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爸失踪之后,没有任何亲戚家愿意接受樊均,爷爷也以没有抚养能力为由,拒绝街道让他把樊均接到家里暂时照顾一段时间的请求。

最后是吕叔和丽婶儿跑前跑后办手续,把樊均接到了自己家。

从那以后,吕泽有的他都会有,吕泽没有的他偶尔也会有。

樊均很清楚,对他这个不算养子的“养子”,夫妻俩甚至是有一点偏心的。

吕泽讨厌他,小时候欺负他,他都觉得很正常。

他就是那个抢走了别人父母爱的坏人。

吕叔一家搬回南舟坪是在接他回家半年之后,一是夫妻俩想回到长大的地方,二是怕樊刚会回来报复。

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除了吕泽,吕叔两口子和樊均,基本就都没再离开过南舟坪。

说全都是因为他,可能不准确,但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那种曾经带给他身心巨大痛苦的,梦魇一般的恐惧,始终无法消解,无法摆脱,留在南舟坪是他唯一感觉安全的选择。

而吕泽去比赛,去上学,一次次想要离开南舟坪,又一次次回来,那种无奈,他同样能体会。

他和吕泽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但始终没有办法友好相处,一年到头说的话加一块儿不如他给学员上几节课的。

今天这样坐在一块儿准备“聊聊”,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

但他除了一句“对不起”,却说不出任何别的话来。

吕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面前的酸奶喝了一口。

樊均也只能沉默着。

“旧馆这边儿喊了两年要拆了,早晚会拆,我无非就是想让我爸提前做点儿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其实我真要走了,也就走了……”吕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人也没守着父母过一辈子的。”

樊均拿过酸奶,握在手里还是没说话。

拆迁的事儿他不清楚,也不愿意去弄清楚,这两年偶尔也会听大头鱼他们说起,但他从不接茬儿,只当是南舟坪街坊们的某种寄托。

拆了就会好了,拆了就会变了。

“但我就是……”吕泽又灌了一口酸奶,转头看着他,“既然今天你说聊聊,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你觉得我可笑也好,无理取闹也好……”

“不会。”樊均说。

“我都无所谓,我和你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需要维系的关系。”吕泽说。

“嗯。”樊均应了一声。

“我一开始觉得你很可怜,我爸妈要带你回来,我是愿意的,”吕泽盯着人行道边的一棵树,“但后来就开始讨厌你,什么都要跟你分,跟你一样……再后来就觉得你很会装,装可怜,装懂事,装隐忍,几乎不会生气……”

吕泽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他一眼。

樊均没说话,也看着他。

“再后来我发现你不是装的,”吕泽慢慢变快,像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能够说出口,慢一步就会被吞回去,“你是真的就这样,我就有点儿讨厌自己,特别我妈走了之后,我爸好像更喜欢你这样的儿子,我回南舟坪,在旧馆待着,折腾新馆,就是想让他看看,我才是亲儿子,我不是樊均那样的累赘,我不需要他时刻注意我……”

吕泽说到这儿停了一下。

“没关系。”樊均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努力了那么多也没什么用,我也放弃了,就这样吧,”吕泽说,“我爸愿意跟你一块儿留在这里就留,本来我妈没了以后,我一直有点儿担心他的身体……反正他身边也不是没人了,儿子永远是两个,走一个又来一个,都比亲的强。”

吕泽今天大概是真的情绪上来了,平时除了跟吕叔吵架,几乎没有过一气儿说这么多话的。

他要不说这么多,樊均可能还能接上个一两句,但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满脑子都是“对不起”。

他知道吕泽想听的不是一句“对不起”,但他现在除了这一句,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吕泽说,“新馆那边儿,八月到期之前我会找到地方重新开业,但位置肯定不是南舟坪,到时教练谁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的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

“吕叔没有丽婶儿那么心细,”樊均很艰难地开口,“但他总跟我说,吕泽就那样的性格,别跟他生气,别跟他计较,在我看来……”

樊均看了吕泽一眼:“他就是怕我跟你有矛盾你会生气不高兴,没有什么人会比儿子更亲的。”

吕泽没有说话,只是喝着酸奶,挺大一瓶酸奶,几口就喝没了。

樊均看了看了手里挂满了水珠的酸奶瓶子,轻声说:“我是很羡慕你的。”

吕泽放下酸奶瓶子,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了看他:“今天老刘是不是带人去了新馆?”

“嗯,”樊均应了一声,“让转告你,八月到期。”

“就是去恶心人的,他那俩铺面,就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才会租,”吕泽说,“我一走,他根本租不出去。”

“再去别的地方租场地的时候多问问。”樊均说。

吕泽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回走了。

“哎!”于姐姐从店里出来,“我瓶子你就拿走了啊?”

吕泽又转身回来,把瓶子递给她。

“放桌上吧。”于姐姐扔下这句回了店里。

吕泽把瓶子放到桌看,看了看樊均。

“我一会儿回旧馆吃饭。”樊均说。

吕泽走了之后他并没有起身,拿着半瓶酸奶一直坐在奶站门口。

虽然有点儿尴尬。

于姐姐是知道他和吕泽关系不好的,必然也能猜到他俩在这儿坐这么半天儿不会是闲聊,这会儿吕泽都走了,他还在这儿坐着,于姐姐都没好出来,一直在店里坐着。

但樊均不想动,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睡太久了,整个人都有些发软,不想动,也不愿意思考,只想这么愣着。

他在南舟坪十四年了,小白都从一个奶狗变成中狗了,他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个被吕叔和丽婶儿从家里带走的小男孩儿。

只是,哪怕是南舟坪这样仿佛是被整个城市都遗忘了的角落,也不会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

这里的人,也许除了他,没有谁会真的甘心留下。

老四家在中区买了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走,大头鱼和娟儿计划明年要孩子,为了孩子上学,应该也会要离开。

就连猴儿,明年中考了,家里也在想办法,总之不能就原地上个二十一中。

他的世界里,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吧。

当熟悉的世界一天天变得陌生,就算再害怕,他也会被推向一个新的陌生。

“照片我都发到网盘了,链接发你了啊,按他们名字分了文件夹,”蓉蓉坐在舞室的圈椅里,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小白的脑袋来回揉着,“你和邹飏的合照我也是单存的一个文件夹。”

“嗯,”樊均点开了链接,把照片都转存好,再打开刘文瑞他们那几个的文件夹慢慢看着,“等他们考完试了请你吃饭。”

“别那么客气,吃饭就算了我减肥呢,请我喝个下午茶就行了。”蓉蓉说。

“你下午茶那些点心的热量不比一顿饭少,还吃不饱。”樊均看着这些人的照片,虽然看着都没什么运动细胞,但拍出来的照片还都挺好看的。

“你这人!别跟吕泽学啊!”蓉蓉说着晃了晃腿,“哎,你俩的拍得是真好,太有氛围了。”

“嗯。”樊均点点头。

“嗯什么嗯,你看了没啊!”蓉蓉说。

“……看了。”樊均说。

“你看了个屁,你要看了肯定不会是这个反应。”蓉蓉说。

樊均看了她一眼,低头点开了他和邹飏合照的那个文件夹。

第一张就是他俩和小白的合影,本来准备顺着往后滑的手指停下了。

忍不住又放大看了看。

的确很……

说不上来,不能用简单的一句酷或者帅来形容。

大概就只能是蓉蓉说的氛围。

他又抬眼看了看蓉蓉。

“对嘛,这才是真的看了,”蓉蓉笑了起来,“怎么样,虽然你俩帅,看上去也很配,但我的拍照水平是不是也很牛。”

配?

樊均愣了愣。

“哎我就是那么个比喻,就是……怎么说,形容不出来,你懂吧?”蓉蓉有点儿尴尬地比划着。

“懂。”樊均笑了笑,往后慢慢翻了几张之后关闭了文件夹。

以往复习起来,日子过得都挺虚无的,感觉什么都没记住,什么也没看会,就顶着一脑袋空气去考试了。

这回复习起来不太一样,时间过得很实在,一分钟就是一分钟,一天就是一天,唯一不变的是脑袋里的空气。

看一眼日历,距离考试还有半个月。

上周末他没有回家,这周末也不打算回了。

老妈在南舟坪,好像挺忙的,不知道忙什么,他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

之前回去也经常是这样,老妈也并不是回回周末都在家,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害怕孤单。

也许是发现老妈跟吕叔是真的挺合适,跟吕叔在一块儿过得的确是挺舒心的,老妈可能真的,以后就不会回家了。

“出去过六一吗?”刘文瑞咬着根儿冰棍进了宿舍,邹飏不回家,他也就不回了,路上没伴儿太寂寞。

“去哪儿?”邹飏问,“我下午还要去看望父亲大人。”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陪你过去呗,”刘文瑞说,“在外头等你。”

“嗯,不过我不去电玩城啊。”邹飏说。

“不去,逛商场,好久没去了,”刘文瑞说,“我们不能一直困在学校这个象牙塔里,我们要感受一下象牙塔外城市的气息。”

“……走吧。”邹飏叹了口气。

几位象牙塔里出来放风的青年目标非常明确,去市里最大的商业广场购物。

“真购物吗?”邹飏问。

“购物还能假吗!”李知越说。

出了地铁站,张传龙一指对面的奶茶店:“走,购物去。”

“……你就说去美食广场购物多好啊。”邹飏说。

“谁说的,”李知越说,“我正经要买东西,我妈这月生日,我打算买个你那样的手串送她。”

邹飏的手串倒的确是在这儿买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樊均的生日是六月底,他本是想着考完试了去买个手链当生日礼物送给樊均的。

“那去呗。”刘文瑞说。

卖手串的店在商业广场四楼,从一楼到四楼,包括外面的商业街,有很多可以逛的东西,但这帮人的行程中一旦有某个确定的目标,往往就会变成此行的唯一目标。

“哟,这片儿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刘文瑞看了一眼广场,脚步不停地奔向商场,“好多人。”

“那边儿好像有个什么集市,”李知越看向另一边,也是脚步匆匆,“好像……”

“还有车展啊。”张传龙说。

“各位象牙塔同仁,你们是很赶时间吗?”邹飏实在忍不住了,“这个活动那个集市什么车展的,也都可以逛的啊……”

“对,那去看看车展。”刘文瑞顺嘴捕捉到最后一个名词,脚步一转,往车展那边走了过去。

邹飏气都叹不出了,跟着他往那边走。

但刚走到展位附近,他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每月都会见上一面的那个身影。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老爸一家三口。

“怎么了?”李知越问。

“……我爸。”邹飏低声说。

李知越一把抓着大步向前的刘文瑞:“他爸。”

“怎么了,孩儿他妈?”刘文瑞回过头。

“他爸!”李知越咬着牙,“邹飏他爹!”

“我操,”刘文瑞往那边看了看,“在哪儿?”

“还看!还看!”张传龙把他脸扭了回来,“怕人家看不到咱们啊?赶紧的,掩护邹飏,进商场。”

“干嘛呢?”邹飏相当无奈。

“不去车展了,”刘文瑞说,“闹心。”

邹飏没说话,虽然他并不想躲,但也的确不打算再过去了。

那一眼扫过去,他看到了很多。

他们在挑车,看样子是给那个女人挑的,她正坐在驾驶室里,笑得很开心,邹天瑞站在老爸身边,搂着他的胳膊……

老爸家里有车,这辆没准儿是之前吵架的道歉礼物。

想到这里,邹飏心里顿时堵得有些想吐。

几个人也没再在外面逛,直接去了商场四楼。

李知越不要现成的手串,开始挑珠子要自己穿,刘文瑞和张传龙凑一块儿帮他挑着。

邹飏在一边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叫了销售过来,晃了晃手腕:“帮我拿这个。”

刘文瑞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要?一样的买两条啊?”

“送人的。”邹飏说。

刘文瑞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旁边,往他面前凑了凑:“送我吗?”

邹飏看着他没说话。

“是我冒昧了,”刘文瑞小声说,“所以,送谁?”

邹飏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樊均。”

“送樊均?”刘文瑞愣了愣,“为什么?”

“他月底生日。”邹飏说。

“哦,”刘文瑞点了点头,想想又一转头看着他,“送一样的手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