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孤蓬万里征
方腊见杨再兴说得斩钉截铁,心下颇不以为然,皱眉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这两千斤炸药会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辛韫玉也道:“若不是杨幺自己,更有什么人能在杨幺行营埋放炸药了?”张玄真忽然冷笑道:“辛姑娘年轻识浅,倒也罢了,怎么方教主竟也这般糊涂?炸药虽是杨幺预备的,贵教这位杨公子却是有意要替杨幺遮掩。横竖在方教主心中,连当年林师伯都是自寻死路,今日贫道这五位同门,自然更是自寻死路了。”
杨再兴摇头道:“天师言重了。小人绝无为杨天王开脱之意。依小人猜想,这批炸药确是杨天王埋放的不假,但杨天王的本意,决不是为了对付天师派的各位道长。若说那几位道长自寻死路,倒是一点不错。”张玄真向他瞪了一眼,口唇微动似要说什么,终于忍住,想是自重身份,不愿与明教一介小卒作口舌之争。方腊却哈哈大笑,说道:“确是如此不假,老夫虽也想到了,却终究比你迟了片刻。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你便把其中的缘故说给张天师听听罢。”
杨再兴正待开言,忽觉四周传来的声音较之先前微有不同,虽仍是喧哗不休,却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凌乱。杨再兴心中一凛,见张玄真、辛韫玉都是一无所觉,只方腊虽神色不见有异,眼中却多了一抹忧色。杨再兴情不自禁又向辛韫玉移近了一步,这才道:“请问张天师,若是晚间为蚊蚋所苦,不得不出手扑杀,会不会使上天师派的上乘武功?”
张玄真一怔,登时会意,怫然道:“你将本派的人众比作蚊蚋?”杨再兴道:“天师恕罪,小人绝无对贵派各位道长不敬之意。只是天师适才言中之意,围攻杨天王的不过是五位玄字辈道长。若是竟用到两千斤炸药,那便如天师以开碑裂石的掌力扑杀小小蚊蚋一般,太也不合情理。”张玄真闷哼一声,向方腊瞥了一眼,微微冷笑,却不说话。
方腊笑道:“杨兄弟这个比方好。张天师冷笑不语,那是什么意思啊?”辛韫玉接口道:“张天师的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了。他心中是想,杨幺定是怕天师派怕得厉害,是以埋放炸药时唯恐不多,那也不是全无可能。”杨再兴摇头道:“绝无可能。依我之见,杨天王对天师派根本毫无防范之心。”方腊一凛,忙道:“何以见得?”杨再兴道:“钟左使父子兵败武陵,不过月前之事。钟左使如何兵败,更是人人皆知。别说杨天王才识过人,就算换作个无能之辈,也该凝神戒备,以免重蹈钟左使覆辙才是……”
辛韫玉点头道:“不错。今晚城中内讧之情形,与当日武陵城中相差仿佛,若不是杨公子应对得宜,只怕杨幺便成了第二个钟相。张天师,我心中有个疑惑。那日武陵内讧,究竟是方七佛暗中勾结了白莲宗,还是天师派的高手冒充白莲宗作乱?”张玄真神色木然,眼光向她一眼不瞧,便如不曾听到一般。辛韫玉冷笑道:“张天师不肯回答,小女子也猜到了三分。弥勒宗虽和白莲宗同为明教分支,但式微已久,方七佛更是隐姓埋名二十年之久。仇释之死后白莲宗群龙无首,方七佛要暗中发动白莲宗作乱,决无那般轻易,更决不能那般隐秘。以至于连我执掌的秦楼事先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张玄真淡淡的道:“秦楼虽然无孔不入,也未必事事皆能不离掌握,那又有什么稀奇的了?”辛韫玉道:“不错。好像钟昂大婚之日,张天师身在何处,小女子便无论如何打听不到。这段公案张天师若是抵死不认,小女子原也无可奈何。”张玄真道:“辛姑娘想说什么,不妨明言。”辛韫玉笑道:“这是明教的事,何必我来多嘴?只是杨公子所言不错,天师派在这龙阳县故技重施,以杨幺的老谋深算,居然会毫无提防,这其中大有缘故。杨公子说杨幺对天师派毫无防范之心,我瞧啊,只怕是……”
方腊忽然打断道:“辛姑娘不必多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也不足为奇。杨兄弟,你既说杨幺埋放炸药不是为了对付天师派,不妨再说说看,这两千斤炸药本来是用来做什么的?”杨再兴道:“杨天王屯兵龙阳,是为了牵制围剿官兵,掩护各路溃败下来的义军退入洞庭湖。依小人之见,待得各路皆退,杨天王多半要弃守这弹丸小城,是以事先预备了炸药,打算火烧龙阳县,给进剿的官兵一份大礼。”
方腊叹了一口气,黯然道:“杨兄弟,你是将才,可惜却不是独挡一面的大将之才。说到带兵治戎、临敌应变,你比秦渐辛那小子强得太多。但那小子现下若是在这里啊,只怕能猜得到杨幺预备这些炸药的真正用意。唉,也不知那小子现下生死如何,若是给炸死了,未免太可惜了。”却听辛韫玉微笑道:“方教主不许我说下去,自是料定了杨幺没给炸死。杨幺既然没死,我家秦兄弟自然也死不了。”向张玄真瞧了一眼,又道:“我瞧啊,只怕连天师派的几位道长在内,一个都死不了。”
杨再兴一怔,问道:“两千斤炸药的威力,就是铁石之躯也化为齑粉了。杨天王、秦军师他们武功再高,又怎抵受得住?”辛韫玉抿嘴道:“我先前听见爆炸声,心里一急,脑子便糊涂了。这时转念一想,爆炸之前约摸一顿饭工夫,杨幺行营便已火势冲天。杨幺他们又不是傻子,岂有不避开的道理?既是避开了,又怎会给炸死?”方腊叹了口气,低声道:“杨幺是决计死不了的,秦渐辛和天师派的臭道士们死不死得了,却得看他们的造化了。”说着向张玄真瞥了一眼。
张玄真喜忧参半,转念间向后飘出丈许,从怀中摸出一枚火流星,晃火摺点着了,手一松,一道蓝焰直冲天际。方腊明知这必是天师派同门互通讯息的法子,却不出手阻止,只冷笑不语。过不多时,北边天际也是一道蓝焰划过,张玄真心中暗喜:“原来卫师兄、卢师弟他们果然没事,但教本派六玄聚会,便是明教剩下的三法王齐至,再加上方腊,那也不足为虑了。”秦渐辛虽声名大振,在他眼中仍只是后生小子,自不怎么放在心上。
果然过不得多时,卫玄隽、卢玄音连同林门三子一起都到。许玄初脸上神色极不好看,才一见到张玄真,便怒形于色,向方腊瞥了一眼,终于忍住,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提着的一个人抛在地上。那人儒服纶巾,书生打扮,正是秦渐辛,虽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一双眼睛仍是骨碌碌转个不停。腰间寒玉剑却已被收去,持在卢玄音手中。
眼见天师五子虽都未受伤,但人人衣衫不整,沾满了灰尘。卢玄音更是须发尽焦,想是自火海中逃脱颇吃了些苦头。张玄真怫然道:“如何弄得这般狼狈?卢师弟,你来说。”卢玄音向躺在地上的秦渐辛瞪了一眼,大声道:“启禀天师,小弟同卫师兄奉天师之命,暗中为晏师兄他们掠阵,以防杨幺走脱。杨幺那厮武功当真不坏,在晏、许、洪三位师兄的夹攻下居然支撑了好一阵子,这才被许师兄伤了右臂……”
许玄初又是一声闷哼,卢玄音这般说法,显然是有贬低林门三子之意,但当时实情确是如此,他虽能言善辩,却也不能反驳。却听张玄真道:“大圣天王杨幺号称明教十二法王之首,原非泛泛之辈。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便是我亲自去,也未必能收拾得下。晏、许、洪三位师兄能伤得了他,那也很不容易了。”他这般说法原是为了顾全林门三子颜面,但听在许玄初耳中,却是比卢玄音的讥讽更为刻薄之言,忍不住便要反唇相讥。晏玄机暗中扯了扯他衣袖,道:“天师既叫卢师兄说,咱们一旁听着便是了。”许玄初向卢玄音、张玄真各瞪一眼,终于强行忍住。
卢玄音续道:“过不多时,这姓秦的小贼忽然赶来,下辣手伤了守在县衙外的四名素字辈弟子。卫师兄当时便想出手教训这小贼,小弟却想到天师之命是要我们暗中防备杨幺逃脱,是以劝住了卫师兄……”辛韫玉忽然“哧”的一声笑出声来。卢玄音向她瞪了一眼,正要说话,辛韫玉已抢着道:“卢道长休怪,我只是突然想到别的事好笑,却不是笑卢道长不敢和秦公子交手。”方腊不禁莞尔,卢玄音却勃然大怒,喝道:“妖女,你说甚么?”
张玄真微一摆手,止住卢玄音,沉声道:“卢师弟不必动气,后来怎样?”卢玄音又向辛韫玉瞪了一眼,道:“小弟当时只道那姓秦的小贼见到杨幺被三位师兄围攻,定要出手相助。不料那小贼却先在县衙内外放了十几个火头,这才冲进大堂,大叫大嚷,说是天师居心不良,要将三位师兄和杨幺一起烧死。”
方腊哈哈大笑,说道:“秦公子这番栽赃嫁祸,果然是了不起得很。竟连老夫也信以为真了。杨兄弟,你可记得杨幺行营火起之时,老夫对你说什么来着?”杨再兴道:“教主当时说‘一石二鸟,当真歹毒。’,想必也是认定乃是张天师放的火。”方腊道:“不错。连老夫看到火起,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位道貌岸然的玄真天师,林门这三位道长身在局中,自然更是信以为真,惊怒交集了。”
晏玄机面有惭色,低声道:“贫道枉为修真之士,却终究脱不了世俗的小人之心。见到那小贼言之凿凿,又见四周火势冲天,一时糊涂,竟对天师大生猜疑之心。还盼天师见谅,不予介怀。”说着向张玄真一稽首。张玄真连忙还礼,说道:“晏师兄言重,你我份属同门,虽然两支之间颇有误会,却绝不似无知妄人所言那般水火不容。全是别有用心之人挑拨离间而已,怎可怪得晏师兄?”方腊冷笑道:“张天师果然雅量高致啊,只是老夫今晚会来到龙阳,纯属意外。若是老夫没来,不知张天师本来是打算做什么的呢?”晏玄机脸色微变,瞧了瞧张玄真,又瞧了瞧方腊,沉吟不语。
张玄真淡淡一笑,不答方腊问话,却向卢玄音道:“卢师弟,后来怎样?”卢玄音气愤愤的道:“小弟见势头不对,忙和卫师兄从藏身之处出来,待要向三位师兄分说误会。不料那小贼一见到我们,便大声喝骂,说是我们放的火。卫师兄正要分辨,许师兄却不问情由,向卫师兄连下杀手。小弟忙上前劝解,洪师兄却以为小弟是要出手相助卫师兄,随即拔剑和小弟动起手来。”
晏玄机低声道:“贫道等三人当时也是气急败坏,竟无暇深思。待得好不容易分说明白,杨幺却已乘乱逃走。幸好贫道留了个心眼,一直没出手,暗中看住了那小贼。待得杨幺逃走后,那小贼也想溜,便被我们合力擒下。天师,这小贼如何发落,你吩咐罢。”张玄真沉吟不答,却道:“那炸药却是怎么回事?”晏玄机一怔,道:“贫道见城中混乱已平,不敢久留,便同四位同门带了这小贼从北门出城,将到城门之时,听得县衙轰然巨响。若是晚走得一步,定是人人粉身碎骨。是怎么回事,贫道却不知了。”
方腊忽然笑道:“天师想知道那炸药是怎么回事么?那也容易得紧。你解开秦公子的穴道,问他便是。”张玄真斜眼向方腊乜视,心忖:“本派高手齐集,方腊武功再高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这姓秦的小贼武功虽然不弱,却也不足为虑。”当下向卢玄音看了一眼。卢玄音会意,上前俯身,便去解秦渐辛的穴道。
正在手指与秦渐辛身体将触未触之际,卢玄音忽觉胸口“紫宫穴”一麻,登时动弹不得,跟着手中的寒玉剑也给秦渐辛夺了去。张玄真见到卢玄音身子一颤,立知有异,忙抢步上前。但方腊早知秦渐辛有自行解穴之能,已在暗中蓄势,眼见张玄真身形微动,当即纵身而起,一招“静影沉璧”,袖中夹掌,自上而下攻向张玄真天灵盖,掌势未到,一股劲风已带得张玄真须发皆动。张玄真无可奈何,只得稳凝身形,发掌相迎。双掌相交,竟是无声无息,方腊已借势一个斤斗向后翻出。
方腊尚未落地,天师派卫、晏、许、洪四道已同时拔剑抢上,剑光闪闪,笼罩了丈许方圆。许玄初出手最是狠辣,长剑指向下三路,方腊若是落地,便如自行将双腿送到他剑锋之上。方腊眉头微皱,身在半空,挥袖拂开两剑,忽然袍底飞起一腿,踢向洪玄通面门。洪玄通知他用意,更不格挡,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已向后飘出,堪堪避开他这一腿,却要他无法借力腾挪。方腊一腿踢了个空,身形却已向下急坠,忽听身后秦渐辛叫道:“方教主!”方腊更不回头,反手使出“控鹤功”,正与秦渐辛“控鹤功”的力道相牵扯,两股力道并在一处,带得方腊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凌空飘开丈许,稳稳落在地上。
四道正待追击,秦渐辛左手按在卢玄音“百会穴”上,右手轻振,将寒玉剑出鞘半尺,横在卢玄音肩上,朗声道:“张天师,晚辈再怎么说也曾在天师派门下,你当真要迫我以下犯上,戕害卢师叔么?”张玄真脸色铁青,双手一摆,止住四道,眼光却向方腊瞥去,沉声道:“方教主,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贫道有一事不解,三年前你让这位高足拜在贫道门下,究竟是何用意?”秦渐辛不待方腊接口,抢着道:“我可不是方教主的徒弟,林大叔送我上龙虎山,本非我所愿,更和方教主没有丝毫关系。”
张玄真仍是向方腊凝视,低声道:“方教主,此话当真么?”方腊笑道:“不错。原是你天师派杯弓蛇影,这小子上龙虎山之事,老夫是在他下山之后才知。”张玄真点了点头,说道:“方教主既如此说,贫道自是信得过的。不知这位秦公子现下在明教中担任什么要职?是新任的护教法王么?”方腊笑道:“这个么,老夫倒是不知。喂,小子,钟相封你做了什么啊?”秦渐辛嘻嘻一笑,道:“我可没入明教,也没在楚王那里做什么官,不过是以客卿身份给钟世叔出出主意罢了。大楚规模草创,哪里来得及想什么官衔了?”
张玄真目光闪烁,道:“如此说来,这位秦公子既不是明教中人,也不是方教主的弟子了,又曾经拜在贫道门下,那便算是天师派的弟子。只是这小子品行不端,戕害同门性命,又对长辈无礼,这等欺师灭祖的行径,为武林中大忌。方教主,贫道若是依照规矩清理门户,你总不会横加插手吧?”方腊一怔,心中好生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秦渐辛却道:“张天师,林大叔把我托付给你,原不是我的本意,拜你为师更是迫不得已。你只传了一套内功心法、十六招擒拿手,却无缘无故把我在高崖上囚禁了三年。天下有你这样的师父么?”
张玄真冷冷道:“莫说贫道传过你功夫,就算贫道没教你丝毫武功,你既行了拜师之礼,那便是我的弟子。有道是‘天地君亲师’,贫道既是你师父,休说把你囚禁几年,便是杀了你那也是天经地义。亏你还是读书人,连这道理都不懂么?”秦渐辛明知道理如此,却终不甘心认张玄真为师,忽然急中生智,说道:“若是我又拜了别人为师,那便如何?”张玄真冷笑道:“你想现下拜方教主为师么?你既是我的弟子,未经我允可,便不能另拜他人为师。否则便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便是拜了,也做不得数的。”
秦渐辛侧头想了想,道:“只需行了拜师之礼,便算是拜了师。而未经前一个师父允可,另行改拜别的师父是不作数的,是也不是?”张玄真不虞有他,随口道:“正是。”秦渐辛大喜,向方腊道:“方教主,那日在汴京城外关帝庙,我骗你教我内功,曾向你行过拜师之礼,对不对?而林大叔送我上龙虎山,让我拜在张天师门下,你事先是并不知晓的,对不对?”方腊登时想起,笑道:“不错,你拜我为师在先,怎可又拜张天师为师。你既是我的弟子,张天师要和你为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张玄真愠道:“方教主,你是堂堂明教教主,怎可出尔反尔?你已说过这小子不是你的弟子,现下怎又反口?”方腊笑道:“老夫重心不重行,秦公子虽曾向老夫行过拜师之礼,却并不是诚心要拜老夫为师,是以老夫只当他是个忘年之交,并不当他是徒弟。但张天师却是重行不重心,只认这拜师的礼数,那么秦公子既对我行过拜师之礼,张天师自可当他是老夫的弟子。总之,无论是论心,还是论行,秦公子都不能算是张天师的弟子,更不是天师派的门人。”
张玄真点了点头,道:“方教主此言虽也能自圆其说,终究有些无赖,未免有失身份。”方腊冷笑道:“不知天师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暗中与明教为敌,算不算有失身份?”张玄真低声道:“方教主又要翻旧帐么?明教和天师派恩怨纠缠数十年,早已是一笔糊涂账,这是非对错,原本是说不清的。”方腊道:“不错。张天师,此刻老夫虽落了单,贵派卢道长却在秦公子手中。这样罢,我不拿卢道长胁迫你,你也别要旁人帮手。你我单打独斗,将这数十年的恩怨作个了断如何?”
张玄真低头思索,沉吟不决。方腊冷笑道:“天师不敢么?”张玄真缓缓点头,道:“如此甚好。”话音未落,陡然身形晃动,手掌倏忽拍出,按向方腊胸口。方腊早有提防,衣袖微摆,挥掌架开,右掌正要拍出,却见张玄真借了自己一架之势,身子轻飘飘的向刺斜里蹿出,掌势所向,却是秦渐辛。
方腊心知张玄真这一掌中挟了自己适才一架的劲力,等若自己和张玄真合力向秦渐辛出手,秦渐辛如何抵敌得住?忙运起“控鹤功”拿向张玄真背心。忽听金刃破风之声,许玄初、洪玄通两柄长剑已同时攻到。方腊怒道:“天师派果然尽是无耻之徒!”更不躲闪,双手探出,拿向二道剑刃。许、洪二人都是一怔:“难道他双手竟不怕刀剑?”却见方腊手掌与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陡然变爪为指,“啪啪”两声,已将两柄长剑折断,腕力运出,将两截断剑向二道面门掷到。
许玄初一呆之下,剑刃已到眼前,百忙中使了半个铁板桥,上身向后急仰,堪堪躲过飞掷而来的断剑,这一来自己却破绽毕露,小腹一痛,已被方腊一脚踹中,身不由主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跟着又是砰的一声,一人摔在身侧,却是洪玄通。好在方腊一腿分踢二人,出腿虽快,劲力却弱,二道又是内功深厚,是以虽摔得狼狈,却都未受伤。
张玄真借力反打秦渐辛、方腊折断二道长剑都只一瞬间事。许玄初、洪玄通二人虽同时挫败,方腊却也不及相救秦渐辛。秦渐辛眼见张玄真来势猛恶,情知凭自己的武功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情急之下放开寒玉剑,双手将卢玄音横举,迎向张玄真掌力,只盼张玄真投鼠忌器。忽觉手中一空,卢玄音已被张玄真夺了过去。此时寒玉剑尚未落地,秦渐辛右手一沉,已握住寒玉剑剑柄,轻轻一抖,甩脱剑鞘,一招“长河落日”撩向张玄真小腹,同时身形向后急退,生怕一招之间便伤在张玄真手下。背心一痛,已撞上院墙,将那院墙撞塌半边。却见张玄真已退在两丈开外,轻轻将卢玄音放在地上,随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方腊眼见卢玄音已离秦渐辛掌握,心中暗暗叫苦。情知单凭自己与秦渐辛二人,绝非天师六道的对手。与秦渐辛对望一眼,都见到对方眼中忧色。两人虽都是机变百出之辈,当此之际,却也无计可施。
辛韫玉一直退在一旁,冷眼旁观,这时眼见方、秦二人势危,心中早在盘算,却也是苦无良策。忽然之间,觉得似有什么不对,一怔之间这才发觉,本来嘈杂喧闹之极的龙阳县,不知何时竟然变得静悄悄的,四周更无丝毫声音。辛韫玉心中一动,大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方腊、张玄真听到此言,同时心中一凛,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错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只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箭矢,在地上钉成一个丈许方圆的圆圈,堪堪将天师六道围在其中。天师六道连张玄真在内,一起脸上变色。心知对方是手下容情,否则这般密集的箭矢攒射之下,便算是张玄真,也未必能逃生。向四周看时,只见四周民房二楼窗口中,隐隐露出箭矢锋锐,更多的弩箭却不知埋伏在何处。许玄初向秦渐辛所居院落瞧了一眼,心忖:“只有此处或者尚无埋伏。”张玄真却知此人既是有备而来,便断无留下破绽之理,当下以眼色止住许玄初,朗声道:“是那一路的朋友?若是明教中人,将方教主比作蝉,却以黄雀自命,那不是太也不逊么?”
街角一人缓步转出,朗声道:“天师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敝教方教主豁达大度,对属下向来至信不疑,怎会在乎这等小小言语不逊。”正是大圣天王杨幺。
张玄真微微一笑,斜眼向方腊瞥去,要瞧他如何应对。秦渐辛却觉冷汗涔涔而下。他随杨幺经营洞庭,虽然生性疏懒,并不热心军务,却也识得适才数百只飞矢绝非寻常箭矢,乃是那海鳅船上安设的机关连弩。当日洞庭湖水战,杨幺用秦渐辛之谋,大破张崇,俘获海鳅船近五十只。那海鳅船上每船装设连弩不过六具,但适才连弩齐射的情势,怕不有一百五六十具之多?杨幺于短短月余之间,将全军连弩的半数拆卸下来,布置在这小小的龙阳县,竟丝毫不虑及日后水战所需,其用心之深,不由得不使人思之遽然。
方腊脸色木然,眼光在秦渐辛、辛韫玉、杨再兴及天师诸道脸上缓缓扫过,停在杨幺身上,忽然放声大笑,朗声道:“杨天王,你既平安无事,那便解了老夫心中一个极大难题。”杨幺面含微笑,神情却颇为恭谨,向方腊欠身为礼,说道:“教主明鉴,钟副教主兵败身死,教中群龙无首,属下迫于无奈,只得便宜行事,擅自以圣火令调动各路兄弟。事先不及向教主请示机宜,还请教主赦过属下擅专之罪。”
方腊淡淡一笑,道:“杨天王不必多礼。老夫将圣火令传与钟相之时,便已决意归隐,不再与闻教中之事。此来湖广,只为两件大事。第一件便是要寻回圣火令,你既已拿到了,老夫也就放心了。”杨幺眼中光芒闪动,躬身道:“教主明鉴,待大事一了,属下自当奉还圣火令,伏候教主处置,只是……”方腊挥手道:“杨天王,你可知老夫此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杨幺仍是恭恭谨谨的道:“属下不知。”方腊向他凝视半晌,朗声道:“老夫方腊,现下以明教第十九代教主身份,将圣火令交由你执掌。自今日起,你便是明教第二十代教主。”杨幺眉毛微微扬起,似是颇为惊愕,随即大声道:“这……教主……”方腊又是一挥手,道:“老夫现下已不是明教教主。此间和天师派的恩怨,自是由你来处置。”
许玄初大怒,喝道:“姓方的,你说什么?什么叫做‘由你来处置’,你当道爷们已是俎上之肉了么?”方腊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向杨幺瞧了一眼,轻轻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可真的是倦了。”秦渐辛见他脸色如常,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却听辛韫玉道:“秦公子,方教主适才说,若是秦公子在,必能猜到那些炸药的真正用途。不知此话当真么?”秦渐辛心中一突,向杨幺瞧了一眼,说道:“以我猜想,义军十余万之众要退入洞庭,虽然舟船未必匮乏,但洞庭港汊众多,大批船只运转不变。那些炸药,多半是作疏通水道之用吧。杨天王,我猜得对么?”杨幺点头道:“秦公子料事如神。”辛韫玉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张玄真冷冷道:“方教主急流勇退,退位让贤,果然是豁达大度。杨天王甫一就任明教教主,便将天师派一鼓全歼,当真是了不起的很。杨教主,你还不下令万弩齐发么?”杨幺正色道:“张天师说哪里话来,天师派玄门正宗,传承千载,门人弟子遍于天下,杨某有什么本事将天师派一鼓全歼了?现下杨某仗着机关连弩,侥幸占了上风,岂敢当真伤了张天师和各位道长。只是斗胆想和张天师作个约定。”
张玄真冷笑道:“城下之盟么?张玄真虽然不成器,总算执掌天师一派,岂能在旁人威迫之下立什么约定?”杨幺微笑道:“城下之盟固然不错,但龙阳县见为我明教屯扎,那是明教的城下之盟,可不是天师派的。杨某虽伏下了机关连弩,却不是为了威迫张天师,只是天师派诸位人多势众,又是人人武功深湛,虽无机关连弩,凭着杨某这么一点微末道行,恐怕自保为难。”张玄真见杨幺言辞颇为谦卑,心中颇感诧异,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当下不为己甚,淡淡的道:“不知杨教主要贫道做什么约定。”
杨幺微笑道:“贵我两派恩怨纠缠已有数十年,若要论是非曲直,本是不容易。只是眼下杨某新任明教教主,有意和天师派捐弃前嫌,以免冤冤相报,不知天师意下如何?”张玄真微一沉吟,道:“杨教主,眼下贫道师兄弟固然为你所困,但只要脱了今日之难,日后若要向你寻仇,只怕不会再上你的当。你今日纵虎归山,不怕后患无穷么?”
杨幺哈哈大笑,道:“不意张天师诚款如是,既是这样,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了。贵我两教虽均有折损,但贵派九玄真人尚余其六,本教高手除方教主和杨某,却只剩得夏、傅两位法王,若是当真相斗起来,只怕还是贵派多占赢面。”张玄真点头道:“不错,但你若今日将我师兄弟六人一鼓全歼,天师派十年之内,只怕是无力与贵教相争了。这一节,杨教主不会不知。”杨幺摇头道:“张天师何必自谦,贵教除九玄真人外,尚有玄字辈高手十余人,虽然武功不能和诸位相提并论,却也未容小觑。何况贵派上代人物中,尚有三位虚字辈耆宿在世,虽然隐居避世,但若诸位当真不在了,断无袖手之理。”
张玄真眉头微扬,道:“既是如此,若是贫道不守约定,又来向杨教主寻仇,不知杨教主如何处之。”杨幺笑容忽敛,正色道:“杨某信得过张天师的为人,绝无食言之理。若是张天师当真不守然诺,杨某唯有束手待毙。”顿了一顿,森然道:“只是张天师除非将明教十余万弟子杀得干干净净,否则,要发动数万教众夷平龙虎山,将上清宫变成一片瓦砾,不须高手主持,一名香主或是分舵主便已绰绰有余。”
天师派六道虽觉杨幺所言极不中听,却也心知是实。如明教、天师派这等传承数百年乃至千年的教派,要当真尽数覆灭,那是绝无可能。一旦死灰复燃,那便又是兵连祸结,永无休止。天师派与方腊积怨极深,但与杨幺却并无重大过节,若能趁杨幺初任教主之时捐弃前嫌,与双方而言,均是极为有利之事。张玄真与其余五道一一对视,眼见众人眼中均有赞许之意,当下沉吟道:“杨教主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贫道自是感佩。其实若非贵教王右使坚欲在龙虎山下起事,贵我两教也不至闹到今日这般地步。”
杨幺道:“好教天师放心,明教揭竿起事,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信州既有天师派诸位道长庇护,又何须我明教多事?待贵我两教化敌为友之后,凡我明教弟子,决不涉足龙虎山方圆三百里之内。”张玄真点头道:“好!待贵我两教化敌为友之后,凡我天师派弟子,决不再与明教为敌。”杨幺踏前三步,伸出右掌,朗声道:“君子一言!”张玄真也是踏前三步,伸掌击向杨幺手掌,沉声道:“快马一鞭!”这般击掌为誓,于武林中人乃是极为慎重之盟约,若是违誓,必定终身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二人三击掌已毕,相视而笑。杨幺道:“现下贵我两教既已尽释前嫌,张天师和诸位道长既来到龙阳县,那便是明教的贵客。便由杨某稍尽地主之谊如何?”张玄真向方腊瞧了一眼,低声道:“杨教主甫掌教务,有多少大事要办。贫道等不便骚扰,杨教主若无异议,贫道师兄弟这便告辞如何?”杨幺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杨某不敢强留。道长请。”张玄真向杨幺一稽首,坦然便行。天师诸道一起跟在他身后,只片刻间,便已没入长街之外。
其时天已将晓,远处传来一声鸡鸣,跟着城中各处鸡鸣相和,竟是扰乱了一夜。杨幺目送天师诸道去远,慢慢走到方腊身前,躬身道:“属下如此这般,不知教主意下如何。”秦渐辛冷眼旁观,心道:“天师派的道士都走远了,你这才来问方教主意下如何,这却算什么。”却听方腊低声呻吟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忽然向前俯跌。杨幺大骇,忙抢上扶住,惊道:“教主怎么了?”眼见方腊面如白纸,竟已人事不知。
杨再兴忙道:“启秉杨天……教主,方教主身带内伤,先前便发作过一次,现下定是又发作了。”杨幺皱眉道:“内伤?那怎么会?天底下更有什么人能伤得了教主?”秦渐辛心念电转,插口道:“方教主的内伤由来已久,只是性子骄傲,不肯让人知道罢了。若非如此,也不会将圣火令传给钟左使了。”杨幺回头向秦渐辛凝视,沉声道:“秦公子怎知道?”
秦渐辛叹了口气,低声道:“旁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三、四年之前,我在汴梁识得方教主之时,这内伤便有了。”眼见方腊眼皮微微跳动,又道:“那时便为了我不小心瞧见方教主内伤发作之时的情形,方教主还想杀我灭口呢。”杨幺哈哈大笑:“方教主一生爱才,如秦公子这等奇才,方教主怎下得了手。”说着将手掌贴在方腊背心“灵台”穴上,缓缓将内力输入。
秦渐辛心中怦怦乱跳,心忖:“方教主也不知是真的昏倒还是做戏给杨天王看,这般毫不防范的将背心要穴交在杨天王手里,倘若杨天王心存歹念,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震断方教主的心脉。”侧头看时,只见辛韫玉也是目不转睛向方、杨二人凝视,双眉微颦,若有所思。秦渐辛叹了一口气,心道:“方教主不去追究钟大哥父子之死,反将教主之位传给杨天王,辛姊心里定然难过。只是若换了我是方教主,我会如何,却也难说得很。”
良久良久,方腊渐渐醒转,涩然苦笑道:“老夫一生骄傲,临到老来,竟在人前作如此丑态。”反手一掌便向杨幺击去。这一掌出手好不飘忽,秦渐辛等尚不及惊呼出声,方腊手掌已至杨幺面门。却见杨幺纹丝不动,双目炯炯望向方腊手掌,脸色平和,恍如不觉。方腊手掌离杨幺面门尚有数分,陡然硬生生凝住,回头斜睨,眼色中有询问之意。杨幺淡淡一笑,低声道:“杨某自少年入教之时,这条性命便不是自己的了。教主若要,只管取去。我原知以教主的性子,是不肯受人丝毫恩惠的。”
方腊喟然长叹,缓缓放下手掌,缓缓道:“杨教主,此刻你已是本教教主,老夫虽是前任教主,却也是你的下属。老夫尚有些私事,要去信阳一行,钟家闺女是我内侄女,便随了我去如何?”杨幺一怔,脸上微显难色,但随即躬身道:“自当遵从教主之意。只是湖广之事,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教主示下。”方腊挥了挥手,道:“你是教主,你自己瞧着办便是了。”秦渐辛心念电转,大声道:“方教主,我和你同去。”
杨幺忙道:“秦公子神机妙算,乃是我军的军师,眼下军情紧急,如何可以擅离。还请秦公子瞧我薄面,暂且留下来如何?”方腊眉头微皱,他既已传位杨幺,杨幺又如此说,他自是不便多言。却听秦渐辛道:“杨天……杨教主,我此去信阳,正是为了眼下军情紧急。此时明教元气大伤,若无外援,实是难以为济。天师派自是不能当真指望,其余门派帮会,若论势力之强,莫过于丐帮。那光华公子既在信阳,又曾对我有见邀之意,若能结纳此人,便等如为明教添了丐帮这一强援,正可解眼下之急。”
杨幺踌躇道:“只是此间……”秦渐辛抢着道:“这位杨再兴杨大哥深明谋略,晓畅军事,其才胜我百倍。杨教主若肯重用,他必能成为我军之栋梁。”杨再兴吃了一惊,忙道:“秦军师,这……”辛韫玉忽道:“杨公子,秦公子所言不错。眼下明教正是用人之际,也正是你施展胸中抱负之时。你便勉为其难,替秦公子辅佐杨教主又何妨?”杨再兴一怔,虽然脸孔涨得通红,却也不再言语。
杨幺见秦渐辛去意已决,碍着方腊,也就不再多劝。当下传下号令,升杨再兴为明教荆湖南路香主,大楚国行中护军、荡寇将军,领衡阳太守。大楚草创未久,一应官制俱未齐备,秦渐辛曾向钟相进言因袭汉制,钟相虽曾允可,但随即兵败,未及施行。所有号令皆以明教教中职位的名义颁行。此时杨幺重授杨再兴官职,那已是钟相起事以来第一人了。
辛韫玉入内唤醒了钟蕴秀,低声将前事一一言明。钟蕴秀听得方腊已将教主之位传与杨幺,脸色陡然惨白,随即低头不语。辛韫玉道:“钟家妹子,你有何打算?”钟蕴秀眼皮微抬,轻声道:“辛姊姊,你呢?”辛韫玉不答,出神良久,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低头看时,钟蕴秀虽脸色仍是苍白,眼光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黯淡。两人本来互有敌意,此时不知如何,忽有心意相通之感,对视一眼,不觉会心而笑。
依杨幺之意,是要留方腊小住数日再走,但方腊坚执即日便要动身。杨幺拗不过他,只得命人安排酒食相送。众人草草用了早膳,杨幺已预备了四匹健马,银两干粮足备,立时便可动身。方腊、秦渐辛、辛韫玉、钟蕴秀四人自东门出城,只行到三十里外,方腊眉头才稍有舒展之意。秦渐辛本来一直心中惴惴,这时也放下心来,霎时之间,只觉周身酸痛,疲累已极。
辛韫玉眼见前面已是三岔路口,微一犹豫,终于向方腊道:“方教主,我虽是女流之身,却并不糊涂。今日能生离龙阳县,乃是仰仗了方教主的救命之恩。只是生父之仇不共戴天,终有一日,我仍是须向你讨还,你若说我忘恩负义,我也只有认了。若是方教主不胜其烦,不妨现下一掌毙了我。”方腊苦笑道:“老夫一生以英雄自命,此时却是英雄末路,只是终不甘心就此便死。你若要找我报仇,老夫自不会束手待毙。但老夫若此时杀你,我方腊却成什么人了?”顿了一顿,缓缓道:“辛姑娘,你我在此别过罢,你若念着老夫今日之恩,便将钟家闺女带了去。”
钟蕴秀吃了一惊,轻声道:“教主……”方腊摆了摆手,喟然道:“钟相身死,留下金银财宝无数,以情理推断,当世只你一人得知。杨幺这人才智虽佳,却并无天下之志,否则也不会命本教义军退入洞庭湖了。便是这湖广一隅,也未必能长久。老夫要你相陪北上,实是不愿这笔巨资落在杨幺手里。”辛韫玉道:“难道方教主不怕我将这笔巨资据为己有?”方腊呵呵笑道:“韩世忠当代良将,若能善用这笔财宝,以之抵御金狗,那也好得很啊。何况钟家侄女若是不愿,以韩世忠、梁红玉的为人,必不肯勉强她罢?”
钟蕴秀一言不发,下马向方腊拜了几拜,低声道:“教主便是不吩咐,侄女也想随了辛姊姊去。我爹爹和大哥的仇,终不能就此便算。教主既以大局为重,不肯插手,侄女也只好另寻别的法子。教主年纪高大,身有隐疾,还请珍重。”方腊苦笑摇头,扶了她起身,叹息道:“乖孩子,是你方伯伯无能……”忽地将头侧过一边,话音凝噎。
秦渐辛心中一阵难过。他自识得方腊以来,每每见他无论局面如何凶险,始终潇洒自若,这时已离险境,却竟然说出这等言语,那正是意气消沉到了极处。想到方腊一生叱咤风云,数落数起,最终竟然如此收场,又想到那日贵溪县中方腊述说生平大志时的情形,只觉心中酸楚,眼圈已是微红。
方腊一瞥眼间,见到秦渐辛脸上神情,胸中豪气忽生,陡然纵声长啸,声音清越高亢,直入云霄。秦渐辛心中一凛之下,却见方腊目光如电,向自己望来,朗声道:“秦家小友,你虽对杨幺说要去联络丐帮,我却知你不过虚言推托,真实用意只是不愿留在杨幺身边。信阳你是不必去了,老夫风烛残年,若是将你留在身边,只怕反耽误了你。我一生心事,曾尽数说与你知道。杨幺胸无大志,明教是不能指望了。方今天下尚乱,正是英雄有为之时。你年纪尚轻,小小挫折,不必放在心上。”见秦渐辛摇头不答,当下不再多说,翻身上马,挥鞭在空中虚击一记,纵马疾驰,烟尘滚滚,一路向北延伸,终于没入天际。
辛韫玉见方腊去远,秦渐辛满脸萎靡之色,只是出神,心中暗自叹息,柔声道:“秦兄弟,你要往何处去?”秦渐辛垂首道:“我不知道。”辛韫玉向钟蕴秀瞧了一眼,又道:“若是别无打算,不如和钟家妹子一道,随我去见韩元帅罢?眼下金人肆虐,正是大好男儿投军报国之时。”秦渐辛微觉意动,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黯然道:“我这等欺世盗名的无用之辈,怎配与韩元帅共事?多谢辛姊好意了。”辛韫玉欲待再说,却听钟蕴秀在数丈之外喊道:“辛姊姊,人各有志,秦公子既然不愿,便由他罢。”辛韫玉叹了口气,策马赶上钟蕴秀,并骑向东,行出数十步,回头看时,却见秦渐辛兀自呆立。
秦渐辛本就郁郁,又见钟蕴秀如此无情,更是黯然神伤,心道:“不久之前,人人对我敬重亲热,此时却连钟姑娘也瞧我不起。”眼见天高地阔,四野徒然,心中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隐隐听得远处辛韫玉曼声而歌,只是隔得远了,却听不甚清。凝神细辨,终于辨出几句,乃是:“……冰霜凛凛兮身苦寒……追思往日兮行路难……”识得是东汉时蔡文姬所作的《胡笳十八拍》,一时感触不已,虽是五月南国,却也不觉打了个冷战。回思国破以来,种种遭际,真如南柯一梦一般,到得此刻,仍是孑然一身,茫然不知所从。待要如方腊一般,纵身长啸,却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来。
耳听得辛韫玉歌声渐远渐低,终于隐没不闻。秦渐辛四顾荒郊,茫茫天地之间,便如剩得自己一人,倚马而立,不觉怅然若失。
(第一部《潇湘雨意》完)
潇湘雨意·后记
《冰霜谱之潇湘雨意》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基本上,从十四回之后,便已经纯属滥竽充数了。之所以坚持写到二十回,仅仅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不会让《冰霜谱》变成网上无数太监小说中的一部。我做到了。
《冰霜谱》的缘起,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在课堂上的信笔涂鸦。以后的几年里,零零碎碎的完成了一些章节的片断,基本上毫无文学性可言。2004年四月,接受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稿约,开始正式的整理改写。现在完成的,和我最初的构思,已经面目全非了。这不能不说是因为我本人缺乏严格系统的中文训练而造成的。归根结底,我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文青罢了。
按照计划,以两天一回的速度,大概四十天就能完稿。但结果是拖了半年之久。写作《冰霜谱》的半年,是我一生中最为愚蠢和荒诞的半年。二十多年来,我所坚守的原则、信仰、操守、道义,全部因我自己的自以为是而崩溃。其中充斥着的欺诈、谎言、背叛、堕落,让我无比的憎恶自己。我自命不凡的自我崇高感,使我懵懵懂懂的伤害了一个真正崇高的人,而且是在那个人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直到最近,我才从一个新认识的朋友那里知道了我原本不知道的一切,我无比惭愧。
荒诞的情节,在我的生活中一再发生,让我疲于奔命,几乎丧失了一切,包括我自己。《冰霜谱》的情节,也是我生活的缩影。从十四回开始,我被出版社告知合作破裂,接着是没完没了的变故,让我濒临崩溃。从这时起,写作的原动力和最开始的气脉便已不复存在,写作,开始沦为一种自我惩罚和自我放逐,而《冰霜谱》也正式成为垃圾。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当我敲下“第一部《潇湘雨意》完”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也彻底作别了我一生中最灰暗的一段岁月。干净、彻底、明白。本来按照计划,还有第二部和第三部,但我决定放弃。我将《冰霜谱》的所有权赠送给了一位朋友,从此,我将不再是《冰霜谱》的作者。我将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关注秦渐辛的命运,然后会心一笑。我知道那结局,结局是秦渐辛会在二十九岁那年的除夕被杀死。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因为,这是我在出让所有权时唯一的要求。
惜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将告别这没有前途的文青生涯,重回我的本行法律。因为,我终于认清了我自己。
要向一个人说谢谢,没有你的鼓励和鞭策,《冰霜谱》在十四回便已成了太监;要向一个人说抱歉,因为我将今生的第一次背叛给了你;要向一个人说遗憾,希望你总有一天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