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包情人

刊于《超级科学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

1949年7月

时雨 译

八点钟时,她已在绿酒瓶周围摆好香烟、水晶酒杯与装碎冰的银制冰桶。她站定环视房间,每幅画都摆得很整齐,烟灰缸都放在合适的位置。把靠枕拍蓬松后,她走回桌旁,斜眼一瞥,随后匆匆走进浴室。她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瓶士的宁。接着,她将药瓶藏在餐桌一头的杂志下。锤子和碎冰锥也都已经藏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

如同知晓此事一般,电话响了。她拎起听筒,一个声音说道:“我上来啦。”

这时他正乘电梯沿着房子的铁喉咙静静升上来,手指拨弄一丝不苟的小胡子,再正一正白色的夏季晚礼服与黑色领带。金灰色的头发肯定梳得十分顺滑。这个帅气的男人已经五十岁了,却依然能够拜访三十三岁、鲜亮、喜欢交际的漂亮女人,准备享受葡萄酒与余下美好的时光。

“你这冒牌货!”她刚对着紧闭的房门悄声说完这句话,男人便轻轻敲了敲门。

“晚上好,玛莎,”他说,“你就只打算站在那儿,看着我吗?”

她轻吻他一下。

“这算是吻吗?”他怀疑地问道,蓝色的眼眸里洋溢着热情喜悦,“应该这样。”他给了她一个更好的吻。

她闭上眼睛,心想,这与上周、上个月、上一年的吻有区别吗?我在怀疑什么?某个细节。某个她甚至无法言明的细节,太微小了。他的变化如此细微而急剧。事实上,这改变来得如此强烈,如此彻底,从两个月前开始,她便一直无法安睡。她曾凌晨三点乘直升机出发去海滩,再回海岬附近看投射在云层上的电影。这些影片制作于1955年,阴暗水面上的海雾里呈现出大量回忆,台词犹如上帝之音随着海潮飘来。她始终觉得疲惫。

“你对我的吻没什么反应。”他将她推开一段距离,仔细打量,“怎么了,玛莎?”

“没事。”她回答道。心里想的是:有事,有大事。今晚你在哪儿,伦纳德?在远方和某人跳舞,还是在小镇另一边的公寓里和谁喝酒,对谁大献殷勤?不管如何,你肯定不在这间屋子里,而我要证明这件事。

“这是什么?”他低头看看,问道,“锤子?你刚才在挂画吗,玛莎?”

“不,我打算用它来打你。”说完,她放声大笑。

“当然,”他微笑着说道,“好吧,或许这个东西能让你改变心意。”他掏出一个奢华的盒子,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

“噢,伦纳德!”她用颤抖的手指拿起项链戴上,激动地转向他,“你对我真好。”

“这没什么。”他说。

每到此时,她几乎要忘记心中的怀疑。他对自己百依百顺,不是吗?没有迹象表明他正对她失去兴趣,对吧?当然没有。他就是这样亲切、温柔、慷慨。他从未空手而来,不是送镯子就是送戒指。可和他在一起时,她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孤独?和他在一起时,她为什么没有感觉?

也许一切都源于两个月前报纸上的那张照片——四月十七日晚他与爱丽丝·萨默斯在俱乐部里拍的照片。事情过去一个月后她才看见那张照片,随后她向他提起这件事:“伦纳德,你没跟我说四月十七号晚上你带爱丽丝·萨默斯去俱乐部了。”

“我去了吗,玛莎?好吧,确实去了。”

“可那天晚上你难道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和萨默斯一起吃晚餐,听交响乐演奏,喝酒喝到天亮。”

“我确定四月十七号你和我在一起,伦纳德。”

“你有点儿醉了,亲爱的。你写日记吗?”

“我可不是小孩子。”

“你瞧,没有日记,没有记录。我可能是前一晚或后一晚待在你这儿的。好了,玛莎,让咱们干杯吧。”

他的搪塞并没有解决问题。当晚她想了一夜,确定四月十七号他和自己在一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没法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两人都看向地板上的锤子,她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吻我。”她突然说道。她想此刻就确定这件事,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个吻。他回避地说道:“先喝酒吧。”

“不。”她坚持,并吻了他。

没错,就是有区别,有细小的变化。这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甚至无法描述,就像试图对盲人形容彩虹。可他的吻确实出现了微妙的化学差异,那不再是伦纳德·希尔的吻,很接近,但其中的区别足以转动她潜意识中的齿轮。假如分析他嘴唇上的微弱水分,会揭露什么吗?缺乏某种细菌?而嘴唇本身,是不如以前硬,还是不如以前软?总之有某个小差异。

“好了,现在喝酒吧。”她打开酒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噢,麻烦你去厨房拿几个放酒杯的杯垫,好吗?”趁他不在,她将士的宁倒进他的酒杯。他取回杯垫,又端起自己那杯酒。

“敬咱们俩。”他说。

神啊,她想,假如我错了呢?假如这真的是他呢?假如我才是失控的偏执狂,发了疯,自己却没意识到呢?

“敬咱们俩。”她举起自己的酒杯。

他一饮而尽,一如过往。“我的天,”他苦着脸说道,“这酒太难喝了。你在哪儿买的?”

“在莫迪斯蒂酒庄。”

“好吧,可别再买了。嗯,我最好帮你叫一瓶。”

“没关系,冰箱里还有别的。”

她又拿了一瓶酒回来,他依然在那儿坐着,充满活力,意识清醒。

“你看上去好极了。”她说。

“感觉不错。你真美。我想,今晚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爱你。”

她静静等候,等着他倒向一旁,等着迎向死人的凝视。

“喝吧。”说着,他打开第二瓶酒。

一小时过去,第二瓶酒喝完了。他讲了几个幽默小故事,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时温柔地亲吻她。最后他转向她,说:“今晚你似乎很安静,玛莎,怎么了?”

“没事。”她说。

上周她看见一条新闻,确定了自己的担忧和预感。那条新闻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她身边,而她却感到寂寞。那是关于机器人偶的新闻。机器人偶,企业生产的。当然新闻并没有说这东西真的存在,只是说有这种传言。警方正在调查。

真人大小的机器人偶,机械操作,无外接绳,安全隐秘,真人的复制品。花一万美元就可以在远方某个黑市买到,量身定制自己的复制品。倘若厌倦了社交集会,便可以派复制品去参加酒会,赴宴,应酬,与右边的莱因哈特女士、左边的西蒙斯先生、餐桌对面的格伦纳小姐闲聊。

想想那些完全可以错过的政治长篇大论!想想那些永远不必观看的糟糕表演!想想那些你不用当面嗤之以鼻的无趣之人!最后,想想那些可以忽视却尚未忽视、珠光宝气的心上人。如何给这种人偶打出一条不错的广告语?她永远蒙在鼓里?别告诉你的好朋友?能走,能说,能打喷嚏,能喊“妈妈”?

想到这里,她几乎失控。当然,没人证实机器人偶这样的东西确实存在,那只是一个诡秘的传言,可它足以令敏感的人心头爬满恐惧。

“你又心不在焉了,”他开口打断她的沉默,“一直分神。你那漂亮的脑袋在想什么呢?”

她看着他。这太愚蠢了,他随时可能痉挛身亡。然后她将为自己的猜忌愧疚不已。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你的嘴,味道有点儿怪。”

“哎呀,”他说,“我会注意的,嗯?”

“怪味儿有段时间了。”

他终于有些在意此事了。“是吗?我很抱歉,我回头去看医生。”

“没那么紧要。”她浑身冰冷,心怦怦直跳。问题就出在他的嘴里。究竟,多杰出的药剂师能准确分析并再现味道?几乎不可能。味道是独一无二的。这味道对她的意义不同于其他任何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露出了马脚,而她则无法再多忍一分钟。她走向另一张沙发,弯腰掏出枪。

“那是什么?”他问道,“噢,我的天,”他大笑,“一把枪。多么戏剧的场景啊。”

“我已经摸清你的底细了。”她说。

“我有什么底细?”他想知道答案,神情冷静,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一直在对我撒谎。这八周,或者更久,你根本不在这儿。”她说。

“真的吗?那我在哪儿?”

“和爱丽丝·萨默斯在一起,我毫不怀疑。我敢打赌你现在也和她在一起。”

“那可能吗?”他问。

“我不认识爱丽丝·萨默斯,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我现在可以给她的公寓打电话。”

“那就打吧。”他直直地盯着她说道。

“我会的。”说着,她走到电话旁。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拨出号码。她看着伦纳德,等待电话接通,他则像精神科医生看到了常见病症一样注视着她。

“你完全失控了,”他说,“我亲爱的玛莎——”

“坐下!”

“我心爱的玛莎,”他坐回到沙发上,呵呵轻笑,“你最近都看了些什么呀?”

“看到机器人偶这一条就够了。”

“那种胡扯你也信?天啊,玛莎,我替你害臊。那不是真的,我研究过。”

“什么!”

“当然!”他高兴地喊道,“我有很多应酬要对付,而且正如你所知,我第一任妻子从印度回来便要求我花时间陪她。我想,要是我能做个自己的复制品该多好。让我的妻子远离我的生活,让她忙起来,多美好,嗯?可一切都是假的。我还是我。我想我需要改变。于是我去找爱丽丝,厌倦她之后,找了海伦·金斯利。你记得她,不是吗?再次厌倦之后,我又去找安·蒙哥马利,而这段感情也没能维持下去。噢,玛莎,我至少有六个复制品。今晚这些机械假人在镇上各个地方滴答运行,好让六个人幸福快乐。那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真正的我?

“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躺在家里的床上,读我那本蒙田的随笔,享受阅读的同时再喝一杯热巧克力牛奶,十点熄灯睡觉。这会儿我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我将一无所知地睡个安心觉,直到早上起床,精神焕发,身心舒畅。”

“住口!”她惊声尖叫。

“我必须告诉你,”他说,“你已经用子弹切断了我的数根韧带。我起不来了。要是医生来了,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发现我的秘密。复制品足够精巧,但还不是那么好。噢,玛莎,我不想伤害你,相信我,我只想让你幸福。所以我才小心翼翼地计划我的退场。我花了一万五千美元买下这个复制品,每个细节都很完美。只是变数仍然存在,人的唾液,令人遗憾的误差。这惹怒了你。但是,你必须知道,我爱你。”

她要被折磨疯了,随时都会倒下。她必须阻止他继续说话。

“当我看见其他人也那么爱我,”他瞪大眼睛,对着天花板低语,“我就必须也为她们准备复制品,可怜的人儿。她们太爱我了。你不会告诉她们的,对吗,玛莎?答应我,你不会道破真相。我是个非常疲惫的老人,我只想要平静、一本书、一些牛奶与很多睡眠。你不会打电话给她们,泄露这件事吧?”

“这一年,一整年,我都是一个人,每晚都是。”她浑身冰冷,“对着恐怖的机器说话!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始终孤孤单单,而我本可以和其他真正的人出去!”

“我依然可以爱你,玛莎。”

“噢,上帝!”她大喊一声,抓起锤子。

“不,玛莎!”

她砸烂了他的头,砸上他的胸口、失灵的手臂与紊乱的双腿。她敲向他柔软的脑袋,直到钢铁显露出来。线路突然爆炸,崩得铜齿轮散落在房间各处,发出叮当的金属声响。

“我爱你。”男人的嘴说道。她挥起锤子砸烂它。舌头从里面掉出来,玻璃眼珠滚到地毯上。她狠狠地砸这个复制品,直到里面的零件像孩子玩坏了的电动火车一样,全都散在地板上。她一边砸,一边放声大笑。

她在厨房找到几个纸箱,把齿轮、电线与金属零件装进去,封好箱子,十分钟后,传唤下面的童仆上来。

“把这个包裹递送给榆树道十七号的伦纳德·希尔先生。”她给了男孩一些小费,“现在就去,今晚送到。叫醒他,告诉他这是玛莎送给他的惊喜包裹。”

“好的,来自玛莎的惊喜包裹。”男孩重复了一遍。

关上门,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枪来回摆弄,倾听楼下的动静。包裹被搬到下面的大厅,金属轻轻发出叮当的声响,齿轮撞上齿轮,电线缠着电线,声响逐渐消失……这便是她这辈子最后听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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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士的宁,即番木鳖碱,一种剧毒的化学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