溯因,乃是为维护朝廷而起。现下明教固然人才凋零,我天师派十二玄字辈也只剩得贫道一人。方教主,咱们这一架,还需要再打么?”方腊轻轻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杨再兴为方腊掌力所震,内伤着实不轻,直至此时兀自气血翻涌,好容易方始站立不倒。这时眼见方腊、张玄真二人竟似要一起与辛韫玉为难,哪里还顾得了身上伤势?铁枪一横,挡在辛韫玉身前,大声道:“且慢!”

方腊眉头微皱,冷冷道:“杨再兴,老夫一生爱才,不愿伤你性命。你若知道好歹,便退开罢。”辛韫玉早知无幸,正在回忆当日与钟昂初见之时,听得方腊叫出“杨再兴”三字,终于想起,低声道:“原来你便是当年和钟公子一道的那位杨公子。多谢杨公子的回护之情,方教主和张天师今日冤杀了我,日后自会懊悔。只是此刻普天之下更无任何一人能救得了我。你我萍水之交,不必为我枉送性命。”

杨再兴心中一酸,大声道:“如姬姑娘,多谢你终于记起了我。只是我要救你,却不是为了当年的那一面之缘。方教主和张天师认定是你安排炸药,炸死了杨天王和天师派的诸位道长,我却知道,你是冤枉的。”

方腊与张玄真对望一眼,低声道:“你怎知道她是冤枉的?”杨再兴道:“小人是行伍出身,投入钟昂钟大哥麾下之前,本是宗留守麾下裨将。本朝自开国以来,便设立火药应承局,专研火器、炸药之属。宗留守军中也多用火器。是以小人听到适才爆炸之声,便知如此威力,少说也有两千斤炸药。如姬姑娘一介女流,便是有心要埋伏炸药害人,又怎运得了这许多炸药?”

方腊一怔,笑道:“杨兄弟久在军中,只怕不太明白江湖上的事情。这位辛姑娘乃是秦楼双玉中的夺魄金铃辛韫玉,乃是大有来头的人物。难道还要亲手做这等粗笨功夫?”杨再兴摇头道:“不是这般说。要找人帮着搬运固然不难,但杨天王屯兵龙阳县,至今不到一月的工夫。炸药乃是难得之物,一月之中要搜罗两千斤,已是为难,再要暗中运入龙阳,埋放在杨天王行营之下,决非人力所能为。辛姑娘再有来头,究竟不是神仙。”

方腊沉吟道:“一月之中固然不能,但钟相兵败武陵,龙阳县便是湖广义军退入洞庭湖的总咽喉。倘若辛姑娘乃是受命于韩世忠,以韩世忠之能,要事先料到杨幺屯兵龙阳,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怕杨幺尚未来龙阳,这些炸药便已埋好了。”

杨再兴道:“方教主此言,未免太小觑杨天王了。我在杨天王麾下日久,亲见杨天王如何带兵。举凡遴选、编制、教练、屯积、斥候、营寨……种种治戎庶务,杨天王都是亲历亲为,一举一动无不合乎兵法。屯兵龙阳,接应各路义军,这是何等要紧之事?杨天王岂能不事事小心谨慎?以杨天王之才,若说有人事先埋放了两千斤炸药,杨天王决计不能一无所觉,更不会偏偏选在埋放炸药之处设立行营。”

张玄真眼中光芒闪动,沉声道:“依这位杨公子所言,辛姑娘固然决计不能在杨天王的行营埋放炸药,换作旁人也是决计不能的了?”杨再兴微一迟疑,点头道:“不错。”辛韫玉忽道:“我想来想去,能在杨幺行营埋放炸药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杨幺自己。”

方腊哈哈大笑:“原来杨幺果然深谋远虑,料到天师派既然伤了王宗石、害了钟相,便决计不会放过他。是以事先预备了大批炸药,来个掘坑待虎。我从前不知此人如此了得,只命他襄助钟相,倒真是大材小用了。吕师囊、王宗石、钟相,哪一个及得上他?”

杨再兴微一思索,摇头道:“决计不是!”

第二十回 孤蓬万里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