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连几天,何川都追着给樊均发消息,叫他过去喝那个炒糊了的茶。

不是去治疗的日子里,樊均并不是很愿意过去,他既不爱喝茶,跟何川也没什么可聊的,那地方离南舟坪还远,骑电瓶车过去得快两个小时,还得是路上不堵。

但他也很难就那么在屋子里待着。

在这个处处都充斥着美好和残酷的空间里。

每天复健的训练做完,也就一个多小时,别的时间里,他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以前的生活也并没有多丰富,但在馆里一待就是一天,上课,看人来人往,哪怕是找个角落睡觉,也不会像眼下这样,不单单是无所事事这么简单。

而是焦虑和迷茫。

复健并不是咬牙忍痛就能提速的,只能这么一天天的,一点点的,几乎感受不到变化地熬。

而相比手臂,左耳的听力连复健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等。

等有一天那个所谓的暂时性能消失。

而时间每过去一天,希望就会被磨灭一点。

手机放在沙发上,他伸出左手慢慢抓住手机,慢慢收紧手指,隐隐的疼痛在肌肉间悄悄爬行……

小白凑了过来,张嘴想要去咬住手机。

“No,小白,我自己来。”他用右手摸了摸小白的头。

小白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但还是重新在他脚边趴好了。

手机被慢慢从沙发上拿了起来,相比之下,右手划开屏幕解锁时有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轻松自如。

为了锻炼手部肌肉,右手没有完全接替左手的工作,哪怕是当个手机支架也行,就是手腕回勾时会有不自觉的抽动。

随便看了看群里的消息,社区群,同学群,一个个红点都点开了看了看,看看别人一如平常的生活。

退回到桌面时,他看到了地图标志。

盯着屏幕一直到屏幕开始变暗,手腕也超过了负荷,他才换了右手拿过手机,轻轻点开了地图。

上回在邹飏他们学校碰到地图车之后,他一直没有打开过地图看看,那个车有没有拍到他俩。

不敢。

不知道为什么。

他害怕看到那些被定格的快乐时光,就好像它们就那样被留在了原地,留在了过去的某一天里。

而时间却还是一路往前。

地图打开之后他还戳了半天才找到了街景地图的模式。

看着地图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张图片,他心跳一下加快了。

试着点了一下,图片唰地一下放大了,是他熟悉的南舟坪,楼下那条街,他甚至一眼就看到了天天经过的早点铺。

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有种穿越了时空的奇妙感觉。

他顺着方向箭头点了两下,看到了更熟悉的街道,大头鱼的驿站就在前方,点着屏幕移动了一下视角,能看到驿站里堆满了货。

放大了还能看到大头鱼的一个背影。

樊均愣了很久,一下一下地在地图上慢慢前行着,转弯,直行,再拐进下一条小街,一点点走到了旧馆门口。

视角转向旧馆院子里时,他看到了狗窝前端坐着的小白。

耳朵立得很直,眼睛很亮。

他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脚边趴着的小白,伸出左手在它头上轻轻碰了碰。

小白哼了一声,很快在他手背上舔了一口。

没有什么感觉,手背被舔到的那一块是麻木的,没有任何触觉,除了手背,胳膊上还有好几个位置都是没有感觉的。

平时不会注意到,可一旦觉察,那一瞬间的失落很难形容。

他靠回沙发里,退出了南舟坪的街景,手指拖着地图缓缓移动,他不想直接搜索地址,只想用视线在那天的路线上扫一遍。

挺长的一段路,在地图上却没几下就到了。

点开街景图。

画面里邹飏他们学校的大门突然出现时,樊均感觉自己呼吸都停顿了。

他慢慢移动着,往那天等车的位置靠近,一步一步,画面不断切换着,最后停在了他们站的地方。

樊均手指悬空着在屏幕上方停住了。

……什么也没有。

没有邹飏。

没有樊均。

没有人。

这时他才注意到,画面左下方有个小小的拍摄日期,是五年前。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五年,是个很遥远的以前。

那时他跟现在的邹飏一样大,已经在武馆给吕叔帮忙大半年了,而邹飏,还只是个初中生。

他笑了笑。

鼻子突然很酸,不等反应过来,眼眶猛地一热,眼泪有些失控地就滴在了屏幕上。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低头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相比那天的流泪,眼下这次,是久违了的真正的哭泣。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哭泣的感觉。

右耳听到自己模糊的哭泣的声音时,他甚至感觉到了陌生。

那种带着无助和茫然的委曲的嘶吼,他从来没有听到过。

“今天不是要去康复的吗?”吕叔在厨房里吃面,看到樊均进来的时候愣了愣。

“约的两点半,我先把小白带过来。”樊均在桌边坐下。

旧馆现在基本已经没有人了,能跟去新新馆的学员都已经过去,剩下的也就是附近的孩子,上课时间旧馆里一片寂静。

吕叔也是能做点儿菜的人,但这会儿煮的这碗面相当随意,能吃而已。

“吃午饭了吗?”吕叔问。

“没,一会儿路口随便吃点儿就行。”樊均说。

“不能太随意,蛋白质要保证,对你恢复有好处,”吕叔说,“这几天手臂怎么样?”

樊均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没什么进展,比医生给的训练计划进度慢……”

“没事儿,受伤了就是这样,有快有……”吕叔拍拍他。

“我也可能……就这样了。”樊均说。

换了十天前,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但现在面对没有什么进展的康复,他不得不开始做好希望落空的准备。

“别这么说,这才多久,半年都没到呢。”吕叔说。

“……嗯。”樊均扯了扯嘴角。

下午从康复医院出来,他去了何川店里。

他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一个人待着实在有些难熬,越孤单越绝望。

而且他感觉何川一直叫他过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儿,毕竟在他这儿上了那么久的课,这人一直也没这么热情过,还总嫌他上课强度太大受不了。

“你可算来了!”何川从小店后门走了进来,“你再不来就真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不是师徒么。”樊均找了张椅子坐下。

“亦师亦友,”何川把手里一个竹筒递到他面前,“闻闻。”

樊均吸了一口气:“线香?”

“我自己做的,”何川指了指后门,“后面那个院子就是我的工作室。”

“你还做香?”樊均有些意外。

“爱好,也不卖,碰上投缘的客人就送点儿,”何川把香筒盖好,“这个送你吧。”

樊均也没推辞,接了过来:“谢谢。”

“喝杯茶?”何川往茶桌那边走,“弄了点儿冰岛,不是我妹炒的了。”

“嗯。”樊均起身过去坐下了。

“胳膊怎么样了?”何川一边烧水一边问了一句。

“老样子。”樊均说。

“没效果吗?”何川问。

“嗯。”樊均应着。

“要不要配合点针灸?”何川问,“我这儿认识一个老中医……”

“你是不是有事儿找我?”樊均打断了他的话。

何川啧了一声,笑了起来:“这么明显吗?”

“是。”樊均点了点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何川撬着茶饼,“我这人情商低,说话直,你别介意啊。”

“实在太低也可以不说。”樊均说。

“靠,”何川笑着,“你这人……我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上我这儿来帮帮忙?”

樊均愣住了,看着他没说话。

“就是吧,你看你现在这个情况,手臂废了,耳朵好像也严重了,”何川说,“还在康复,别的也干不了什么……你好像一直是教练吧,现在教练也做不了了……”

樊均还是看着他。

何川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准确的,这话直得能把人心窝子都给戳废了。

讲价的时候都下不了这么狠的手。

樊均甚至有点儿想笑。

“我这儿呢,还挺合适你的,”何川说,“我和我妹好几个店,虽然请了人,但也挺费劲的,特别是……你会开车对吧?我还要经常往外跑,乡下收点儿老物件儿什么的,挺危险,之前还被人抢过,要不我也不能跑去你那儿上课……”

“保镖兼司机?”樊均没忍住问了一嘴。

“专门请个保镖兼司机的我不划算了,”何川说,“不往外跑的时候,你就在这儿帮我看着点儿,说实在的,我这儿都是真货,好东西,品类多,价格也不低,爱玩这些又舍得花钱的,都挺……你往这儿一杵,能避免不少麻烦。”

“不是和气生财么?你做生意找个打手搁店里?”樊均说。

“什么打手,别这么说。”何川有些尴尬。

“不是我说的。”樊均说。

何川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给他倒了茶:“尝尝。”

樊均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怎么样?”何川问。

“很香。”樊均说。

“问你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何川说。

樊均沉默地喝着茶。

其实何川的话虽然直戳人伤口一点儿不带手软的,但说得也是事实,每天都困扰着他的事实。

他需要钱,而且现在挣不了钱。

并且如果耳朵和胳膊一直这样,以后也不太好挣钱。

“工资?上班时间什么的?”樊均放下茶杯。

“好说!”何川愉快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在武馆的时候拿多少?”

“五六七八千。”樊均说。

“……跨度这么大吗?”何川愣了愣。

“嗯。”樊均点头。

“五六七八……八千我肯定给不了,”何川说,“五千吧,在这个商贸城里这绝对算高价了,你可以住我店里,也不用租房了,狗都能带过来,院儿里有地方,吃饭的话,我在店里的时候咱俩可以一块儿吃。”

樊均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开销。

“如果跟我出去,或者以后你干熟了自己去,”何川看着他,“另外有补贴的,在店里卖东西这些,就不算什么提成了,卖不卖得掉都没事儿。”

樊均看了他一眼,依然没说话,心里还没盘算明白。

“还不行吗?”何川给他倒上茶,“很轻松的啊。”

“很轻松你为什么要找人。”樊均说。

“你干轻松啊!我干不轻松,我好几个店嘛要来回跑。”何川直接起身坐到了他旁边,“樊教练,真的,咱俩这个算互相帮忙了,我也找不到合适的。”

樊均感觉可以试试,钱他可以先不算那么明白,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份收入,一份看上去正常的生活,一份让他不会每天反复沉沦在绝望思考里的忙碌。

“你先干着试试,有什么要求可以再提,都能商量的。”何川看得出来是真的需要这么一个帮手。

“我还要去治疗的。”樊均说。

“没问题啊,你要治疗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去就行,店里要没人你可以直接关门,”何川说,“怎么样?”

“……我下周来。”樊均说。

“地方我都订好了啊,”李知越低头看着手机,“明天下课了就直接过去。”

“嗯,”邹飏应了一声,“没叫别人了吧?”

“你要不叫人的话就没了,”李知越说,“就咱们四个。”

“我……没可叫的人了。”邹飏说。

刘文瑞转头看了他一眼。

“看屁。”邹飏没看他,推了推眼镜,看着前面正讲得很陶醉的老师。

伤痕文学。

意识流手法。

“不叫樊均吗?”刘文瑞低声问,“你俩不也算不上……分手么,就算是……分手,也是和平……”

“不叫。”邹飏很简单地回答。

“好嘞。”刘文瑞没再多说。

邹飏看着老师,手里拿着的手机一圈圈转着。

他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叫樊均。

但最后又还是放弃了。

他最后给樊均发的那条消息,樊均隔了两天回了他一个“嗯”。

基本就是起到让他不要担心这么个作用,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樊均的这份拒绝他能感知得到,这种时候什么理由的强行见面,都会太尴尬。

而他也清楚,樊均要他给自己时间,自己也同样需要给樊均时间。

他可以不管不顾扑过去。

樊均做不到。

只是……

很煎熬。

“今天晚上还回家?”刘文瑞站在学校门口,把自己的一袋脏衣服往邹飏背包里塞。

“嗯,我总感觉我妈这几天情绪不太对,”邹飏说,“回去陪着。”

“明天从你们那个新开的烘焙工作室给我带一块熔岩乳酪过来,”刘文瑞说,“我要囤秋膘。”

“你从暑假就开始囤,要多少膘算够啊?”邹飏看了一眼他的腰。

“不要多嘴,照做便是。”刘文瑞说。

回到家打开门时,邹飏闻到了饭菜香。

自从他出院回家之后,老妈就基本没有出过门,除了陪他去医院复查,每天都待在家里。

邹飏周末回家就能看到老妈,吃到老妈做的饭菜。

久违了的家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老妈越来越沉默,脸色也不太好,经常发呆,说着说着话就会走神,小视频一刷一整夜。

邹飏每次半夜惊醒时,都能听到老妈卧室里传出的视频声。

换鞋进屋的时候他闻到了菜香中夹着的焦糊味儿。

“妈!”邹飏跑进厨房,“什么东西糊了?”

“哦!我焖着的肉!”老妈就拿着铲子站在灶台前,听到他喊,才猛地打开了锅盖,小声地念叨着,“哎哟水都干了……这还怎么吃……我还专门买的肉……”

“没事儿,就我进门这会儿才糊的,”邹飏过去接过铲子,把肉铲了出来,“吃的时候咬掉就行。”

“嗯。”老妈拍拍他,“我来吧,再炒个青菜就吃饭了。”

邹飏走出厨房,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快步走进了老妈的房间。

他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但总隐隐觉得能找到什么。

他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看了看,有些常用药。

又打开下面的小柜子。

里面都是文件夹,邹飏抽出来看了看,都是他的,以前的病例,这回受伤的各种资料,出院之后心理治疗的各种单据,都分类放着。

把文件夹放回去的时候,他看到了紧贴着柜壁的位置,竖着放着一个药盒。

拿出来飞快地扫了一眼。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适应症:治疗抑郁症。

“小飏——”老妈在厨房喊他,“吃饭了,来端菜——”

“来了!”邹飏也喊了一声,赶紧把药放了回去,转身跑去了厨房。

“要不要再蒸个肉饼?”老妈问,“那个焖肉糊了。”

“不用,就糊了那一点儿,”邹飏把肉端了出去,“就俩人也吃不了太多。”

“可能也是老了,”老妈叹了口气,“之前可能做习惯了大锅菜,现在份量少点儿好像就不会做了,脑子转不过来……”

“惯性,都这样,”邹飏说,“你才多大,我都才二十。”

老妈笑了笑:“明天生日跟他们去哪儿玩啊?”

“不知道呢,他们安排的,我就跟着走,”邹飏犹豫了一下,看着老妈,“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去玩玩?”

“哎哟快算了吧我才不去,”老妈摆了摆手,“哪有四个大小伙子过生日带妈妈的。”

邹飏没再说话,夹了一筷子焖肉埋头吃饭。

“你这几天晚上还是睡不好吧?”老妈问,“要不要再去看看医生?”

“不用,总得有个过程。”邹飏笑笑。

“这两天怎么老回家?”老妈看着他。

“你在家,我就想回来。”邹飏说。

“别总跑回来,”老妈说,“医生说了,多跟同学朋友一块儿。”

“嗯。”邹飏应了一声。

他很想问问老妈,跟吕叔是真的不再和好了吗,但又怕戳到老妈伤心的地方,没敢轻易开口。

吃完饭他坐沙发上愣了一会儿,拿过手机给刘文瑞发了个消息。

【邹yang】明天第一节课上完我去南舟坪

【瑞思拜】???这么生猛

【邹yang】找吕叔

【瑞思拜】我操那不是更生猛了直接找家长

【邹yang】滚