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樊均切肉的手有点儿抖。
不是现在才抖的,这两天一直都有点儿。
从听到樊刚消息之后,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就会控制不住地抖。
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不安,还有可能是恶梦来临前诡异的兴奋感。
所以肉切得很慢,总有一种下一刀会切到自己手上的错觉。
邹飏就在门口坐着,专注地在手机上搜索着看上去跟什么杀人抢劫之类有关系的各种新闻报道和小道消息。
估计不是太好搜,没有具体的时间,没有具体的地点,这个“刑事案件”虽然他俩都猜测是杀人,但也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杀人。
范围太大了。
然而,比起“樊刚究竟做了什么”这个宽泛的范围,“从今天起樊刚随时有可能出现在他面前”的恐惧,就要精准得多了。
樊均切好肉,又拿了颗大白菜慢慢切着。
那边邹飏把手机往旁边的厨柜台面上一扔,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樊均问了一句,没有回头。
他并不希望邹飏找到什么具体案子,无论是不是樊刚做的。
那些恶性案件但凡能跟实际的人联系起来,对人的影响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社会新闻那么简单了,会有更强的杀伤力。
这一点他自己太清楚。
“算是没找到吧,”邹飏摘掉眼镜,也往台面上一扔,“这种还在侦破阶段的案子,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公开的信息,别的那些新闻之类的也没有……都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犯的事。”
“嗯,”樊均点点头,“你喝水吗?冰箱里有。”
“我想喝苏打水,”邹飏转着轮椅,“有吗?”
“没有,”樊均说,“想喝我给你做。”
“白开水加小苏打么,”邹飏啧了一声,“不要,我做过,刘文瑞跟我十几年发小情都喝不下去。”
“试试我的。”樊均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冰箱前。
把轮椅带邹飏和大黑一块儿转到一边,从冰箱里拿了冰纯净水和一个柠檬回了厨房。
“真做啊?”邹飏也懒得用轮椅了,把大黑扔回它自己的垫子上,单腿蹦到厨房看着。
“嗯,很快。”樊均飞快地拧开瓶盖,用克秤称了不知道多少小苏打倒进了瓶子里,然后开始切柠檬。
“不好喝不给钱啊。”邹飏说。
“不好喝送一节吕老板的课给你。”樊均说。
邹飏顿了顿笑了起来:“吕老板最近是不是没怎么针对你了?”
“得忙完这阵儿了,最近我们就跟倒闭了一样。”樊均从厨柜里拿了个很漂亮的大肚玻璃杯出来。
接着又往一个小碟子里倒了点儿盐,再用一片柠檬往杯口抹了一圈,把杯口往碟子上一扣。
“你……”邹飏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不会还在酒吧打过工吧?”
“看来是经常去酒吧的人啊。”樊均笑了笑,把柠檬一片片地码进了杯子里,杯子还是空的,但看上去已经很漂亮了。
接着是苏打水和冰块,最后看到他拿出吧勺和量酒器倒蜂蜜时,邹飏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很快,杯口抹了盐还插着柠檬片的蜂蜜柠檬苏打水放在了邹飏手里。
一杯用小苏打泡出来的苏打水,硬是让樊均做出了二十块往上的效果。
要不是用的还是外卖送的那种黑色吸管,还能再贵点儿。
邹飏先把蜂蜜柠檬苏打水放到橱柜台面上,准备拍照的时候大黑跳了上去,低头背着耳朵认真地闻着。
他直接给猫和柠檬水拍了个合影,然后指挥樊均:“厨房灯关一下,手机借我用用。”
樊均把自己的手机拿给他,关掉了厨房的灯。
邹飏把樊均手机的电筒打开放到台面上,再把柠檬水放到电筒亮着的光上。
光从下方穿透杯子,剔透的苏打水里,蜂蜜丝丝淡琥珀色缓缓转动着。
“好看,”邹飏咔咔连着拍了几张,“可以了。”
“拍个照片这么费劲。”樊均打开了厨房的灯,继续做菜。
“要对得起你的手艺,”邹飏修了一下图,先把照片扔到了宿舍群里,“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在酒吧里干过啊?”
“嗯。”樊均点了点头,“时间不长。”
“我以为你一直在武馆呢?”邹飏看着他。
“是一直在,”樊均说,“酒吧是兼职,就晚上去。”
“调酒师吗?”邹飏问。
樊均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是,保安。”
“我靠?”邹飏有些震惊,“看场子啊?”
“文明点儿,保安,”樊均又拿出块豆腐切着,“那家老板是大头鱼的朋友,新开业的时候总有人闹事……”
“那还是看场子啊。”邹飏说。
“……行吧,”樊均笑着点了点头,“看场子。”
“你还干过这么……酷的活儿呢?”邹飏有些感慨地看着他,“用动手吗?”
“不太……动得起来。”樊均说。
邹飏想了想,笑了起来:“轮不到对面的动手吧。”
“一巴掌扇疼了酒就醒了。”樊均说。
“靠。”邹飏靠在门边,把石膏腿架在轮椅上,边喝苏打水边想象了一下。
手机响了一声,接着又是好几声。
邹飏拿过手机扫了一眼。
先是老妈发过来的一条,问情况怎么样。
邹飏直接回的语音:“没事儿,正准备吃饭了。”
然后是宿舍那帮人,看完照片之后在群里闹。
刘文瑞还给他发的私聊。
【瑞思拜】怎么还喝上了也不叫我们
【邹yang】樊均做的
【瑞思拜】他情况怎么样?
【邹yang】还行
【瑞思拜】我靠那是他做的?
【瑞思拜】他还会调酒?
【瑞思拜】他看着也不像会调酒的人啊
【瑞思拜】这么牛吗?
【瑞思拜】还回来吗下午打球
那边樊均已经拿了个锅,开始把食材往里放了。
“要帮忙吗?”邹飏一边问一边给刘文瑞回着消息。
【邹yang】晚点跟你说
“行。”樊均点点头,让到一边。
“我干点儿什么?”邹飏单腿蹦到灶台边。
“把这个锅放到灶上。”樊均说。
邹飏把锅端到了灶台上,打着了火,然后转头看着樊均,等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好了,”樊均说,“去客厅等吧,得煮一会儿。”
“……这就完了啊?”邹飏说。
“嗯,”樊均把锅盖盖上,“就差这一步了。”
“行吧。”邹飏蹦回了客厅,这顿饭他也算出了一点儿力了。
“一会儿就在餐桌上吃吧?”樊均看了看他的腿。
“我喜欢你那个小桌子。”邹飏说着跳到了沙发前,他很喜欢窝在地毯上靠着沙发。
樊均犹豫了一下,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扶着他慢慢坐到了地毯上。
下一秒大黑就跑了过来,跳到了石膏上,感觉这小玩意儿早就想踩上去试试爪感了。
樊均把小桌子架好,拿了瓶咖啡,在他旁边也坐下了。
“还喝咖啡啊?一会儿吃完饭不休息一下?”邹飏喝了口苏打水。
说实话,这个苏打水做得相当牛逼,喝着跟瓶装的那些没什么区别,还因为加了蜂蜜和柠檬而更好喝一些。
“没事儿。”樊均说。
“你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觉吧?”邹飏问。
樊均犹豫了一下才应了一声:“嗯,不太睡得着。”
“你这两天……”邹飏看了一眼还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一直就……那样吗?”
“哪样?”樊均转头看着他,“严阵以待吗?”
“嗯。”邹飏点头,甩棍就在沙发上放着,看着就让人心惊。
“也没有,”樊均一下下捏着瓶子,“就是……听到声音就去看看。”
“你这儿是顶楼,你要说门口有人去门边看看也就算了,”邹飏说,“你跑窗口……那个耳朵还能听到楼下的声音了?别自己吓自己。”
“你……”樊均笑了,手指撑着额角看着他,“这嘴是真烦人啊。”
邹飏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反应太快。”
“五楼有个平台,”樊均说,“我从那儿爬上来用不了一分钟。”
“是么?”邹飏愣了愣,接着就撑着沙发想站起来,“我看看。”
樊均起身把他拽了起来,再把他半拎半架地带到了窗边。
邹飏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顿时有些无语,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樊均了。
窗台下面,五楼的位置还真是个平台,另一栋楼的楼顶。
上面各种花盆泡沫箱里种着不知名的花草和菜,横七竖八拉着的各款晾衣绳上还晾着不少衣服床单……
“其实我知道他真想找到我没那么容易,”樊均在他耳后低声说,“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你要这么想,”邹飏看着外面的平台,“说不定他早就不记得那句话了,就算记得……也未必十几年之后还要实施。”
“他是个很享受别人恐惧的人,”樊均声音还是很低,带着细微的颤抖,“他说我和我妈……”
说到一半他停下了,没了声音。
邹飏偏过头,樊均站在他身后,他看不到樊均的脸,只能在余光里感觉到。
他不知道樊均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追问一句让他说下去。
只能沉默地等着。
“他说我俩之中总得死一个,”樊均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突然哑了,“我妈……死的时候……他在打我,他走了之后,我去屋里找我妈妈,她就……挂在那里了……”
邹飏听得身上的一阵发寒,转过身看着樊均。
但樊均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他可能不知道我妈已经死了,如果他觉得自己逃不掉了,就会来找我们,找不到我妈……”
“樊均,”邹飏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是这样……”
樊均沉默地看着他。
“你不是当年你了,你不是孤身一人,你现在有吕叔一家,有大头鱼老四,有朋友,有同事,”邹飏顿了顿,“还有我呢。”
樊均没有说话,窗帘一角透进来的光隐隐照亮了他的侧脸,能看到他唇上的伤疤,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沉默了很久之后,樊均声音很低地“嗯”了一声。
邹飏听得出来,这些话对于有着那样经历的樊均来说,作用不大,但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这一瞬间的心情复杂到他想“念诗”都没找到对应的句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了手,指尖在樊均脸侧停顿了两秒,然后轻轻下落,碰了碰樊均唇上的疤。
这是一道稍稍有些凹陷的,边缘不整齐的疤,轻轻滑过时有清晰的感觉,从指尖顺着掌心到手腕,再一点点顺着手臂向上,直到跟呼吸和心跳接上……
邹飏的指尖缓缓轻移,划过嘴角,接着是温热的皮肤,再向颈侧,指关节碰到樊均有些冰凉的耳垂时,他开始能感觉到呼吸。
他的,樊均的,交错着从脸上扫过。
他看向樊均的唇。
下一秒……
“邹飏。”樊均微微往后仰了仰头。
邹飏没有回答。
但瞬间就从恍惚里被拉了回来。
心跳,呼吸,抬起的手,一阵错了节拍的混乱。
“我去看看……”樊均退后了一步,转身往厨房走了过去,“菜炖好了没有。”
“嗯。”邹飏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腿已经站在了地上,并且似乎正在受力。
“我靠!”他吓了一跳,抬腿的同时整个人往后靠在了窗户上。
已经走进厨房的樊均几步就蹿了过来,拽着胳膊就把拉离了窗边:“怎么了?”
“哎哎哎……”邹飏勾着腿,这速度,他感觉自己完全就是被樊均拖开的,左脚不受控制地老想往地上蹬一下保持平稳。
“你是不是用俩腿站着了?”樊均反应过来了,低头看着他的腿。
“……嗯。”邹飏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为什么要用俩腿一块儿站着呢?
因为……
感觉开口就必然是这样的对话,所以他俩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邹飏说了一句:“没事儿,没受力,也养了十天了,这一下不会受伤。”
“你坐着吧。”樊均说。
“嗯。”邹飏抓着他手腕,坐回了地毯上,拿过苏打水喝了一大口。
神清气爽。
樊均回了厨房。
听着没有任何动静。
邹飏从之前他备的菜能看得出来,他做的是一锅炖菜,除了等,没什么需要做的。
所以这会儿他应该单纯就是在厨房里杵着。
邹飏突然有些发慌,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敲着。
整个人都是蒙的。
正琢磨着,樊均突然从厨房里出来了。
他在玻璃杯上敲着的手顿时莫名其妙地忙碌起来,在桌上来回摸。
“给,”樊均伸手,递过来的是他的眼镜,“珊姐说你就三百多度,怎么没了眼镜这么严重?”
邹飏接过眼镜,低头戴上:“偶尔也瞎。”
樊均没说话。
邹飏抬头看了他一眼。
“邹飏,”樊均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
“嗯?”邹飏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这样跟人说过我的事,吕叔和丽婶都没有。”樊均说。
“嗯。”邹飏应着。
“你是唯一一个,”樊均说得很慢,也很认真,“我一直很害怕提起这些事……”
“有时候,说出来才会舒服些,”邹飏说,“憋在心里是很痛苦的事。”
“嗯。”樊均点点头。
但是。
应该有个转折。
但是。
邹飏等着这个转折。
但是没有。
樊均说完起身又回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