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虽然这个房子老爸重新装修过,但基于他的审美,各种家具的风格和摆放,都还是邹飏熟悉的样子。
之前每次过来,邹飏都会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错位感。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整体都很陌生。
“到茶室聊吧。”老爸说。
“可以吗?”邹飏看着女人问了一句。
女人盯着他没有说话。
“邹飏!”老爸沉下声音,转身往茶室走了过去。
邹飏也没多说,冲刘文瑞偏了偏头,跟着也往茶室走。
刘文瑞过去拿起他扔在茶几上的文件一挥:“走。”
几个人在邹飏身后走得都带起了风。
进了茶室更是往已经坐下的邹飏身后一站,邹飏不用回头,从对面落地玻璃上就能看到刘文瑞和张传龙抱起的胳膊。
进来之前的确忘了跟他们确认一下尺度,这会儿感觉戏有点儿过了。
“都坐吧,”老爸坐在对面的主人椅上,烧水准备泡茶,“喝点儿茶,慢慢聊,我跟小飏也挺长时间没见了。”
在装气定神闲处乱不惊这方面,后头那几位不是老爸的对手,犹豫了一下就都坐下了。
尤其刘文瑞,虽然老爸不经常在家,但刘文瑞也是他有一眼没眼看着长大的,莫名就会有点儿犯怵。
就张传龙还坚持抱着胳膊。
“小飏啊,”老爸看了他一眼,“你这突然跑过来,不太像是要跟我喝个茶聊聊天的样子啊。”
“本来也不是,”邹飏说,“我说了,是清账。”
老爸笑了笑:“咱们父子俩有什么账要清的?”
“根据你跟我妈的离婚协议约定,”邹飏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他俩的离婚协议复印件,“你需要支付我包括生活费和直到大学的学费……和第……四条,重大医疗费用,单次大于五千或年累计大于两万,凭结算单…… ”
“邹飏,”老爸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你什么意思?”
“最好的情况,是你能把这些费用一次性结清,”邹飏往椅子上一靠,看着他,“不怎么好的情况,是先把我受伤住院治疗费用的一半给我,后续的治疗有需要我会再找你。”
“一次性?”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进了茶室,站在门边,“邹飏,你是真把你爸当提款机啊?”
“就算当了提款机,提的也是属于我的钱,”邹飏看了她一眼,“怎么,阿姨是还指着这点儿钱吃利息么?”
“老邹!这就是你的儿子!”女人提高了声音。
老爸被她这一戳,这会儿也有点儿装不下去了,手里的茶则往桌上一拍:“邹飏,你吃错药了吗?怎么变成这种没有规矩的样子了!”
“我一直都这样,”邹飏说,“从来就这样,以前这样,以后还是这样,我这辈子都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有了种轻飘飘的感觉,耳朵里嗡嗡响着,四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隐隐约约。
老爸盯着他,嘴唇控制不住地有些抖。
另一只抓着壶的手也在抖,要不是眼前还有这么几个人,要不是他现在脸色看上去的确还不算健康,邹飏怀疑这个壶会扣到自己脑袋上。
老爸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可悲啊,可悲,我还想着,你就算日子过得再不堪,也总归有像我的那一部分,以后也不至于混得太难看……”
邹飏笑了笑:“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放肆!你还真是肆无忌惮了!”老爸吼了一声,“谁允许你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哪儿学来的流氓行径!”
这一嗓子吼得实在有些扎实,在场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那边站着的女人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邹飏顿时觉得一阵窒息,气儿跟着都有点儿上不来。
“你还知道你是我爸啊?”邹飏用力倒着气儿,“我住了三个月的院,你来了一趟,走了以后我得用止痛泵,出院了还得上门来要医疗费!谁告诉你爹是这么当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能听到自己喘息声里带上了啸鸣音。
惨极了。
演都演不出来的惨。
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这份“助力”。
“邹飏,邹飏,”李知越一把抓住了邹飏的肩膀,在他背上用力揉着,“冷静。”
邹飏瞪着老爸,这个他或真或假讨好了十几年的男人,这个正满眼怒火瞪着他的男人,这个眼神里对他已经没了一丝亲情的男人……心里的滋味儿实在是五彩斑斓。
“叔叔,”刘文瑞撑着茶桌,往老爸那边倾着身体,“邹飏肋骨骨折,肺是有挫伤的,您说话注意点儿。”
“我注意点儿?”老爸震惊地看着刘文瑞。
“对。”刘文瑞点头,撑着茶桌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颤抖。
“叔叔,”李知越抢在老爸再次暴怒开口之前,“邹飏来的本意并不是吵架,只是想争取他的权益,这事儿本来不需要弄成这样,就事论事就可以。”
李知越说完还往女人那边看了一眼。
老爸没有接李知越的话,只是看着邹飏,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壶的手,最后冲女人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女人沉默了几秒,转身走出了茶室。
“一次性付清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可能的,”老爸说,“我没办法确定这些钱你会用在它原有的用途上。”
“没关系,”邹飏调整好了呼吸,老爸不会同意这一点他之前就想到了,反正现在不用装了,每月一次恶心人也就没什么压力可言,他推了推眼镜,“那就继续每月一次,治疗的费用需要我给您逐条解释吗?”
“不用。”老爸拿过了放在桌上的文件夹,打开拿出了那一摞单据,“我希望你不会后悔你今天的所作所为。”
“我没有时间后悔。”邹飏说。
老爸抬眼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水烧好了,但也没谁去泡茶,老爸对着有伤情描述的那两页看得很细。
看得出来,老爸从一开始就没有关注过他到底伤成什么样了,这会儿才算是从头到尾了解了一遍。
最后重新抬起头看向他时,老爸的眼神有些复杂。
“现在恢复得怎么样?”老爸问。
“就你看到的这样。”邹飏说。
老爸没再说话,把复印件放回文件夹里,直接给他卡里转了钱。
邹飏也没看,这一点上老爸还是要面子的,数肯定只多不少。
“打扰了。”他起身往外走,“走。”
“叔叔阿姨打扰了。”李知越说。
“邹飏。”老爸站在茶桌边,叫住了他。
邹飏停下,回过头。
刘文瑞和张传龙也一块儿停下,但还没转身,就被李知越推了一把,低声说:“走你们的。”
几个人走出茶室之后,老爸才说了一句:“要说我对你一点儿愧疚没有,那是假的……”
邹飏笑了笑,没说话。
“这阵儿我的确也比较忙……”老爸说,“也没有时间好好跟你聊聊,不知道你怎么会……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我对你早就失望了。”邹飏转身走出茶室,没再给老爸继续自我感动的机会。
刘文瑞他们几个在电梯门口站着,看他出来,按开了电梯门。
一帮人沉默地进入电梯,沉默地下楼,沉默地走出电梯。
近中午的阳光很强烈,走出楼道的时候邹飏能闻到热浪的味道,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爽。
他闭了闭眼睛。
“爽!”张传龙喊了一嗓子打破沉默。
“给了多少?是一半吗?”刘文瑞迅速切入正题。
“我看看……”邹飏拿出手机,点开了银行的通知。
“我靠,”张传龙凑过来看了一眼,接着就一把拿走了手机,“全额啊?”
“时刻不忘表达他的经济能力比我妈强,”邹飏伸了个懒腰,胸口还有点儿牵拉感,但比之前要舒服多了,“想吃什么,请你们。”
“A吧,”李知越说,“你提款机限额了啊。”
“吃完这顿再过苦日子,”刘文瑞拿出手机,“我们去这儿,我早就想去了,苦于舍不得花钱,就等着小金羊出院呢。”
“你真……”张传龙啧啧着。
“就说你吃不吃吧。”刘文瑞看着他。
“吃。”张传龙点头。
“之前给你的肌力恢复训练的那个练习动作,”医生一边说一边往樊均肩上和胳膊上贴着电极片,“按上面的时间阶段来,循序渐进。”
“嗯。”樊均点点头。
“你伤得不算太严重,本身身体素质也好,又有运动基础,”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嗯。”樊均应着。
每周三次的康复训练,这是这周的第三次。
医院离南舟坪挺远的,是樊均从来没到过的地方。
每次做完训练,他都会在附近再转转。
他不太喜欢热闹,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南舟坪一成不变的一切,现在却不得穿过不熟悉的一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些更陌生的事。
樊刚和他唯一的同伙都死了,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恐惧的人已经消失,但因为樊刚的存在而滋生的所有,都还在。
太多的人,复杂的环境,陌生的街区,没有听惯的那些噪音……
还是会让他混乱和迷茫。
脚下的每一步都带着犹豫。
医院附近有个很热闹的商城,很大,几栋开放式的大楼连接着,大片的广场上永远有着热闹的人群。
樊均上次来的时候,广场上还有表演,他本来想过去看看,但强烈的头晕目眩让他放弃了。
今天他决定再过去转转。
挑了从外观看上去人最少的一条商业街。
这是条仿古街,地上铺的都是青砖,卖各种茶具陶器,还有些老物件,什么旧窗户老门板之类的……
虽然没什么可买的,但因为人少,各家的装修风格又都很安静,遛达一会儿还挺舒服。
樊均拿出了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又点开微信看了一眼。
【邹yang】你出院了?
【樊】嗯
又顺手点开邹yang的朋友圈看了看,没有发任何内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退出了聊天界面。
有一家门口摆了六七个石制的屋檐兽,看上去都很可爱,还有一个很像大黑。
樊均慢慢蹲下,对着那个“大黑”拍了几张。
正想给“大黑”和它的小伙伴们拍个大合照的时候,店里传出几声争吵,接着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一个人影飞了出来。
摔在了距离樊均一米远的路中间。
确切地说,应该是被人扔出来的,被紧跟着从店里冲出来的那个手里拿着根木棍的大胡子。
大胡子冲出来就直扑地上的人,对着他大腿就是一棍子。
地上的人嗷地嚎了一声,这声音莫名有点儿耳熟,樊均转头往地上看了过去。
“退不退钱!”大胡子对着他的腿又是一棍子。
“不退!”地上的人抱着脑袋,“拿回去一个月的东西保养不好裂了要退货,个个都这样我还干不干了!”
樊均站了起来,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谁。
是何川那个废物。
大胡子没再朝何川抡棍子,而是退后一步,对着他肚子一脚踢了过去。
好在距离近,樊均直接跨过去,抬腿对着大胡子的小腿一脚蹬了下去,大胡子的腿往地上一跺,立了个正。
迷茫了两秒,大胡子回过神,瞪着他:“你别管闲事啊!”
“樊均?”地上的何川震惊地喊了一声,“樊均!”
没等樊均开口,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大胡子:“这我散打教练!这我师父,你最好有点儿数……”
樊均有些无语,一种非常丢人现眼的无语。
他把何川的手按了下去。
大胡子被一脚跺了个立正本来是有点儿犹豫了,被何川这又指又威胁的顿时眼神里的火苗就又有些往上蹦。
樊均在他又一扬手准备抡棍子的同时,右手劈在了他手腕上。
大胡子的棍子脱了手,他愣了一下,又改成握拳,准备再往何川脸上砸。
樊均赶紧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腕。
大胡子挣了两下没能挣脱,于是换了左手抡拳。
樊均只有右手能用,这会儿只能抓着大胡子右手腕,往他左手出拳的方向拽过去拦了一下。
大胡子被拽了个右胳膊抱胸,转了半圈儿之后,再挨了自己左手一拳。
迷茫与震惊之间,他转过头看向了樊均。
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怒火,看上去出奇的平静。
“有理讲理,”樊均松了手,“不要动手。”
大胡子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圈:“他卖给我的东西拿回去就裂了。”
“木头的东西,老物件儿!”何川说,“你非把它放院子里淋雨,它不裂等什么,我都跟你说了你要放户外我那儿有石头的,你又嫌贵!这都一个多月了,非让我退,这说得过去吗!”
“那你帮我修复,”大胡子说完又看了樊均一眼,“修复。”
我又不会。
樊均没说话。
“修复要收钱,你在我这儿买的,我给你算便宜点儿。”何川说。
“……行。”大胡子说。
“明天拿来吧。”何川皱着眉拍了拍裤子,抬头看着樊均又愉快起来,“快!樊教练,进来聊聊!这都多久没见了!”
樊均被何川拉进了店里,指着里面的一个女孩儿说了一句:“这我妹,我俩一块儿开的这个店,刚弄好没多久。”
“嗯。”樊均点了点头。
“吓死我了,”女孩儿拍了拍胸口,“这人比上回那个还凶。”
“以后这种不听劝非要买的就不卖,”何川回头冲樊均招招手,“来,喝杯茶。”
何川的这个店,卖的都是各种老房子里拆出来的东西,随意而又不凌乱地放了一屋子,靠屋里的位置放着一张老门板做的茶桌,还点着香。
樊均绕过脚边放着的石墩小摆件什么的,走到茶桌边坐下了。
“今天有点儿乱,刚到了一批货还没整理,”何川说,“你怎么样?听谭如说你受伤了?”
“还好。”樊均说。
“左手伤了是吧?”何川看了看他左胳膊,“我看你刚就用右手了。”
“嗯。”樊均应了一声。
“现在不带学员了吗?”何川给他倒上茶。
“暂时……是。”樊均说。
“什么时候能回去啊?”何川皱了皱眉,又凑近了压低声音,“真是他们说的……杀人犯什么的吗?”
樊均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算了不说这个,”何川摆了摆手,“感觉你平时都不出南舟坪,今天怎么跑这么远?”
“来做康复。”樊均说。
“旁边那个康复医院吧?”何川点点头,“那个医院是最好的了,我朋友之前颈椎出问题也是在这儿康复的。”
樊均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怎么样?”何川问,“这我妹自己炒的茶。”
说实话,不怎么样,虽然他不怎么喝茶,但感觉是不是有点儿炒糊了。
“挺好。”樊均又喝了一口。
“不用客套,”何川笑了起来,“瞎胡闹的,味道不行,就我们自己喝着玩。”
樊均笑了笑。
“那你现在不做教练的话,还干点儿什么别的吗?”何川问。
“没,就康复。”樊均说。
“哦……”何川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那你没事儿过来坐坐呗,反正我这儿平时人也不多,除了出去收货,平时都我都在。”
“……嗯。”樊均看了看窗外,几个逛街的人慢悠悠地从木头窗户外晃过去,看着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