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很多年了,这个称呼都没有在樊均的生活里出现过。
樊刚的儿子。
这个如同魔咒一样的称呼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樊均感觉自己呼吸突然变得困难。
视野的边缘如同燃尽的黑灰,一点点漫延,遮掉了光亮。
连同各种声响,都一同被带走了。
“均儿!樊均!”吕叔和珊姐带着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没事儿。”樊均开口。
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没事儿。”他再次开口,终于听到了。
“警察同志,”吕叔说,“情况你们也知道一些的,这个人对他的刺激的确是很大……”
“理解,”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让他先缓缓,不着急。”
“其实他知道的,跟我差不多。”吕叔说。
一瓶带着凉意的水递到了樊均手里,他用力握紧。
冰凉的感觉顺着掌心透进身体,他深吸了一口,慢慢冷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个男人:“我没事儿了。”
“樊均,这两位是李警官和胡警官。”梁警官介绍了一下,两个警官也出示了证件和相关的文件。
“嗯。”樊均点点头,只是简略地扫了一眼。
两位警官都不是本地的,跨省了。
“樊均,你是樊刚的儿子,对吧?”李警官问。
“是,”樊均声音有些沙哑,“他犯什么事儿了吗?”
“樊刚可能涉及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李警官说,“需要你配合调查,我们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跟你了解一下。”
樊均感觉自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问吧。”他说。
问题本身的确很简单,远没有樊刚这两个字真实地出现在生活里的冲击大。
当年樊刚从家里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最近樊刚没有联系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樊刚,也没有听到任何他的消息,除了爷爷和姑姑,他也不知道樊刚还有没有什么关系亲密的人……
对于藏在南舟坪十四年只为了躲开跟樊刚有关的一切的樊均来说,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知道。
“感谢你的配合,”李警官说,“如果之后有任何樊刚的消息,请及时跟梁警官联系。”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樊均问。
“我们通过查询樊刚的户籍信息,知道你被领养的情况,”李警官说,“请你放心……”
“你们为什么觉得他会来找我。”樊均没等他说完就又追了一句。
李警官没说话,跟梁警官对视了一眼。
“樊均,你的家庭……我有一些了解,两位警官目前只是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并不确定他会来找你,”梁警官说,“你不要太担心,排查到你的手段,也不是樊刚能够接触到的。”
“嗯。”樊均声音很低地应着,又抬头看了看李警官,“他是杀人了吗?”
“涉及案件的具体情况我们不能透露,请你理解。”李警官说。
“抓住他会判死刑吗?”樊均又问。
“樊均,”梁警官说,“案件的情况不能跟你透露。”
“嗯。”樊均点了点头。
了解完情况,吕叔送几个警官出去,樊均沉默地坐在厨房里,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正被一点一点地抽走。
樊刚杀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但他的直觉能确定。
樊刚一定是杀人了。
两个警官是跨省调查,樊刚在那边杀了人,潜逃了,有可能逃回了原籍……
“均儿?”珊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我没事儿,珊姐。”樊均抬头,冲她笑了笑。
“中午想吃什么?”珊姐问,“我给你做。”
“红烧肉。”樊均说。
“吕泽一出门你就馋肉啦,”珊姐笑了,“行,给你做啊。”
“嗯。”樊均笑笑。
“这个双层的,”邹飏指着图片,“够吗?”
“够了,”刘文瑞说,“就吃个意思,还指着它吃饱吗?还一顿饭呢,晚上宵夜还要吃吃喝喝。”
“冠军不会追杀我们吧?”李知越说,“这一个生日过完樊均都能出栏了。”
“应该不会,”邹飏说,“他好像天天奔波他那个新新馆呢,顾不上盯樊均了。”
“新新馆什么时候能弄好,”张传龙说,“我们的卡还没用过呢。”
“你要这么着急上课现在就能约,”邹飏说,“谭如又没出去跑。”
“不急。”张传龙嘿嘿笑了两声。
“这卡买的,跟打赏一样。”刘文瑞说。
“你不上课,她拿不到钱的。”李知越说。
“闭嘴!”张传龙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们倒是约课啊。”
“我们教练过生日呢。”刘文瑞说。
邹飏拿过旁边的便签纸,琢磨着蛋糕上写个什么生日祝福。
“字不要太多比较好看。”店员给他看了一下各种祝福的照片。
“你们这字儿谁写的?”邹飏皱了皱眉,“这么难看。”
店员笑了笑,没有说话。
邹飏也没有坚持吐槽,他们过来之前对比了好几家有名的,这家蛋糕是最漂亮的。
他在便签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从此坦途。
“不用别的字了,名字也不用。”邹飏把便签纸递给店员。
“好的,”店员接过便签看了一眼,“哇。”
出了蛋糕店,几个人继续去买礼物,刘文瑞伸了个懒腰:“明天什么时候过去?”
“还没回我呢。”邹飏坐在轮椅上看着手机,现在这个轮椅是去学校旁边的药店租的,比之前校医室那个好用,大轮子推得轻松多了。
【邹yang】明天上午过去?你几点起床?
九点多发的消息,樊均一个多小时了都没回复。
朋友圈里最后一条是那天在他们学校门口拍到的地图测绘车。
之后几天都没有发过了。
本来想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但又觉得就给朋友过个生日,自己这么追着问是不是太积极了。
犹豫了半天,趁着刘文瑞他们把自己扔店门口几个人在店里转悠的时候,邹飏打了个电话给老妈。
迂回着打听一下吧。
“哟,小飏,你考完试了?”老妈倒是很快就接了电话。
“嗯,考完了,”邹飏说,“今天没什么事儿,跟他们出来逛逛。”
“你联系樊均了吗?”老妈都没等他迂回一下,直接就提了樊均。
邹飏顿时皱了一下眉毛:“……还没,他怎么了?”
“真是要了命了,”老妈放低声音,“我跟你说……”
刘文瑞他们几个人一块儿买了副拳套,跟樊均的旧拳套同品牌的,拿个大礼盒装上了。
“你们先去吃吧,”邹飏把刘文瑞拉到一边儿,“我得去一趟南舟坪。”
“什么意思?怎么了?”刘文瑞愣了。
“我回来跟你细说。”邹飏转着轮椅就准备到路边叫车。
“你现在先跟我说个大纲。”刘文瑞抓住轮子。
“樊均他爸家暴,之前失踪了吕叔才收养的他……”邹飏语速很快地说着,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什么也不说,刘文瑞不会让他走。
“我靠,现在他爹找上门了?”刘文瑞马上问。
“没,警察找来了,让协助调查,严重的刑事案件……”邹飏皱着眉。
“杀人了?”刘文瑞问。
“我也觉得。”邹飏看着他。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吧?”刘文瑞松了手,但不太放心。
“别搞那么大阵仗。”邹飏说。
“那明天生日……”刘文瑞犹豫着问。
“照过不误。”邹飏说。
旧馆还是一切如常,吕叔训练馆里帮忙,老妈在厨房里。
看到他来了,老妈跑了出来,一看到他的轮椅就愣了:“这是……瘫了吗?不是说过几天就能拆石膏了,怎么还弄了个正式的轮椅坐上了?”
“什么瘫……这不比我原来那个轮椅强?”邹飏说。
“你去他屋里找他,两天了,打电话就说没事儿,”老妈把一串钥匙递给了他,“你要实在敲不开门,就直接打开吧,这是他放吕叔那儿的备用钥匙。”
“……哦。”邹飏愣了愣,“这合适吗?”
“还管合不合适吗,”老妈叹了口气,“我和吕叔不去开门也就是怕开了门劝不了他,他跟我们没话,跟你有话,你去。”
“嗯。”邹飏应了一声。
“去吧去吧。”老妈推着他的轮椅把他转了一圈,推出了院子。
这要搁平时,邹飏是会不太舒服的。
老妈很多时候对“外人”的关心会表现得更明显,催着自己的瘫痪儿子去开解男朋友的养子什么的……
多亏对方是樊均。
虽然没去樊均那儿几次,路况也有那么点儿复杂,但路他还是记得的,还能在路上拐进一个小超市买了一箱黄桃罐头。
出来的时候碰到了老四。
对于南舟坪人来说,见过两次的就算熟人。
他俩都见过三回了。
老四直接把他推到了樊均家楼下,还帮他按了电梯,要不是邹飏强烈拒绝,他还打算一块儿上去。
但樊均不开门。
小白在旧馆的狗窝里趴着,樊均这会儿如果听不见的话,也没个狗能告诉他有人敲门。
邹飏拿出手机,拨了樊均的电话。
没人接。
他叹了口气,掏出钥匙,试着开门。
还好,里头没有反锁,门打开了。
“樊均!”邹飏也没再坐轮椅,直接起身跳了两步进了屋。
楼道里没灯,屋里拉着窗帘关着灯,一片黑。
邹飏好几秒时间里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才隐约看到窗户面前站着一个人。
“樊均?”邹飏又叫了他一声,伸手往墙上开关摸了过去。
“邹飏?”樊均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有些发紧的干涩。
“嗯,”邹飏应了一声,“就我一个人。”
“嗯。”樊均没动。
“怎么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消息?”邹飏盯着他,也看不清脸。
“我……没听见。”樊均说。
无懈可击。
“我开灯了啊。”邹飏说。
樊均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嗯。”
邹飏按下了开关。
客厅里的灯亮了起来,他这时才看清了樊均就站在窗边,没戴帽子,手里拎着一根甩棍。
“关门。”樊均说。
邹飏也没说话,迅速地蹦到门外,也没管轮椅,只把那箱黄桃罐头拎进了屋里,然后关上了门。
樊均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甩棍,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这个是……”邹飏把箱子放到了桌上,“这个是……我刚买的。”
“黄桃罐头。”樊均说。
“嗯。”邹飏拍了拍箱子,“一整箱,想怎么逃就怎么逃,什么破事儿都追不上你了。”
樊均慢慢走了过来,把箱子打开了。
接着沉默地拿出了一个罐头拧开,又从桌上一个玻璃收纳瓶里拿了一把小叉子,戳了一块儿黄桃放进了嘴里。
“逃了。”邹飏说。
樊均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嚼着。
邹飏也没再出声,看着他的脸。
头发有点儿乱,脸上能看出有些疲惫,应该是没睡好,比从拘留所出来那天状态要好,但能感觉到心里压着不想被看出来的事儿。
“你怎么过来的?”樊均吃完一块桃,放下叉子看着他。
“打车呗,”邹飏说,“司机还问我怎么伤的,我说抓贼,他特别感动,下车的时候还……”
樊均一把搂住了他。
很用力。
邹飏后半句话直接被勒没了。
“谢谢。”樊均在他耳边低声说。
“不说这些……”邹飏胳膊绕到他背后,在他背上搓了几下,“吃饭了没?”
“没。”樊均闷着声音。
“想吃什么?酸菜五花肉?”邹飏问,“蒸饺?”
“你就认识这俩了是吗?”樊均问。
邹飏笑了起来。
“你吃了没?”樊均松开了他,转身往厨房走过去。
“没。”邹飏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想给他拽回来再抱一抱,但控制住了。
脑子有时候还是要适当用一用的。
“我随便弄点儿?”樊均转头看着他。
“你做?”邹飏挑了挑眉。
“嗯。”樊均点头。
“行,”邹飏立马来了兴致,“尝尝,吃过苦的人就是不一……”
脑子用一用,用一用。
“我……”樊均犹豫了一下,看上去并不在意这句话,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对自己厨艺的判断上,“也就那样吧,凑合能吃。”
邹飏跟了过去:“我能看吗?”
“先把你轮椅拿进来,”樊均转身又往门口走,“一会儿让对面老头儿捡走了。”
“这还能捡走?”邹飏愣了。
“只要不在别人屋里的,都是他的。”樊均说完打开了门。
但只打开了一条缝。
邹飏看得出来他的犹豫,赶紧蹦了两下:“我来吧。”
“我。”樊均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一把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轮椅和对门老头儿。
樊均跨了一步出去,拽着轮椅往回拉。
“你的?”老头儿一把也拉住了轮椅。
“他的。”樊均往旁边让了让。
“我的。”邹飏扶着门,把自己的石膏腿抬起来晃了晃。
老头儿不太情愿地松了手,樊均把轮椅拉回了屋里,关了门。
樊均进了厨房,开始忙活。
邹飏直接把轮椅放到了厨房门口,抱着大黑坐那儿看着。
“你……”樊均从冰箱里拿了食材出来,准备切肉,刀比划了半天最后放下了,“要不要去玩会儿手机?”
“不要。”邹飏回答。
“……行吧。”樊均咬了咬嘴唇,低头开始切肉。
动作还是挺熟练的,邹飏脑袋往门框上一歪,看着樊均的手。
他是真的很喜欢看人做饭。
“珊姐跟你说了吧。”樊均一边切一边问了一句。
“嗯。”邹飏应着,“但没说太细。”
“差不多就那样了,”樊均说,“樊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
“你觉得……他是犯什么事了?”邹飏问。
“杀人,”樊均一点儿都没犹豫,“估计还有同伙。”
“你……有没有,”邹飏摸出了手机,“搜一下新闻什么的?”
“我不敢。”樊均说。
“我敢。”邹飏低头点开了手机。
“邹飏,”樊均回过头,“别搜。”
“为什么?”邹飏看着他。
“不要……在别人的麻烦里陷得太深。”樊均说。
邹飏正准备打字的手指停住了。
樊均继续切肉。
“你把我当什么‘别人’呢?”邹飏说。
“嗯?”樊均愣了愣。
“你要在我这儿是‘别人’,那我在你那就也是‘别人’。”邹飏说。
“不是。”樊均说。
“关系都是相互的。”邹飏说。
樊均沉默了一会儿:“你在我这儿是很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邹飏追问。
“就是……”樊均转开头,过了一会儿才又看向他,“非常重要。”
“行,”邹飏低头继续在手机上戳着,“那你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